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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痛之锤

“吉吕岐王子,我们终于见面了。”约书亚躬身行礼,伸出左手,腕子上的镣铐就像一道阴影,时刻提醒着他曾被囚禁的事实。希瑟还了个关节扭曲的怪礼,也伸出手去,与约书亚的手紧紧相握。这奇异的一幕不由令艾奎纳啧啧称叹。
“约书亚王子。”朝阳将吉吕岐的白发和雪地染成淡淡的金色,“年轻的塞奥蒙说了不少你的事。请问他在吗?”
约书亚听了这话,不由皱起眉头。“很遗憾,他不在。要谈的实在太多——我们有很多事要告诉你们,也希望从你们那里得到更多信息。”他抬起头,看着黑沉沉的海霍特城墙,它正假装欢迎曙光的到来。“不知道是谁该对谁说:‘欢迎回家。’”
希瑟冷冷地笑了。“这里不再是我们的家了,约书亚王子。”
“我也不确定它是不是我的家。好啦,别傻站在雪地里了,愿意和我们共享早餐吗?”
吉吕岐摇摇头。“谢谢你的好意,但现在不行。”他回头看看忙碌的希瑟,他们正在山坡上呈扇形散开,迅速扎营。第一批鲜艳的帐篷已像雪地的花一样,朵朵绽放。“我猜,我母亲理津摩押正跟我妹妹交谈。我也想跟亚纪都待一会儿。等太阳升到树梢,烦请你带上必要的亲随,来我母亲的帐篷,我们就能尽早开始商议了。正如你所说,要谈的实在太多。”
希瑟再度躬身,优雅地行了个礼,转身穿过雪地。
“真是无礼。”艾奎纳抱怨道,“居然让你去见他们。”
“即使他们无意收回,”约书亚轻声笑了,“这里原本也是他们的城堡。”
艾奎纳嘟囔一句。“若他们真愿意帮忙赶走那些杂种,去拜访一下倒也无妨。”他眯起眼睛,“那又是谁?”
一名骑手孤身登上希瑟营地背后的山坡。他比不朽者更高大、更健壮,可惜身子瘫在马鞍上,看起来十分疲倦。
“赞美上帝!”艾奎纳倒抽一口气,欣喜地大叫起来,“艾索恩!嗬——!艾索恩!”他挥舞手臂。骑手抬起头,赶忙踢马下坡。
“嗨,父亲。”艾索恩刚下马,便被公爵抱得喘不过气。他挣脱出来,勉强开口。“见到你们别提多高兴了。这匹勇敢的赫尼斯第快马,”他拍拍自己的灰马,“几乎一路跟希瑟同行。他们骑得可真快!我们最终还是落后了。”
“没关系,没关系。”艾奎纳哈哈大笑,“真希望你妈没留在纳班。祝福你,儿子。看到你,我打心眼里高兴啊。”
“确实如此,”约书亚说,“我替你们开心。艾欧莱尔怎么样?赫尼斯第人呢?吉吕岐什么都没说。”
艾索恩疲倦地行了个礼。“我会把一切都告诉你,约书亚。不过首先,有吃吗?还有喝的?”
“跟我来。”艾奎纳用手臂环住高大的儿子,“让你老爸在你身上稍微靠会儿——知道吗?在纳班,我被自己的马砸中了,但我居然没死!一道去吃早餐吧,今天早上,安东真是赐福给我们啊。”
到了下午,天色转黑。风越来越大,抓挠着帐篷壁。安静的希瑟取出闪亮的光球,活像一个个小太阳,温暖又明亮。
艾奎纳公爵已经坐不住了。即使倚着好几个靠垫,背痛仍叫他不得安宁——但他也很好奇,希瑟的战争会议为什么会有靠垫呢?——坐了这么久,待会儿没人扶的话,估计他就站不起来了。虽然艾索恩就坐在一旁,但他还是不可避免地开始了胡思乱想。
希瑟已经摧毁了司卡利及其手下——这是艾索恩告诉他的第一个消息。不朽者将考德克领主的首级装在袋中,带回了赫尼赛哈。当艾奎纳得知,那个偷走了自己的公爵领、令瑞摩加和赫尼斯第陷入苦难的人死了,他本该高兴才是,但他更感慨的却是自己的年迈体虚,还有一肚子的羞愤。他曾在奈格利蒙高声立誓要报仇雪恨,结果却被别人代劳,就算他重新夺回艾弗沙,那也是出于希瑟的施舍。真是咽不下这口气啊。公爵满心不快,注意力涣散,都没怎么用心聆听约书亚和不朽者的交谈。
“这些关于楼阁和星星的话听起来像模像样的,”他抗议道,“但我们到底该干吗?”他在壮硕的胸前抱起双臂。总要有人加快事情的进展。希瑟就像一群金色眼睛的约书亚,就爱谈话、思考,足能磨叽到审判日的到来——但海霍特的城墙总不会自动消失吧?“我们有攻城器械,你们知道那是什么吧?我们最后总能撞开城门,或在城墙底下挖条地道,但海霍特是全奥斯坦·亚德最坚固的堡垒,不可能一夜之间就拿下。而你们的征服者之星已经高悬在头顶了。”
在艾奎纳看来,理津摩押就是希瑟的女王,尽管没人用这个头衔称呼她。这时她转过脸,用毒蛇般的眼神瞄着他。瑞摩加人鼓足勇气,与之对视。
我以为亚纪都已经够奇怪了,而这位简直让我血液发冷。 
“说得对,凡人。如果我们的理解,还有你们卷轴持有者的推测准确无误,我们的时间确实不多了。”她转向约书亚,“我们花了好多天才推倒奈格利蒙的城墙,却依然无法阻止贺革达亚的行动,至少我们不认为我们的攻击起到了效果。所以在这里,我们不能再犯同样的错误。”
约书亚王子低下头,想了想。“那我们还能做什么?艾奎纳昨晚就跟我说了,我们又不可能飞过去。”
“要进入你们所谓的海霍特城堡,其实还有别的路。”理津摩押说道。她身边的黑发高大希瑟点头赞同。“我们没法叫一整支军队穿过通道,我们也不希望这么做,但我们可以派出一支突击队,这是没问题的。伊奈那岐自然有所预料,他和他的凡人帮手会确保此地守卫森严。但我们若能将对手的注意力吸引到城外,或许就能派出一支小队成功渗透。”
“你说‘别的路’是什么意思?”约书亚皱起眉头问道。
“是地道。”凯马瑞突然插嘴,“可进可出的暗道。约翰很早以前就知道。海闸口下面的悬崖边就有一个。”老人看起来有些失常,好像随时可能说起胡话。
理津摩押点点头,发辫上一串串光滑的石子叮当作响。“确实如此——但我想,我们能找到比那更好的出入口。别忘了,约书亚王子,阿苏瓦曾属于我们。它曾是支达亚最宏伟的家园,我们当中曾有不少人居住于此。我们很清楚那些秘道。”
“这把剑,”凯马瑞来回摩挲着荆棘的剑柄末端,“想进城去。它一直……”他闭上嘴,沉默下来。这一整天他都出奇地安静,但艾奎纳注意到,比起其他聚在理津摩押帐篷里的凡人,他看到希瑟却没怎么吃惊。而即使是提阿摩和史坦异,这二位研究古籍的学者,也都瞪大了眼睛、张大了嘴巴,发言时都结结巴巴的。
帐外,风声更响了。
“还有一件、也许也是最重要的谜团。”吉吕岐说道,“约书亚王子,你哥哥坐拥三神剑之一。这位凡人骑士,凯马瑞爵士,手持其二。那第三把,在哪儿呢?”
约书亚摇摇头。“我只知道,它不在我父亲的坟墓里了。”
“而且,就算将三神剑都聚在一起,我们又该怎样使用它们呢?”吉吕岐补充道,“潜入城下秘道的队伍中似乎必须有凯马瑞。毕竟得到其他两柄剑时,我们不能冒险把黑剑留在城外。”他抬起长长的手指,“真后悔,我和艾欧莱尔没找到万朱涂的庭叩达亚——就是你们口中的戴沃人。他们比谁都清楚关于宝剑和锻造的知识,还亲手打造了米奈亚。他们肯定能告诉我们更多信息。”
“派凯马瑞?穿过地底洞窟?”约书亚似乎并不赞同,语气听起来似乎有一丝绝望,“我们也许要面对奥斯坦·亚德有史以来规模最大的战争——也是最重要的一场——而你们却要把最强大的战士调离前线?”约书亚看着老骑士,艾奎纳再次觉察到他脸上的不安。凯马瑞到底对他说了什么?
“你肯定明白我哥哥的道理,约书亚王子。”整个下午,亚纪都都毕恭毕敬地保持着安静,“如果所有的迹象,所有的梦境、传言和秘闻都是真的,那么三神剑定能破坏伊奈那岐的计划,而人类——甚至不朽者——在城门前的战争却做不到。你的计划一直都很明智地追寻着这个目的。”
“因为荆棘属于凯马瑞,所以他必须亲自送进去?还不能率领军队,经过大门或跨过城墙,只能像小偷一样溜进去?”
“荆棘并不属于我。”光是缓缓地讲出条理清晰的话,凯马瑞似乎就很吃力,“恐怕你正好想反了。慈悲的安东啊,让我去吧,约书亚。用不了多久,我会被这东西逼疯的。”
约书亚看了老骑士很久,二人无声地交流着。“也许你们说的都有道理。”王子终于承认,“但失去凯马瑞,实在让人难以接……”他顿了顿,“在即将到来的斗争中失去他,会让其他人压力倍增。只要跟着他,人们就会觉得自己所向披靡。”
“也许他们用不着知道他不在。”亚纪都说。
约书亚惊讶地转过头。“什么?这种事瞒得住吗?”
“我妹妹提了个不错的建议。”吉吕岐说,“如果我们想把凯马瑞爵士送进你哥哥的城堡,约书亚,那他肯定不该独行,会有熟悉道路的支达亚跟他一起——但我们不会敲锣打鼓让所有人知道他去了。攻城战全面打响时,需要让其他人以为凯马瑞还在。”
“攻城战?如果我们唯一的希望是三神剑,重点不该是派出去的秘密小队吗?浪费其他人的性命又有什么意义?”王子愤怒地质问道,“难道你想说,明知没有胜算,还要叫他们在血腥的围城战中白白牺牲?”
理津摩押向前俯身。“我们必须牺牲凡人和支达亚。”从她琥珀色的目光中,艾奎纳似乎看到了一丝遗憾或痛苦,但又觉得自己看错了。他不敢相信,一个如此严厉、怪异的生物,除了冷酷居然还有别的感情。“否则等于告诉敌人,我们另有打算。就像朝他们大吼,说我们正在实施其他计划。”
“为什么?”艾奎纳看得出,约书亚的痛苦发自真心,“明智的将领都知道,最好的攻城战略是饿死敌人,而不是在厚重的石墙上浪费人命。”
“你们与支达亚一起扎营,而与伊奈那岐订约之人正在石墙后看着,其中包括我们的血亲贺革达亚。他们知道,黎明之子看到了头顶天空的红色星星,或按你们的说法,征服者之星。而它告诉大家,剩下的日子已经不多了。不管你口中的凡人术士打算协助伊奈那岐达到什么目的,都必须在这几天内实施。如果我们故意忽略这个事实,那是行不通的。我们必须立刻打响攻城战,让你我的士兵拼死一搏,就像这是我们唯一的希望。结局谁会知道呢?也许我们还是无法取胜。并不是所有故事都有快乐的结局,约书亚王子,我们华庭降生者很了解这一点。”
约书亚求助似的转向艾奎纳。“我们要把最强大的战士、最重要的精神支柱送进地道,还要把战士的生命浪费在明知不可能取胜的攻城战上。艾奎纳公爵,我这是疯了吗?难道我们只剩这一条路?”
瑞摩加人无奈地耸耸肩。看着约书亚饱受折磨,实在叫人痛心。“可希瑟妖精说得有道理。我很遗憾,约书亚,虽然我也很难受。”
王子抬起手,做了个听天由命的姿势。“看来,我只好照你们说的做了。自从我哥哥占据王座,我便一次又一次直面着恐惧。有位老师曾告诉我,上帝会用苦痛之锤和责任之砧塑造我们。我无法想象,等他完工,我们会变成什么模样。”他瘫坐下去,挥手示意众人继续,“只要保护好凯马瑞。我哥哥和风暴之王摧毁奈格利蒙时,我们一点希望都没有——从那时起,我们失去了太多——但现在,至少我们有他。”
艾奎纳看着老骑士。凯马瑞陷入沉思,眼睛盯着一片空茫,嘴唇无声地翕动着。
 
国王徘徊在锻造间入口上方的过道里。士兵们本就极度紧张,突然发现阴影中冲出来个披着斗篷的身形,更是吓了一跳,其中一人甚至拔剑出鞘,派拉兹赶忙下令喝止。好在跟平时不同,埃利加似乎并未注意年轻守卫犯下的致命错误。
“派拉兹,”国王声音刺耳,“我都找好几回了。我的侍酒在哪儿?我的喉咙干……”
“我来帮您,陛下。”牧师将黑漆漆的目光转向呆愣的士兵,他们则将视线纷纷挪向一旁或垂落胸口。“队长正要领手下返回城墙。这边的事已经忙完了。”他挥了挥红色的袍袖,叫他们先走。
士兵的脚步声在廊道里越来越轻,派拉兹轻轻扶起国王的手臂,让埃利加靠在自己身上。国王目光发直,面白如纸,不停地舔着嘴唇。
“你是说,你没见着我的侍酒?”
“我会照顾好您,陛下。恐怕我们再也见不到汉菲斯科了。”
“难道他……他……跑到他们那边去了?”埃利加偏过头,仿佛背叛会发出声响、传入耳中似的,“他们围在城墙边。你肯定知道。我也能感觉到我弟弟,还有那些眼睛发光的生物……”他捂住嘴巴,“你说过,他们会被摧毁的,派拉兹。你说过,一切违抗我命令的都会被摧毁。”
“他们马上就会被摧毁,吾王。”牧师催促埃利加离开地道,领着他穿过迷宫般的长廊,走向寝宫。他们经过一扇打开的窗户,雪花飘洒进来,融化在地上一个个水洼里。屋外旋转的雨云中,伫立着绿天使塔模糊的身影。“您将亲自推毁他们,迎来黄金时代。”
“那时,痛苦就会消失。”埃利加气喘吁吁,“如果约书亚没让我这么痛苦,如果他没偷走我的女儿,我也不至于这么恨他。毕竟他是我弟弟……”国王紧咬牙关,像被什么东西刺中了,“……家人就是血脉……”
“而血脉是强大的魔法。”派拉兹的话一半像对自己说,“我知道,吾王,但他们却反对您。所以我才为您找来了新朋友——强大的朋友。”
“但那取代不了家人。”埃利加带着一点哀伤,苦着脸,“哦,上帝啊。派拉兹,我快烧起来了。我的侍酒在哪儿?”
“等一会儿,陛下。再等一会儿就好了。”
“你知道的,我能感觉到它。”埃利加喘着气,躺在自己的床铺上。垫子早已腐坏,马毛从无数破洞中钻出,一团团的到处都是。脏兮兮的杯子已经空了,但还攥在国王手中。
派拉兹在门口停下脚步。“感觉到什么,陛下?”
“那颗星星,红彗星。”埃利加指着满是蛛网的天花板,“它悬在头顶,像眼睛一样盯着我。我一直能听到歌声。”
“歌声?”
“它在唱歌——或者这把剑在对星星唱歌。我分辨不出。”他垂下手,手指恍如白色的蜘蛛,攀上长长的剑鞘,“它在我脑袋里唱歌。‘是时候了,是时候了。’这个声音唱道,一遍又一遍。”他大笑起来,嗓音破碎而沙哑,“有时我醒来,发现自己在城堡里穿行,却不记得是怎么走到那儿的。我听到了歌声,而且无论日夜,都能感到那颗星星在我体内燃烧。它有根火红的尾巴,像条龙……”他顿了顿,“我要出去找他们。”
“什么!?”派拉兹回到国王的床边。
“我要出去找他们——找约书亚他们。也许宝剑说的就是这个时候,向他们展示我力量的时候。我已经不是从前的我了。他们的抵抗愚蠢至极。”他将双手伸向脸庞,“并且,他们是……他们是我的血脉,派拉兹。”
“陛下,我……”派拉兹不知说什么才好,“他们是您的敌人,埃利加。他们只想伤害您。”
国王的笑声仿佛抽泣。“而只有你在乎我,对吧?所以自打你带我登上那座山,每天夜里我都在噩梦中煎熬,落进上帝永不踏足的罪人地狱?所以我的身体才烧得越来越厉害,痛得快忍不住大声尖叫?”
派拉兹皱起眉头。“您受了很多苦,吾王,但您知道这一切的原因。时候就要到了。不要白白浪费您的牺牲。”
埃利加挥了挥手。“走开。我不想再说了。我想怎么做就怎么做。我是这座城堡——这片大地——的主人。”他狂暴地比画着,“走开,该死的。我疼得厉害。”
术士鞠了一躬。“希望您好好休息,陛下。我先走了。”
派拉兹离开后,国王独自一人盯着天花板上的阴影。
牧师在走廊里静静地站了很久,这才转向关闭的门,伸出手,几次拂过合页、门框和门闩,嘴巴无声地翕动。完事之后,他点了点头,脚步轻快,靴跟咔哒作响,沿着廊道离开了。
 
提阿摩和史坦异靠在一起走下山坡。天上不再飘雪,但地上积雪很深。从希瑟营地到王子军队的篝火不过短短一段距离,他俩却走得很是艰难。
“再过一会儿我都冻成冰了。”提阿摩上下牙不停打架,“你们平时是怎么在这种天气活下来的?”
史坦异也在发抖。“无论按什么标准,现在都是非常的极寒。本来我们可以躲在厚厚的墙里,还有火——至少幸运的人可以享受这些。”他被绊了一下,跪倒在厚厚的雪毯上。提阿摩将他扶起。牧师的下半件袍子沾满了雪。“真想骂人。”史坦异不快地笑了,口中呼出一团白雾。
“来,靠在我身上。”提阿摩劝道。看到牧师乱七八糟的头发和悲哀的表情,他的心也揪紧了。“有朝一日,你要来乌澜看看。虽然算不上有多舒服,至少不会挨冻。”
“现、现在光是听,就觉得不、不错。”
阴云被狂风吹走了,暗淡的群星就像一把闪亮的盐粒。提阿摩抬起头。“看起来近在咫尺。”
史坦异随着他的目光望去,脚下又是一绊,幸好这次很快就站直了。征服者之星几乎悬在海霍特正上方,仿佛黑暗中一个燃烧的洞,带着一条血淋淋的尾巴。“是很近。”牧师说,“我能感觉到它。普莱西楠认为,这类星星会在全世界喷洒邪气。直到现、现在,我都不知道该不该相信他的推断——不过嘛,如果真有一颗星星会滴落毒液,那无疑就是这颗了。”他紧抱自己的身子,“有时候,提阿摩,我怀疑末日是不是已经来了。”
沼泽人不想考虑这个问题。“这里的星星都有些古怪。我大概能认出水獭座和沙虫座,但它们好像拉伸、变形了。”
史坦异眯起他的独眼。“我也觉得,星星的分布有些奇怪。”他颤抖着垂下目光,俯视及膝深的雪,“我很害怕,提阿摩。”
二人肩并肩,踉踉跄跄地走向营地。
“最糟糕的是,”提阿摩将双手凑近篝火,“自莫吉纳向亚拿嘉送出第一只麻雀以来,我们并没能得出更好的答案。风暴之王的计划依然是个谜,我们对要阻止他的办法同样懵懵懂懂。”虽然顶上开着孔,但小帐篷里依然烟熏火燎的,尽管此时此刻,提阿摩并不在乎这一点。事实上,他还有点回到家的感觉。
“这个说法并不完全准确。”史坦异咳嗽着,挥开一些烟,“至少我们弄清了一些事——比如米奈亚就是光锥。”
“但那是赫尼斯第人告诉我们的。”提阿摩的语气中带着埋怨,“你倒是不用愧疚,史坦异。我听说,是在你的大力帮助之下,他们才找到了荆棘。但身为卷轴联盟的成员,我却什么都没做。”
“你对自己太苛刻了。”文书官说,“你带来了尼西斯之书的书页,还帮助凯马瑞清醒过来。”
“你直视过他的眼睛吗,史坦异?对他来说,清醒无异于诅咒。而现在,他又快失去理智了。其实打一开始,我们就不该强迫他恢复。”
牧师站起身。“请原谅,但这烟实在……”他拉起帐帘,用力扇风。结果,一阵冰冷的空气把烟雾推进了帐篷底,令两人浑身发抖。“对不起。”他惨兮兮地说。
提阿摩示意他坐下。“这样好多了。我的眼睛也没那么痛了。”他叹了口气,“而且一提到第五楼阁——你看到那些希瑟有多么担忧吗?虽然他们嘴上说并不清楚它的含义,但我相信,他们心里知道些什么。他们不喜欢它。”乌澜人耸耸单薄的肩膀。从亚纪都身上,他看得出来,假如希瑟不愿意讨论一件事,那么便会将相关信息彻底埋葬。他们温和多礼,但必要时也顽固得要命。“不过我猜,反正也无所谓了。明天早上,攻城战就将打响,凯马瑞他们则会从地底进城。不管观塑者做了什么决定……该发生的总会发生。”
史坦异盯着他,没戴眼罩的眼睛泪水朦胧,眼圈泛红。“提阿摩,看来你在乌澜众神那里没得到多少安慰。”
“他们好歹是我的神。”沼泽人说,“至于你的神,恐怕更是安慰不了我。”他抬起头,看到文书官一脸受伤的表情,不由慌了神。“哦!对不起,史坦异,我不是有意侮辱你。我只是有些生气……还有害怕,就跟你一样。”
拜托,别让我失去那些朋友。那我就什么都不剩了! 
“我知道。”文书官叹了口气,“我跟你没什么分别。我没法摆脱那种感觉,有些重要的东西就在眼前——一些简单的东西,就像你提到的那样。我能感觉到它的存在,却总是抓不住。”他盯着自己皱巴巴的双手,“实在是气死人了。我们显然犯了错,或者将会犯错,这点我能肯定。这就像反复研读一本熟悉的书,拼命想找出经常看的一页,却始终找不到。”他又叹了口气,“难怪你我都开心不起来,我的朋友。”
“朋友”这个词瞬间温暖了提阿摩的心,但紧接着,悲伤再次席卷回来。“还有别的事让我担忧。”他对文书官说。
“什么事?”史坦异俯下身,拉开门帘,过了一会儿才又松手让它落下。
“我觉得,我必须跟凯马瑞他们一起去地道。”
“什么?万福艾莱西亚,你这是什么意思啊,提阿摩?你又不是战士。”
“没错。可凯马瑞和希瑟都没读过莫吉纳的书,也没像你一样研究过奈格利蒙的文献,更没跟亚拿嘉、笛尼梵、瓦莱妲·葛萝伊他们讨论过。总得有人去啊——不然的话,就算他们弄到了宝剑,却不知该怎么使用,那可怎么办?我们没有第二次机会。”
“哦!也对,那……天啊!那应该我去才对。我研究这些,比所有人花的时间都多。”
“是啊,史坦异,我的旱地人好友,在所有人当中,三神剑的知识属你掌握得最多。但你只有一只眼睛,那只眼睛的视力也不好。你比我年长许多,又不习惯在狭窄的地方爬进爬出。如果伊坎努克的宾拿比克在,我会提议让他去,并祝他一切顺利。他在这些事上的学识比我丰富,其他各个方面也比我强得多——尤其是,他在我们当中无疑最不容易卡在狭道里。”提阿摩难过地晃晃头,“可宾拿比克不在,睿智的女人葛萝伊走了,过去的卷轴持有者也都去世了。因此我想,责任就落到了我身上。你在短时间内教会了我许多,史坦异。”他从心底叹了口气,“我依然会梦到在泔蟹巢里做过的噩梦,在脑海里看到那些景象,听到自己的声音在黑暗中咔嗒作响。而此行只怕会更加糟糕。”
安静了很久之后,牧师走到一旁,在行李中翻找了一阵儿,最后取来一个皮囊。“拿着。这是用莓子酿的烈酒。亚拿嘉把它带到奈格利蒙,说这是抗寒的坚盾。”他紧张地笑了,“我们现在都觉得冷,对吧?尝点儿试试。”他将皮囊递给提阿摩。
酒水又甜又辣。提阿摩尝了一下,又喝下一大口,然后将皮囊还给史坦异。“不错,不过味道有点怪。我更习惯酸蕨啤。你也喝一点。”
“呃,对我来说,太烈了。”牧师结结巴巴地说,“我想给你……”
“喝一点点能帮忙御寒——或许还能帮你找到那个捉摸不定的念头,你刚刚说过的那个。”
史坦异犹豫了一会儿,将皮囊举到唇边,抿了一小口。他含在嘴里尝了一下,又喝了一点。提阿摩见他没被呛到,心里有些高兴。“它……很热。”牧师惊异地说。
“是有这感觉,对吧?”乌澜人背靠牧师的一个鞍囊,“再喝一口,然后给我。我得多喝几口,才能鼓起勇气,把我的决定讲给约书亚。”
皮囊几乎喝空了。提阿摩听到帐外哨兵的换岗声,知道时候已近午夜。“我该走了。”他说。他有些骄傲,为着口中吐出的字眼尚未走音。“我该走了,我得去告诉约书亚。”
“是啊,告诉他你的决定。”史坦异抓着酒囊的绳子,盯着它来回晃动,“非常好。”
“我过会儿就回来。”提阿摩说。
“真希望葛萝伊能在这儿。”
“葛萝伊?在这儿?”提阿摩皱起眉头,“一起喝瑞摩加烈酒?”
“不是。嗯,我是希望,”史坦异伸出空着的手,转动皮囊,“她能在这儿跟我们谈谈。她很睿智,虽然有点吓人——她没吓过你吗?那对眼睛……”他皱起眉头,回忆葛萝伊严厉的眼神,“但她很可靠。让人安心。”
“当然,我们都很想她。”他有些脚步不稳,“虽然有点吓人。”
“为什么那些家伙……要这么做?”牧师问道。
“杀了葛萝伊?”
“不,是凯马瑞。”史坦异将皮囊小心地放在毯子上,“他们为什么杀了凯马瑞?不对。”他尴尬地笑了笑,“我是说……他们为什么想杀凯马瑞?只针对他一个。没道理啊。”
“他们想拿走那把剑。荆棘。”
“啊。”史坦异应和道,“啊,也对。”
提阿摩挣扎着穿过帐帘。冰冷的空气像迎面打来的一拳。他转头看着跟在身后的牧师。“你要去哪儿?”
“和你一起。”史坦异斩钉截铁地说,“告诉约书亚,我也去。下地道。”
“不,你不能去。”提阿摩态度坚决。“这主意很糟。我跟你解释过了。”
“反正我要跟你一起去。去跟他谈谈。”牧师的牙齿在打架,“不能让你一个人顶风冒雪。”他摇晃着迈出几步,停下来,抬起头,整张脸都皱了起来,“看看那颗红星。太疯狂了,就是它搞出了所有麻烦。那颗星星应该远离我们。”他举起拳头,“我们不怕!”他冲那遥远的光点大叫道,“不怕!”
“你喝多了。”提阿摩扶住文书官的胳膊。
史坦异晃晃头。“我想也是。”
 
约书亚看着文书官和乌澜人离开自己的帐篷,步入夜色,随后转向艾奎纳。“我永远都不会相信刚才看到的事。”
“一个喝醉的牧师?”虽然不安感在胃里翻腾,公爵还是打了个呵欠,“没什么奇怪的。”他的眼皮打着架。时间已经过了午夜,接下来将会是个可怕的白天,而他急需睡眠。
“也许吧,但史坦异居然也能喝醉?”约书亚慢慢地摇摇头,“不过,我想提阿摩跟去倒是个不错的提议——你告诉过我,他是个可靠的同伴。”
“像猎狗一样结实,”艾奎纳说,“也很勇敢,西领语说得比我还流利。必须承认,我以前觉得沼泽人没什么文化。虽然提阿摩有点瘸,但没有他,凯马瑞的状况会糟得多。你知道吗?他被鳄鱼咬过。”
约书亚却在考虑别的事。“到目前为止,队伍里有了两个凡人。”他揉了揉额角,“我不能再多想了——今天实在太忙了,感觉像三日三夜没合眼似的。明天一早就得打响攻城战,到明晚之前,我们还有足够的时间决定谁去。”他站起身,用几近温柔的目光看着凯马瑞。老骑士四肢伸展,躺在帐篷对面的小床上,时不时在睡梦中惊动一下。侍从杰瑞米缩成一团,躺在老骑士脚边的毯子上,似乎对心怀痛苦之人感同身受似的。
“你找得到回去的路吧?”约书亚问公爵,“记得带上灯。”
“我能找到。毫无疑问,艾索恩肯定还醒着,正在给施拉迪格他们讲他的经历。”他又打个呵欠,“曾经有段时间,我们晚上喝酒,白天打仗,然后还能喝上一整晚!”
“那是你,艾奎纳叔叔,”约书亚露出一丝淡淡的微笑,“我可不行。上帝保佑你一夜平安。”
艾奎纳嘟囔一句,提起灯,走出帐篷,留下约书亚独自站在帐内,望着熟睡中的凯马瑞。
帐外,风暴云已被吹散。海霍特静悄悄的城墙上,散落的星星映出淡淡的光。征服者之星挂在绿天使塔上,仿佛蜡烛的火苗。
走开吧,你这可恨的恶兆之星, 他咒骂道,明知它不会听从。
公爵被冻得发抖,蹒跚穿过雪地,走向自己的帐篷。
 
“杰瑞米!孩子!醒醒!”
年轻的侍从猛然坐起,从睡梦中惊醒。“怎么了?”
约书亚站在他面前,衣服只穿到一半。“他走了。走了很久了。”王子抓起自己的剑带,又弯腰从地上捡起斗篷。“穿上靴子,跟我来。”
“什么?约书亚王子,谁走了?”
“凯马瑞,该死的,凯马瑞!过来,帮我一把。不,快去叫醒艾奎纳,再把其他人找来。叫他们带上火把。”
王子从火堆里抽出一根枝条,转身钻出门帘。他俯视着雪地,试图从混乱的脚印中找到些线索,最后选择了一串通往津濑湖的下山足迹。片刻后,他便消失在稀疏的营火火光范围之外。月亮从天上消失了,但征服者之星依然像灯塔般明亮地燃烧着。
足迹蜿蜒曲折,但走不到半弗隆,便明显转向海霍特面湖城墙以东的悬崖。约书亚抬起头,只见一道泛白的人影正沿着湖岸边行走。在黑洞洞的津濑湖的映衬下,人影清晰可见。
“凯马瑞!” 约书亚呼唤道。人影没有停步,依然蹒跚着朝湖边走去,身子左摇右晃,仿佛一只牵线木偶。王子开始奔跑,在深深的积雪中奋力前进,一直追到悬崖边才放慢了脚步。“凯马瑞。”他叫道,声音平静得反常,“你要去哪儿?”
老人转身看着王子。他没穿斗篷,松松垮垮的衬衣在风中扑打。就算在星光下,也能看出他的姿势十分古怪。
“我是约书亚。”王子伸出双臂,像要拥抱老人似的,“跟我回去。我们到火边坐一会儿,好好谈谈。”
凯马瑞盯着他,仿佛只是听到了动物的叫声。他继续迈步。约书亚赶紧跟上。
“站住!凯马瑞,你要去哪儿?”他努力翻过坡缘,在泥泞的斜坡上挣扎着维持住平衡。“跟我回去。”
老骑士转过身,从剑鞘中抽出荆棘。虽然他似乎陷入了彻底的狂乱,但拿剑的姿势依然相当熟练。他的号角席利安挂在肩带上,来回晃动,吸引了约书亚的目光。“是时候了。”凯马瑞低声念道,声音被拍打湖岸的涛声盖住,几不可闻。
“你现在不能去。”约书亚伸出手,“我们还没准备好。你得等其他人跟你一起去。”他又朝坡下滑了几步,“回来。”
凯马瑞突然出手,挥出一道平滑的大圆弧。黑色的剑身几乎隐没在黑暗中,呼呼地掠过王子的胸口。
“安东之血啊,凯马瑞,你不认得我了?”约书亚后退一步。老人举起剑,准备再次进攻。
“是时候了!”他再度挥剑,直指要害。
约书亚往后一跃。他双脚打滑,胳膊在空中挥舞了一阵,想保持住平衡,最后还是倒在地上,滚下坡道,翻过长长的草丛、泥土和石头,摔进一片脏兮兮的积雪。他在那儿躺了很久,发出痛苦的喘息。
“约书亚王子?!”坡顶探出一颗人头,“你在下面吗?”
约书亚拼命站起,发现凯马瑞已经走到山脚的沙滩上,现在他就像贴着悬崖表面的一道朦胧飘忽的鬼影。“我在这儿。”他朝杰瑞米喊道,“该死的,公爵呢!?”
“快来了,但我还没看到他。”年轻人担忧地说,“我告诉他之后就先跑来了。要我下去帮你吗?您有没有受伤?”
约书亚扭过头,看到凯马瑞犹豫地站在悬崖边一个黑乎乎的洞口前。但没多久,他便消失在洞里。“不!”约书亚大叫起来,马上又朝杰瑞米喊道,“去找艾奎纳,叫他快点儿!告诉他,凯马瑞进了下面的一个山洞——我会标出是哪一个!再等下去就跟不上他了。我先去带他出来。”
“你……你……”侍从有些糊涂了,“你要跟着他?”
“该死的,我不能让他一个人下去——他快疯了,只有安东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他也许会摔倒,也许会迷路……我必须想办法把他弄出来,哪怕亲手把他打败,用肩膀扛回来。看在上帝的分上,告诉艾奎纳,这里急需火把和人手。快去,孩子,跑起来!”
杰瑞米犹豫了一下,接着消失在王子的视线里。火把噼啪作响,就躺在不远处一块凸出的泥堆上。约书亚爬过去抓起它,然后爬下山坡,踩上沙滩。他迅速赶到凯马瑞消失的地方,发现了一个跟崖边其他洞穴不太一样的山洞。约书亚抓起几块石头,堆在旁边,然后举起火把,踏进洞里。
艾奎纳盯着士兵。“什么意思,跟丢了?”
那人回看着他,半是歉意半是辩解。“就是这样,艾奎纳公爵。那洞有个分岔,通往不同的方向。我们好像看到了记号,像用火把头在墙上画出来的,但一路没发现任何人。我们还搜了另外几条通道。但那里就像虫子洞,弯弯扭扭,全是岔路。”
“你们没喊吗?”
“我们用最大声音呼唤王子的名字。没人答应。”
艾奎纳盯着悬崖壁上的开口,然后看向施拉迪格。“救主保佑我们。”他呻吟道,“两个都走丢了。现在只能让希瑟去找他们了。”他转向那个士兵,“我会在天亮前回来。在那之前,给我继续搜,继续喊。”
那人点点头。“是,大人。”
艾奎纳扯了一通胡子,迈步走回沙滩。“哦,约书亚。”他轻声说道,“你可真傻。当然我也一样。我们都是一群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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