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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渊池边

“上那棵树……”哥斯伍喃喃自语。西蒙伸出手掌,感觉他的脸汗涔涔的,烫得厉害。“到那棵燃烧的火树上去。到……”
侯爵的状况越来越糟,西蒙却束手无策。他几乎不懂半点医术,自己也因受伤一瘸一拐,何况这地方没有光,也没有任何东西能缓解哥斯伍的热病。他只依稀记得,热病会自行消退,于是捡起地上的一些破布,裹住饱受煎熬的侯爵。但将保暖之物盖在一个发高烧的病人身上,他感觉更像是火上浇油。
他无可奈何地坐在哥斯伍旁边,一边听着对方胡言乱语,一边祈祷侯爵能活下来。黑暗仿佛深海的海水,重重地挤压着他的全身,令他呼吸困难,无法思考。他努力回想自己见过的东西、去过的地方,以分散注意力。另外,他最希望自己能动手做些什么,但此时此刻,除了等待,他好像什么都做不了。毕竟他不想再独自一人,迷失在空空荡荡的地底。
有什么东西碰到他的腿。西蒙伸出手去,以为哥斯伍在痛苦中想寻求些安慰,摸索的指头却碰到一个温暖的、毛茸茸的东西。他发出一声惊叫,双手扒地,往后退去,以为有老鼠或其他更糟的东西正朝自己涌来。他蹲伏着、蜷缩着,但很长时间过去,却没有更恐怖的事情发生。保护哥斯伍的责任感占了上风,他挪向侯爵,却在哆哆嗦嗦的探索中,再次碰到了那个毛茸茸的东西。它像他刚才一样,逃开了,但没跑出太远。原来是只猫。
西蒙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伸出手去搜寻那小家伙。它蹭了蹭他的手,但不肯待在他旁边,反而贴着盲人的身子安顿下来。相应地,哥斯伍竟也不再躁动,呼吸趋于平稳。那只猫的出现似乎抚慰了侯爵,就连西蒙的孤独感也减轻了。他决定小心点儿,别把那家伙吓跑,甚至拿起剩余的面包,捏了点喂给它。猫闻了闻,但不感兴趣。于是西蒙自己吃了几小片,又找了个舒服些的位置,睡下了。
西蒙再度醒来时,突然感觉发生了什么。虽然身处彻底的黑暗,辨识不出任何改变,但不知为何,这种感觉挥之不去。肯定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就像突然间来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却不知使用了何种手段。但周围还是只有些破布,附近只能听到哥斯伍吃力的呼吸声——好在比之前稍轻了些——西蒙爬到侯爵身边,将温暖的、咕噜作声的小猫温柔地推开,发现瞎子的四肢不再紧张地抽搐,心里甚感安慰。大概他的身体正在慢慢康复。也许那只猫一直是他的伙伴,如今它来了,他也跟着好了些。总之,哥斯伍不再说胡话了。西蒙高兴地让那只猫再次蜷进侯爵的臂弯,不过少了哥斯伍的动静,他还真有点儿不适应。
现在回想起来,热病刚发作的几个小时里,侯爵像是恢复了神志。虽然长期受到异声和孤独的困扰,难以分辨现实与噩梦,但他流畅地谈起自己如何爬过黑暗,拼命找到了光锥——奇怪的是,他似乎没觉得那是把剑,而是把它当成了召唤自己的某种活物。西蒙想起荆棘令人不安的生命力,觉得自己能明白侯爵的意思。
要搞清一个半疯瞎子的思路并不容易,但随着哥斯伍的讲述,西蒙大致描绘出了一幅景象:侯爵受到不可抵抗的声音呼唤,被引诱着穿过地道。据哥斯伍说,他似乎走出了远超平时范围的距离,还听到并感觉到无数可怕的事物。最后,他必须趴在地上,爬进被堵塞的窄道,用两手挖掘,足足刨去若干肘尺厚的泥土,终于碰到了那件令他着魔的东西。
他挖进了约翰的坟墓, 意识到这一点,西蒙打了个冷战。他就像只瞎眼的鼹鼠,循着胡萝卜的踪迹,挖呀,挖呀…… 
得到奖励之后,哥斯伍又设法回到自己的小窝。持剑在手虽然令他狂喜,他却也没法一直藏在黑暗中,还得时不时冒险外出。这可能是为从锻造间偷点儿吃的——不然面包和水是从哪儿来的呢?——但也可能是为某些更重大、更复杂的缘故。
他是怎么找到我的呢? 西蒙不由心想。为什么他会冒着被尹寸逮住的危险来救我? 他又想到了荆棘,它一直像在自行选择想去的地方。难道光锥想找到……我? 
这个念头带着一种可怕的诱惑。如果重大的冲突即将来临,而光锥想要参与其中,那它或许能察觉到哥斯伍不想再走到阳光下。好比荆棘曾借由西蒙及其同伴之手,将自己带下了雾沙穆,又回到了凯马瑞手中;光锥或许选择了西蒙,好让他带着自己登上天使塔,去跟风暴之王交战。
又一个模糊的念头浮出水面。在梦里,莱乐思说,那把剑是我的故事的一部分。难道她是这个意思? 梦里的细节极其模糊,但他依然记得那个一脸悲伤的人,将剑横放在腿上,似乎在等待着什么。等那条龙吗? 
西蒙的手指顺着猫咪的脊背,一直滑到哥斯伍的胳膊,最后碰到了光锥。侯爵呻吟一声,但西蒙轻柔地掰开他的手指时,他并没有反抗。西蒙的指头恭敬地划过剑柄护手下那片指甲的轮廓。那是处决树上圣乌瑟斯的指甲!他记得,中空的剑柄里还封存着圣鄂斯坦的遗骨。圣王约翰之剑。而他,一个曾经的小厮,竟能碰触到这样一件宝物,实在让人难以置信!
西蒙用指头握住剑柄。它似乎很……称手。只是这样轻握着,感觉就像为自己定制的一般舒服。所有关于这把剑、关于哥斯伍的念头都消失了。他坐在黑暗中,剑就像手臂的延伸,剑就等于是他自身。他站起来,不再理会酸痛的肌肉,面对一片空虚的黑暗挥动利刃。过了一会儿,他才担心地意识到,自己很可能一个不小心,把光锥敲在洞壁的岩石上,使其受损。于是他又坐下来,抱着剑缩到远处的角落,好像抱着一个孩子。金属抵着肌肤,冷冰冰的,剑刃也十分锋利,可他就是不想放手。洞穴另一边,哥斯伍不安地嘟囔着。
又过去一段时间,西蒙也说不清自己有没有睡着,但是他突然感觉这里少了些什么:他已经听不到侯爵的呼吸声了。他爬过凹凸不平的地面,心中还在幻想哥斯伍已经恢复了健康,离开了山洞。但光锥还握在他手中,说明这点希望不大:瞎子如果醒来,绝不会允许这把剑离身片刻。
西蒙碰到了哥斯伍,侯爵的皮肤已凉如河泥。
他没哭,只有种强烈的失落感。他不是为哥斯伍这个人而难过,要知道,除了最后这仿佛梦境的几小时或几天,侯爵一直令人害怕。他悲伤,是因为自己又成了孤家寡人。
但也不算。有东西撞到他的小腿。是那只猫,它似乎在努力吸引他的注意。它一定很想念同伴,反正西蒙是这么想的。没准儿它以为他能想个办法,把哥斯伍叫醒。
“对不起。”他轻声说道,手指划过它的脊背,温柔地拽了拽它的尾巴,“现在他到别处去了。我也觉得孤单。”
他在原地茫然地坐了一会儿,开始收拾剩余的东西。眼下他已别无选择,只能勇敢地穿过错综复杂的漆黑地道,虽然他很怀疑,没有向导能不能找到出路。他曾两度在这阴魂不散的迷宫里独自穿行,两次都差点被紧随不放的死神追上。盼着再撞大运,实在是种奢望。但他也没有别的办法。绿天使塔就在上方某处,而他必须把光锥带上去。如果到时,约书亚他们没能把荆棘带来,他也只能尽力见机行事,哪怕最后会以必然的失败告终。为了保护他,很多人牺牲了性命,这是他欠他们的。
虽然狭小的山洞里,没有任何东西能危及宝剑,但放下光锥实在很难——他已经体会到哥斯伍那强烈的占有欲了。不过只顾握剑,他就什么都做不了了。于是他狠狠心,将它倚在墙边,开始进行令人厌恶的任务:脱掉死去侯爵身上的衣服。他解开哥斯伍褴褛的衣衫,拿了些洞中的破布,拙劣地模仿牧师将尸体裹了起来。他半心半意地觉得,在这么一个声名狼藉、一生没受到多少爱戴的人身上浪费这么多时间,实在有些荒唐。侯爵就该独自躺在这里,被人遗忘。但他又有些固执地认为,必须为瞎子做些什么,作为回报。莫吉纳和梅格雯已为自己舍弃了性命,却没受到任何纪念,更没有葬礼,除了他自己有时在心里想想。至于哥斯伍,也不该无声无息地去往另一个世界。
弄完之后,他站了起来。
“愿我们的主保佑你。”
他努力回想亡者祷文,慢慢地念诵道。
“愿他的独生子乌瑟斯搀扶你。
 将你带到绿荫山谷,
 上帝的国度。
 山坡之上,
 善良正直的灵魂唱起赞歌。
 山林中的天使,
 欣喜道出上帝的话语……”
“感谢你,哥斯伍。”他念完祷词后说道,“很抱歉,我把剑从你手中拿走了。我会努力完成该做之事。”
他画了个圣树标记——虽然这里一片黑暗,他仍希望上帝能留心看到,哥斯伍侯爵终于来到了他的面前——随后,他穿上哥斯伍的衣服和靴子。换做一年前,让他披上死人的衣物,他肯定会犹豫,但如今的西蒙已多次与死亡擦肩而过,想法已经很实际了。洞里虽然温暖又安全,但谁知道前面有多冷的寒风、多尖的石头在等着他?
他喝光了碗里的最后几滴水,再次感到猫咪蹭着他的腿。“你可以跟我走,也可以留在这里。”他对它说,“你自己选吧。”他拿起光锥,给剑身包了一层破布,然后将公爵没有带扣的剑带系在腰间,这样他的双手就自由了。能再次触碰到宝剑,他的心里不由感到十分轻松。
他摸索着往洞口走去,猫却在他脚踝边来回打转。“你会绊倒我的。”他说,“别乱跑。”
沿着通道没走多远,小家伙再度在他腿间穿梭,令他脚步踉跄。他往洞底伸出手,但马上为自己的愚蠢发出空洞的笑声。他竟然想在黑暗中抓住一只猫!它从他手边滑过,往相反的方向跑去。西蒙停了下来。
“走那边吗?不是这边?”他大声问道。过了一会儿,他耸耸肩,再次大笑起来。虽然往前往后都一样恐怖,他却奇特地体会到自由的滋味。“那好,我就跟你走一段。说不定到最后,我会坐在全奥斯坦·亚德最大的老鼠洞旁边。”
猫咪轻轻地撞他一下,朝廊道里跑去。西蒙手扶墙面,被彻底的黑暗包围,跟在它身后。
 
乙寺-海茶停在阶梯底,对她丈夫发出不安的啾啾低语。乙寺-飞椎回了几句。然后他们弯下腰,检查破裂的石头栏杆。
“这里。”乙寺-飞椎说,“沿这道阶梯往上,最后你们就能抵达建在上面的凡人城堡。”
“到哪儿?”米蕊茉问。她将弓和行囊放在地上,一屁股坐下背靠石头。“到城堡的哪个部分?”
“我们不知道。”乙寺-海茶说,“上面都是在我们的时代之后造的。庭叩达亚没碰过那些石头。”
“你们呢?你们要去哪儿?”她一边问,一边抬头望向楼道。它盘旋而上,远远超出戴沃晶柱的淡光所能照亮的范围,一直盘旋伸入黑暗。
“我们会另找一个地方。”乙寺-飞椎看着他的妻子,“我们残存的人数虽少,但仍会有地方欢迎我们的双手和眼睛。”
“我们该走了。”宾拿比克急切地说,“谁知道北鬼离我们有多远?”
米蕊茉仍不死心,继续追问戴沃:“为什么不跟我们一起走?你们很强大,我们需要你们的力量。事到如今,你们总该明白,我们的战斗也是你们的战斗啊。”
乙寺-飞椎颤抖着举起细长的手,像要挡开她。“你不懂吗?我们不属于阳光之下,不属于苏霍达亚的世界。我们已经被你改变,做出了庭叩达亚本不该做出之事。我们……我们杀死了曾经的主人。”他用戴沃语嘀咕几句,乙寺-海茶和他剩余的族人纷纷发出难过的回应,“我们要用很长时间才能接受这一点。我们不属于地面的世界。让我们离开,去寻找渴求的黑暗深处吧。”
宾拿比克在逃亡的最后一段路中跟乙寺-飞椎说了不少话,这会儿他上前一步,伸出小手。“愿你们能找到安全之处。”
戴沃人看了他一会儿,仿佛没听懂。过了很久,他才伸出蜘蛛般的手指,裹住矮怪的手。“你们也是。但我的想法还是不说为妙,因为它们太过恐怖和悲惨。”
米蕊茉将争论咽了回去。戴沃人一心想离开。虽然迫于无奈,但他们已经完成了答应她的事,看看他们战战兢兢的样子,真到地表,恐怕也帮不上什么忙,反而容易拖后腿。“一路平安,乙寺-飞椎。”她说道,然后转向他妻子,“乙寺-海茶,谢谢你让我见识到你们如何照料石头。”
女戴沃人点着脑袋。“也祝你们一路平安。”
就在她说话的当口,晶柱的光闪烁起来,又是一阵没有动静的震颤,仿佛地洞被整个挪移了似的。过了片刻,一切重新归位,戴沃人开始窃窃私语。
“我们必须走了。”乙寺-海茶的黑眼睛里满是恐惧。她和她丈夫转过身,领着脚步不稳、双腿细长的同胞们进入阴影之中。没多久,廊道就变得空空荡荡,仿佛他们从未存在过。米蕊茉眨了眨眼。
“我们也得走了。”宾拿比克往上跨了几步,转过头,“修士在哪儿?”
米蕊茉朝后张望。一直跟在戴沃人队尾的柯扎哈此刻坐在地上,眼睛半闭。在宾拿比克的火光中,他看起来有些摇摆不定。
“他又派不上什么用场。”她弯腰拾起自己的行李,“把他留下好了。如果他想来,自然会跟上。”
宾拿比克皱眉看着她。“帮他一把,米蕊茉,不然他会被北鬼抓到的。”
她说不清修士是否活该被抓,但还是耸耸肩,回到他身旁,拉起他的胳膊,扶他慢慢站起。
“我们走吧。”
柯扎哈看了她一会儿。“嗯。”他答应道,跟着她走上古老的楼道。
 
在希瑟小队的带领下,提阿摩和约书亚深入到海霍特地底。望着周围的景致,他们惊讶得合不拢嘴,就像第一次来到纳班的湖地农夫。
“多么珍贵的宝藏啊!”约书亚喘着气,“不敢相信,这么多年来,它们一直都在我的脚下。我真想一辈子待在这里,探索、学习……”
提阿摩同样目瞪口呆。外部那些粗糙的廊道已经过去,而今令他体会到无法想象的衰败后的壮丽,他的心被眼前的景象彻底征服。广阔的厅堂似乎用活的岩块煞费苦心雕刻而成,所有石面都像细致入微的挂毯。看似无止境的楼道如蛛网般纤细而美丽,要么向上盘旋绕进阴影,要么向下延伸沉入黑暗。一个个房间则形似林中空地,或山坡飞瀑,然而屋内的一切皆由坚硬的石头构成——即使成了一片废墟,伟大的阿苏瓦依然蔚为壮观。
观塑者啊, 提阿摩心想,能看到这个地方,我受到的所有折磨都是值得的。我的瘸腿,我在泔蟹巢中经受的一切……要是让我用这些换取眼下的记忆,我百分百乐意。 
穿过满是灰尘的小道时,提阿摩才好不容易将目光从周围的景致挪开,认真观察希瑟同伴奇特的行为方式。理津摩押等人在一间天花板高挑、拱窗被泥土碎石堵住的大厅停下,以便凡人歇口气。提阿摩坐到亚纪都身边。
“如果我的问题太粗鲁,还请你原谅。”他轻声问道,“但你的族人在为从前的家园哀悼吗?你们看起来……有些烦躁。”
亚纪都优雅地弯过脖子,偏着头。“对,有一点儿吧。看到我们族人创造的美丽事物变成这般模样,我们是很伤心——对曾在此地安家的人来说……”她做了个复杂的手势,“就更加痛苦了。你还记得那个刻有巨大花朵台阶的房间吗?我们叫它五阶堂。”
“我们在那儿停留了很长时间。”提阿摩一边回想一边说。
“那是我的外祖母,‘黎羽’卑室吁死去的地方。”
沼泽人回想起理津摩押面无表情地站在那个大厅中央的模样,不禁再次怀疑,究竟有谁能理解这些不朽者?
亚纪都摇摇头。“按你的说法,我们有些烦躁,但不是出于这个原因。这里有……其他东西。不该存在此地的东西。”
提阿摩有些理解了亚纪都的意思——他脖颈后一直能感到阵阵阴风,仿佛有根指头在不停地摸他,周围还有轻言细语般的声音在回荡。“什么意思?”
“在阿苏瓦,有些不该苏醒的东西醒来了。这很难解释。不管那是什么,总之,它表现出了本不该有的生命迹象。”
提阿摩不太确定地皱起眉头。“你是说……鬼魂?”
亚纪都的笑容转瞬即逝。“如果我对始祖母传授的凡人词汇理解无误,那么,答案是‘不’。不是那类东西。不过我很难说清其中的差别。你们的语言不适合解释这类现象,而你又没法像我们一样看到或感知到。”
“你怎么知道我无法感知呢?”他看向约书亚,但王子正专心盯着雕饰华丽的墙壁。
“如果有所感知,”亚纪都回答,“我怀疑你就不会如此平静地坐在这儿了。”她站起来,穿过遍地碎石,走向正互相低语的母亲和吉吕岐。
空荡荡的黑暗中,提阿摩突然觉得危机四伏。他悄悄溜到约书亚身边。
“你感觉到了吗,约书亚王子?”提阿摩问,“希瑟能感觉到。他们很害怕。”
王子脸色凝重。“我们大家都很害怕。本来要花一整夜准备的,但凯马瑞没给我时间。现在,我只能努力不多想我们要去的地方。”
“就算到了那儿,大家也不知该怎么办。”提阿摩悲哀地说,“有人打过这么稀里糊涂的仗吗?”他犹豫了一下,“我没资格问您这问题,约书亚王子,但您到底为什么跟着凯马瑞?显然,你可以派别人追踪他,对战局影响没那么大的人。”
王子盯着前方。“当时只有我一个。我想在弄丢他之前把他带回来。”他叹了口气,“我怕其他人来得太晚。另外……”
空气和石头再度发生古怪地震颤,突如其来,令人措手不及,约书亚的话刚说一半便被打断。虽然不朽者们看起来并没有挪动,但他们手中的光芒却在跳跃。片刻间,提阿摩似乎感觉到他人的存在,似乎有许许多多的影子出现在废弃的厅堂里。接着,这感觉消失了,一切又恢复原样,只留下一丝古怪绵长的烟气。
“仁慈的安东啊!”约书亚盯着双脚,似乎因它们依然立在地上而大吃一惊,“这是什么地方?”
希瑟们哑然无语。吉吕岐转向凡人。
“我们得快点儿了。”他说,“你们能跟上吗?”
“我有条腿瘸了。”提阿摩回答,“但我尽量。”
约书亚将手搭在乌澜人肩上。“我不会丢下你的。如果需要,我会扛你走。”
提阿摩笑了,内心深受感动。“我想不至于,约书亚王子。”
“那就走吧。希瑟需要迅速行动,我们也尽量不要拖累他们。”
两人迅速小跑穿过蜿蜒的地道。看着希瑟的背影,提阿摩毫不怀疑,如果他们愿意,完全可以将凡人同伴远远甩在身后。不过他们没这么做,这充分表明希瑟觉得提阿摩和约书亚能起到重要作用。想到这里,他便不顾腿痛,继续前行。
他们似乎跑了好几个小时,虽然提阿摩没办法搞清确切的时间:类似似乎奇特地摇晃不定的阿苏瓦本身,某种程度上,这里的时间也处于同样的动荡中,令提阿摩无法再信任自己的估算。有时候,脚步的间隙似乎拉得很长,可下一个瞬间,他发现自己已经进入了另一片城堡废墟,虽然还在奔跑,却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过来的。
沙行者啊,在我完成我能做到的事情之前,让我保持理智吧, 他祈祷着。身边的王子似乎也在跟什么东西或什么人默默地交流。
有一段时间,希瑟走得实在太快,只剩地道远处几个模糊的光点。提阿摩手中的晶球也在闪烁,忽明忽暗。他和约书亚跌跌撞撞地穿过芜杂的废墟,由于光线太差,身上添了不少划伤和瘀青,好不容易才赶上不朽者。
希瑟们停在一道高高的拱门下,门后的模糊光线勾勒出他们的剪影。提阿摩一瘸一拐地跳到他们旁边歇口气,瞬间还以为看到了地表世界的光照。他将空气吸入肺里,盯着拱门上像龙一样的蛇形雕刻,其尾部朝一侧盘旋向下,穿过积灰的地板,又升上另一边的门楣,尖端被咬在它自己的嘴里。成千上万片蛇鳞依然带着些许尚未褪去的颜色。
雾蒙蒙的光令希瑟看起来扭曲变形,他们瘦得出奇、轮廓模糊。最近的吉吕岐转过头,看着气喘吁吁的凡人,面带同情,同时又显得十分急躁。“再过去是三渊池。”他说,“如果我告诉你们,它是主谓识,你们对这里运行着什么力量就该有些概念了。这是力量最强大的区域之一,远在我们一族踏足这片大地之前,奥斯坦·亚德的巨虫们就曾来这里饮水,分享它们无言的智慧。”
“为什么在这儿停留?”约书亚问,“莫非凯马瑞……?”
“他也许会来,或者已经来过并离开了。我刚刚说了,这里拥有强大的力量,也是我们感受到的剧烈变化的源头之一。他很有可能受到吸引。”吉吕岐举起一只手以示警告。提阿摩第一次看到不朽者露出疲倦的神情。“请你们不要轻举妄动。除了脚下的地板,什么都别碰。如果有东西对你们讲话,不要回答。”
提阿摩一阵发冷,点头表示明白。虽然肚子里有成百上千个问题,但从希瑟身上,他能觉察到强烈的紧张,此时此刻最好还是保持安静。
“带路吧。”约书亚说。
希瑟稍事犹豫后跨过拱门,进入了洒满暗淡光线的大厅。透过奇异的雾气,提阿摩能看到几乎完整无缺、仿佛新建一般的墙壁,还有一直延伸到看不见的天花板上的巨型雕柱。洞窟中央的圆池辽阔无边,池水闪着光。池子另一头有圆形梯台,台阶盘旋向上,厚重而优雅,消失在上方的雾气中。
洞中有什么东西是……活的。提阿摩想不出其他方式来描述这种感觉。他说不清那是不是池子本身,伴随着它深处浮动的蓝绿色光芒,但他能肯定,这里远不止有水和石头那么简单。气氛仿佛暴风雨即将来袭,十分压抑。他跟着希瑟们往前走,不由屏住了呼吸。希瑟小心翼翼地移动着,像是猎人在追踪一头受伤的熊。他们沿着池边散开,每迈一步,都莫名地令他感到与之越来越疏离。周围烟光飘渺。
“凯马瑞!”忽然约书亚一声大叫,提阿摩抬起头,怔住了。王子盯着远离希瑟的一个人影,他身形高大,一只手中握着长长的阴影。王子迅速绕过湖边。希瑟也暂时将注意力从池子上移开,跟着他奔向那道人影。提阿摩慌忙追赶,一时忘记了腿上的疼痛。
一瞬间,提阿摩感觉王子认错人了。虽然说不清那是什么,但不是凯马瑞:他眼中刹那间所见的,是个身穿古怪袍子、头戴枝丫冠冕、与凯马瑞完全不同的黑发身影。洞穴似乎再次颤动、倾斜,乌澜人不禁脚步蹒跚。等到恢复平衡,他才看清,没错,那确实是老骑士!凯马瑞抬起头,望着走近的众人,倒退一步。他保持着警戒的眼神,将黑剑举到身前。约书亚和希瑟们在他的攻击范围外停下。
“凯马瑞,”王子说,“我是约书亚。看啊,确实是我。我一直在找你。”
老人盯着他,依然保持着举剑防御的姿势。“这是个罪恶的世界。”他声音沙哑地回答道。
“我会陪着你,”约书亚说,“不管你想去哪儿都行。别担心。我不会阻止你的。”
理津摩押的声音出人意料地温柔。“我们能帮你,Hikka Ti-tu-no 。我们不会强留你,但能减轻你的痛苦。”她往前一步,向上摊开手掌,“你还记得舰船降生阿茉那苏吗?”
不知是出于痛苦还是恐惧,老人绷紧嘴唇,高举荆棘,像要发起进攻。黑发库日因的长剑“嗖”地出鞘,挡在理津摩押面前。
“没这必要。”她冷冰冰地说,“放下。”
高大的希瑟犹豫了一下,随即收回了乌木剑。凯马瑞也随之垂下黑剑。
“可惜。”库日因听上去确实满心遗憾,“我一直希望能与最伟大的凡人战士比试剑法……”
不等其他人开口,只见电光猛烈地一闪,整个洞窟突然一片漆黑。没多久,光又亮了。但这一次,雾蒙蒙的空气变蓝了,类似焰心的颜色。提阿摩好像感到寒风掠过,空气的压力则越来越大,直至耳朵里都开始隐隐作痛。
“你们确实喜爱凡人。” 一个可怕的声音在他脑海中响起,穿透了整个身体,词句仿佛虫子爬过乌澜人的皮肤。“无论如何都学不会划清界限。” 
提阿摩等人慢慢转过身。只见翻腾的雾气中浮现出一个影子,身穿泛白的长袍,头戴银色的面具,悬空坐在池子上方。病态的、淡蓝色的光贴着水面,大厅其他部分则完全被阴影笼罩。乌澜人感到恐惧紧紧摄住自己的后背。他动弹不得,只能祈祷自己别被注意到。除了风暴之矛的女王,那还能是谁?收归者有各种噩梦般的形象,正如她这般令人生畏。
理津摩押点点头。她动作僵硬,仿佛说话都要花费很大的力气。“好吧,高寿者。你终于设法来到了三渊池。但这不代表你能利用它。”
戴面具的身影一动没动,但提阿摩察觉到它散发出相当满意的情绪。“我能让阿茉那苏闭嘴——在我的猎人了结她之前,我已经击溃了她。你觉得自己能跟她相提并论吗,孩子?” 
“光凭我,当然不能。但我有其他人协助。”
“都是些孩子而已。” 一只苍白的、戴着手套的手抬起来,挥了挥,雾气随之旋转。
提阿摩隐约注意到,周围的身影都蓄势待发,他却无法将目光从闪亮的银面具上挪开。
“凯马瑞!”约书亚喊道,“他要走了。”
“去吧。”吉吕岐说,“还有你,提阿摩,跟上他。”
“那你们呢?”王子声音沙哑,“再说我们怎么找到路?”
“他自然会被吸引到该去的所在。”吉吕岐靠近他母亲。她看起来已经在跟北鬼女王静静地对抗,脸上的肌肉微微跳动。“那也是你们要去的地方。这里则是我们的战场。”吉吕岐转向池子。
“快走!”亚纪都催促道。她拽住提阿摩的袖子,令他失去平衡,推动也踉踉跄跄地朝约书亚的方向奔去。“我们要呼唤寿古树之力,尽量把她拖住,但我们没法在这里粉碎他们的计划。乌荼库已经在汲取主谓识的力量了。我能感觉到。”
“她想用这力量干什么呢?到底发生了什么?”提阿摩的声音因惊恐而变得尖锐。
“我们还不知道。”亚纪都呻吟道,一边咬紧了牙关,“我们只能全力拖住她。你和其他人得完成余下的任务。这是我们的战斗。快走吧!”她转回身。
池子脉动的光芒越来越强,周围墙面也纷纷燃起紫色的火焰,仿佛有狂风吹过一般雀跃起来。整个大厅的气氛像鼓面一样紧绷。提阿摩以为自己会萎缩,会扭曲,会慢慢地被膨胀的力量压碎。水面上徘徊的雾气里,某种异常强大、没有形体又没有实质的东西就快要将他击倒了。
希瑟仿佛顶着狂风、奋力摸索似的,在池水前排成一行,牵起手,开始歌唱。
随着不朽者古怪的乐声响起,池内的光芒随之猛烈摇摆。提阿摩无助地盯着发光的雾,却记不得该怎么挪动身体。池子周围的墙壁似乎都在往内弯曲,然后又被推了出来,反复收缩、膨胀,活像大厅本身在呼吸。池边的亚纪都蹒跚着向前栽倒,幸好她哥哥就站在一旁,及时把她拉了起来。希瑟的歌声动摇了一阵,但又很快恢复。
应和着他们哭号般的音乐,池雾中有什么东西渐渐成形,与北鬼女王的白影迅速缠绕在一起。慢慢地,提阿摩分辨出那是一棵模糊的巨树,仿佛还有微风抚过,令飘渺的枝丫摇晃不已,片片幻影似的白叶也随之摆动。亚纪都说到什么“寿古树”。提阿摩确实能感觉到那巨物的古老,能感觉到它的根须深深扎入地底、分叉,吸收着丰厚的力量。一时间,他的心中生出了希望。
像是回应一般,水中的蓝光更加猛烈地燃烧起来,最后整个洞窟都充满了耀眼的亮光。光芒中,树形变得虚渺。随着乌荼库令人窒息和冻结的威力源源不断涌出三渊池,乌澜人觉得自己正陷入地底。
“提阿摩!” 
声音远远地从他身后发出,却没有意义。没有任何东西能穿过浓雾,进入他的耳朵、他的心、他的脑海……
在池子中心的上方,北鬼女王看似一个完全由冰构成的生物,但她的心脏处有团发黑的东西在抽动,头顶则有紫色和蓝色的光盘旋,照得银面具闪闪发亮。她展开上臂,握紧了戴着手套的拳头。库日因突然尖叫起来,松开了其他希瑟的手,在地上痛苦地翻滚。转眼间,黑发希瑟的形态便迅速改变,像被看不见的大手揉捏的面团。其他希瑟也摇晃着后退,幽影巨树则彻底消失。但没过多久,亚纪都及其血亲又恢复了之前的姿态,努力合上曾属于库日因的缺口。他们好像全身都浸在深水中,挣扎着再度牵起手。倒下的希瑟不再动弹,只是静静地躺在那儿,完全失去了类人的形态。
有什么东西猛拽了一下提阿摩的胳膊,接着是第二下。他慢慢转过头,看到约书亚正朝他吼叫,却一个字都听不到。王子拉着他站起来,拖着他跌跌撞撞地离开了池子。提阿摩的心咚咚作响,仿佛即将爆裂。他的双腿不愿意支撑自己,但约书亚还是坚持不断地拽着,直到提阿摩自己能动了,王子才转过身,步履蹒跚地朝凯马瑞追去。老骑士已超出他们几十步,两腿僵直地奔向宽阔山洞另一头的黑暗廊道。提阿摩一瘸一拐,慢慢跟上他俩。
黎明之子的歌声再次从身后响起,这一回听上去更加刺耳。提阿摩再也不敢转头。整片洞顶上,蓝光阵阵闪烁,阴影随之此消彼长。
 
虽然周围一直在发生诡异地变化,虽然黑暗中似乎总有不知来源的话语、尖叫和呢喃,但西蒙并没有输给恐惧。他从轮子上幸存下来,穿过虚无又回到了现实。他赢回了自己的生命,却不如过去那样与之紧密连接,但在某种程度上,也正因如此,他才将它掌握得更加牢固。饥饿与一时看不见算得了什么?他以前也挨过饿。他以前也曾在黑暗中徘徊。
猫咪安静地走在前面,时不时回头蹭蹭他,然后接着走,带领他慢慢穿过弯曲的地道。他早就将自己的安危交给了这个小家伙。反正也没有其他办法,为此担忧也毫无用处。
周遭正在发生改变,但他说不清到底是什么情况。幽灵的出没和奇异的扭曲变得比之前更加强烈,就像冲刷沙滩的海浪,愈发以固定的规律扫过一切,再慢慢消退。他硬起心肠,不去理会那些变化,就像不去理会自己的疼痛一样。
西蒙沿黑暗的回廊摸索前行,光锥仿佛蜂针,刮擦着墙面,他的手指则划过灰尘、潮湿的苔藓、蛛网,还有其他叫人更不舒服的东西。除了继续走,他什么都做不了。他面对过冰龙,朝它喊出自己的名字,他曾在梦境外徘徊,最终又找回了自我。他无法转身逃离眼前的任务,他也不能这么做。
光锥似乎也随着黑暗无光的环境而改变。上一刻,它只是拍打他臀部的单纯的利剑;下一刻,它便应和着城堡深处的震颤而跃动,仿佛暂时拥有了生命。在那些古怪的时刻,很难说清西蒙和剑到底谁是主人,恰似他和猫咪的关系一样。两个活物组成的奇特搭档,在黑暗中一同前进。
在那些时刻,他渐渐听到它在他的头脑中呼唤。声音起初轻微,有点儿像哥斯伍之前一直提到的歌声,但正变得越来越响亮。刹那间,他几乎能理解它了,仿佛遗忘已久的语言从记忆底部渐渐浮到表面。可西蒙并不想理解这剑歌的含义。如果继续在地底游荡,说不定他真会变得跟哥斯伍一样,除了神剑扣人心弦的音乐,其他什么也听不到。
他希望自己不会在黑暗中待那么久。
有一段时间,猫咪停了下来,没再继续往前。它绕着他的小腿打转,似乎在寻求抚摸。可当他弯腰碰它时,它只用鼻子拱他的手指,丝毫没有上路的意思。他等了一阵儿,最后终于意识到,自己是不是太相信区区一只动物了?
“接下来去哪儿?”他问道,话语几乎没引起任何回音。他们依然身处某条窄道之中。“快走吧。我在等着呢。”
猫咪蹭蹭他,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过了片刻,西蒙终于伸出手,小心地沿着墙面摸索——也许什么地方有条高出地面的门洞,挡住了他们的去路。结果他没有发现这样的障碍,但在与脑袋齐平的位置,墙上有个石架,他摸到了一个盘子和一只盖着的碗。
我来过这儿! 他意识到,除非有个疯子在地道里到处丢食物。即便如此,也愿神祝福他。无论如何都祝福他。 
西蒙念了段感恩祷文,取出盘里的面包、干肉和一小块奶酪,坐在地上,心满意足地把每样食物都吃了点儿。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快乐和幸运。他喝了半碗水,考虑了一下,把剩下的也喝光了。他很遗憾自己没有水囊,既然如此,还不如把水都装进肚子。
猫咪再度靠近过来,一边顶着他一边咕噜出声。西蒙撕下一大片干肉,分给他的向导。猫咪迅速地接受了赠礼,尖利的牙齿甚至刮到了他的指头。随后,他将剩余的食物装进上衣口袋,站了起来。
也许它不想再带路了, 他心想,也许这小家伙的目的已经全都达到了。 
但就像完成了某种仪式,猫咪在他的脚踝边来回蹭了一会儿,便又继续出发了。西蒙弯下腰,伸出指头,碰触到它的脑袋,然后是脊背,最后是尾巴。他露出一丝浅笑,跟了上去。
刚开始,它是那么微弱,几乎让人注意不到,但慢慢地,西蒙发现,他似乎能看到周围的墙面了。光线如此模糊,他就这样走了好几百步,还以为只是眼睛玩的某种把戏,但终于,他发现自己真能看清手底下粗糙的墙面了。同时,那只猫也成了真实的动物,不再只是一个概念、一个在前方通道内移动的提示。
他跟着影子猫咪穿过盘旋的地道。这些走廊比阿苏瓦废墟中的那些要粗糙得多,因此他敢肯定,自己又回到了凡人的城堡。他转过一道弯,模糊的幽光变了,变成长廊远处墙架上的一支火把。
光!光回来了! 他跪倒在地,一时间忘记了四肢的疼痛,只将额头抵在石板上。他停在那里,浑身颤抖。光! 他再度回到了现实的世界。
谢谢你,梅格雯。祝福你。谢谢你,哥斯伍。 
灰色的石墙边有一只灰色的猫。他似乎想起了什么。
我以前见过这只猫——当真见过吗?海霍特全是猫。 
这时,空间倏然收缩,墙面抖震着向内弯折,像要困住他似的。他的脑海中浮现出一幅图画:一棵大树在风暴中颤抖,它的枝丫被折断、吹飞。片刻间,西蒙觉得自己仿佛被由内至外翻了个面。即使那景象消失,一切都恢复原状,他依然长跪在地上,气喘不息。
四只脚的向导停了下来,转身看他有没有跟上,接着继续前进。异象对猫似乎不起作用。西蒙挣扎着站了起来。
小家伙站在一道拱门里。西蒙看到前方有条狭窄的楼道,蜿蜒爬升进入黑暗。猫咪碰了碰他的小腿,但没再继续领路。
“我该往上走吗?”他轻声问道,探头观察楼道。高处弯曲的楼道间,藏着另一道淡淡的光源。
他盯着猫咪看了一会儿。猫咪也回看着他,黄眼睛睁得大大的。
“好吧。”他碰了碰光锥,确保剑柄没缠住腰带,然后开始攀登。走了几步,他转回头。猫咪依然坐在通道中间,望着自己。“你不来吗?”
灰猫站起来,悠然自得地回身走向廊道。即便它不能说话,意思也再明显不过了:从现在起,他必须靠自己了。
西蒙凄凉地笑了。
我想,世界上没有哪只猫会那么蠢,想去我要去的地方。 
他转过身,登上阴暗的楼梯。
最后,楼道口开在一个没有窗户的宽阔房间里,天花板上有一道打开的小门,屋里半明半暗的。他从挡住楼梯的木板后走出,意识到自己身在餐厅下方的一间储藏室里。他以前来过这儿,就在那段可怕又关键的日子,他发现约书亚王子被派拉兹关了起来……不过当时,储藏室里堆满了各种各样的食物和货物。而现在呢,剩余的桶都空了,其中不少还成了碎木片。桶周围结着灰扑扑的蜘蛛网,地板上的少许面粉则留有老鼠交错的足迹。看来有段时间没人来了。
他知道,再往上就是餐厅,还有挤在内城、数以百计的其他建筑。矗立在所有屋宇上方的,便是象牙长矛般的绿天使塔。
想到这里,他感觉光锥之歌变得更加坚决。
……去那里…… 他的思绪边缘响起一声低语。
西蒙找到了翻倒在地的门梯,将其放回原位,开始往上爬。它发出不祥的吱呀声,但还是坚持住了。在它的抱怨中,他听到一声轻轻的嘀咕,仿佛那些诡异的声音从黑暗地底跟着自己来到了这里。
餐厅唯一的光源来自高高的窗户,那是几道不均匀脉动着的灰色淡光。少数几张桌子和凳子散落在各处,其中有些已被砸成破烂,但绝大部分都不在这里,也许被人当作柴火烧掉了吧。所有的一切都蒙着一层凄凉的灰,包括那些七零八落的物件,仿佛毁灭发生在一个世纪之前。两只老鼠匆忙穿过一张破桌,完全没留意西蒙。
在这间屋里,他刚才听过的呢喃声变得愈发明显。虽然最响亮的还是屋外狂风的哭嚎,但这里确实残留着痛苦、愤怒或恐惧的哭喊声。西蒙抬起头,看到雪粒打着旋儿,穿过破碎的窗页。他觉得自己能感到光锥的激动,就像闻到血腥味的猛兽。
他再度环视餐厅——不管多么悲痛,他一定要将家园受到的伤害记在心里——随后,他尽可能安静地走向东边的柱廊,却发现房门松松垮垮地悬在坏掉的合页上,于是打消了悄悄开门的意图。随着他越走越近,外面的嘈杂声越来越响,他意识到,就算把门踢开,恐怕也不会有人察觉。骇人的风嚎愈发猛烈,其他杂音——比如叫喊声——更是喧闹得吓人。最后他觉得,餐厅门外仿佛成了激烈的战场。
他伏下身子,将一只眼睛贴在门与框之间透出光芒的细缝上。映入眼帘的景象让他彻底糊涂了。
屋外确实是战场,至少一群群披盔戴甲的士兵正在城里来回穿梭调度。大雪覆盖了泥泞的土地,还像烟雾般遮挡了视线,让一切看上去都更加阴暗、更加混乱。目所能及的天空则布满了流动的乌云。
闪电亮起的瞬间,一切都转为明亮耀眼的中午;随着它的消失,片刻间又好像所有的光都熄灭了一样。那一瞬间,他眼中景象仿佛是地狱门前的大战,充满了尖叫的面孔和惊骇的马匹。雪中的城堡成了一片激荡的怒海。他若试图穿过这片疯狂,无异于找死。
就在西蒙无法企及的远处,绿天使塔象牙般的尖顶被乌云包裹。闪电再次跨过天空,歪歪扭扭的耀眼光链似乎缠住了那座巨塔。雷鸣撼动了他的骨头。在炫目的光照中,西蒙望向上方,看到钟楼的大窗旁,一张苍白的脸正凝视着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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