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只有死人才不争辩
九月遇到麻烦，包括时间与命运的机械，一个诅咒的流程，造访冥王星的不可能性，以及一头很爱争论的驴子。
九月在一片光明中醒来。
她以为自己回到家了，正洗着泡泡浴——她周围是一片嘶嘶声和泡泡，还有一片努力变成紫色的白色影子。巨大的藤蔓长在四周，浓密如树林且有过之而无不及。很多光球像抱子甘蓝一样长在藤蔓周围，不断破裂，咝咝作响，又冒出来。白色的紫罗兰光彩让四周比白昼还亮。阿鲁斯托克撞伤了，但还在运转，车门上有深深的爪印。九月瞄了瞄别处；她的皮肤满是伤痕。星期六俯身看着她，他的牙齿在皮肤的阴影中很是醒目。
“千万要没事啊。”他低声说，九月的心情很快就跟上了记忆。星期六说的不光是他们几个人撞了头，而且毫无疑问是被一个雪怪火车般的拳头打了。
“是你，”她揉揉自己又疼又发光的胳膊，“刚才是你，就在刚才。”
艾尔在她旁边哼哼了一声。他像牛一样左右摇头，他黑色的犄角碰到了一束光亮，结果它们被甩进空中，变得像萤火虫一样。整座森林都在窃窃私语。九月颤抖了一下，转过头——为了保护他们，艾尔喷了多少火？
图书馆翼龙站起来。他现在只比鲍威尔先生家怀孕的母马高一掌，他神情困惑，很不开心。他用一只翅膀拍拍头。
“很糟糕吗？”他小声说，“我很小吗？”
“不，不！”九月说，“你还是个大怪兽，跟平时一样！”她爬起来走到艾尔面前。她轻松地抱着他的长脖子，这份轻松让他们两个都不安起来。
“小（Little）是L开头的，但我不想变小。”图书馆翼龙和平时一样平静地说出这番话。
“变小也没那么糟糕，你知道的呀！”她边说边微笑，但是她不想笑，就像她不想在受伤的胳膊上写一篇作文一样。
“对你是没什么啦！”艾尔叫起来，“你本来就很小！我喜欢你这么小！但我变小就不能把你驼起来，不能让你觉得我很大，不能让你看到我的位置才能看到的东西。而且……如果我变小了，谁来当我们三个中大的那个呢？当大个子、背着你到处走、需要的时候吓唬别人，这些不都是我该做的吗？"A到L那橙色的猫一样的眼睛噙满了蓝色的泪水。他低声说：“要是我变小了，谁来背我呢？”
九月无助地摇摇头。除了抱紧艾尔以外，她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一般可以说的是：事情总会好起来的。但是卑鄙的人总希望一切都简简单单就好了，瞬间就好，这样他们就觉得安心。九月他们的头顶上有一簇闪电芽苞，像夏日的暴风雨一样猛烈地闪光，然后平静下来。九月等着雷声；但没有雷声。感觉真奇怪，安安静静没有雷声的风暴。
“你要试着不再喷火了，”她恳求图书馆翼龙，“我们还有很远的路要走。”
“唉，九月，如果你告诉我该怎么做，我一定照办！”在那双善良的眼睛里看到恐惧在游动是多么糟糕的一件事啊！
但她不能告诉艾尔。
“他拿走了，”九月低声说，“果酒袋拿走了听诊器。我们还来不及离开阿玛纳克，他就拿走了——我没法阻止他！我们没办法！我们无计可施。他能听见我们说话！”九月感到一阵恶心的挫败感。一个简简单单的盒子，可在她手里连一天都留不住。
“不一定，”艾尔可怜巴巴地说，“听月亮上的声音很糟糕——说不定果酒袋也没法分辨各种声音。”
“他来是不是因为我把听诊器从盒子里拿出来了？他闻到听诊器的味道了吗？太快了！我该把它一直放在盒子里的！我得做点什么，我一直带着它！我确定我们听见了雪怪掌的声音……”
九月陷入了长长的沉默。最终，她拿出那个绝不会离她而去的麻烦东西，像对付一顿不愉快的野餐一样打开并摊在他们之间。
“但那是你。”她咬着牙说。星期六看着别处。“你在帮助雪怪！”
“请记住我是个水精……”
“我知道你是！那是很久以后某个时候过来的你自己，更老的你自己，另一个星期六，这一点我懂；但是就算是过了一百年，你也不能帮助果酒袋啊？”
“我不知道！”星期六大喊。九月吓了一跳。她心都凉了。星期六从没吼过她。他甚至不会对她说一句重话。他的声音从未如此生硬，仿佛是另一个人在说话；光亮黯淡下去，因为某人的气愤潮湿而沉重，甚至熄灭了光亮，这是前所未有的。他在马戏团说的第一句话再次浮现：真高兴我率先找到了你。
“唉，九月，我看见他了，我当然看见他了。我见到过他们所有人，不止他一个。到处都能碰到，有时候他和我说话，有时候他不说话，我不知道他为什么做那些事，因为我还不是他。很可能他也已经不再是我了！我和他见面了，但我们不是同一个人。也许他知道一些我不知道的事情，也许我知道一些他不知道的事情，也许他经历了一些现在还没发生但将来会发生的可怕事情，于是变坏了变冷酷了，而那件事可能注定会发生，或者有可能不会发生；还有可能他又被关进笼子里了，他受不了了，于是他不惜一切也要待在外面；又或者他什么都不在乎了，因为他爱的女孩不见了——我不知道。我可以想出几百万种可能性来解释他为什么会变成那样，但唯有亲自经历之后我才能知道原因。除了水精以外没人能理解——做一个水精便意味着如此。你看见了他，于是你想到我。我知道你看到他会觉得害怕，因为确实很吓人！我也很害怕！我不得不变成他！在成为那一个星期六之前，他已经经历了所有的星期六，不管发生了什么，最终都会发生在我身上。我必须承受那些伤痛和悲哀并最终成为他，我不想那样，但是看着他就好像看着一个红热的炉子，心里明白你最终要去摸它，明白你一定会被烫伤，但在伸手前你就感觉到烫出来水疱，烫掉了皮。我就有这种感觉，一直都能感觉到。而我甚至不知道那火炉实际上是什么。你要理解，九月，你一定要理解。我们初次见面的时候我就告诉你了，而你说你还是喜欢我。”他的声音有些破碎。
九月想要表现得严厉些。她不喜欢这样。她不知道该怎么办。她似乎是说了一些错得离谱的话，而且自己无法纠正了。那句话坐在她心灵的地板上，仿佛有上千个零件的玩具散开来，却不能重新组装。而她的严厉毕竟只是非常稚嫩的东西，当星期六的声音像玻璃一样破碎时，她的严厉也崩塌了。她很小心地拍拍他的肩膀，仿佛怕手会穿过他的身体一样。
“我现在不知道说什么，”她低声说，“我宁可直接和雪怪战斗。雪怪又大又愤怒，你不会说那不是雪怪。所有那些毛皮。所有那些雪。雪怪就是雪怪，仅此而已，这一点倒是值得佩服！”
“我太爱争吵了。”一个粗糙却温和柔软的声音出现在他们身后。他们四个都跳起来。
那声音来自一个正在看着他们的生物，那生物像嚼口香糖一样嚼着一个闪电的芽。她的身体是白色的毛驴身体，肌肉发达，强壮有力；她蹄子带电，大大的孔雀尾巴从她臀部延展出来，浓浓的绿紫色羽扇折叠在她背上；在本该长着马一样的长脸的地方，一张人类的面孔正看着他们。她的皮肤是深栗色，银黑色的头发披散在红色圆顶帽下方，帽子上装饰着一圈黄铜星星和一根尖刺，刺顶上有一弯月牙。这个生物不年轻了：她皮肤上爬满皱纹，仿佛地图上的线条；她的黑眼睛附近有小小的星号，眉毛上则有深深的沟壑。九月意识到自己在精灵国度很少见到老人。
“你可以叫我蜡烛棍儿，不知道我能不能加入你们的争执。”她边说边走近了点，“我曾和我的命运争吵，最终它两手捂住耳朵，吵着要和解——所以说我很擅长斗嘴。此后我的命运表现得很乖。只要我左右看它两眼，它就会把自己绑成蝴蝶结，光脚走到太阳上去。如果你问我，我觉得命运就该是这种态度。你当然该问我，因为这是我的森林，你要服从管理整片森林的人。”
九月的头又沉重又迷糊。她不得不把很多事情都扔到一边稍后考虑。那些事全都挤在一起，吵吵闹闹，各执己见。但九月不会让它们得逞。
“蜡烛棍儿小姐，请允许我这么叫你，我们不是有意闯入你这片美丽的森林的。我们是要去星象仪市。如果要收过路费，我们会付钱的，但我们一定要通过这片森林。”九月扭着自己的手。
蜡烛棍儿跳起来，转了个身，小跑离开，她的孔雀尾巴在雷电光芒中显得很阴沉。九月以为她就此离开了。但是她尖瘦的脸很快又在一棵闪电紫杉树旁出现了。
“过来。”她说。
他们跟着这头苍白的驴子，穿过闪电森林曲折的小径。A到L用鼻子蹭了蹭阿鲁斯托克的保险杠，他俩走在九月和星期六后面——九月觉得主人都在走路，他们开车就太不礼貌了。那些长长的影子可能是藤蔓，也可能是盘绕在顶棚上的某种雷电蟒蛇。
“你是怎么让命运和你说话的？”星期六问蜡烛棍儿，他的声音很低，有些沙哑，“我觉得水精的命运一定非常顽固，一点都不随和。”
蜡烛棍儿摇了摇灰色的头发：“我还年轻的时候，我是你能找到的脾气最坏的先知天马。如果太阳在夏天该出来的时候出来了，我也会非常生气，因为我想下雪。如果星星太亮了，我会骂黑暗太无能。我爸妈觉得我坏透了；我的兄弟姐妹们说我是月亮上最最不开心的生物，还说下一次我要是再和他们喋喋不休地说他们犯的错误、他们做出的选择，那还不如去把我淹死算了。他们完全不了解我！虽说本来谁都不可能理解别人。别人都是不可能破解的谜题，争吵总有人获胜，但防备之心却牢不可破。他们能想象出那个事实：我吵架的时候最开心！当你和你鞍袋里的精神头吵架的时候，你觉得特别有活力。这就是你为什么挥着拳头大喊大叫——让别人用你的方式看待世界，还有什么比这更令人高兴？除了争执还有什么可说呢，难道说笑话讲故事？还是打仗？这是最大声的魔法，我爱它。他们见过母驴脸红——但他们看不到我的心也在泛红，我内心满是道理，我要让他们都知道。当然，最后我改变主意了。从来没有人批评我的话，争吵也没意义。肯定不会输的比赛有什么意思？于是我非常希望有人证明我错了。只要方法得当，这就和证明自己正确一样有意思。但问题在于，绝大部分人只和家人朋友争吵，真正的运动员该知道，这样不可能得到练习。如果你认识的人无法证明你错了，那你就危险了，这是事实。好吧，我又继续努力——议论中的恶魔就是跑题！当我的牧人再也插不上嘴的时候——插嘴最方便了，大家都不会注意到——我就逃走去找萨迦达了，那里收藏着一切值得被记住的东西。在那里，一定有人能赢过我，我敢肯定。毕竟，成长就是就你是否长大的问题和父母争吵而已。从你出生时起，你就‘我、我、我’地尖叫，而他们则从得到你那一刻起就一直说‘不、不、不’，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你说话的声音最大为止。我离家出走去了大家不知道的地方，于是我赢了——这不是最好的辩论方法，但是是杀手锏。”我也是这么做的吗？九月想。离家出走？
蜡烛棍儿刨了刨亮晶晶的土，继续说道：“你知道命运长什么样吗？就是小玩具版的你自己，用雪花石膏和祖母绿和天青石外加野心、偶然、懊悔、旁人的期待、懒惰、希望，还有你的出生地、接生你的人，以及一切你害怕的东西和害怕你的东西。它们全都被保存在萨迦达。我一路去往冥王星，去找他们究竟把萨迦达藏在哪里了。”
“这里也有冥王星吗？我的世界里也有冥王星！”九月惊叫道。
“每个地方都有冥王星！那是宇宙存放北极熊、最后一年腌制的熵和多余的重力的地方。没有冥王星的宇宙根本不算是宇宙。冥王星给予大家经验教训。经验教训就好比进行了时间旅行的争执。因为，你看，你必须要经受了那个教训之后才有资格争执，否则你就是在跟你自己的无知瞎嚷嚷。但经验教训其实只是其他人多年前争执的结果而已！你得坐好学着点，注意力集中，把他们的争执默默重新排演一遍，直到你听腻了他们的喋喋不休，然后自己亲自去大吵一架。不争论什么都学不到。”
“精灵国度的冥王星教大家什么呢？”
“教大家别去惹它。我可以告诉你，但是你不会明白的，因为你还没去过冥王星，还没和那里的冰鸵鸟打架，还没骑过地下骆驼，他会倒在自己的梦里出的汗上，但这些对你来说都只是词语而已。他们只显示自己的意义。”
“但谁知道我会不会去冥王星呢？”九月说，“我敢说在内布拉斯加——我那个世界，绝不会发生这种事，而且我在精灵国度的路线基本上也不由我自己选择。”
蜡烛棍儿停下脚步，她的蹄子踩在滋滋作响的电气软泥里。
“有道理，小姑娘。但这可不光是坐好学着点。地下骆驼会往我眼睛里吐口水，然后我就会一直哭个不停。我可以分你一半——另一半你就自己到某个地区去找。太好了！这就是冥王星的伟大教训：别人叫你什么，你就会成为什么。”先知天马的眼睛因欢笑而雀跃，“非常有用！希望你觉得豁然开朗了。”
他们一起穿过树林。九月很认真地思考，但由于没有冰鸵鸟，思考的帮助不大。
“你又害我分心了！”蜡烛棍儿叫起来，“我刚才说的是，我去冥王星找萨迦达，只有一只地下骆驼知道它在哪里。他的脾气特别坏，有两个毛茸茸的黑色冰冻大驼峰，眼睛如同老虎机，大蹄子是由可怕的铁钉做成的，虽说人确实离不开自己的脚，但那蹄子却让他流血不已。他还吐口水。可不是你我吐口水那么普通。吐的是悲哀。只需一口，你就会一直跪着了。你会哭到整个人都干了为止，于是冥王星平原上多如风滚草的木乃伊又多了一具。”
“太可怕了！”星期六惊呼道。
“这就是地下骆驼存在的目的。”先知天马表示同意。她的孔雀尾巴在电闪雷鸣的光芒中闪耀。“我本来发誓不告诉你们那个技巧的，就是你得骑着他直到他累得不行了。那时候他会说出自己的秘密。我不会骑盛装舞步，因为我没手而腿又太多了，但是我骑着他绕冥王星跑了七圈，从这一极到那一极，追逐他可怜的尾巴，躲避他冒泡泡的绿色唾沫，最终他累得半死。我弯下腰凑到他流口水的嘴边，他告诉我：萨迦达也是一颗行星，上面覆盖着各种颜色的马赛克瓷砖，有些颜色因为过于狂野、太难驾驭而被踢出色彩家族。那些马赛克组成了色彩华美的图案，图案是如此之多，你永远也看不完。萨迦达就矗立在瓷砖之上，一千万个圆顶上遍布星光，如同一个个针垫。在那些碎石圆顶之下就是每个人的命运。天空中没有比萨迦达更神圣的地方了。你知道我做了什么吗？”
“不知道。"A到L紧张得直喘气，他听着先知天马的故事，甚至忘了自己的麻烦事。
“我笑了。我笑得就好像全世界都是个笑话而我则是笑话包袱。我跟你们说，那个地下骆驼一点也不理解我的幽默感。我笑是因为我知道笑点在哪里。我知道一个满是马赛克的星球，和它一模一样。”
“在哪儿？”图书馆翼龙急切地问。
“呃，还是不要说得太仔细了，”蜡烛棍儿说，“就在这儿。”
他们跌跌撞撞地来到闪电森林里的空地上。臭氧尖锐的气息刺激着他们的鼻子。闪电芽苞嗡嗡作响，尖锐地闪耀着，它们都环绕着一千万个如同针垫一样的圆顶——大小也如同针垫。萨迦达呈现在他们面前，那些精美华丽的拱顶每个只有羊肚菌大小。顶端的尖刺上装饰着一弯新月，和蜡烛棍儿头冠上那个一模一样。小小的庭院、喷泉和小径散布在拱顶之间的草地上。喷泉发出细微的沙沙声，仿佛最轻的细雨。拱顶上闪烁着瀑布似的图案，散发出明明暗暗的苍白光芒。
蜡烛棍儿骄傲地看着这一切：“我在月亮上长大。如果我都不了解我自己的故乡，那我就什么也不懂了。”她用苍白的蹄子踢开一簇煤炭草皮，刨了个坑，然后踩进去挖里头的土。土壤像滚烫的蛋糕一样裂开，冒出蒸汽。先知天马把小块草皮抛开——下面露出了闪亮的马赛克图案的宝石。“这里比较薄，其他地方你得挖好几年才能看见。科学家曾经不停地到这儿来，试图发现月亮的秘密，但我把他们赶走了。精灵们什么都不管。精灵们甚至没有命运，你知道吧。我听说他们很久很久以前就把命运剥掉扔了，就像你脱掉冬天的棉衣一样。没人告诉精灵们该干什么！点燃一团篝火，然后就成了万魔都，如果你仔细看那火堆，就能看到某一个命运，某个精灵的命运。那真是危险的日子！一个发光的虫子就成了精灵国度的女王，还好她不到一星期就死了，可怜的短命小东西。山上有个小镇的房子窗户反射到了火光，于是他们的卫生间和巧克力商店和水磨坊和博物馆和各种建筑都造反了，全都冲向平原，相亲相爱地住在一起，满月的时候一起跳舞，还把喷泉像裙子一样穿起来，还生了很多圆形剧场和邮局宝宝。但是其他人，其他所有人的命运都在这里，就在月亮的表皮之下。”
九月看着那些马赛克。我的命运也在这里吗？每个人是什么意思，每个精灵国度的人？蜡烛棍儿注意到了她的凝视。
“过去往往要消耗一个行星的耐心才能找到你的命运。基本上所有人都放弃了。但我没有放弃。我特别顽固。我是在赤道附近，愈伤鸟的一颗冒着烟的石头眼球附近找到我的命运的，我们坐下来长谈了一番，那是我有生以来最长的一次对话。我说得大汗淋漓，汗都浸到骨头里。最终，小蜡烛棍儿受不了了，我们同意互相反对，然后我胜利返回。不，我绝不会因为在精灵国度的中心吵架而英年早逝！现在想来真是不得了！死是结束对话的最差方法。毫无体育精神。所以我开始了大修辞之旅，生下了一两匹小马，和焦虑的树人吵架，调解蝎尾狮和蚁狮在神学方面的分歧，在人马的竞技演出中跑了十年——后来回到家一直住在这儿。一边注意着这暴风雨，一边注意着萨迦达。闪电是唯一一种快到可以绊倒我的东西。闪电树的逻辑则非常明朗清晰！能在一瞬间揭露愚蠢之事。但它们全是碎片，只有风向麋鹿会照顾它们，如果它们的箭头混乱了，那就不能命中目标了。于是我用静电把这个地方涮了一遍，又用冰雹泡把这里彻底清洗过，最后把它挂起来和闪电片一起晾干。现在这里闪闪发亮。萨迦达就是月亮铭记这成千上万个命运的方式。这是个神圣的地方。它一直保存记录。你们所见的每一个拱顶都是一个分类，每一弯新月都是露水命运系统，这些安排了我们的命运，使之与众不同，可以被叫起来抱怨一番。”
“真是不同寻常的一生！”九月赞叹道，星期六则一直盯着那光彩流溢的地面。
“更多搏斗才刚开始。”蜡烛棍儿嘶鸣一声。
“我……我觉得我应该像你一样，”九月说，“四处奔忙，完成一百件事情，做一些堪称伟大的事情。”
“那你就得和你的命运争论一番了，从构成上来说它和别的东西完全不一样。”先知天马挺起她的驴子胸膛：宽大强壮又厚实。如果她有拳头的话，九月觉得她绝对会竖起大拇指。“我可以带你去。我曾经带一位绅士去过——他有着你从未见过的长胡子。”
“我可能没有时间去旅行——”
“是朝圣。这么说才对，亲爱的。”
“朝圣。但是你看我已经在旅行途中了！我们要去月亮的另一边找雪怪果酒袋。”
蜡烛棍儿皱巴巴的脸皱得更厉害了：“啊，他不是最讨人厌的老猴子吗？他砸月亮的时候，把我可怜的闪电松气坏了，我花了好几个星期来安慰它们。它们全都跑去调戏失职的雷雨云，跑去峡谷找桅杆、制高点、塔楼和高尔夫球俱乐部玩去了。”
星期六说：“我们打算找到他并阻止他。”
蜡烛棍儿笑起来。她笑得很慈祥，像老祖母的笑，那个笑仿佛在说：孩子们努力够到最高处的样子真可爱啊，不是吗？
“你肯定会回来告诉我事情的进展，对吗？最好的情况就是你的头重新安装过，你的身体整个反过来。”
艾尔鼓起他鲜红的胸膛——但是他的心似乎没在里头。他竟然不比其他人高，真是太奇怪了！“我们曾经有过不少成就，我会让你知道的！成就（Feats）是F开头的，我们很擅长于此。”
先知天马想了想：“我很愿意和雪怪理论一番！那是前所未有的，要我说这就是值得一做的事情。”
一个闪电芽苞从空中闪过，九月蹲下躲开它：“如果你愿意一起……”
“哦，不，不，孩子，那样不对！别因为我感兴趣就想拉我入伙！快告诉我我得专心干自己的活！我可以充当任何角色！我可以当破坏专员，也可以当迟钝的人。拒绝！拒绝是真理的开始。”
九月有些烦躁：“我很愿意，女士，我知道你特别喜欢这事，但是你比我老得多，你曾经做过很多事情，所以我希望你能和我们一起，不然我和谁吵去？”
“你和谁吵？”先知天马惊讶地晃了晃尾巴，“你和谁吵？说什么呢，当然是和你自己啊！你是……”她卡壳了，因为还没人给他俩做介绍。
“九月。”
“你是九月！”蜡烛棍儿大喊道，“管他是谁，反正是某个人！你是谁？你是一个有话要说的人！只有死人才不争辩。但即使是死人也有例外。没人告诉过你吗？尊重老年人是秘密武器，和大部分秘密武器一样，是个很廉价的小把戏。因为这会毫不费力地让其他人全部闭嘴。而第一个闭嘴的人就输了。”
“可是，”九月咧嘴笑道，“我不想争执。我只想人越多越好，因为你就算站在我们肩上也看不到雪怪的眼睛。你跟我说我该和你争论不等于我就要和你争论，我只要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就够了。如果你想吵架，你不该一开始就说出最好的结果！我们的目标是当说得对的那个人，我说出我想要的东西我就是对的，因为谁也不比我更了解。”
蜡烛棍儿张开绿色的翅膀——整座森林的闪电芽苞都飞起来，它们又小又亮地挤在她皮肤周围。她收起翅膀。森林暗下来，仿佛叹息一声。
“干得好，”先知天马眨眨眼睛说道，“我们会让你成为一个争论高手的。但是我们把那叫作谬论。没人能完全了解他自己。如今谁还有那个时间？有人把你正式介绍给你自己吗？你有没有努力了解自己的优点缺点，让自己坐下来喝杯茶，听听你自己的麻烦事？当你自己犹豫不定的时候，你有没有做出回应？你一定要特别小心对待谬论。它们会传染，你知道的。会引起化脓。有一次我当场就结束了谬论的争执，因为我觉得不好玩了，还不如趁闪电片不睡觉的时候跟它说些长篇大论。你输了！别难过。从一开始，你就注定失败。最终也确实会失败。中途也肯定会失败。我不怀疑你成就大事的能力，着手去做是最重要的！但是在你临死时，你最需要的是一场朝圣。直线去往某地是最悲哀的路线。过来，你不想跟自己的命运说句话吗？直接跳到结尾看它是怎么工作的如何？说不定你的命运写了一篇论文，名字就叫《如何打败雪怪》，你敢说没有？我把过程都整合过了——特别现代！我做记录，负责协调，还有交叉索引！我可以像避雷针在暴风雨中吸引闪电一样迅速找到你的命运。”
九月看了看星期六。如果她去的话，如果确实像蜡烛棍儿说的那么快的话，那他们也许可以等等。如果她能够像星期六一样看到自己的命运，那么她也许能更理解他一些。就直说吧。无论如何，她难道不是长大了吗？得知自己最终会怎么样，会擅长什么，会成为什么人，会成为狮鹫还是椅子还是鲨鱼，知道之后难道不会轻松得多吗？在尝试对付雪怪之前就知道对付雪怪的方法，难道不会简单得多吗？或者赶在实际行动之前，知道对付雪怪肯定无法成功，但不是她的错，也无需羞愧。她才刚刚来到月亮。她还有时间。她肯定有时间，九月认为是这样，否则阿玛纳克就该抬起壳沿路逃往精灵国度去了。哪怕有一千个雪怪来砸它的壳，它也绝不会让它的居民受到伤害。
但是九月看到她的图书馆翼龙正不安地看着自己，他比他们初次见面时小多了，而且也不安极了。星期六也看着九月，他眼中有同样的恳求：别离开我们。我们才刚重逢。
“别担心他们，”蜡烛棍儿轻声安慰她，“女孩的命运是她唯一的财产，是她沉着的朋友，她最值得信任的伙伴。当所有人都离去时，她的命运依然陪伴着她。比影子更近，比死亡更亲。有些事情需要私下去做，比如哭泣、祈祷、盗用公款，还有写小说。我会把它们在漂亮的床单上铺开，这样它们就可以在各自的位置上看暴风雨了。”
“我觉得对于喝午茶来说，这还是太迟了。"A到L叹了口气。九月倒是没觉得饿，但翼龙的肚子却像是有很多房间，不可能一次都填满。
“谈论宗教就太粗鲁了，”先知天马很不屑，“但是我没时间喝午茶。我是夜宵派的。你想喝茶是因为现在三点了，仅此而已，而且没错，没错，喝杯茶吃块没有硬皮的三明治真的很舒服，但对我来说舒服还不够！你吃夜宵，是因为你晚上饿了。你想吃掉你晚饭时没吃完的面包，你很想吃。夜宵是原始的，就像丛林里的狼一样，蹲坐在被她杀死的猎物旁。”
蜡烛棍儿摇摇尾巴来回踱步。一团闪亮的云不断冒出苹果那么大的白紫相间的火花，这些火花顶着柳条篮子嘶嘶响着穿过树林。它们停下来，开心地蹭了蹭先知天马。星期六打开篮子，里头是包裹着蜡纸的鸡腿，一个装着明亮、闪耀、冒着火花的东西的酒壶，还有一大串闪电葡萄。当他打开蜡纸的时候，九月看到那根本不是鸡腿，而是一块乌云闪烁着围绕在一根苍白的骨头上。
“午茶挺好的。"A到L嗅了嗅葡萄，放弃了。九月突然想起了他在下面精灵国度里的影子，影子曾和午茶公爵还有咖啡总督夫人交了朋友，还让他们两位的孩子骑在他背上揪他的耳朵。九月颤抖起来。
“艾尔，”她语气很平静，仿佛只要轻声说话，他们就仍然在一起，像以前在开满像柿子而又绝不是柿子的红色小花平原上一样，“在倾斜图书馆，我们打开盒子的时候，你为什么哭？”
图书馆翼龙抓了抓满是鳞片的爪子下面薄薄的煤炭土地。他橙色的胡须甩了一次、两次，就像马驱赶苍蝇一样。A到L将他猩红的尾巴紧紧绕在自己身上，仿佛是要把自己绑起来似的。
“你一定会笑话我。我是个很大的东西，而且很暴躁，我一生中大部分时间都是一个人。我能面对孤独，甚至一拳打在他鼻子上。”
九月严肃地点头，虽然她其实很想冲着她亲爱的大蜥蜴和他暴躁的鼻子微笑。
A到L火焰般的眼睛望着黑暗：“我想起那天，在怒光小麦田。你许愿希望我俩都平安健康，希望醒来的时候太阳照着我们。”
“但那一点也不悲伤！”
“噢，九月，”翼龙叹息道，“我们醒来，我们都平安健康，太阳如此温暖，但你却在我们面前消失了，仿佛从未来过一样，而且过了好几年，这个世界已经过去了三年，而你一直没有来过！你可能死了，或者你不想再来了，或者在你的世界时间过得更快，你长大了，有了配偶，忘了我，但我却想念你。当我们在第三年年末终于找到你的时候，我们和影子一起在绿峡谷跳舞，然后你又消失了，仿佛这个世界上你做得最好的事情就是消失！在你再次离开前，我没有一个小时不在想念你！星期六也过得很艰难，这是当然的，但是在我们遇到他之前，你骑在我背上，说我是你的。你还记得吗？我记得。我感觉……我长了……我感觉我长了前爪。仿佛我不再是翼龙，而是别的什么东西，因为我有一双小女孩一样的前爪，用这双爪子我能抓住整个精灵国度，把它使劲摇晃，直到所有好东西都掉出来。但是我才长出前爪不久它们就被切掉了，我想念你，‘想念’是个有趣的词，是M开头的，但你不能责怪它，因为它是个恰当的词。我想念你；你从我身边消失了。8像前爪一样。像飞行一样。”
九月手放在胸口，她的心都收缩起来，紧紧蜷起来了，它想躲起来，然后瞬间爆发。但是九月不会哭。她不会的。毕竟艾尔挺暴躁的。
“嗯，那好。”她挺直了肩膀，低沉地说。正视你所见到的东西，然后好好面对。“我们走。”图书馆翼龙和水精像一红一蓝两个气球一样泄气了。他们点点头，仿佛在说他们就知道最后会是这样。最终，九月还是一个人。总会像之前一样。
“我们三个，”九月伸出手温柔地说，“我明白你的意思，蜡烛棍儿小姐，但不管你怎么数，我们三个的命运是完全交织在一起的。”她停了一下，看着光亮的黑色丝绸衣服和自己的双手。“比影子还近。”她说完了。
先知天马的翅膀和尾巴发出一阵阵隐约的闪电，她跑开了。艾尔丢下午夜的野餐想也不想就跟上她，他的心脏在胸膛里狂跳不已，他既不落后，也不孤独，他跳跃着穿过这片暴风雨的丛林，压平了闪电森林的土地。每一次他的爪子落下，他都觉得自己在喷火了，他是如此的高兴——他每迈一步，就打一个嗝儿，紫色的泡泡从他的牙齿缝里冒出来。图书馆翼龙感觉到泡泡从身体里升起，火变得更大更浓更不可避免，他的肚子里仿佛在烤面包，是重得像锚一样的面包。无论他多么努力阻止，也肯定会喷火了，他能感觉到，喉咙里的热量让他难以呼吸。A到L冲到他的朋友和先知天马前头。有些事情需要私下完成，那个驴子是这么说的。他不希望他们看到，也不希望他们被烧焦。闪电在图书馆翼龙周围划过，不停地闪烁着，不断噼啪作响，紫色的火焰最终从他鼻子里喷出来，弯曲翻滚着冲向森林中的峡谷。
但是树木并没有燃烧。闪电森林像喝水一样接受了火焰。毕竟这里只有火焰和闪光蹿来蹿去。结满霹雳的猴面包树更加明亮了，空气中充满明亮的闪光和发出脆响的分叉闪电。
九月和星期六不像驴子和翼龙一样有那么多腿，他们跟在阿鲁斯托克后面跑，阿鲁斯托克在树枝下面轰鸣，冲过黑色的树干，暴风藤蔓抽打着挡风玻璃。整个闪电森林在九月耳边鸣响，那声音仿佛她家起居室里胡桃木收音机里的静电。他们一群人冲向森林的边缘，最后一个树干像小写字母一样矗立在眼前。最终，最后一个分叉闪电在他们头顶蜿蜒而过，阿鲁斯托克冲进一片长着银色灌木的原野，草叶上的水珠冻结在飞溅的瞬间，仿佛和草一样向上生长。一串圆形的黑色湖泊排列在大地上，像血一样深沉，没有丝毫光亮，它们通往山中，好像一个没有完结的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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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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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在一片光明中醒来。
她以为自己回到家了，正洗着泡泡浴——她周围是一片嘶嘶声和泡泡，还有一片努力变成紫色的白色影子。巨大的藤蔓长在四周，浓密如树林且有过之而无不及。很多光球像抱子甘蓝一样长在藤蔓周围，不断破裂，咝咝作响，又冒出来。白色的紫罗兰光彩让四周比白昼还亮。阿鲁斯托克撞伤了，但还在运转，车门上有深深的爪印。九月瞄了瞄别处；她的皮肤满是伤痕。星期六俯身看着她，他的牙齿在皮肤的阴影中很是醒目。
“千万要没事啊。”他低声说，九月的心情很快就跟上了记忆。星期六说的不光是他们几个人撞了头，而且毫无疑问是被一个雪怪火车般的拳头打了。
“是你，”她揉揉自己又疼又发光的胳膊，“刚才是你，就在刚才。”
艾尔在她旁边哼哼了一声。他像牛一样左右摇头，他黑色的犄角碰到了一束光亮，结果它们被甩进空中，变得像萤火虫一样。整座森林都在窃窃私语。九月颤抖了一下，转过头——为了保护他们，艾尔喷了多少火？
图书馆翼龙站起来。他现在只比鲍威尔先生家怀孕的母马高一掌，他神情困惑，很不开心。他用一只翅膀拍拍头。
“很糟糕吗？”他小声说，“我很小吗？”
“不，不！”九月说，“你还是个大怪兽，跟平时一样！”她爬起来走到艾尔面前。她轻松地抱着他的长脖子，这份轻松让他们两个都不安起来。
“小（Little）是L开头的，但我不想变小。”图书馆翼龙和平时一样平静地说出这番话。
“变小也没那么糟糕，你知道的呀！”她边说边微笑，但是她不想笑，就像她不想在受伤的胳膊上写一篇作文一样。
“对你是没什么啦！”艾尔叫起来，“你本来就很小！我喜欢你这么小！但我变小就不能把你驼起来，不能让你觉得我很大，不能让你看到我的位置才能看到的东西。而且……如果我变小了，谁来当我们三个中大的那个呢？当大个子、背着你到处走、需要的时候吓唬别人，这些不都是我该做的吗？"A到L那橙色的猫一样的眼睛噙满了蓝色的泪水。他低声说：“要是我变小了，谁来背我呢？”
九月无助地摇摇头。除了抱紧艾尔以外，她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一般可以说的是：事情总会好起来的。但是卑鄙的人总希望一切都简简单单就好了，瞬间就好，这样他们就觉得安心。九月他们的头顶上有一簇闪电芽苞，像夏日的暴风雨一样猛烈地闪光，然后平静下来。九月等着雷声；但没有雷声。感觉真奇怪，安安静静没有雷声的风暴。
“你要试着不再喷火了，”她恳求图书馆翼龙，“我们还有很远的路要走。”
“唉，九月，如果你告诉我该怎么做，我一定照办！”在那双善良的眼睛里看到恐惧在游动是多么糟糕的一件事啊！
但她不能告诉艾尔。
“他拿走了，”九月低声说，“果酒袋拿走了听诊器。我们还来不及离开阿玛纳克，他就拿走了——我没法阻止他！我们没办法！我们无计可施。他能听见我们说话！”九月感到一阵恶心的挫败感。一个简简单单的盒子，可在她手里连一天都留不住。
“不一定，”艾尔可怜巴巴地说，“听月亮上的声音很糟糕——说不定果酒袋也没法分辨各种声音。”
“他来是不是因为我把听诊器从盒子里拿出来了？他闻到听诊器的味道了吗？太快了！我该把它一直放在盒子里的！我得做点什么，我一直带着它！我确定我们听见了雪怪掌的声音……”
九月陷入了长长的沉默。最终，她拿出那个绝不会离她而去的麻烦东西，像对付一顿不愉快的野餐一样打开并摊在他们之间。
“但那是你。”她咬着牙说。星期六看着别处。“你在帮助雪怪！”
“请记住我是个水精……”
“我知道你是！那是很久以后某个时候过来的你自己，更老的你自己，另一个星期六，这一点我懂；但是就算是过了一百年，你也不能帮助果酒袋啊？”
“我不知道！”星期六大喊。九月吓了一跳。她心都凉了。星期六从没吼过她。他甚至不会对她说一句重话。他的声音从未如此生硬，仿佛是另一个人在说话；光亮黯淡下去，因为某人的气愤潮湿而沉重，甚至熄灭了光亮，这是前所未有的。他在马戏团说的第一句话再次浮现：真高兴我率先找到了你。
“唉，九月，我看见他了，我当然看见他了。我见到过他们所有人，不止他一个。到处都能碰到，有时候他和我说话，有时候他不说话，我不知道他为什么做那些事，因为我还不是他。很可能他也已经不再是我了！我和他见面了，但我们不是同一个人。也许他知道一些我不知道的事情，也许我知道一些他不知道的事情，也许他经历了一些现在还没发生但将来会发生的可怕事情，于是变坏了变冷酷了，而那件事可能注定会发生，或者有可能不会发生；还有可能他又被关进笼子里了，他受不了了，于是他不惜一切也要待在外面；又或者他什么都不在乎了，因为他爱的女孩不见了——我不知道。我可以想出几百万种可能性来解释他为什么会变成那样，但唯有亲自经历之后我才能知道原因。除了水精以外没人能理解——做一个水精便意味着如此。你看见了他，于是你想到我。我知道你看到他会觉得害怕，因为确实很吓人！我也很害怕！我不得不变成他！在成为那一个星期六之前，他已经经历了所有的星期六，不管发生了什么，最终都会发生在我身上。我必须承受那些伤痛和悲哀并最终成为他，我不想那样，但是看着他就好像看着一个红热的炉子，心里明白你最终要去摸它，明白你一定会被烫伤，但在伸手前你就感觉到烫出来水疱，烫掉了皮。我就有这种感觉，一直都能感觉到。而我甚至不知道那火炉实际上是什么。你要理解，九月，你一定要理解。我们初次见面的时候我就告诉你了，而你说你还是喜欢我。”他的声音有些破碎。
九月想要表现得严厉些。她不喜欢这样。她不知道该怎么办。她似乎是说了一些错得离谱的话，而且自己无法纠正了。那句话坐在她心灵的地板上，仿佛有上千个零件的玩具散开来，却不能重新组装。而她的严厉毕竟只是非常稚嫩的东西，当星期六的声音像玻璃一样破碎时，她的严厉也崩塌了。她很小心地拍拍他的肩膀，仿佛怕手会穿过他的身体一样。
“我现在不知道说什么，”她低声说，“我宁可直接和雪怪战斗。雪怪又大又愤怒，你不会说那不是雪怪。所有那些毛皮。所有那些雪。雪怪就是雪怪，仅此而已，这一点倒是值得佩服！”
“我太爱争吵了。”一个粗糙却温和柔软的声音出现在他们身后。他们四个都跳起来。
那声音来自一个正在看着他们的生物，那生物像嚼口香糖一样嚼着一个闪电的芽。她的身体是白色的毛驴身体，肌肉发达，强壮有力；她蹄子带电，大大的孔雀尾巴从她臀部延展出来，浓浓的绿紫色羽扇折叠在她背上；在本该长着马一样的长脸的地方，一张人类的面孔正看着他们。她的皮肤是深栗色，银黑色的头发披散在红色圆顶帽下方，帽子上装饰着一圈黄铜星星和一根尖刺，刺顶上有一弯月牙。这个生物不年轻了：她皮肤上爬满皱纹，仿佛地图上的线条；她的黑眼睛附近有小小的星号，眉毛上则有深深的沟壑。九月意识到自己在精灵国度很少见到老人。
“你可以叫我蜡烛棍儿，不知道我能不能加入你们的争执。”她边说边走近了点，“我曾和我的命运争吵，最终它两手捂住耳朵，吵着要和解——所以说我很擅长斗嘴。此后我的命运表现得很乖。只要我左右看它两眼，它就会把自己绑成蝴蝶结，光脚走到太阳上去。如果你问我，我觉得命运就该是这种态度。你当然该问我，因为这是我的森林，你要服从管理整片森林的人。”
九月的头又沉重又迷糊。她不得不把很多事情都扔到一边稍后考虑。那些事全都挤在一起，吵吵闹闹，各执己见。但九月不会让它们得逞。
“蜡烛棍儿小姐，请允许我这么叫你，我们不是有意闯入你这片美丽的森林的。我们是要去星象仪市。如果要收过路费，我们会付钱的，但我们一定要通过这片森林。”九月扭着自己的手。
蜡烛棍儿跳起来，转了个身，小跑离开，她的孔雀尾巴在雷电光芒中显得很阴沉。九月以为她就此离开了。但是她尖瘦的脸很快又在一棵闪电紫杉树旁出现了。
“过来。”她说。
他们跟着这头苍白的驴子，穿过闪电森林曲折的小径。A到L用鼻子蹭了蹭阿鲁斯托克的保险杠，他俩走在九月和星期六后面——九月觉得主人都在走路，他们开车就太不礼貌了。那些长长的影子可能是藤蔓，也可能是盘绕在顶棚上的某种雷电蟒蛇。
“你是怎么让命运和你说话的？”星期六问蜡烛棍儿，他的声音很低，有些沙哑，“我觉得水精的命运一定非常顽固，一点都不随和。”
蜡烛棍儿摇了摇灰色的头发：“我还年轻的时候，我是你能找到的脾气最坏的先知天马。如果太阳在夏天该出来的时候出来了，我也会非常生气，因为我想下雪。如果星星太亮了，我会骂黑暗太无能。我爸妈觉得我坏透了；我的兄弟姐妹们说我是月亮上最最不开心的生物，还说下一次我要是再和他们喋喋不休地说他们犯的错误、他们做出的选择，那还不如去把我淹死算了。他们完全不了解我！虽说本来谁都不可能理解别人。别人都是不可能破解的谜题，争吵总有人获胜，但防备之心却牢不可破。他们能想象出那个事实：我吵架的时候最开心！当你和你鞍袋里的精神头吵架的时候，你觉得特别有活力。这就是你为什么挥着拳头大喊大叫——让别人用你的方式看待世界，还有什么比这更令人高兴？除了争执还有什么可说呢，难道说笑话讲故事？还是打仗？这是最大声的魔法，我爱它。他们见过母驴脸红——但他们看不到我的心也在泛红，我内心满是道理，我要让他们都知道。当然，最后我改变主意了。从来没有人批评我的话，争吵也没意义。肯定不会输的比赛有什么意思？于是我非常希望有人证明我错了。只要方法得当，这就和证明自己正确一样有意思。但问题在于，绝大部分人只和家人朋友争吵，真正的运动员该知道，这样不可能得到练习。如果你认识的人无法证明你错了，那你就危险了，这是事实。好吧，我又继续努力——议论中的恶魔就是跑题！当我的牧人再也插不上嘴的时候——插嘴最方便了，大家都不会注意到——我就逃走去找萨迦达了，那里收藏着一切值得被记住的东西。在那里，一定有人能赢过我，我敢肯定。毕竟，成长就是就你是否长大的问题和父母争吵而已。从你出生时起，你就‘我、我、我’地尖叫，而他们则从得到你那一刻起就一直说‘不、不、不’，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你说话的声音最大为止。我离家出走去了大家不知道的地方，于是我赢了——这不是最好的辩论方法，但是是杀手锏。”我也是这么做的吗？九月想。离家出走？
蜡烛棍儿刨了刨亮晶晶的土，继续说道：“你知道命运长什么样吗？就是小玩具版的你自己，用雪花石膏和祖母绿和天青石外加野心、偶然、懊悔、旁人的期待、懒惰、希望，还有你的出生地、接生你的人，以及一切你害怕的东西和害怕你的东西。它们全都被保存在萨迦达。我一路去往冥王星，去找他们究竟把萨迦达藏在哪里了。”
“这里也有冥王星吗？我的世界里也有冥王星！”九月惊叫道。
“每个地方都有冥王星！那是宇宙存放北极熊、最后一年腌制的熵和多余的重力的地方。没有冥王星的宇宙根本不算是宇宙。冥王星给予大家经验教训。经验教训就好比进行了时间旅行的争执。因为，你看，你必须要经受了那个教训之后才有资格争执，否则你就是在跟你自己的无知瞎嚷嚷。但经验教训其实只是其他人多年前争执的结果而已！你得坐好学着点，注意力集中，把他们的争执默默重新排演一遍，直到你听腻了他们的喋喋不休，然后自己亲自去大吵一架。不争论什么都学不到。”
“精灵国度的冥王星教大家什么呢？”
“教大家别去惹它。我可以告诉你，但是你不会明白的，因为你还没去过冥王星，还没和那里的冰鸵鸟打架，还没骑过地下骆驼，他会倒在自己的梦里出的汗上，但这些对你来说都只是词语而已。他们只显示自己的意义。”
“但谁知道我会不会去冥王星呢？”九月说，“我敢说在内布拉斯加——我那个世界，绝不会发生这种事，而且我在精灵国度的路线基本上也不由我自己选择。”
蜡烛棍儿停下脚步，她的蹄子踩在滋滋作响的电气软泥里。
“有道理，小姑娘。但这可不光是坐好学着点。地下骆驼会往我眼睛里吐口水，然后我就会一直哭个不停。我可以分你一半——另一半你就自己到某个地区去找。太好了！这就是冥王星的伟大教训：别人叫你什么，你就会成为什么。”先知天马的眼睛因欢笑而雀跃，“非常有用！希望你觉得豁然开朗了。”
他们一起穿过树林。九月很认真地思考，但由于没有冰鸵鸟，思考的帮助不大。
“你又害我分心了！”蜡烛棍儿叫起来，“我刚才说的是，我去冥王星找萨迦达，只有一只地下骆驼知道它在哪里。他的脾气特别坏，有两个毛茸茸的黑色冰冻大驼峰，眼睛如同老虎机，大蹄子是由可怕的铁钉做成的，虽说人确实离不开自己的脚，但那蹄子却让他流血不已。他还吐口水。可不是你我吐口水那么普通。吐的是悲哀。只需一口，你就会一直跪着了。你会哭到整个人都干了为止，于是冥王星平原上多如风滚草的木乃伊又多了一具。”
“太可怕了！”星期六惊呼道。
“这就是地下骆驼存在的目的。”先知天马表示同意。她的孔雀尾巴在电闪雷鸣的光芒中闪耀。“我本来发誓不告诉你们那个技巧的，就是你得骑着他直到他累得不行了。那时候他会说出自己的秘密。我不会骑盛装舞步，因为我没手而腿又太多了，但是我骑着他绕冥王星跑了七圈，从这一极到那一极，追逐他可怜的尾巴，躲避他冒泡泡的绿色唾沫，最终他累得半死。我弯下腰凑到他流口水的嘴边，他告诉我：萨迦达也是一颗行星，上面覆盖着各种颜色的马赛克瓷砖，有些颜色因为过于狂野、太难驾驭而被踢出色彩家族。那些马赛克组成了色彩华美的图案，图案是如此之多，你永远也看不完。萨迦达就矗立在瓷砖之上，一千万个圆顶上遍布星光，如同一个个针垫。在那些碎石圆顶之下就是每个人的命运。天空中没有比萨迦达更神圣的地方了。你知道我做了什么吗？”
“不知道。"A到L紧张得直喘气，他听着先知天马的故事，甚至忘了自己的麻烦事。
“我笑了。我笑得就好像全世界都是个笑话而我则是笑话包袱。我跟你们说，那个地下骆驼一点也不理解我的幽默感。我笑是因为我知道笑点在哪里。我知道一个满是马赛克的星球，和它一模一样。”
“在哪儿？”图书馆翼龙急切地问。
“呃，还是不要说得太仔细了，”蜡烛棍儿说，“就在这儿。”
他们跌跌撞撞地来到闪电森林里的空地上。臭氧尖锐的气息刺激着他们的鼻子。闪电芽苞嗡嗡作响，尖锐地闪耀着，它们都环绕着一千万个如同针垫一样的圆顶——大小也如同针垫。萨迦达呈现在他们面前，那些精美华丽的拱顶每个只有羊肚菌大小。顶端的尖刺上装饰着一弯新月，和蜡烛棍儿头冠上那个一模一样。小小的庭院、喷泉和小径散布在拱顶之间的草地上。喷泉发出细微的沙沙声，仿佛最轻的细雨。拱顶上闪烁着瀑布似的图案，散发出明明暗暗的苍白光芒。
蜡烛棍儿骄傲地看着这一切：“我在月亮上长大。如果我都不了解我自己的故乡，那我就什么也不懂了。”她用苍白的蹄子踢开一簇煤炭草皮，刨了个坑，然后踩进去挖里头的土。土壤像滚烫的蛋糕一样裂开，冒出蒸汽。先知天马把小块草皮抛开——下面露出了闪亮的马赛克图案的宝石。“这里比较薄，其他地方你得挖好几年才能看见。科学家曾经不停地到这儿来，试图发现月亮的秘密，但我把他们赶走了。精灵们什么都不管。精灵们甚至没有命运，你知道吧。我听说他们很久很久以前就把命运剥掉扔了，就像你脱掉冬天的棉衣一样。没人告诉精灵们该干什么！点燃一团篝火，然后就成了万魔都，如果你仔细看那火堆，就能看到某一个命运，某个精灵的命运。那真是危险的日子！一个发光的虫子就成了精灵国度的女王，还好她不到一星期就死了，可怜的短命小东西。山上有个小镇的房子窗户反射到了火光，于是他们的卫生间和巧克力商店和水磨坊和博物馆和各种建筑都造反了，全都冲向平原，相亲相爱地住在一起，满月的时候一起跳舞，还把喷泉像裙子一样穿起来，还生了很多圆形剧场和邮局宝宝。但是其他人，其他所有人的命运都在这里，就在月亮的表皮之下。”
九月看着那些马赛克。我的命运也在这里吗？每个人是什么意思，每个精灵国度的人？蜡烛棍儿注意到了她的凝视。
“过去往往要消耗一个行星的耐心才能找到你的命运。基本上所有人都放弃了。但我没有放弃。我特别顽固。我是在赤道附近，愈伤鸟的一颗冒着烟的石头眼球附近找到我的命运的，我们坐下来长谈了一番，那是我有生以来最长的一次对话。我说得大汗淋漓，汗都浸到骨头里。最终，小蜡烛棍儿受不了了，我们同意互相反对，然后我胜利返回。不，我绝不会因为在精灵国度的中心吵架而英年早逝！现在想来真是不得了！死是结束对话的最差方法。毫无体育精神。所以我开始了大修辞之旅，生下了一两匹小马，和焦虑的树人吵架，调解蝎尾狮和蚁狮在神学方面的分歧，在人马的竞技演出中跑了十年——后来回到家一直住在这儿。一边注意着这暴风雨，一边注意着萨迦达。闪电是唯一一种快到可以绊倒我的东西。闪电树的逻辑则非常明朗清晰！能在一瞬间揭露愚蠢之事。但它们全是碎片，只有风向麋鹿会照顾它们，如果它们的箭头混乱了，那就不能命中目标了。于是我用静电把这个地方涮了一遍，又用冰雹泡把这里彻底清洗过，最后把它挂起来和闪电片一起晾干。现在这里闪闪发亮。萨迦达就是月亮铭记这成千上万个命运的方式。这是个神圣的地方。它一直保存记录。你们所见的每一个拱顶都是一个分类，每一弯新月都是露水命运系统，这些安排了我们的命运，使之与众不同，可以被叫起来抱怨一番。”
“真是不同寻常的一生！”九月赞叹道，星期六则一直盯着那光彩流溢的地面。
“更多搏斗才刚开始。”蜡烛棍儿嘶鸣一声。
“我……我觉得我应该像你一样，”九月说，“四处奔忙，完成一百件事情，做一些堪称伟大的事情。”
“那你就得和你的命运争论一番了，从构成上来说它和别的东西完全不一样。”先知天马挺起她的驴子胸膛：宽大强壮又厚实。如果她有拳头的话，九月觉得她绝对会竖起大拇指。“我可以带你去。我曾经带一位绅士去过——他有着你从未见过的长胡子。”
“我可能没有时间去旅行——”
“是朝圣。这么说才对，亲爱的。”
“朝圣。但是你看我已经在旅行途中了！我们要去月亮的另一边找雪怪果酒袋。”
蜡烛棍儿皱巴巴的脸皱得更厉害了：“啊，他不是最讨人厌的老猴子吗？他砸月亮的时候，把我可怜的闪电松气坏了，我花了好几个星期来安慰它们。它们全都跑去调戏失职的雷雨云，跑去峡谷找桅杆、制高点、塔楼和高尔夫球俱乐部玩去了。”
星期六说：“我们打算找到他并阻止他。”
蜡烛棍儿笑起来。她笑得很慈祥，像老祖母的笑，那个笑仿佛在说：孩子们努力够到最高处的样子真可爱啊，不是吗？
“你肯定会回来告诉我事情的进展，对吗？最好的情况就是你的头重新安装过，你的身体整个反过来。”
艾尔鼓起他鲜红的胸膛——但是他的心似乎没在里头。他竟然不比其他人高，真是太奇怪了！“我们曾经有过不少成就，我会让你知道的！成就（Feats）是F开头的，我们很擅长于此。”
先知天马想了想：“我很愿意和雪怪理论一番！那是前所未有的，要我说这就是值得一做的事情。”
一个闪电芽苞从空中闪过，九月蹲下躲开它：“如果你愿意一起……”
“哦，不，不，孩子，那样不对！别因为我感兴趣就想拉我入伙！快告诉我我得专心干自己的活！我可以充当任何角色！我可以当破坏专员，也可以当迟钝的人。拒绝！拒绝是真理的开始。”
九月有些烦躁：“我很愿意，女士，我知道你特别喜欢这事，但是你比我老得多，你曾经做过很多事情，所以我希望你能和我们一起，不然我和谁吵去？”
“你和谁吵？”先知天马惊讶地晃了晃尾巴，“你和谁吵？说什么呢，当然是和你自己啊！你是……”她卡壳了，因为还没人给他俩做介绍。
“九月。”
“你是九月！”蜡烛棍儿大喊道，“管他是谁，反正是某个人！你是谁？你是一个有话要说的人！只有死人才不争辩。但即使是死人也有例外。没人告诉过你吗？尊重老年人是秘密武器，和大部分秘密武器一样，是个很廉价的小把戏。因为这会毫不费力地让其他人全部闭嘴。而第一个闭嘴的人就输了。”
“可是，”九月咧嘴笑道，“我不想争执。我只想人越多越好，因为你就算站在我们肩上也看不到雪怪的眼睛。你跟我说我该和你争论不等于我就要和你争论，我只要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就够了。如果你想吵架，你不该一开始就说出最好的结果！我们的目标是当说得对的那个人，我说出我想要的东西我就是对的，因为谁也不比我更了解。”
蜡烛棍儿张开绿色的翅膀——整座森林的闪电芽苞都飞起来，它们又小又亮地挤在她皮肤周围。她收起翅膀。森林暗下来，仿佛叹息一声。
“干得好，”先知天马眨眨眼睛说道，“我们会让你成为一个争论高手的。但是我们把那叫作谬论。没人能完全了解他自己。如今谁还有那个时间？有人把你正式介绍给你自己吗？你有没有努力了解自己的优点缺点，让自己坐下来喝杯茶，听听你自己的麻烦事？当你自己犹豫不定的时候，你有没有做出回应？你一定要特别小心对待谬论。它们会传染，你知道的。会引起化脓。有一次我当场就结束了谬论的争执，因为我觉得不好玩了，还不如趁闪电片不睡觉的时候跟它说些长篇大论。你输了！别难过。从一开始，你就注定失败。最终也确实会失败。中途也肯定会失败。我不怀疑你成就大事的能力，着手去做是最重要的！但是在你临死时，你最需要的是一场朝圣。直线去往某地是最悲哀的路线。过来，你不想跟自己的命运说句话吗？直接跳到结尾看它是怎么工作的如何？说不定你的命运写了一篇论文，名字就叫《如何打败雪怪》，你敢说没有？我把过程都整合过了——特别现代！我做记录，负责协调，还有交叉索引！我可以像避雷针在暴风雨中吸引闪电一样迅速找到你的命运。”
九月看了看星期六。如果她去的话，如果确实像蜡烛棍儿说的那么快的话，那他们也许可以等等。如果她能够像星期六一样看到自己的命运，那么她也许能更理解他一些。就直说吧。无论如何，她难道不是长大了吗？得知自己最终会怎么样，会擅长什么，会成为什么人，会成为狮鹫还是椅子还是鲨鱼，知道之后难道不会轻松得多吗？在尝试对付雪怪之前就知道对付雪怪的方法，难道不会简单得多吗？或者赶在实际行动之前，知道对付雪怪肯定无法成功，但不是她的错，也无需羞愧。她才刚刚来到月亮。她还有时间。她肯定有时间，九月认为是这样，否则阿玛纳克就该抬起壳沿路逃往精灵国度去了。哪怕有一千个雪怪来砸它的壳，它也绝不会让它的居民受到伤害。
但是九月看到她的图书馆翼龙正不安地看着自己，他比他们初次见面时小多了，而且也不安极了。星期六也看着九月，他眼中有同样的恳求：别离开我们。我们才刚重逢。
“别担心他们，”蜡烛棍儿轻声安慰她，“女孩的命运是她唯一的财产，是她沉着的朋友，她最值得信任的伙伴。当所有人都离去时，她的命运依然陪伴着她。比影子更近，比死亡更亲。有些事情需要私下去做，比如哭泣、祈祷、盗用公款，还有写小说。我会把它们在漂亮的床单上铺开，这样它们就可以在各自的位置上看暴风雨了。”
“我觉得对于喝午茶来说，这还是太迟了。"A到L叹了口气。九月倒是没觉得饿，但翼龙的肚子却像是有很多房间，不可能一次都填满。
“谈论宗教就太粗鲁了，”先知天马很不屑，“但是我没时间喝午茶。我是夜宵派的。你想喝茶是因为现在三点了，仅此而已，而且没错，没错，喝杯茶吃块没有硬皮的三明治真的很舒服，但对我来说舒服还不够！你吃夜宵，是因为你晚上饿了。你想吃掉你晚饭时没吃完的面包，你很想吃。夜宵是原始的，就像丛林里的狼一样，蹲坐在被她杀死的猎物旁。”
蜡烛棍儿摇摇尾巴来回踱步。一团闪亮的云不断冒出苹果那么大的白紫相间的火花，这些火花顶着柳条篮子嘶嘶响着穿过树林。它们停下来，开心地蹭了蹭先知天马。星期六打开篮子，里头是包裹着蜡纸的鸡腿，一个装着明亮、闪耀、冒着火花的东西的酒壶，还有一大串闪电葡萄。当他打开蜡纸的时候，九月看到那根本不是鸡腿，而是一块乌云闪烁着围绕在一根苍白的骨头上。
“午茶挺好的。"A到L嗅了嗅葡萄，放弃了。九月突然想起了他在下面精灵国度里的影子，影子曾和午茶公爵还有咖啡总督夫人交了朋友，还让他们两位的孩子骑在他背上揪他的耳朵。九月颤抖起来。
“艾尔，”她语气很平静，仿佛只要轻声说话，他们就仍然在一起，像以前在开满像柿子而又绝不是柿子的红色小花平原上一样，“在倾斜图书馆，我们打开盒子的时候，你为什么哭？”
图书馆翼龙抓了抓满是鳞片的爪子下面薄薄的煤炭土地。他橙色的胡须甩了一次、两次，就像马驱赶苍蝇一样。A到L将他猩红的尾巴紧紧绕在自己身上，仿佛是要把自己绑起来似的。
“你一定会笑话我。我是个很大的东西，而且很暴躁，我一生中大部分时间都是一个人。我能面对孤独，甚至一拳打在他鼻子上。”
九月严肃地点头，虽然她其实很想冲着她亲爱的大蜥蜴和他暴躁的鼻子微笑。
A到L火焰般的眼睛望着黑暗：“我想起那天，在怒光小麦田。你许愿希望我俩都平安健康，希望醒来的时候太阳照着我们。”
“但那一点也不悲伤！”
“噢，九月，”翼龙叹息道，“我们醒来，我们都平安健康，太阳如此温暖，但你却在我们面前消失了，仿佛从未来过一样，而且过了好几年，这个世界已经过去了三年，而你一直没有来过！你可能死了，或者你不想再来了，或者在你的世界时间过得更快，你长大了，有了配偶，忘了我，但我却想念你。当我们在第三年年末终于找到你的时候，我们和影子一起在绿峡谷跳舞，然后你又消失了，仿佛这个世界上你做得最好的事情就是消失！在你再次离开前，我没有一个小时不在想念你！星期六也过得很艰难，这是当然的，但是在我们遇到他之前，你骑在我背上，说我是你的。你还记得吗？我记得。我感觉……我长了……我感觉我长了前爪。仿佛我不再是翼龙，而是别的什么东西，因为我有一双小女孩一样的前爪，用这双爪子我能抓住整个精灵国度，把它使劲摇晃，直到所有好东西都掉出来。但是我才长出前爪不久它们就被切掉了，我想念你，‘想念’是个有趣的词，是M开头的，但你不能责怪它，因为它是个恰当的词。我想念你；你从我身边消失了。8像前爪一样。像飞行一样。”
九月手放在胸口，她的心都收缩起来，紧紧蜷起来了，它想躲起来，然后瞬间爆发。但是九月不会哭。她不会的。毕竟艾尔挺暴躁的。
“嗯，那好。”她挺直了肩膀，低沉地说。正视你所见到的东西，然后好好面对。“我们走。”图书馆翼龙和水精像一红一蓝两个气球一样泄气了。他们点点头，仿佛在说他们就知道最后会是这样。最终，九月还是一个人。总会像之前一样。
“我们三个，”九月伸出手温柔地说，“我明白你的意思，蜡烛棍儿小姐，但不管你怎么数，我们三个的命运是完全交织在一起的。”她停了一下，看着光亮的黑色丝绸衣服和自己的双手。“比影子还近。”她说完了。
先知天马的翅膀和尾巴发出一阵阵隐约的闪电，她跑开了。艾尔丢下午夜的野餐想也不想就跟上她，他的心脏在胸膛里狂跳不已，他既不落后，也不孤独，他跳跃着穿过这片暴风雨的丛林，压平了闪电森林的土地。每一次他的爪子落下，他都觉得自己在喷火了，他是如此的高兴——他每迈一步，就打一个嗝儿，紫色的泡泡从他的牙齿缝里冒出来。图书馆翼龙感觉到泡泡从身体里升起，火变得更大更浓更不可避免，他的肚子里仿佛在烤面包，是重得像锚一样的面包。无论他多么努力阻止，也肯定会喷火了，他能感觉到，喉咙里的热量让他难以呼吸。A到L冲到他的朋友和先知天马前头。有些事情需要私下完成，那个驴子是这么说的。他不希望他们看到，也不希望他们被烧焦。闪电在图书馆翼龙周围划过，不停地闪烁着，不断噼啪作响，紫色的火焰最终从他鼻子里喷出来，弯曲翻滚着冲向森林中的峡谷。
但是树木并没有燃烧。闪电森林像喝水一样接受了火焰。毕竟这里只有火焰和闪光蹿来蹿去。结满霹雳的猴面包树更加明亮了，空气中充满明亮的闪光和发出脆响的分叉闪电。
九月和星期六不像驴子和翼龙一样有那么多腿，他们跟在阿鲁斯托克后面跑，阿鲁斯托克在树枝下面轰鸣，冲过黑色的树干，暴风藤蔓抽打着挡风玻璃。整个闪电森林在九月耳边鸣响，那声音仿佛她家起居室里胡桃木收音机里的静电。他们一群人冲向森林的边缘，最后一个树干像小写字母一样矗立在眼前。最终，最后一个分叉闪电在他们头顶蜿蜒而过，阿鲁斯托克冲进一片长着银色灌木的原野，草叶上的水珠冻结在飞溅的瞬间，仿佛和草一样向上生长。一串圆形的黑色湖泊排列在大地上，像血一样深沉，没有丝毫光亮，它们通往山中，好像一个没有完结的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