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照片国
九月被观察，也观察了自己。
九月只见到一片黑暗。
她站在某种潮湿温暖的东西上——一开始她以为是个水坑，他们所有人都被大雨淋湿了。但是湿气升起，没过她的膝盖，她的腰，到了她的肚子，然后到胸口，她慌了，惊恐比湿气还快地抓住她的喉咙，她叫不出来。某种液体在黑暗中没过她的脸，渗入她的眼睛和嘴巴。九月挣扎踢打，但是她什么也没看见，什么都没打到，也没能移动。
就像突然吞没她的时候一样，液体突然退去，什么也没有了。九月睁开眼睛揉了揉，咳嗽几声。到处都充满了光。
银版虎的房子没有后墙，它直接通往另一个方位角镇，那边十分宽阔，充满银色、黑色和白色，一重又一重的煤炭色、灰烬色、珍珠色、乳白色、火药灰和烟灰色影子。这不只是另一个方位角镇——是很多个方位角镇，像书页一样层层叠叠堆积着。九月看向任何地方都会看到挨挨挤挤的图像。一个玻璃妖——她不可能是别的东西，她的灯笼就挂在她眼睛前面一根缠满海草的杆子上，她的山羊腿长满灰毛——靠近了他们。但是十几个她同时从各个方向跳出来，又往各个方向跑掉。各个房子都摇摇晃晃的，它们的图像叠了三四层，纵深有八层之多。但你不能把那叫作纵深。深度似乎睡着了，完全忘了拉响警报。银版虎，那十三个蹦跳的玻璃妖，摇摇晃晃的房子——还有九月和星期六，A到L和蜡烛棍儿——都略有一点厚度，但不比一张纸更厚。他们全都是黑白色的。水精在光影中转圈，好像晦暗的银，九月苍白的脸浮在她墨黑的丝绸衣服上。九月低头看了看艾尔。她过了片刻才明白自己究竟干了什么——低头。低头，看一条翼龙。他现在和猎狼犬一般大，比九月矮一头。他银色的眼睛里溢满白色的泪水——但没哭出来。她伸手抱住艾尔，她内心其实有点激动，因为她一直想像这样抱住艾尔，依偎着他，尽管她很清楚艾尔不是狗。但是可怜的图书馆翼龙害怕又害羞地转过头去，九月的激动瞬间消失了。
“别哭，”她用她妈妈安慰郁郁不乐的九月时候的语气说，“你得教我在我们俩之间当大的那一个了。我一开始肯定当不好。”艾尔高兴了一点点，但不多。
照片国并不是完完全全的黑白色。九月看到远处有个深褐色的树精在给一群白棕相间的妖精讲课。那边靠着咖啡馆颤抖的墙壁处，坐着一个亮蓝色的胖子。一件织锦的长大衣一直垂到他脚边，他乱糟糟的胡子环绕着棕色的圆脸，他大大的眼睛也是棕色的。但是他是整个照片国里唯一一个彩色的人物。
“他们会出现在各个地方，”银版虎说，“某地的某人知道彩色照片的秘密。我很愿意去见见他们，不管他们是什么人。”九月上前一步——然后马上停下来。她走动的时候，图片仿佛秋天的树叶一样在她面前散落。方位角镇层层剥落——这一片是玻璃妖们站在巨大的望远镜前，腰板笔直，脸色严肃；另一片则是一脸疲惫的女巫站在同一座大望远镜前挥手；再一片是长着山猫脸的男孩子在望远镜旁舒适的椅子上睡着了。只要九月动动脚，更多的城市就从她面前掠过，分开成为静止的相框，同时冲出它们所拍摄的街道。这就像走进秋天的落叶中——落叶在你脚下飞散，飘进森林中，和更多的树叶会聚。
“我损坏他们了吗？”她低声说。
“没有没有，我亲爱的小柔光，”银版虎和蔼地说，“这里就是这样。这世界是一本相册，每向前翻一页就看到下面一页。你移动的时候，你就翻动了整个世界。现在这里是精灵城市了，对吗？我就知道我在这里看见过。”
图灵伸出他的虎掌，把指甲挤进空气里。空气立刻像邮票角一样卷了起来——于是他用力翻过去。在他动指甲敲击卵石的同时，整个城市像书页一样在他们周围刷刷地翻过去。图灵穿过方位角镇的图像——然后图像就不再是方位角镇了——来到一片广阔的月亮草地，那是下午时分银色的万魔都，在荆棘地附近还有马妖在喝冰水，褐色的树神在精纺林里野餐，怒嚎物理学家在毕业典礼上将自己的头抛向空中。九月和朋友们快步紧跟银版虎，因为照片在他离开后又落回原处，一片叠着一片，抖抖索索地恢复到原本的形状，再次变回固定状态。图灵在照片国里或是下降，或是上升，又或是穿过，仿佛水中的海豚。
九月停下来，她突然想起自己忘了阿鲁斯托克，她本来是一直耐心地跟在九月后面的。有几匹一模一样的马的图像在她的保险杠附近游荡，它们撒开蹄子像是在小跑，但是没有触及地面。九月深吸一口气，决定尝试一下。她拍拍屁股，吹了声口哨，就像叫她的小狗回来吃晚饭一样。一开始，没有任何反应。A型车还在闲逛。她再一次更大声地吹了口哨。
阿鲁斯托克跳了一下。她往前开，跟上了九月，紧跟在她身边。九月关切地、长长地看了她的车一眼——然后急忙跟上朋友们。阿鲁斯托克的喇叭轻快地抗议了一下。照片在他们面前层层分开快速翻过，它们翻得如此之快，以至于图片都模糊了。
突然星期六叫起来；九月也看见了，他们不假思索地抓住对方的手，他们内心因为眼前那个东西而一同激动起来。
“什么？”艾尔喊道。他的嗓子变短变细，声音也变高了。这声音刺穿了九月的恐惧感。
“你看见了吗？”他们跟在银版虎后面跑的时候，九月嘶嘶地说。眼前有许多图像：渡渡鸟安全山房前的渡渡鸟家族肖像，覆盖着丝绸帆和用鼓编成的花环的陌生山谷，以及更为奇异的农舍、筒仓、戴高帽的男人和把孩子抱在腿上的严肃的妈妈们——这些东西在九月所知道的那个世界里并不起眼。
“我们看见了什么？”蜡烛棍儿问。
“又出现了！”星期六高呼。
接着他们都看见了——一片大而模糊的图像随着翻动的照片掠过。一个有灰黑色条纹的庞然大物混杂其中，一会儿是牙，一会儿是角。
“哦，别担心，那只是雪怪。”图灵回头越过他黑白色的肩膀喊道。
“我们怎么会担心呢？”九月喘着气说，她原以为自己还不如一张扑克牌厚，但似乎她还是有肺，而且还会灼痛。在一片深色的大海边，一个小小的峨螺壳漂过，渐渐远去。
“我说过这里有十一个雪怪！但没有细节。他们太快了拍不下来。他们像积雨云一样呼啸而过，但他们还是有嘴，会抱怨早饭不好，也有眼睛，会对他们不喜欢的东西皱眉。但他们从来不在焦距之中，也就是说他们在一切事物之外。”
九月转头去看他们身后那些沙沙作响着后退的模糊照片。她感觉到某种直觉在她心里坐起来动了动下巴。
“我要跟着它！”她在图灵身后喊。银版虎停下脚步。照片像种荚一样垂下来包在他周围。“你该不会是以为——该不会是以为，即使是模糊不清的雪怪，也想待在我们找的那个手掌附近？就像磁铁一样，他们会被磁铁吸引，即使远在焦距之外，即使他们无法清晰意识到。”
九月抓着星期六的手，离开同伴往后跑，她穿过厚重的相框、伊夫利特火流星的玻璃纸胶片，穿过丝质飞艇，跑向照片国里那团墨水渍一样的白色污点。最终一个快门似的声音传来，不是传入她的耳朵，而是传入她的脑海，传入了她的骨头里。九月、星期六、图书馆翼龙、银版虎图灵全都跌跌撞撞地冲进一张银白色的照片里。
十一个模糊的白影围绕着一个鲜花盛开、藤蔓茂盛的城市，城里遍布高耸的尖顶。陆地柔和的曲线簇拥着白色螺旋状木塔和黑色的花朵，黑色林荫道在灰色草坪上蜿蜒，镜子般的水塘夹杂在街道间。在这一切的中心，有一座宽大的亭子，周围环绕着羊肚菌，旁边的层层基座之上，有一个巨大的、枯萎的、古老的、蜷缩着的手掌——可怕的雪怪的大黑掌。
他们找到了耐心城。
精灵们从每一座房子、每一座塔楼、每一个阁楼和每一个大厅里跑出来。他们同样也快得无法让照相机拍下来——模糊的闪光点围绕着雪怪掌，仿佛怪异飘舞的薄纱，雾蒙蒙的却又闪耀着光芒。只有一个精灵被聚焦了拍在照片上：是个年轻女孩，有点像九月认识的精灵，比如贝琳达、卡珀尼亚和查理。她五光十色的翅膀收拢着，面带微笑，身体强壮，她踮着脚在咬雪怪掌的皮。她的头发用花楸果扎起来，她的柳条腰带上挂着六把刀。
“就只有这个？”九月很不客气地问，“这就是耐心城的唯一一张照片？”
银版虎再次挠了挠空气。突然，那十一个模糊的点吓人地吼叫起来。这叫声和果酒袋攻击他们时的声音一模一样。它很低沉；如果声音也能模糊，肯定就和这个吼声一样。但听起来确实是一样的。几张耐心城照片像桦树皮一样剥落。而精灵的影子则不断增加，变成了奶油色的一片，掩盖了大半个城市。他们的光芒是如此明亮，九月不得不遮住眼睛。
接着影子消失了。手掌也消失了。图灵掀起一片无比清晰却也无比脆弱的耐心城照片——里面空无一人。这图片停在他们旁边，线条和形状都全部敞开，方便他们通过。九月冲向那座亭子，但是雪怪掌和准备去咬雪怪掌的精灵女孩都不见了。微风轻轻拂过这个被抛弃的地方，除了垃圾，城里什么也不剩，废弃物留在它们被丢弃的地方，整个城市像口袋一样被掏了个底朝天。
“就这样了？”九月叫起来，“它去哪儿了？”
“我们都是观察者们心血来潮的产物，”银版虎温和地说，“我们永远不知道什么东西会把什么人放进你的世界里去拍个照。为什么这个东西很有价值？为什么不是另一个东西？人们选择观察的东西，而他们所观察的东西最终就成了这里。”
十一个影子再次一起咆哮。星期六有些发抖。九月摇头。她用力握拳。
“我不知道现在该怎么办了，”她无助地说道，“我曾经确信自己是正确的，答案就在这里。”九月手捧着脸。她的皮肤很烫——还有些发酸，如果皮肤可以感觉到酸的话。她把手放下。像墨水一样冒着泡的黑色颜料弄脏了她的手。但那不是颜料——那是她的手，她的手在灼热中熔化殆尽。她看了看星期六——他的胸口是一片虚无暗淡的青紫色。艾尔的尾巴则布满黑洞。
图灵的条纹沮丧地扭曲了：“我说过。我说过这对你们来说太危险了。我不能保证你们的安全。我很聪明！你们不能在这个国度里待太久——你们不能停留超过一秒，甚至不能超过半秒，或者半秒的半秒的半秒！我认为……我认为你们显影过度了。”
她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拉自己的袖子，但是她的脑子太忙乱了，她只想理清这一切。
“发生在精灵们身上的事情，”她低声说，“也在这里发生了。我们看见它发生了——就在这里，瞬间之后他们就消失了。入门儿说大批精灵来到月亮——所以肯定就是在这里发生的。在耐心城。”又有人在拉她的袖子了。“如果是在这里发生的，那就没有人能够知道雪怪掌去了哪里，因为没有一个人留在这里看究竟发生了什么。”
九月不耐烦地抽开袖子。她看到了自己的眼睛。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九月只见到一片黑暗。
她站在某种潮湿温暖的东西上——一开始她以为是个水坑，他们所有人都被大雨淋湿了。但是湿气升起，没过她的膝盖，她的腰，到了她的肚子，然后到胸口，她慌了，惊恐比湿气还快地抓住她的喉咙，她叫不出来。某种液体在黑暗中没过她的脸，渗入她的眼睛和嘴巴。九月挣扎踢打，但是她什么也没看见，什么都没打到，也没能移动。
就像突然吞没她的时候一样，液体突然退去，什么也没有了。九月睁开眼睛揉了揉，咳嗽几声。到处都充满了光。
银版虎的房子没有后墙，它直接通往另一个方位角镇，那边十分宽阔，充满银色、黑色和白色，一重又一重的煤炭色、灰烬色、珍珠色、乳白色、火药灰和烟灰色影子。这不只是另一个方位角镇——是很多个方位角镇，像书页一样层层叠叠堆积着。九月看向任何地方都会看到挨挨挤挤的图像。一个玻璃妖——她不可能是别的东西，她的灯笼就挂在她眼睛前面一根缠满海草的杆子上，她的山羊腿长满灰毛——靠近了他们。但是十几个她同时从各个方向跳出来，又往各个方向跑掉。各个房子都摇摇晃晃的，它们的图像叠了三四层，纵深有八层之多。但你不能把那叫作纵深。深度似乎睡着了，完全忘了拉响警报。银版虎，那十三个蹦跳的玻璃妖，摇摇晃晃的房子——还有九月和星期六，A到L和蜡烛棍儿——都略有一点厚度，但不比一张纸更厚。他们全都是黑白色的。水精在光影中转圈，好像晦暗的银，九月苍白的脸浮在她墨黑的丝绸衣服上。九月低头看了看艾尔。她过了片刻才明白自己究竟干了什么——低头。低头，看一条翼龙。他现在和猎狼犬一般大，比九月矮一头。他银色的眼睛里溢满白色的泪水——但没哭出来。她伸手抱住艾尔，她内心其实有点激动，因为她一直想像这样抱住艾尔，依偎着他，尽管她很清楚艾尔不是狗。但是可怜的图书馆翼龙害怕又害羞地转过头去，九月的激动瞬间消失了。
“别哭，”她用她妈妈安慰郁郁不乐的九月时候的语气说，“你得教我在我们俩之间当大的那一个了。我一开始肯定当不好。”艾尔高兴了一点点，但不多。
照片国并不是完完全全的黑白色。九月看到远处有个深褐色的树精在给一群白棕相间的妖精讲课。那边靠着咖啡馆颤抖的墙壁处，坐着一个亮蓝色的胖子。一件织锦的长大衣一直垂到他脚边，他乱糟糟的胡子环绕着棕色的圆脸，他大大的眼睛也是棕色的。但是他是整个照片国里唯一一个彩色的人物。
“他们会出现在各个地方，”银版虎说，“某地的某人知道彩色照片的秘密。我很愿意去见见他们，不管他们是什么人。”九月上前一步——然后马上停下来。她走动的时候，图片仿佛秋天的树叶一样在她面前散落。方位角镇层层剥落——这一片是玻璃妖们站在巨大的望远镜前，腰板笔直，脸色严肃；另一片则是一脸疲惫的女巫站在同一座大望远镜前挥手；再一片是长着山猫脸的男孩子在望远镜旁舒适的椅子上睡着了。只要九月动动脚，更多的城市就从她面前掠过，分开成为静止的相框，同时冲出它们所拍摄的街道。这就像走进秋天的落叶中——落叶在你脚下飞散，飘进森林中，和更多的树叶会聚。
“我损坏他们了吗？”她低声说。
“没有没有，我亲爱的小柔光，”银版虎和蔼地说，“这里就是这样。这世界是一本相册，每向前翻一页就看到下面一页。你移动的时候，你就翻动了整个世界。现在这里是精灵城市了，对吗？我就知道我在这里看见过。”
图灵伸出他的虎掌，把指甲挤进空气里。空气立刻像邮票角一样卷了起来——于是他用力翻过去。在他动指甲敲击卵石的同时，整个城市像书页一样在他们周围刷刷地翻过去。图灵穿过方位角镇的图像——然后图像就不再是方位角镇了——来到一片广阔的月亮草地，那是下午时分银色的万魔都，在荆棘地附近还有马妖在喝冰水，褐色的树神在精纺林里野餐，怒嚎物理学家在毕业典礼上将自己的头抛向空中。九月和朋友们快步紧跟银版虎，因为照片在他离开后又落回原处，一片叠着一片，抖抖索索地恢复到原本的形状，再次变回固定状态。图灵在照片国里或是下降，或是上升，又或是穿过，仿佛水中的海豚。
九月停下来，她突然想起自己忘了阿鲁斯托克，她本来是一直耐心地跟在九月后面的。有几匹一模一样的马的图像在她的保险杠附近游荡，它们撒开蹄子像是在小跑，但是没有触及地面。九月深吸一口气，决定尝试一下。她拍拍屁股，吹了声口哨，就像叫她的小狗回来吃晚饭一样。一开始，没有任何反应。A型车还在闲逛。她再一次更大声地吹了口哨。
阿鲁斯托克跳了一下。她往前开，跟上了九月，紧跟在她身边。九月关切地、长长地看了她的车一眼——然后急忙跟上朋友们。阿鲁斯托克的喇叭轻快地抗议了一下。照片在他们面前层层分开快速翻过，它们翻得如此之快，以至于图片都模糊了。
突然星期六叫起来；九月也看见了，他们不假思索地抓住对方的手，他们内心因为眼前那个东西而一同激动起来。
“什么？”艾尔喊道。他的嗓子变短变细，声音也变高了。这声音刺穿了九月的恐惧感。
“你看见了吗？”他们跟在银版虎后面跑的时候，九月嘶嘶地说。眼前有许多图像：渡渡鸟安全山房前的渡渡鸟家族肖像，覆盖着丝绸帆和用鼓编成的花环的陌生山谷，以及更为奇异的农舍、筒仓、戴高帽的男人和把孩子抱在腿上的严肃的妈妈们——这些东西在九月所知道的那个世界里并不起眼。
“我们看见了什么？”蜡烛棍儿问。
“又出现了！”星期六高呼。
接着他们都看见了——一片大而模糊的图像随着翻动的照片掠过。一个有灰黑色条纹的庞然大物混杂其中，一会儿是牙，一会儿是角。
“哦，别担心，那只是雪怪。”图灵回头越过他黑白色的肩膀喊道。
“我们怎么会担心呢？”九月喘着气说，她原以为自己还不如一张扑克牌厚，但似乎她还是有肺，而且还会灼痛。在一片深色的大海边，一个小小的峨螺壳漂过，渐渐远去。
“我说过这里有十一个雪怪！但没有细节。他们太快了拍不下来。他们像积雨云一样呼啸而过，但他们还是有嘴，会抱怨早饭不好，也有眼睛，会对他们不喜欢的东西皱眉。但他们从来不在焦距之中，也就是说他们在一切事物之外。”
九月转头去看他们身后那些沙沙作响着后退的模糊照片。她感觉到某种直觉在她心里坐起来动了动下巴。
“我要跟着它！”她在图灵身后喊。银版虎停下脚步。照片像种荚一样垂下来包在他周围。“你该不会是以为——该不会是以为，即使是模糊不清的雪怪，也想待在我们找的那个手掌附近？就像磁铁一样，他们会被磁铁吸引，即使远在焦距之外，即使他们无法清晰意识到。”
九月抓着星期六的手，离开同伴往后跑，她穿过厚重的相框、伊夫利特火流星的玻璃纸胶片，穿过丝质飞艇，跑向照片国里那团墨水渍一样的白色污点。最终一个快门似的声音传来，不是传入她的耳朵，而是传入她的脑海，传入了她的骨头里。九月、星期六、图书馆翼龙、银版虎图灵全都跌跌撞撞地冲进一张银白色的照片里。
十一个模糊的白影围绕着一个鲜花盛开、藤蔓茂盛的城市，城里遍布高耸的尖顶。陆地柔和的曲线簇拥着白色螺旋状木塔和黑色的花朵，黑色林荫道在灰色草坪上蜿蜒，镜子般的水塘夹杂在街道间。在这一切的中心，有一座宽大的亭子，周围环绕着羊肚菌，旁边的层层基座之上，有一个巨大的、枯萎的、古老的、蜷缩着的手掌——可怕的雪怪的大黑掌。
他们找到了耐心城。
精灵们从每一座房子、每一座塔楼、每一个阁楼和每一个大厅里跑出来。他们同样也快得无法让照相机拍下来——模糊的闪光点围绕着雪怪掌，仿佛怪异飘舞的薄纱，雾蒙蒙的却又闪耀着光芒。只有一个精灵被聚焦了拍在照片上：是个年轻女孩，有点像九月认识的精灵，比如贝琳达、卡珀尼亚和查理。她五光十色的翅膀收拢着，面带微笑，身体强壮，她踮着脚在咬雪怪掌的皮。她的头发用花楸果扎起来，她的柳条腰带上挂着六把刀。
“就只有这个？”九月很不客气地问，“这就是耐心城的唯一一张照片？”
银版虎再次挠了挠空气。突然，那十一个模糊的点吓人地吼叫起来。这叫声和果酒袋攻击他们时的声音一模一样。它很低沉；如果声音也能模糊，肯定就和这个吼声一样。但听起来确实是一样的。几张耐心城照片像桦树皮一样剥落。而精灵的影子则不断增加，变成了奶油色的一片，掩盖了大半个城市。他们的光芒是如此明亮，九月不得不遮住眼睛。
接着影子消失了。手掌也消失了。图灵掀起一片无比清晰却也无比脆弱的耐心城照片——里面空无一人。这图片停在他们旁边，线条和形状都全部敞开，方便他们通过。九月冲向那座亭子，但是雪怪掌和准备去咬雪怪掌的精灵女孩都不见了。微风轻轻拂过这个被抛弃的地方，除了垃圾，城里什么也不剩，废弃物留在它们被丢弃的地方，整个城市像口袋一样被掏了个底朝天。
“就这样了？”九月叫起来，“它去哪儿了？”
“我们都是观察者们心血来潮的产物，”银版虎温和地说，“我们永远不知道什么东西会把什么人放进你的世界里去拍个照。为什么这个东西很有价值？为什么不是另一个东西？人们选择观察的东西，而他们所观察的东西最终就成了这里。”
十一个影子再次一起咆哮。星期六有些发抖。九月摇头。她用力握拳。
“我不知道现在该怎么办了，”她无助地说道，“我曾经确信自己是正确的，答案就在这里。”九月手捧着脸。她的皮肤很烫——还有些发酸，如果皮肤可以感觉到酸的话。她把手放下。像墨水一样冒着泡的黑色颜料弄脏了她的手。但那不是颜料——那是她的手，她的手在灼热中熔化殆尽。她看了看星期六——他的胸口是一片虚无暗淡的青紫色。艾尔的尾巴则布满黑洞。
图灵的条纹沮丧地扭曲了：“我说过。我说过这对你们来说太危险了。我不能保证你们的安全。我很聪明！你们不能在这个国度里待太久——你们不能停留超过一秒，甚至不能超过半秒，或者半秒的半秒的半秒！我认为……我认为你们显影过度了。”
她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拉自己的袖子，但是她的脑子太忙乱了，她只想理清这一切。
“发生在精灵们身上的事情，”她低声说，“也在这里发生了。我们看见它发生了——就在这里，瞬间之后他们就消失了。入门儿说大批精灵来到月亮——所以肯定就是在这里发生的。在耐心城。”又有人在拉她的袖子了。“如果是在这里发生的，那就没有人能够知道雪怪掌去了哪里，因为没有一个人留在这里看究竟发生了什么。”
九月不耐烦地抽开袖子。她看到了自己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