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分 祖先的房子 28
伊西丝兜了个圈子，来到波多贝罗。
从阿博加斯特那里逃出来后，她先在书城的巷子里找了个隐蔽的地方睡了一天，勉强恢复了一小部分力气，能站得住了。
睡醒后，她开了一扇穿越门，穿过隐页世界。书巫的能力越强，从一个地方穿越到另一个地方的速度就越快。自从她拥有了七芒星书妖的力量，穿越时停留在隐页世界真空地带的时间就缩短到了几秒钟。但是今天，她特意降低了自己坠落的速度，为的是在到达目的地之前看看四周。
波多贝罗是多年前分裂出的一个庇护所的碎片。所有剩余部分都坠向了虚空，说不定直到今天还在向下坠落，但是没有人能确认是否真的是这样。只有这一块碎片被金色的网挂住了，从那之后，它就悬在了无底深渊的上方，像挂在群星之中的一颗彗星。
波多贝罗的本义是“美丽城”，给这个破碎的地方起这么个名字，完全是出于讽刺的目的。这个地方一点也不美，到处都是木板房和垃圾，就像贫民区一样。陡斜的街巷狭窄、破旧，很多巷子就修在这个庇护所碎块的裂缝之上。这里没有警察维持最基本的秩序，但是并不存在违法乱纪的现象，因为这里根本就没有法律。波多贝罗的居民都是一些在外面的世界里失去了一切的书巫，这个地方是他们最后的落脚处。
在波多贝罗，统治一切的是书瘾。来到这里的人们都已经为书瘾花掉了最后一分钱，他们的理智也消耗殆尽了。自从书巫亚历山德雷·阿布索隆在一百多年前造出了第一批“瘾书”，人们对这些书的追捧就成了商人的摇钱树。书巫们用了几十年的时间研究阿布索隆的技术，仿照他的书制造了一批复制品，但这些复制品的效力远比不上真品。只要读过“瘾书”，人就会欲罢不能，上瘾的人会反复诵读书上的句子，虽然那些句子一旦被背下来，就会丧失效力。这种情况下就得重新去找其他的书页或者书。就算家底再厚的书巫，用不了几年也会荷包空空，到最后，这些书巫全都集中在了美丽城这个庇护所碎块里。这里是所有上了书瘾的人最终的归宿，他们在这里买卖的是复制品的复制品的复制品。这些书巫会在这里花光最后一点储蓄，然后就浑浑噩噩地活在强烈的阅读欲望中。
在亚当学院管理的地方，买卖“瘾书”是要被判死刑的，但波多贝罗是个三不管地区，是个没人监管的避难所，面积也就三四平方英里大。伊西丝不喜欢到这里来，但是她知道其他任何地方都没有这里合适。
她让自己从金色的深渊掉到了这个坑坑洼洼的地方，像一根闪烁着紫色光芒的柱子一样落到地面上，一动不动地蹲坐了一会儿，缓了缓神。留在这里很危险，而且她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才能攒够力气重新开启穿越门。得让其他人知道阿博加斯特告诉她的那些事，她必须和芙莉亚、苏梅贝拉取得联系。她得找到联系的方法，还不能让学院发现她这些朋友的行踪。只有在保持清醒并且有足够力气的情况下，她才能做到这一点。波多贝罗是唯一能帮她同时做到这两点的地方，虽然要付出高昂的代价。
她所在的地方是这个庇护所碎块的边缘，窄窄的一行空地紧贴着岩石，旁边就是棚户区了。那些木板搭成的房子是瘾君子们的毒窝，他们不分白天黑夜地躲在里面，沉浸在书瘾制造出的迷幻状态中。还有很多瘾君子连最简陋的房子都住不起，干脆就待在街边、小窝棚或者过道里。这些人骨瘦如柴，用颤抖的手捧着单张的书页，或是倒在已经翻得非常破旧的书上。这些书巫的气味已经变了，他们闻上去像发了霉的纸张一样臭烘烘的。这个庇护所的上空笼罩着一种诡异的寂静，因为那些看书的人对声音非常敏感，假如他们觉得被人打扰了，就会对打扰他们的人拳脚相加。偶尔会有某个因为书瘾而丧失了理智的可怜人尖叫起来，但其他人很快就能让他停止尖叫，随后，这些人又继续沉浸在自己的书瘾中。
就像是有某种强大的力量要在文学带来的幸福感之外创造一个阴暗面，为书籍带来的所有美好树立一个对立面。伊西丝有生以来第一次产生了一个疑问，波多贝罗这个地方究竟是七芒星计划好的，还是跟书巫世界的其他阴暗面一样自己产生的。
这个残破的庇护所不会永远存在，它的底部已经开始崩裂，分解成黏糊糊的泥浆，或是滴进隐页世界的真空里，或是被金色的河流带走。分裂的过程虽慢，却势不可当。伊西丝确信那些在波多贝罗控制交易的人早就开始寻找下一个落脚之处了。
她依然穿着那件黑色的紧身胸衣，披着黑色的斗篷。她的衣服上有一股煤灰和脏污的味道，不过在这个地方，不会有人注意到这一点。如果她能找到要找的人，那个人在将要为伊西丝做的其他所有事之外，或许还能帮她买身新衣服。
坠落时围绕着她的那些紫色光芒开始褪去，伊西丝站起身。刚朝棚户区那边走了几步，她就发现有人在盯着自己。隐页世界的真空中放射出火红色的光芒，让波多贝罗那些房子的屋顶和侧面的木板永远笼罩在类似夕阳的色彩中。这些木板房密密地挤在一起，盖在陡峭的斜坡上，一直向上延伸到了庇护所的最高点，再往后就是挂在虚无世界边缘的那张金色的网了，这个庇护所的碎块以前就挂在圆形的大网眼上，就像被黏在蜘蛛网上一样。
庇护所边缘那一窄行没有盖房子的空地就像没有船舶停靠的废弃港口。伊西丝走进一条窄巷子，发现木板房的门上都挂着牌子，上面是各种各样的“瘾书”广告，其中一半都声称自己有阿布索隆的真品。这当然是在胡说八道，三本已知的由阿布索隆亲手撰写和装订的“瘾书”全都被认为已经下落不明，其中两本估计再也不可能找到了，不过伊西丝知道去哪里能找到第三本。
她现在很确定有人在跟踪自己。她躲开下水管里流出的臭水时，一些蹲在路边的人抬起头看着她。她已经在亚当学院的通缉名单上待了半年了，或许有些人会模模糊糊地觉得在什么地方见过她的脸。也许她来波多贝罗的消息比她想象中传得更快。
她不断地四下张望，不排除阿博加斯特在跟着她的可能性。她看见一扇窗户里面有紫色的闪光，就会想那是不是阿博加斯特穿越到了波多贝罗。她在一个小窝棚里藏了一会儿，把兜帽拉低，盖住自己的脸，等着看阿博加斯特会不会出来。发现没有人出来，这才又接着走，一路向上，穿行在朽烂的木板房和路边那些脏兮兮的人组成的迷宫中。
一次，一个瘦骨嶙峋的女人摇摇晃晃地朝她走过来，灰色的衣服破破烂烂的，一只手把一张残破的书页紧紧捂在胸口上，另一只手指着高处那片空荡荡的金色。伊西丝想躲开她，但女人挡住了她的去路，眼神呆滞，用嘶哑的声音嘟囔着一个问题：
“那些想法从何处来？”
伊西丝推开她继续走，但那个女人转过身，揪住了她的斗篷。
那些想法从何处来？她用刺耳的声音厉声问道。寂静的巷子里转瞬间掀起了一阵骚动，三个瘾君子从暗处冲出来，抓住女人的衣服和头发，把她拽进了一个木板房。
“安静！”其中一个人粗鲁地对女人喊。另一个怒喝道：“马上闭嘴！”第三个人说：“这是看书的地方！”随后，伊西丝听到了拳打脚踢的声音，还有那个女人含混的呻吟声。
伊西丝匆匆地继续走自己的路，转了好几次弯，沿着凿得十分粗糙的台阶向上，最后停在一扇沉重的铁门前。她又检查了一下是否有人跟踪，但只能看到双眼大睁看着零散书页、反复念叨着同一些句子的人。
她轻轻地敲了敲门。
从里面传出挪动凳子的声音。“谁？”
“不是来买东西的，”她压低声音对着门说，“开门，顿坎，是我。”
门里是久久的沉默。她听不见脚步声，连轻轻的窸窣声都没有，但她敢肯定里面的人一定正在朝门这边走，像豹子一样悄无声息。在勒卡雷中学认识这个人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了，不过看来他的技术并没有荒废。
从很近的地方传来轻轻的一句问话：“你带武器了吗？”
她自己就是武器，这点门里的那个人应该知道，但他不知道的是伊西丝在过去这半年里的变化。“你觉得我会在没办法自保的情况下来这个烂糟糟的地方吗？”
巷子边的一个瘾君子从喉咙里咕哝了一声。
又是片刻的沉默，随后，那人用难以置信的语气说：“伊西丝？”
显然他一开始把伊西丝当成了另外一个人。
门打开了一条缝，简易房里飘出了一股书香，跟瘾君子们那种霉烂的气味不一样。
“天哪。”顿坎·蒙特小声说着，抓住她的胳膊，一把将她拉进房子里。
“你要是想说我胆子真大，竟敢跑到这里来，我就给专管废话的警察打电话。”
他变样了，这是当然的。他棕色的头发比以前长，一直垂到粗壮的肩膀上，乱糟糟的，该梳理了。短短的络腮胡又密又黑，眼窝深陷。伊西丝不知道他有没有对自己造的瘾书上瘾，但随后又想，这可能只是住在这样一个地方在人身上留下的痕迹。顿坎的个子很高，鼻子窄窄的，颧骨高耸。在勒卡雷中学的时候，伊西丝有时会拿这点来取笑他，说他像没画好的罗马诗人像，墨水的污渍在画上错误的位置勾勒出了阴影。那时的她年龄还小，他们正在热恋中。
顿坎穿了一条卡其色裤子，上面有很多口袋，上身穿了一件浅色衬衫，外面套着一件棕色的马甲，马甲上的口袋更多。看来他的生意不错，所以才需要这么多的口袋来塞东西。
“你来干什么？”他边问，边闩上她身后的门。这问题不怎么礼貌，但却很能反映他们现在的关系。
伊西丝的目光落在了屋子里面那张窄窄的床上，那是唯一没有堆着书的地方。他是怎么把这么多书弄到这里来，还躲开了巷子里那些嗜书如命的人的打劫的？看来他给自己树立了不小的声望。这些都是瘾书吗？难以置信。顿坎应该依然热爱读书，否则早就失去书巫能力了。伊西丝能感觉到他身体里强大的书巫力。
他发现伊西丝在看什么：“我的床，我在那里睡觉。”
“我需要你的帮助。”
他打量着伊西丝，等着她继续说。
“你还欠我一个人情。”她接着说。
“为什么我听到这个并没有觉得意外呢？”
“因为这是事实。”她曾经救过顿坎的命。当年她奉亚当学院之命找到了他，但并没有把他交出去。那是多久之前的事了？八年？九年？那时她确信自己能够亲手杀了这个密探里的叛徒。但当他们面对面站着的时候，对过去的回忆占了上风。连那本阿布索隆的瘾书她都留给了顿坎。她之前历经九个月终于找到顿坎，靠的就是这本书留下的痕迹。当时她一言不发地转身走了，再也没有其他人找到过顿坎，她也没有告诉过任何人关于顿坎的事。
“你看上去很不好。”他说着，用一只手把伊西丝的兜帽摘了下去。
伊西丝的目光扫过两把压在一堆堆书下面的椅子，然后又盯在了那张床上：“我能坐下吗？”
他猛地点点头，然后赶在前面，用几乎让人感动的热情拉平床单。
坐下的时候，她才发觉自己刚才爬山爬得腿直发抖。“我离开已经半年了。”她说着，竭力克制着再次袭来的疲倦。
他把一张椅子上的书挪开，把椅子放到床前，面对着她坐下：“听说了。”
“吃惊吗？”
“是担心，担心我自己，因为你来这里了，而阿提库斯的人肯定正在外面到处找你。”
“我想，我甩掉他了。”
“谁？难道说……”
“是他亲自在抓我。他在书城找到了我，但我还是在最后一刻逃脱了。”
顿坎叹了口气：“你确定他不是故意放你走的？也许他认为你能带他找到游吟兄弟。”
“有可能。”
他跳了起来：“我的天哪，伊西丝！这么多年了，我在这里安安静静的，我做了很多赚钱的生意，才成了这个地方有声望的公民。”
“假如说有什么地方能够被称作书巫界的垃圾场，那就是你待的这个地方了。”
“你错了，我待在高高的顶尖上。这是个很小但是很奇妙的区别。这或许不是个多么风光的宝座，但它的确是个宝座。”
“垃圾做成的。”
他眼睛周围的黑影更加黑了：“他们说你现在跟书妖混在一起。”
“而你在买卖瘾书，靠着外面那群乌合之众挣钱。”
他毫无幽默感地笑笑：“请到勒卡雷中学来！这里会给您金色的未来！”
伊西丝点点头：“咱们两个做得都不错。”
他耸耸肩，走到炉子前，往炉膛里扔了些木柴，然后烧上一壶水。伊西丝看见他的心灵书插在屁股后面的裤兜里，那是一本已经被翻得破破烂烂的邦德系列小说。“你饿吗？”
“我来是想找你要另外一样东西的，顿坎。”
“有意大利面。”
“还在你这里吧？那本阿布索隆的书？”
他猛地转过身，手里举着炒勺，就像举了把剑一样，同时压低了声音愤怒地说：“你声音再大一点，要不了十秒钟咱们就都完蛋了。如果让外面的那些人发觉……他们会把咱们活活撕碎。”
“那就是在这里了。”
他又转过身去背对伊西丝，把一盒通心粉放在炉子旁边，通心粉旁边是一瓶拌面的酱：“别再提这事了，只要你还在美丽城，就千万不要再提。声音别那么大，他们别的什么都听不见，但是假如有人提到了那个……你根本想象不到！”
“外面有一半的牌子上都写着这个！”
“每个人都知道那是假的，就连最愚蠢的人都知道那三本书已经不见了。但是这些人宁愿相信那些复制品和摹本的效力跟真品的一样。”
“给我看看，顿坎。”
他停下手，但是没有朝伊西丝转过身来：“你失去理智了。”
“我能信任你吗？”
“不能。”
她开始解开紧身衣的挂钩，却发现手指不听使唤，这让她吓了一跳。她的状态比自己想象中的还要糟糕。她真的已经筋疲力尽了。
“顿坎？”
“我在做饭。”
“看着我。”
勺子掉进锅里，发出一声闷响。也许顿坎已经发觉什么了。他缓缓转身，看上去就像是个要尽量拖延开饭时间的人，他的脸像褪色的羊皮纸卷一样苍白。
伊西丝身体里射出一道微弱的光，照亮了他的脸，将他紧闭的嘴唇染成了白色。书页在伊西丝的胸腔里翻动，伊西丝为他分离的那个书页之心上炽烈地燃烧着一些神秘的字符。
过了一会儿，他依然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这时，伊西丝又合上了书，用颤抖的手去系紧身衣的挂钩，但挂钩不断地从小环中滑脱。
顿坎一言不发地在她跟前蹲下，帮她系上了紧身胸衣。
“谢谢。”她用嘶哑的声音说。
顿坎捧起她的脸，吻了吻她满是汗水的额头。“你得休息，”他温柔地说，“你想在这里待多久就待多久。”
“不行，我还得走，这里的一切才刚刚开始。”
“你连站都站不稳了，我是不会让你就这么离开的，”他的眼神中全是真诚的忧虑，“你到底怎么了？”
如果把一切都告诉顿坎，那会消耗掉她最后一丝力气，但是稍稍犹豫之后，她还是讲了。她从自己寻找《地平线地图集》讲起，说到自己如何遇见芙莉亚和提贝流斯·费尔菲克斯，跟魅姬在书城的战斗，芙莉亚和年轻时的七芒星之间的友谊或者其他什么，还有后来芙莉亚如何使伊西丝变成了七芒星童话中的主人公，伊西丝莫名其妙地变成了七芒星书妖，现在被迫用这样的身份继续生活。她不确定顿坎会不会相信自己说的话。
“我现在的书巫力是当年在学校里的时候想都想不到的，”她最后说，“但同时我也比之前任何时候都脆弱。我越来越频繁地进入需要休养的状态，通常这样的休养要持续好几天，但是现在根本没有时间休养，顿坎，再过几天就来不及了。”这时她意识到，自己还根本没有提阿博加斯特告诉她的那些事，于是就用几句话简单地描述了一下。听到她说作为书妖的菲德拉·赫库兰尼亚如何让墨妖卷进战争时，顿坎的反应出人意料地平静。直到听见她说阿博加斯特计划进入永夜庇护所去阻止菲德拉，而她自己认为这个计划是错误的时，顿坎才摇了摇头。
“我造成的伤害顶得上别人十辈子做的了，”伊西丝说，“现在或许是拯救一次世界的时候了。”她希望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像是在说笑，但是这些话听在她自己的耳朵里，都觉得异常严肃和苦涩。
伊西丝说完后，顿坎看着她，就好像在担心她随时会倒下。而她只是希望顿坎现在不要说什么蠢话，不要煽情之类的。他们之间的那段已经过去太久了，之后伊西丝又爱上过另外一个男人，那个男人后来被魅姬抢走了。而且她现在已经没办法清晰地思考了，但是她又很不情愿承认这一点。
“我必须看一下那本书，”她说，“那本书能让我恢复力气。看过那本书的人可以几个星期不睡觉，听说是这样的，对吧？”
他把声音压得非常低。“关于阿布索隆的书，曾经有过各种奇怪的传言。”他没有直接回答。
“求你，顿坎！”
“那会要了你的命的，不会马上，但是过一段时间肯定会。只要半页，你就会上瘾，读完一页，你肯定就完蛋了。”
“我只是需要足够的时间去找菲德拉，没有了菲德拉，墨妖不过是一些野蛮的动物而已，不可能跨过永夜庇护所的边界。”
“阿提库斯提出来的时候，你为什么不直接跟着他去？”
“因为他想要找的是利用这件事的方法，他要的是推翻三大家族。你跟我一样了解他，只要他还活着，就没有任何人和事能够阻止他。”
“他已经老了。”
“或许正是因为这样，他才比以前更加危险，因为他知道留给自己的时间不多了。他为的不是给自己攫取权力，而是为了亚当学院。他相信学院，但是心里很瞧不起三大家族，至少他自己是这样说的。”
她用尽全身的力气说完这些，眼前突然一黑，坐不稳了。她瘫倒在顿坎的床上。他的枕头上有一股书的味道。
“顿坎，”她用嘶哑的声音说，“我需要那本该死的书……”
“阿提库斯告诉你的并不全。”
她努力聚焦起自己的眼神，昏暗的木板屋里，所有的书都变得清晰，然后又重新变得模糊，炉子上的水开了，沸腾的声音在她的脑壳里轰鸣。吃饭的事早就被抛在了脑后，被人遗忘的锅孤独地冒着蒸汽。
“阿提库斯说到那些‘想法’了吗？”顿坎说着，把一块湿布放在她的额头上。
她没有发烧，也没有生病，她只是需要一本书而已。难道连看都没有看一眼，她就已经对那书上瘾了吗？所以阿布索隆的书才那么危险？难道只要在脑子里想象一下，就足以毁掉一个书巫吗？
她对顿坎问题的反应很迟钝，因为她觉得自己的问题更迫切。他会把那本下落不明的书藏在什么地方？肯定就在这个屋子里，在他身边，假如她要找的话，顿坎能否在书被找到之前拦住她？
“让我看看，”她央求道，“就一下。”
“我不能那么做，以你现在的状态，我只要让你看上一个句子，你就会上瘾了。”
这时，伊西丝冲他喊了起来：“我要那本书，你懂吗？这样我才能把菲德拉……”
他捂住了伊西丝的嘴，而她已经虚弱到无力反抗。他低头看着她，摇了摇头。他的脸离她的只有一掌的距离，上一次他们这样靠近彼此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这个念头又把伊西丝朝现实里拽回来一点，他此前说过的话在她耳中回响：阿提库斯说到那些“想法”了吗？
随后是她在外面听到的那个问题：那些想法从何处来？
“你……你在说什么？”顿坎把手从她嘴上拿开后，她虚弱地说，“什么想法？”
“亚当学院并不只有菲德拉这一个问题。”
“我不懂……”她感到自己已经彻底被疲倦淹没了。或许这一切都是她的幻觉，很快她就会睡着，一睡好几天，谁知道等她醒来的时候，这个世界还会剩下些什么。她会出现幻觉也不奇怪，这是疯狂的问题，疯狂的想法。
“那一开始不过是这里的人进入癫狂状态后的异想天开而已。”顿坎从床边站起，把一个箱子推到一边，露出下面镶在粗糙木地板上的一个铁环。这是一扇活门的把手。“他们不断重复这一个问题，永远都只有这一个问题。”
“那些想法从何处来？”伊西丝小声说。
“你听到过？他们会不断重复这个问题，在街巷里，在房子里。”顿坎转动一个数字锁，打开了地上的那扇活门，从里面取出一个匣子。
“一开始我以为那不过是在随口胡说，瘾君子嘴里总是会有胡言乱语。但是后来他们说得越来越多，几乎每天都有人问这个问题：那些想法从何处来？”
“它们是从何处来的呢？”她发觉自己的嘴角在抽动，虽然自己根本不想笑。
“没人说得清楚，但它们最早是从深层庇护所传出来的，然后落进了混沌之中，那是一些发生了突变的、扭曲的、荒谬的想法，至少大家都是这么说的。我不知道它们是什么，长什么样，没有人说起过这些。”他拿着匣子走回床边，把匣子打开。里面放着小瓶的针剂和一板板的药片，另外还有两个注射器。
“拿……开，”她央求道，“我不吃药。”
他目光灼灼地盯着伊西丝：“菲德拉·赫库兰尼亚只是威胁书巫世界的危险之一，而且恐怕还不是最危险的一个。那些‘想法’已经毁灭了深层庇护所，现在还在继续往浅层走。有些可能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地进入了更远的地方，到了这里或者书城，也可能已经出了庇护所，谁知道呢。”
“那些想法怎么会……”
“造成这么大的破坏？难道造成破坏的不是从来都是些想法吗？”他从匣子里拿出一小瓶针剂。“从很久之前就开始了，几十年之前，就因为这个，学院才那么害怕书妖，要把他们都抓起来。因为书妖不就是一些有血有肉的想法吗？三大家族认为这些书妖有一天会被那些想法迷惑，起来造反，所以学院要镇压他们，恨不得今天就把他们赶尽杀绝。”
“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的？”
他打开一个注射器：“你得先安静一下。”
“不，顿坎……”
他说了些什么，但伊西丝只是瞪着针头，没有去听他在讲什么。她不想睡觉，只想要那本书。
“给我。”她说。
他摇摇头。
她一把抓过他怀里那个匣子，用两只手拿着朝他的脸上砸去。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从阿博加斯特那里逃出来后，她先在书城的巷子里找了个隐蔽的地方睡了一天，勉强恢复了一小部分力气，能站得住了。
睡醒后，她开了一扇穿越门，穿过隐页世界。书巫的能力越强，从一个地方穿越到另一个地方的速度就越快。自从她拥有了七芒星书妖的力量，穿越时停留在隐页世界真空地带的时间就缩短到了几秒钟。但是今天，她特意降低了自己坠落的速度，为的是在到达目的地之前看看四周。
波多贝罗是多年前分裂出的一个庇护所的碎片。所有剩余部分都坠向了虚空，说不定直到今天还在向下坠落，但是没有人能确认是否真的是这样。只有这一块碎片被金色的网挂住了，从那之后，它就悬在了无底深渊的上方，像挂在群星之中的一颗彗星。
波多贝罗的本义是“美丽城”，给这个破碎的地方起这么个名字，完全是出于讽刺的目的。这个地方一点也不美，到处都是木板房和垃圾，就像贫民区一样。陡斜的街巷狭窄、破旧，很多巷子就修在这个庇护所碎块的裂缝之上。这里没有警察维持最基本的秩序，但是并不存在违法乱纪的现象，因为这里根本就没有法律。波多贝罗的居民都是一些在外面的世界里失去了一切的书巫，这个地方是他们最后的落脚处。
在波多贝罗，统治一切的是书瘾。来到这里的人们都已经为书瘾花掉了最后一分钱，他们的理智也消耗殆尽了。自从书巫亚历山德雷·阿布索隆在一百多年前造出了第一批“瘾书”，人们对这些书的追捧就成了商人的摇钱树。书巫们用了几十年的时间研究阿布索隆的技术，仿照他的书制造了一批复制品，但这些复制品的效力远比不上真品。只要读过“瘾书”，人就会欲罢不能，上瘾的人会反复诵读书上的句子，虽然那些句子一旦被背下来，就会丧失效力。这种情况下就得重新去找其他的书页或者书。就算家底再厚的书巫，用不了几年也会荷包空空，到最后，这些书巫全都集中在了美丽城这个庇护所碎块里。这里是所有上了书瘾的人最终的归宿，他们在这里买卖的是复制品的复制品的复制品。这些书巫会在这里花光最后一点储蓄，然后就浑浑噩噩地活在强烈的阅读欲望中。
在亚当学院管理的地方，买卖“瘾书”是要被判死刑的，但波多贝罗是个三不管地区，是个没人监管的避难所，面积也就三四平方英里大。伊西丝不喜欢到这里来，但是她知道其他任何地方都没有这里合适。
她让自己从金色的深渊掉到了这个坑坑洼洼的地方，像一根闪烁着紫色光芒的柱子一样落到地面上，一动不动地蹲坐了一会儿，缓了缓神。留在这里很危险，而且她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才能攒够力气重新开启穿越门。得让其他人知道阿博加斯特告诉她的那些事，她必须和芙莉亚、苏梅贝拉取得联系。她得找到联系的方法，还不能让学院发现她这些朋友的行踪。只有在保持清醒并且有足够力气的情况下，她才能做到这一点。波多贝罗是唯一能帮她同时做到这两点的地方，虽然要付出高昂的代价。
她所在的地方是这个庇护所碎块的边缘，窄窄的一行空地紧贴着岩石，旁边就是棚户区了。那些木板搭成的房子是瘾君子们的毒窝，他们不分白天黑夜地躲在里面，沉浸在书瘾制造出的迷幻状态中。还有很多瘾君子连最简陋的房子都住不起，干脆就待在街边、小窝棚或者过道里。这些人骨瘦如柴，用颤抖的手捧着单张的书页，或是倒在已经翻得非常破旧的书上。这些书巫的气味已经变了，他们闻上去像发了霉的纸张一样臭烘烘的。这个庇护所的上空笼罩着一种诡异的寂静，因为那些看书的人对声音非常敏感，假如他们觉得被人打扰了，就会对打扰他们的人拳脚相加。偶尔会有某个因为书瘾而丧失了理智的可怜人尖叫起来，但其他人很快就能让他停止尖叫，随后，这些人又继续沉浸在自己的书瘾中。
就像是有某种强大的力量要在文学带来的幸福感之外创造一个阴暗面，为书籍带来的所有美好树立一个对立面。伊西丝有生以来第一次产生了一个疑问，波多贝罗这个地方究竟是七芒星计划好的，还是跟书巫世界的其他阴暗面一样自己产生的。
这个残破的庇护所不会永远存在，它的底部已经开始崩裂，分解成黏糊糊的泥浆，或是滴进隐页世界的真空里，或是被金色的河流带走。分裂的过程虽慢，却势不可当。伊西丝确信那些在波多贝罗控制交易的人早就开始寻找下一个落脚之处了。
她依然穿着那件黑色的紧身胸衣，披着黑色的斗篷。她的衣服上有一股煤灰和脏污的味道，不过在这个地方，不会有人注意到这一点。如果她能找到要找的人，那个人在将要为伊西丝做的其他所有事之外，或许还能帮她买身新衣服。
坠落时围绕着她的那些紫色光芒开始褪去，伊西丝站起身。刚朝棚户区那边走了几步，她就发现有人在盯着自己。隐页世界的真空中放射出火红色的光芒，让波多贝罗那些房子的屋顶和侧面的木板永远笼罩在类似夕阳的色彩中。这些木板房密密地挤在一起，盖在陡峭的斜坡上，一直向上延伸到了庇护所的最高点，再往后就是挂在虚无世界边缘的那张金色的网了，这个庇护所的碎块以前就挂在圆形的大网眼上，就像被黏在蜘蛛网上一样。
庇护所边缘那一窄行没有盖房子的空地就像没有船舶停靠的废弃港口。伊西丝走进一条窄巷子，发现木板房的门上都挂着牌子，上面是各种各样的“瘾书”广告，其中一半都声称自己有阿布索隆的真品。这当然是在胡说八道，三本已知的由阿布索隆亲手撰写和装订的“瘾书”全都被认为已经下落不明，其中两本估计再也不可能找到了，不过伊西丝知道去哪里能找到第三本。
她现在很确定有人在跟踪自己。她躲开下水管里流出的臭水时，一些蹲在路边的人抬起头看着她。她已经在亚当学院的通缉名单上待了半年了，或许有些人会模模糊糊地觉得在什么地方见过她的脸。也许她来波多贝罗的消息比她想象中传得更快。
她不断地四下张望，不排除阿博加斯特在跟着她的可能性。她看见一扇窗户里面有紫色的闪光，就会想那是不是阿博加斯特穿越到了波多贝罗。她在一个小窝棚里藏了一会儿，把兜帽拉低，盖住自己的脸，等着看阿博加斯特会不会出来。发现没有人出来，这才又接着走，一路向上，穿行在朽烂的木板房和路边那些脏兮兮的人组成的迷宫中。
一次，一个瘦骨嶙峋的女人摇摇晃晃地朝她走过来，灰色的衣服破破烂烂的，一只手把一张残破的书页紧紧捂在胸口上，另一只手指着高处那片空荡荡的金色。伊西丝想躲开她，但女人挡住了她的去路，眼神呆滞，用嘶哑的声音嘟囔着一个问题：
“那些想法从何处来？”
伊西丝推开她继续走，但那个女人转过身，揪住了她的斗篷。
那些想法从何处来？她用刺耳的声音厉声问道。寂静的巷子里转瞬间掀起了一阵骚动，三个瘾君子从暗处冲出来，抓住女人的衣服和头发，把她拽进了一个木板房。
“安静！”其中一个人粗鲁地对女人喊。另一个怒喝道：“马上闭嘴！”第三个人说：“这是看书的地方！”随后，伊西丝听到了拳打脚踢的声音，还有那个女人含混的呻吟声。
伊西丝匆匆地继续走自己的路，转了好几次弯，沿着凿得十分粗糙的台阶向上，最后停在一扇沉重的铁门前。她又检查了一下是否有人跟踪，但只能看到双眼大睁看着零散书页、反复念叨着同一些句子的人。
她轻轻地敲了敲门。
从里面传出挪动凳子的声音。“谁？”
“不是来买东西的，”她压低声音对着门说，“开门，顿坎，是我。”
门里是久久的沉默。她听不见脚步声，连轻轻的窸窣声都没有，但她敢肯定里面的人一定正在朝门这边走，像豹子一样悄无声息。在勒卡雷中学认识这个人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了，不过看来他的技术并没有荒废。
从很近的地方传来轻轻的一句问话：“你带武器了吗？”
她自己就是武器，这点门里的那个人应该知道，但他不知道的是伊西丝在过去这半年里的变化。“你觉得我会在没办法自保的情况下来这个烂糟糟的地方吗？”
巷子边的一个瘾君子从喉咙里咕哝了一声。
又是片刻的沉默，随后，那人用难以置信的语气说：“伊西丝？”
显然他一开始把伊西丝当成了另外一个人。
门打开了一条缝，简易房里飘出了一股书香，跟瘾君子们那种霉烂的气味不一样。
“天哪。”顿坎·蒙特小声说着，抓住她的胳膊，一把将她拉进房子里。
“你要是想说我胆子真大，竟敢跑到这里来，我就给专管废话的警察打电话。”
他变样了，这是当然的。他棕色的头发比以前长，一直垂到粗壮的肩膀上，乱糟糟的，该梳理了。短短的络腮胡又密又黑，眼窝深陷。伊西丝不知道他有没有对自己造的瘾书上瘾，但随后又想，这可能只是住在这样一个地方在人身上留下的痕迹。顿坎的个子很高，鼻子窄窄的，颧骨高耸。在勒卡雷中学的时候，伊西丝有时会拿这点来取笑他，说他像没画好的罗马诗人像，墨水的污渍在画上错误的位置勾勒出了阴影。那时的她年龄还小，他们正在热恋中。
顿坎穿了一条卡其色裤子，上面有很多口袋，上身穿了一件浅色衬衫，外面套着一件棕色的马甲，马甲上的口袋更多。看来他的生意不错，所以才需要这么多的口袋来塞东西。
“你来干什么？”他边问，边闩上她身后的门。这问题不怎么礼貌，但却很能反映他们现在的关系。
伊西丝的目光落在了屋子里面那张窄窄的床上，那是唯一没有堆着书的地方。他是怎么把这么多书弄到这里来，还躲开了巷子里那些嗜书如命的人的打劫的？看来他给自己树立了不小的声望。这些都是瘾书吗？难以置信。顿坎应该依然热爱读书，否则早就失去书巫能力了。伊西丝能感觉到他身体里强大的书巫力。
他发现伊西丝在看什么：“我的床，我在那里睡觉。”
“我需要你的帮助。”
他打量着伊西丝，等着她继续说。
“你还欠我一个人情。”她接着说。
“为什么我听到这个并没有觉得意外呢？”
“因为这是事实。”她曾经救过顿坎的命。当年她奉亚当学院之命找到了他，但并没有把他交出去。那是多久之前的事了？八年？九年？那时她确信自己能够亲手杀了这个密探里的叛徒。但当他们面对面站着的时候，对过去的回忆占了上风。连那本阿布索隆的瘾书她都留给了顿坎。她之前历经九个月终于找到顿坎，靠的就是这本书留下的痕迹。当时她一言不发地转身走了，再也没有其他人找到过顿坎，她也没有告诉过任何人关于顿坎的事。
“你看上去很不好。”他说着，用一只手把伊西丝的兜帽摘了下去。
伊西丝的目光扫过两把压在一堆堆书下面的椅子，然后又盯在了那张床上：“我能坐下吗？”
他猛地点点头，然后赶在前面，用几乎让人感动的热情拉平床单。
坐下的时候，她才发觉自己刚才爬山爬得腿直发抖。“我离开已经半年了。”她说着，竭力克制着再次袭来的疲倦。
他把一张椅子上的书挪开，把椅子放到床前，面对着她坐下：“听说了。”
“吃惊吗？”
“是担心，担心我自己，因为你来这里了，而阿提库斯的人肯定正在外面到处找你。”
“我想，我甩掉他了。”
“谁？难道说……”
“是他亲自在抓我。他在书城找到了我，但我还是在最后一刻逃脱了。”
顿坎叹了口气：“你确定他不是故意放你走的？也许他认为你能带他找到游吟兄弟。”
“有可能。”
他跳了起来：“我的天哪，伊西丝！这么多年了，我在这里安安静静的，我做了很多赚钱的生意，才成了这个地方有声望的公民。”
“假如说有什么地方能够被称作书巫界的垃圾场，那就是你待的这个地方了。”
“你错了，我待在高高的顶尖上。这是个很小但是很奇妙的区别。这或许不是个多么风光的宝座，但它的确是个宝座。”
“垃圾做成的。”
他眼睛周围的黑影更加黑了：“他们说你现在跟书妖混在一起。”
“而你在买卖瘾书，靠着外面那群乌合之众挣钱。”
他毫无幽默感地笑笑：“请到勒卡雷中学来！这里会给您金色的未来！”
伊西丝点点头：“咱们两个做得都不错。”
他耸耸肩，走到炉子前，往炉膛里扔了些木柴，然后烧上一壶水。伊西丝看见他的心灵书插在屁股后面的裤兜里，那是一本已经被翻得破破烂烂的邦德系列小说。“你饿吗？”
“我来是想找你要另外一样东西的，顿坎。”
“有意大利面。”
“还在你这里吧？那本阿布索隆的书？”
他猛地转过身，手里举着炒勺，就像举了把剑一样，同时压低了声音愤怒地说：“你声音再大一点，要不了十秒钟咱们就都完蛋了。如果让外面的那些人发觉……他们会把咱们活活撕碎。”
“那就是在这里了。”
他又转过身去背对伊西丝，把一盒通心粉放在炉子旁边，通心粉旁边是一瓶拌面的酱：“别再提这事了，只要你还在美丽城，就千万不要再提。声音别那么大，他们别的什么都听不见，但是假如有人提到了那个……你根本想象不到！”
“外面有一半的牌子上都写着这个！”
“每个人都知道那是假的，就连最愚蠢的人都知道那三本书已经不见了。但是这些人宁愿相信那些复制品和摹本的效力跟真品的一样。”
“给我看看，顿坎。”
他停下手，但是没有朝伊西丝转过身来：“你失去理智了。”
“我能信任你吗？”
“不能。”
她开始解开紧身衣的挂钩，却发现手指不听使唤，这让她吓了一跳。她的状态比自己想象中的还要糟糕。她真的已经筋疲力尽了。
“顿坎？”
“我在做饭。”
“看着我。”
勺子掉进锅里，发出一声闷响。也许顿坎已经发觉什么了。他缓缓转身，看上去就像是个要尽量拖延开饭时间的人，他的脸像褪色的羊皮纸卷一样苍白。
伊西丝身体里射出一道微弱的光，照亮了他的脸，将他紧闭的嘴唇染成了白色。书页在伊西丝的胸腔里翻动，伊西丝为他分离的那个书页之心上炽烈地燃烧着一些神秘的字符。
过了一会儿，他依然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这时，伊西丝又合上了书，用颤抖的手去系紧身衣的挂钩，但挂钩不断地从小环中滑脱。
顿坎一言不发地在她跟前蹲下，帮她系上了紧身胸衣。
“谢谢。”她用嘶哑的声音说。
顿坎捧起她的脸，吻了吻她满是汗水的额头。“你得休息，”他温柔地说，“你想在这里待多久就待多久。”
“不行，我还得走，这里的一切才刚刚开始。”
“你连站都站不稳了，我是不会让你就这么离开的，”他的眼神中全是真诚的忧虑，“你到底怎么了？”
如果把一切都告诉顿坎，那会消耗掉她最后一丝力气，但是稍稍犹豫之后，她还是讲了。她从自己寻找《地平线地图集》讲起，说到自己如何遇见芙莉亚和提贝流斯·费尔菲克斯，跟魅姬在书城的战斗，芙莉亚和年轻时的七芒星之间的友谊或者其他什么，还有后来芙莉亚如何使伊西丝变成了七芒星童话中的主人公，伊西丝莫名其妙地变成了七芒星书妖，现在被迫用这样的身份继续生活。她不确定顿坎会不会相信自己说的话。
“我现在的书巫力是当年在学校里的时候想都想不到的，”她最后说，“但同时我也比之前任何时候都脆弱。我越来越频繁地进入需要休养的状态，通常这样的休养要持续好几天，但是现在根本没有时间休养，顿坎，再过几天就来不及了。”这时她意识到，自己还根本没有提阿博加斯特告诉她的那些事，于是就用几句话简单地描述了一下。听到她说作为书妖的菲德拉·赫库兰尼亚如何让墨妖卷进战争时，顿坎的反应出人意料地平静。直到听见她说阿博加斯特计划进入永夜庇护所去阻止菲德拉，而她自己认为这个计划是错误的时，顿坎才摇了摇头。
“我造成的伤害顶得上别人十辈子做的了，”伊西丝说，“现在或许是拯救一次世界的时候了。”她希望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像是在说笑，但是这些话听在她自己的耳朵里，都觉得异常严肃和苦涩。
伊西丝说完后，顿坎看着她，就好像在担心她随时会倒下。而她只是希望顿坎现在不要说什么蠢话，不要煽情之类的。他们之间的那段已经过去太久了，之后伊西丝又爱上过另外一个男人，那个男人后来被魅姬抢走了。而且她现在已经没办法清晰地思考了，但是她又很不情愿承认这一点。
“我必须看一下那本书，”她说，“那本书能让我恢复力气。看过那本书的人可以几个星期不睡觉，听说是这样的，对吧？”
他把声音压得非常低。“关于阿布索隆的书，曾经有过各种奇怪的传言。”他没有直接回答。
“求你，顿坎！”
“那会要了你的命的，不会马上，但是过一段时间肯定会。只要半页，你就会上瘾，读完一页，你肯定就完蛋了。”
“我只是需要足够的时间去找菲德拉，没有了菲德拉，墨妖不过是一些野蛮的动物而已，不可能跨过永夜庇护所的边界。”
“阿提库斯提出来的时候，你为什么不直接跟着他去？”
“因为他想要找的是利用这件事的方法，他要的是推翻三大家族。你跟我一样了解他，只要他还活着，就没有任何人和事能够阻止他。”
“他已经老了。”
“或许正是因为这样，他才比以前更加危险，因为他知道留给自己的时间不多了。他为的不是给自己攫取权力，而是为了亚当学院。他相信学院，但是心里很瞧不起三大家族，至少他自己是这样说的。”
她用尽全身的力气说完这些，眼前突然一黑，坐不稳了。她瘫倒在顿坎的床上。他的枕头上有一股书的味道。
“顿坎，”她用嘶哑的声音说，“我需要那本该死的书……”
“阿提库斯告诉你的并不全。”
她努力聚焦起自己的眼神，昏暗的木板屋里，所有的书都变得清晰，然后又重新变得模糊，炉子上的水开了，沸腾的声音在她的脑壳里轰鸣。吃饭的事早就被抛在了脑后，被人遗忘的锅孤独地冒着蒸汽。
“阿提库斯说到那些‘想法’了吗？”顿坎说着，把一块湿布放在她的额头上。
她没有发烧，也没有生病，她只是需要一本书而已。难道连看都没有看一眼，她就已经对那书上瘾了吗？所以阿布索隆的书才那么危险？难道只要在脑子里想象一下，就足以毁掉一个书巫吗？
她对顿坎问题的反应很迟钝，因为她觉得自己的问题更迫切。他会把那本下落不明的书藏在什么地方？肯定就在这个屋子里，在他身边，假如她要找的话，顿坎能否在书被找到之前拦住她？
“让我看看，”她央求道，“就一下。”
“我不能那么做，以你现在的状态，我只要让你看上一个句子，你就会上瘾了。”
这时，伊西丝冲他喊了起来：“我要那本书，你懂吗？这样我才能把菲德拉……”
他捂住了伊西丝的嘴，而她已经虚弱到无力反抗。他低头看着她，摇了摇头。他的脸离她的只有一掌的距离，上一次他们这样靠近彼此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这个念头又把伊西丝朝现实里拽回来一点，他此前说过的话在她耳中回响：阿提库斯说到那些“想法”了吗？
随后是她在外面听到的那个问题：那些想法从何处来？
“你……你在说什么？”顿坎把手从她嘴上拿开后，她虚弱地说，“什么想法？”
“亚当学院并不只有菲德拉这一个问题。”
“我不懂……”她感到自己已经彻底被疲倦淹没了。或许这一切都是她的幻觉，很快她就会睡着，一睡好几天，谁知道等她醒来的时候，这个世界还会剩下些什么。她会出现幻觉也不奇怪，这是疯狂的问题，疯狂的想法。
“那一开始不过是这里的人进入癫狂状态后的异想天开而已。”顿坎从床边站起，把一个箱子推到一边，露出下面镶在粗糙木地板上的一个铁环。这是一扇活门的把手。“他们不断重复这一个问题，永远都只有这一个问题。”
“那些想法从何处来？”伊西丝小声说。
“你听到过？他们会不断重复这个问题，在街巷里，在房子里。”顿坎转动一个数字锁，打开了地上的那扇活门，从里面取出一个匣子。
“一开始我以为那不过是在随口胡说，瘾君子嘴里总是会有胡言乱语。但是后来他们说得越来越多，几乎每天都有人问这个问题：那些想法从何处来？”
“它们是从何处来的呢？”她发觉自己的嘴角在抽动，虽然自己根本不想笑。
“没人说得清楚，但它们最早是从深层庇护所传出来的，然后落进了混沌之中，那是一些发生了突变的、扭曲的、荒谬的想法，至少大家都是这么说的。我不知道它们是什么，长什么样，没有人说起过这些。”他拿着匣子走回床边，把匣子打开。里面放着小瓶的针剂和一板板的药片，另外还有两个注射器。
“拿……开，”她央求道，“我不吃药。”
他目光灼灼地盯着伊西丝：“菲德拉·赫库兰尼亚只是威胁书巫世界的危险之一，而且恐怕还不是最危险的一个。那些‘想法’已经毁灭了深层庇护所，现在还在继续往浅层走。有些可能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地进入了更远的地方，到了这里或者书城，也可能已经出了庇护所，谁知道呢。”
“那些想法怎么会……”
“造成这么大的破坏？难道造成破坏的不是从来都是些想法吗？”他从匣子里拿出一小瓶针剂。“从很久之前就开始了，几十年之前，就因为这个，学院才那么害怕书妖，要把他们都抓起来。因为书妖不就是一些有血有肉的想法吗？三大家族认为这些书妖有一天会被那些想法迷惑，起来造反，所以学院要镇压他们，恨不得今天就把他们赶尽杀绝。”
“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的？”
他打开一个注射器：“你得先安静一下。”
“不，顿坎……”
他说了些什么，但伊西丝只是瞪着针头，没有去听他在讲什么。她不想睡觉，只想要那本书。
“给我。”她说。
他摇摇头。
她一把抓过他怀里那个匣子，用两只手拿着朝他的脸上砸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