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伊西丝边走边敞开胸膛，分离出一个书页之心。在阿布索隆书的影响下，她的书巫力几乎从身体里喷射而出，朝对手飞去。
一个警察感觉到她走近，猛地转过身来。书页之心的光在他圆睁的双眼里燃烧着，他的眼睛仿佛蜡烛一般。伊西丝手一挥就把他甩到了一边，那人猛地离地飞起，撞在一个老虎凳的边角上，躺在那里不动了。
剩下三个警察的心灵书都别在皮带上的书套里，不过只有一个伸手去掏书，另一个用枪瞄准了伊西丝，幸亏书巫保护力场挡住了射向伊西丝心脏和脑门的两颗子弹。那个男人迅速地躲进巨大的齿轮后面。
伊西丝于是转而先对付另外两个人。那两个警察中的一个刚刚撞开牢房的门，另一个飞速地分离了一个书页之心，朝伊西丝发出一股冲击力。伊西丝轻松地躲开，那股力撞在发电机上，发出了叮叮咣咣的声音。伊西丝发觉顿坎并不在那里，松了一口气。顿坎这时已经悄悄走到了大厅的边缘，打算从侧面偷袭藏在齿轮后面的那个警察。
作为七芒星书妖，伊西丝实际上有很多攻击的手段，从制造幻象、影响思想到借助各种元素，但伊西丝总是选择使用自己的身体这种最快捷的方式，即便已经获得了新的能力，也依然如此。她使一个警察所在的时空减速，出其不意地在他重新回到正常的时间流之后出现在他面前。伊西丝抢过他的心灵书，高高地抛了出去，随后掐住他的脖子，用他的后脑勺撞墙。他依然在努力地朝自己的心灵书伸出手去，心灵书一拱一拱地朝他爬回来。伊西丝再次将他的后脑勺朝墙上撞去，同时发觉有一股麻麻的感觉从这个警察的身体里钻进了她的手里。伊西丝愤怒地叫着放开他，他一动不动地瘫软在地。他用来与对方同归于尽的书巫毒迅速地顺着伊西丝的皮肤向上蔓延。她将意念集中在胳膊上，将这种邪恶的能量逼出，让它像火花雨一样从指尖滴落在地上。
伊西丝没料到对手会不惜牺牲自己的生命，她感到很懊恼。她朝后跨了一大步，离开了站在门框里的第四个警察的攻击范围。那个警察利用她分神的几秒钟，打开心灵书，朝她发射出一道火柱。假如离得近的话，她会马上反击，但现在她只是用一个无形的盾牌挡住了那根火柱。
那个警察打算再次发起攻击，但是伊西丝不会给他这个时间。她身体里书页上的字发出炽烈的白光，警察手里那把巨大的牢房钥匙也放射出同样的光芒，金属开始变形，变成钻头形状，像开瓶器一样旋转着钻进了他的小臂中。警察狂吼着丢掉心灵书，从伊西丝旁边冲进大厅里。她本可以让那个可怕的钻头从他的胳膊一直钻进胸膛里，但那样太费精力了，她这时已经发现了自己最后一个对手，也就是藏在齿轮背后的那个警察，依然没有倒下，所以她不再理会那个狂吼乱叫的警察，任凭那个人自己去对付变成了钻头的钥匙。
“顿坎？”
她觉得有些不对劲，顿坎之前想从侧翼袭击最后那个警察，这个计划应该是没有成功，她感觉到那些巨型钢齿轮背后有两个男人的书巫力场，于是跑了过去。
在她身后，钥匙变成的钻头发出的刺耳声音更大了，警察把钻头从上臂中拔出来，朝伊西丝扔了过来。她感觉到那根铁刺旋转着朝自己飞来，于是猛地躺倒，钻头从她身体上方“嗖”地飞了过去，砸在了墙上。她的对手站在那里，用左手抱着受伤的右臂，恶狠狠地看着伊西丝。
“我知道你是谁，”他的脸因为疼痛而扭曲，“你是那个叛徒伊西丝·霓莫霓思。”
她本不想杀死这个警察，但他却再次对她下了杀手。
伊西丝低头看着自己身体里面，念出了分离的书页之心上的字，然后朝警察发射出一束冲击力。这股力还没有铅笔粗，但它钻透了警察残余的防卫力场，钻进了他的胸膛。他一声没吭就倒在了地上。
“顿坎？”
朝那些山一样的巨型齿轮跑过去的时候，她有些踉跄。齿轮上方有一个网格结构的类似塔的东西，塔顶的小平台上安了把椅子，椅子左右两边有许多拉杆和开关。只需一个人，就能像魔鬼管风琴手一样操纵大厅里这台恐怖的行刑工具：全自动的老虎凳，用来掰断骨头的机器，有多个关节的机械臂上装着密密麻麻的钻头和钳子。不过现在这个地方冷冷清清的。
“顿坎？”
没有声音，虽然她一直能够感觉到这两个人的存在。顿坎活着，他的对手也活着。
远处再次传来隆隆声，脚下的地面传来一阵细密的震动，就好像四面的墙活过来了一样。
“伊西丝！”顿坎喊道，“小心！”
一阵恐怖的咯吱声响起，紧接着是一连串的爆裂声，机器上腾起一团铁锈色的尘土，好几根轴断了。现在伊西丝明白顿坎为什么要提醒她小心基督山的警察们了。
巨大的齿轮带着震耳欲聋的响声倒塌下来，齿轮直立着朝西面八方滚过去。最小的齿轮直径也有拖拉机车轮的那么大，最大的有一栋房子那么高。这些齿轮在屋子里散开，在伊西斯身边围成一个大大的圈。能够同时控制所有这些齿轮，那个人的书巫力一定非常强。
伊西丝再次抬头往施刑者高高在上的座位看过去，她看到了那个警察。他应该是在她把注意力放到其他地方的时候爬上去的。现在，他张开手臂，用意念指挥着这些成吨重的钢齿轮。
顿坎顺着架子奋力往座位那里爬，身边是一堆横七竖八爆裂开的支架，其中一些杆子足有下水管道那么粗。顿坎朝伊西丝比画着，大声吼着什么，但是他的声音被淹没在了齿轮滚动的巨大噪声中。
就在这时，一个齿轮轰隆隆地向伊西丝滚了过去，她朝旁边一跳，躲开了这个有几吨重的滚动着的家伙。下一个齿轮紧随而来，与她擦肩而过。她心里一乱，身体里的书页呼扇起来。第三个齿轮滚过来，第四个，第五个。这些庞然大物滚动的轨迹纵横交错，前后相差不过几秒钟时间，巨大的齿轮在大厅的石头地面上砸出了一个又一个坑。她手忙脚乱地跳来跳去，躲过这些齿轮。她根本无暇反击，每一次都躲得更加艰难，齿轮越滚越近。最后，她被地上的一道凹痕拌了个趔趄，扑倒在石头地面上的一道裂缝里，这时，下一个齿轮又滚了过来。
伊西丝摊开手掌，朝那个钢铁怪物伸出去，身体里的光又亮了起来，她分离了一个书页之心，朝那个齿轮发出一股冲击力，将齿轮打得直摇晃，但这个齿轮依然带着轰隆声继续朝她滚过来。齿轮左右摇晃，在只剩最后几米的时候偏离了轨道，紧贴着她滚了过去。
这个齿轮后面紧跟着一个更大的。
栏杆架上的那个男人得意扬扬的，顿坎离他还有相当一段距离，这时，顿坎停下来，用一根胳膊抱住架子，空出的那只手打开心灵书，打算用书巫力发起攻击，但这样的话，整个架子势必会倒塌。
“不要，顿坎！”伊西丝用尽全力大喊道，好让自己的声音盖过齿轮滚动的声音。
随即，她又继续躲闪齿轮。她踉踉跄跄地朝右边一个鱼跃，但这下又跳到了另外一个齿轮的滚动轨道上。她趴在地上，盖住了翻开的书页，她能感觉到被压折的书页在抗议。她朝旁边一滚，轰隆隆滚过的齿轮带起的风从脸上吹过。
顿坎被罩在一片白光中，接着，他的心灵书朝上面那个警察射出了一道炽烈的光。
平台的边缘开始向上弯，拉杆断裂，控制台突然起火，铆钉从固定的地方飞出，像子弹一样射向四面八方。那个警察叫了起来，地板像只钢手一样握住了他。顿坎奋力地大喊一声，将向上伸出的手指握成了拳头，平台随即像被揉成一团的纸一样，警察痛苦地喊叫着被包在了里面。金属板越合越紧，警察的喊叫声也停止了，扭曲的钢架顶上只剩下一个棱角分明的钢球，直径不过一米。
齿轮都停了下来，其中几个摇晃着倒向一边，撞倒了更多的齿轮。
伊西丝又抬头去看顿坎，他这时依然挂在离地面三人高的地方，高台座位下扭曲的钢架这时正在慢慢地朝他这边倾斜，断裂的架子很快就会将他压在一堆交缠着的断杆之下。
伊西丝同时分离了好几个书页之心，钢架发出咯吱吱的声音，被她用书巫力推正了，伊西丝一直扶着钢架，直到顿坎爬到了能够一下子跳到安全地方的位置。顿坎朝伊西丝冲过去，钢架在他身后摇晃，带着巨大的声音倒塌，火花像喷泉一样向上喷起。
伊西丝朝前弯着身子，双手支在膝盖上，她的胸腔合上了，浑身颤抖，不过她知道，这是因为四周的墙在颤，并不是因为疲劳。那个不断靠近的东西这时应该已经快到基督山了。
顿坎想扶她，但是她甩开了顿坎的胳膊，用颤抖的手指合上紧身胸衣的挂钩。“没事，”她用嘶哑的声音说，“咱们去找达马斯卡努斯吧！”
顿坎点点头，脸上带着犹疑的表情。现在，其余的警察应该也有所察觉了，除非这个大厅里的巨大声响被堡垒外面传来的巨大噪声盖过去了。
他们一起从横七竖八的齿轮中间朝敞开的牢房门跑去，并且在门槛那里放了一只折纸鸟，好让它在有其他警察赶来的时候给他们通风报信。随后，他们走进了达马斯卡努斯的牢房。
这个牢房比楼上那些旧牢房大好几倍，而且达马斯卡努斯也不用再往墙上刻他的那些计算结果和图了，他有巨大的纸可以用。这些纸被他夹在铝架子上，其中几十张上已经绘满了密密麻麻的直线、曲线和小到用显微镜才能看见的字符。一眼看过去，伊西丝不知道那是地图、天文学算式，还是给警察设计新制服的裁剪纸样。这些铝架子上装着轮子，达马斯卡努斯可以推着它们在牢房里四处移动。这些画满了图案的纸组成了一个迷宫，写满了数字、字母和各种奇怪算式的图纸一直向上顶到了天花板，其间是曲曲折折的狭窄通道。
借着几盏灯的微弱光线，伊西丝看到图上的不同位置标着一些庇护所的名字，图的外面还标了一些地方，但是她不明白这些地方跟其余那些图之间的关系。达马斯卡努斯绘制的书巫世界显然已经不是《地平线地图集》里的那种二维图，而是将庇护所虚构成叠落在一起的一层一层的存在。他绘制的这些庇护所之间的通道从上到下穿过了每一层。
“这个男人要么是个天才，要么就是个疯子。”她小声说。
“他以前就是个怪人。”
伊西丝看着那些图纸，摇了摇头。“怪人？”
“也许过了这么多年，他真的完全丧失了理智。”
他们绕过最后一张高墙一般、满是乱糟糟的线条与计算的图纸，终于看到了绘图师。他背对着他们坐在一张绘图桌前，不管是外面大厅里的声音还是房子的乱晃都没能打断他的工作。他穿着一件污渍斑驳的衬衫，衬衫外面套了一件棕色的背心，下面穿着一条深色的裤子，乱糟糟的花白头发一缕缕地垂在脊背上，嘴里正在小声地嘀咕，伊西丝听不懂他说的是什么。
伊西丝正想跟他说话，基督山的地突然强烈地震动起来，这是到目前为止最强烈的震动。挂在架子上的地图颤抖起来，发出沙沙声，一个架子倒了，达马斯卡努斯手里的笔一滑，他骂了一声，将绘图台上的那张纸一撕两半，丢在椅子旁边一堆揉成团的纸上面。他右手边的书桌上放着许多绘图工具，直尺、三角板，还有些很复杂的工具，看上去有点像六分仪和等高仪之类的东西。这些工具也被震得叮当直响。
“维克多·达马斯卡努斯？”
那个人正在将一张空白纸铺在绘图台上，并用夹子固定住纸边。
“维克多，”顿坎说，“你听出我是谁了，对不对？”
达马斯卡努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肩膀随之抬起。他把铅笔从一只手换到另一只手里，像抓着一把匕首一样抓着它。
“是你。”他只说了这一句。
伊西丝不满地看了顿坎一眼：“你还有什么事没告诉我？”
顿坎没有理会她的问题。“我们来带你去安全的地方，”他对老人说，“基督山受到攻击了。”
“你以为我不知道？警察们早就把那些对学院有用的图都搬走了。”
“那些‘想法’……”顿坎说，但是他的话被打断了。
“这并不是第一个受到它们攻击的深层庇护所，”达马斯卡努斯说，依然背对着他们，“也不会是最后一个。它们早就开始行动了，自下而上，逃跑根本没有意义，早晚有一天会轮到书城、乌尼卡和其他那些浅层庇护所。”
伊西丝停下了脚步，但顿坎还在慢慢地往前走。现在，他只要伸开手就能摸到绘图师的肩膀：“我们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维克多。”
“我的工作还没有完成。”
“这工作永远也做不完。”
伊西丝的眼睛一直盯着那只握着铅笔的手，等着它发动攻击，但达马斯卡努斯却将铅笔放在了一边，慢慢朝他们转过身来。
他比伊西丝想象中看起来更老，几乎已经是个白发苍苍的老人了，不过，也可能是被监狱里的岁月摧残成这个样子的。这里的人把那么尖利的笔给他，似乎并不担心他会伤害自己，这让伊西丝感到很吃惊，因为长年被单独关押的人都有自杀的倾向。也许他在多年之后，已经与学院达成了协议。牢房的条件改善了，而且他还能继续自己的工作，作为交换，他要……是啊，作为交换的是什么？所有那些他曾经想向折磨自己的人隐瞒的关于永夜庇护所的事？说不定还有战胜菲德拉·赫库兰尼亚和她那些墨妖的诀窍？
他的脸很憔悴，眼睛却炯炯有神，看上去要年轻很多。他看着顿坎，眼神让人捉摸不透，随后，他朝伊西丝转了过去。
“伊西丝·霓莫霓思，”他说，“看来我这里来贵客了。”
“达马斯卡努斯先生。”伊西丝冲他点点头。
“我何来如此荣幸？”
“您很快就能重获自由，”她说，“这样够吗？”
伊西丝试着想象他年轻时的样子，当时他像其他书巫一样深入永夜庇护所。他研究沦丧之地的变化规律，并且取得了很大的成就。随后，学院逼迫他带领部队打仗。从战争中活着回来后，他隐姓埋名，开始绘制第二部《地平线地图集》，据说就是在这个过程中，他发现了通向圣堂的道路，并将这条路绘制在了一张图上。他真的以为知道了这些事后三大家族还会放过他吗？或者这件事不过是个借口，三大家族为的是控制他，强迫他说出永夜庇护所的秘密？
他应该也曾充满了好奇心和梦想，是一个爱好探险和发现的人，而不是现在这么一个老疯子，没日没夜地计算，而计算的这些东西，恐怕只有他自己知道有什么意义。
他应该是看出了伊西丝在想什么，因为他讥讽地笑道：“那您以为会是怎样？我感恩戴德地跪下来，就因为几个密探跑来许诺给我自由？”他恨恨地看了顿坎一眼，“这些许诺曾经有人给过我，但那不过是个谎言。”
顿坎的不耐烦变成了怒气：“我们先带你出去，抱怨这种事留到以后。”
“但是这里有我需要的一切，足够的纸，我的工具，”他敲敲脑门，“特别是我的脑子。有一段时间这家伙看上去不怎么好，但是后来我听取了你的建议。”他转而冲着伊西丝说：“他跟您讲过吗？他审问过我，并把我押解到了这里，之后大约一年的时候，他又来过一趟，就是想看看我变成什么样了。他曾经许诺要给我自由，只要我说出他想听的话，说我自己长年跟抵抗组织合作，那张圣堂地图是用来对学院委员会发动袭击的之类的。所有这些都是无稽之谈，但他就是想听这些，好安抚他自己的良心。他是为了向自己证明把我交给这些人用刑并没有做错。我当时很虚弱，身体已经垮了。等我说完他让我说的一切，他转头就走。他曾经许诺给我自由，假如我头脑清醒一点的话，就应该能看出他是在撒谎。但当时我非常脆弱，我会抓住任何一根救命稻草……所以我就全都承认了，而顿坎·蒙特离开这个地方的时候，觉得自己是正确的，觉得自己是一个好人，”达马斯卡努斯的目光落在顿坎僵硬的表情上，“你从我这儿找到了心安，而他们监听到了一切。”
“我不知道他们在监听，”顿坎说，“我当时有私下讯问的绝对权力，但他们无视了这一点。”
“因为你是个傻子，顿坎·蒙特，跟我一样的傻子。你前脚刚走，后脚他们就把我带走了，这一次他们可不是听些托词就能满意的了。”
震动又变强了，这一次倒了好几个放地图的架子，达马斯卡努斯破口大骂。顿坎抓住他的胳膊时，他更愤怒了。
“快走吧！”
老人从椅子上滑下来跪在地上，伊西丝渐渐看出，这一次营救行动最困难的地方恐怕并不是对付那些警察。
“你要干什么，顿坎·蒙特？”老人问，并抬头看着他们。“当年你来这里，为的是确认自己把我投进监狱做得没错，我理应遭受酷刑，而他们对我的家人所做的一切也是理所应当的。是你找到他们的吗？是你把我妹妹和她的孩子们带到这里来让人杀掉的吗，就为了让我听话？你们的人不止一次让我抉择。我没法救那些孩子。他们被杀掉就是为了让我看。为了摧毁我，摧毁我的精神和意志。这就是让你良心那么不安的原因吗？”
伊西丝强迫自己不要去看顿坎，继续紧盯着达马斯卡努斯。如果实在不行，她会强行把这个人从这里带走。达马斯卡努斯应该知道这个。尽管如此，他的话还是起到了作用。伊西丝不愿意设想顿坎当年做过什么，因为她自己也犯过类似的错误。对那些错误的回忆非常痛苦，他们两个都是有罪的人，或许就是因为这点他们才能合作的，两人都有想要刻意遗忘的罪过和过去的阴影。伊西丝听着达马斯卡努斯的话，让她害怕的并不是顿坎曾经的所作所为，而是她自己的。她知道，如果自己现在去看顿坎的话，就会像看着一面镜子一样，而面对自己的罪过，远比面对别人的要更为痛苦。
“您的心灵书怎么了？”她问。
“被他们拿走了，很久之前就拿走了。”
伊西丝感到了一种强烈的无奈，她没学习过除了武力和愤怒还有什么能用来应付僵局，但这两种都不适用于达马斯卡努斯。她必须克制自己不要粗鲁地把他抓住拖走。她朝他伸出一只手。
“求您，”她说，“跟我们走吧，我们需要您的帮助。”
“你们想要的是什么？去圣堂的路线？他们对这条路线严加保密，甚至没有往那里派守卫，就因为害怕有人会出卖他们。”他笑了，露出一口烂牙，“或者你们想要的是永夜庇护所的信息？”
“您知道？”伊西丝说，“知道墨妖的真相？知道菲德拉·赫库兰尼亚？”
老人的眼中又一次闪烁起光芒，就好像伊西丝所说的话触动了他已经很久没有想过的什么事情。
“菲德拉？”他重复道，说话的声音几乎淹没在又一阵的轰鸣声中。房顶上扑簌簌地落下灰尘，又有一些地图翻倒。“你们想去找她？”
“你一直就知道她是所有事情的幕后主使？”顿坎的声音中已经没有了愤怒，只剩下困惑。
达马斯卡努斯笑了，那是一种知道自己的路将要走到尽头的人才会露出的微笑。“我碰见过她。”
“你碰见……”
“我曾经跟她面对面，听见过她说话。”
顿坎想说什么，但是伊西丝已经又向老人伸出手去。“求您了，跟我们走吧。我们两个早就不是密探了，而且我们要让亚当学院因为它的所作所为而毁灭。”也许同时毁灭的还有我们自己，她在心里补上了这么一句。但就算是要付出这样的代价，她也愿意。
达马斯卡努斯依然在微笑。伊西丝想，他没有理由相信自己的话。但这时，他从地上站了起来，拉住伊西丝的手，紧紧地握了一下：“我不能给你们信任，但是或许，只是或许，可以给你们帮助。”
伊西丝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些什么，于是就只点了点头，试着不让对方察觉到自己的吃惊。
“咱们走吧，”达马斯卡努斯说，他在前面疾走几步，然后又停了下来，“基督山还有一个囚犯，咱们在离开这里之前，要把他也带走。”
顿坎看上去稍稍打起了些精神：“这个人是谁？”
“书城的前任市长，科尼利厄斯·居利斯。”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一个警察感觉到她走近，猛地转过身来。书页之心的光在他圆睁的双眼里燃烧着，他的眼睛仿佛蜡烛一般。伊西丝手一挥就把他甩到了一边，那人猛地离地飞起，撞在一个老虎凳的边角上，躺在那里不动了。
剩下三个警察的心灵书都别在皮带上的书套里，不过只有一个伸手去掏书，另一个用枪瞄准了伊西丝，幸亏书巫保护力场挡住了射向伊西丝心脏和脑门的两颗子弹。那个男人迅速地躲进巨大的齿轮后面。
伊西丝于是转而先对付另外两个人。那两个警察中的一个刚刚撞开牢房的门，另一个飞速地分离了一个书页之心，朝伊西丝发出一股冲击力。伊西丝轻松地躲开，那股力撞在发电机上，发出了叮叮咣咣的声音。伊西丝发觉顿坎并不在那里，松了一口气。顿坎这时已经悄悄走到了大厅的边缘，打算从侧面偷袭藏在齿轮后面的那个警察。
作为七芒星书妖，伊西丝实际上有很多攻击的手段，从制造幻象、影响思想到借助各种元素，但伊西丝总是选择使用自己的身体这种最快捷的方式，即便已经获得了新的能力，也依然如此。她使一个警察所在的时空减速，出其不意地在他重新回到正常的时间流之后出现在他面前。伊西丝抢过他的心灵书，高高地抛了出去，随后掐住他的脖子，用他的后脑勺撞墙。他依然在努力地朝自己的心灵书伸出手去，心灵书一拱一拱地朝他爬回来。伊西丝再次将他的后脑勺朝墙上撞去，同时发觉有一股麻麻的感觉从这个警察的身体里钻进了她的手里。伊西丝愤怒地叫着放开他，他一动不动地瘫软在地。他用来与对方同归于尽的书巫毒迅速地顺着伊西丝的皮肤向上蔓延。她将意念集中在胳膊上，将这种邪恶的能量逼出，让它像火花雨一样从指尖滴落在地上。
伊西丝没料到对手会不惜牺牲自己的生命，她感到很懊恼。她朝后跨了一大步，离开了站在门框里的第四个警察的攻击范围。那个警察利用她分神的几秒钟，打开心灵书，朝她发射出一道火柱。假如离得近的话，她会马上反击，但现在她只是用一个无形的盾牌挡住了那根火柱。
那个警察打算再次发起攻击，但是伊西丝不会给他这个时间。她身体里书页上的字发出炽烈的白光，警察手里那把巨大的牢房钥匙也放射出同样的光芒，金属开始变形，变成钻头形状，像开瓶器一样旋转着钻进了他的小臂中。警察狂吼着丢掉心灵书，从伊西丝旁边冲进大厅里。她本可以让那个可怕的钻头从他的胳膊一直钻进胸膛里，但那样太费精力了，她这时已经发现了自己最后一个对手，也就是藏在齿轮背后的那个警察，依然没有倒下，所以她不再理会那个狂吼乱叫的警察，任凭那个人自己去对付变成了钻头的钥匙。
“顿坎？”
她觉得有些不对劲，顿坎之前想从侧翼袭击最后那个警察，这个计划应该是没有成功，她感觉到那些巨型钢齿轮背后有两个男人的书巫力场，于是跑了过去。
在她身后，钥匙变成的钻头发出的刺耳声音更大了，警察把钻头从上臂中拔出来，朝伊西丝扔了过来。她感觉到那根铁刺旋转着朝自己飞来，于是猛地躺倒，钻头从她身体上方“嗖”地飞了过去，砸在了墙上。她的对手站在那里，用左手抱着受伤的右臂，恶狠狠地看着伊西丝。
“我知道你是谁，”他的脸因为疼痛而扭曲，“你是那个叛徒伊西丝·霓莫霓思。”
她本不想杀死这个警察，但他却再次对她下了杀手。
伊西丝低头看着自己身体里面，念出了分离的书页之心上的字，然后朝警察发射出一束冲击力。这股力还没有铅笔粗，但它钻透了警察残余的防卫力场，钻进了他的胸膛。他一声没吭就倒在了地上。
“顿坎？”
朝那些山一样的巨型齿轮跑过去的时候，她有些踉跄。齿轮上方有一个网格结构的类似塔的东西，塔顶的小平台上安了把椅子，椅子左右两边有许多拉杆和开关。只需一个人，就能像魔鬼管风琴手一样操纵大厅里这台恐怖的行刑工具：全自动的老虎凳，用来掰断骨头的机器，有多个关节的机械臂上装着密密麻麻的钻头和钳子。不过现在这个地方冷冷清清的。
“顿坎？”
没有声音，虽然她一直能够感觉到这两个人的存在。顿坎活着，他的对手也活着。
远处再次传来隆隆声，脚下的地面传来一阵细密的震动，就好像四面的墙活过来了一样。
“伊西丝！”顿坎喊道，“小心！”
一阵恐怖的咯吱声响起，紧接着是一连串的爆裂声，机器上腾起一团铁锈色的尘土，好几根轴断了。现在伊西丝明白顿坎为什么要提醒她小心基督山的警察们了。
巨大的齿轮带着震耳欲聋的响声倒塌下来，齿轮直立着朝西面八方滚过去。最小的齿轮直径也有拖拉机车轮的那么大，最大的有一栋房子那么高。这些齿轮在屋子里散开，在伊西斯身边围成一个大大的圈。能够同时控制所有这些齿轮，那个人的书巫力一定非常强。
伊西丝再次抬头往施刑者高高在上的座位看过去，她看到了那个警察。他应该是在她把注意力放到其他地方的时候爬上去的。现在，他张开手臂，用意念指挥着这些成吨重的钢齿轮。
顿坎顺着架子奋力往座位那里爬，身边是一堆横七竖八爆裂开的支架，其中一些杆子足有下水管道那么粗。顿坎朝伊西丝比画着，大声吼着什么，但是他的声音被淹没在了齿轮滚动的巨大噪声中。
就在这时，一个齿轮轰隆隆地向伊西丝滚了过去，她朝旁边一跳，躲开了这个有几吨重的滚动着的家伙。下一个齿轮紧随而来，与她擦肩而过。她心里一乱，身体里的书页呼扇起来。第三个齿轮滚过来，第四个，第五个。这些庞然大物滚动的轨迹纵横交错，前后相差不过几秒钟时间，巨大的齿轮在大厅的石头地面上砸出了一个又一个坑。她手忙脚乱地跳来跳去，躲过这些齿轮。她根本无暇反击，每一次都躲得更加艰难，齿轮越滚越近。最后，她被地上的一道凹痕拌了个趔趄，扑倒在石头地面上的一道裂缝里，这时，下一个齿轮又滚了过来。
伊西丝摊开手掌，朝那个钢铁怪物伸出去，身体里的光又亮了起来，她分离了一个书页之心，朝那个齿轮发出一股冲击力，将齿轮打得直摇晃，但这个齿轮依然带着轰隆声继续朝她滚过来。齿轮左右摇晃，在只剩最后几米的时候偏离了轨道，紧贴着她滚了过去。
这个齿轮后面紧跟着一个更大的。
栏杆架上的那个男人得意扬扬的，顿坎离他还有相当一段距离，这时，顿坎停下来，用一根胳膊抱住架子，空出的那只手打开心灵书，打算用书巫力发起攻击，但这样的话，整个架子势必会倒塌。
“不要，顿坎！”伊西丝用尽全力大喊道，好让自己的声音盖过齿轮滚动的声音。
随即，她又继续躲闪齿轮。她踉踉跄跄地朝右边一个鱼跃，但这下又跳到了另外一个齿轮的滚动轨道上。她趴在地上，盖住了翻开的书页，她能感觉到被压折的书页在抗议。她朝旁边一滚，轰隆隆滚过的齿轮带起的风从脸上吹过。
顿坎被罩在一片白光中，接着，他的心灵书朝上面那个警察射出了一道炽烈的光。
平台的边缘开始向上弯，拉杆断裂，控制台突然起火，铆钉从固定的地方飞出，像子弹一样射向四面八方。那个警察叫了起来，地板像只钢手一样握住了他。顿坎奋力地大喊一声，将向上伸出的手指握成了拳头，平台随即像被揉成一团的纸一样，警察痛苦地喊叫着被包在了里面。金属板越合越紧，警察的喊叫声也停止了，扭曲的钢架顶上只剩下一个棱角分明的钢球，直径不过一米。
齿轮都停了下来，其中几个摇晃着倒向一边，撞倒了更多的齿轮。
伊西丝又抬头去看顿坎，他这时依然挂在离地面三人高的地方，高台座位下扭曲的钢架这时正在慢慢地朝他这边倾斜，断裂的架子很快就会将他压在一堆交缠着的断杆之下。
伊西丝同时分离了好几个书页之心，钢架发出咯吱吱的声音，被她用书巫力推正了，伊西丝一直扶着钢架，直到顿坎爬到了能够一下子跳到安全地方的位置。顿坎朝伊西丝冲过去，钢架在他身后摇晃，带着巨大的声音倒塌，火花像喷泉一样向上喷起。
伊西丝朝前弯着身子，双手支在膝盖上，她的胸腔合上了，浑身颤抖，不过她知道，这是因为四周的墙在颤，并不是因为疲劳。那个不断靠近的东西这时应该已经快到基督山了。
顿坎想扶她，但是她甩开了顿坎的胳膊，用颤抖的手指合上紧身胸衣的挂钩。“没事，”她用嘶哑的声音说，“咱们去找达马斯卡努斯吧！”
顿坎点点头，脸上带着犹疑的表情。现在，其余的警察应该也有所察觉了，除非这个大厅里的巨大声响被堡垒外面传来的巨大噪声盖过去了。
他们一起从横七竖八的齿轮中间朝敞开的牢房门跑去，并且在门槛那里放了一只折纸鸟，好让它在有其他警察赶来的时候给他们通风报信。随后，他们走进了达马斯卡努斯的牢房。
这个牢房比楼上那些旧牢房大好几倍，而且达马斯卡努斯也不用再往墙上刻他的那些计算结果和图了，他有巨大的纸可以用。这些纸被他夹在铝架子上，其中几十张上已经绘满了密密麻麻的直线、曲线和小到用显微镜才能看见的字符。一眼看过去，伊西丝不知道那是地图、天文学算式，还是给警察设计新制服的裁剪纸样。这些铝架子上装着轮子，达马斯卡努斯可以推着它们在牢房里四处移动。这些画满了图案的纸组成了一个迷宫，写满了数字、字母和各种奇怪算式的图纸一直向上顶到了天花板，其间是曲曲折折的狭窄通道。
借着几盏灯的微弱光线，伊西丝看到图上的不同位置标着一些庇护所的名字，图的外面还标了一些地方，但是她不明白这些地方跟其余那些图之间的关系。达马斯卡努斯绘制的书巫世界显然已经不是《地平线地图集》里的那种二维图，而是将庇护所虚构成叠落在一起的一层一层的存在。他绘制的这些庇护所之间的通道从上到下穿过了每一层。
“这个男人要么是个天才，要么就是个疯子。”她小声说。
“他以前就是个怪人。”
伊西丝看着那些图纸，摇了摇头。“怪人？”
“也许过了这么多年，他真的完全丧失了理智。”
他们绕过最后一张高墙一般、满是乱糟糟的线条与计算的图纸，终于看到了绘图师。他背对着他们坐在一张绘图桌前，不管是外面大厅里的声音还是房子的乱晃都没能打断他的工作。他穿着一件污渍斑驳的衬衫，衬衫外面套了一件棕色的背心，下面穿着一条深色的裤子，乱糟糟的花白头发一缕缕地垂在脊背上，嘴里正在小声地嘀咕，伊西丝听不懂他说的是什么。
伊西丝正想跟他说话，基督山的地突然强烈地震动起来，这是到目前为止最强烈的震动。挂在架子上的地图颤抖起来，发出沙沙声，一个架子倒了，达马斯卡努斯手里的笔一滑，他骂了一声，将绘图台上的那张纸一撕两半，丢在椅子旁边一堆揉成团的纸上面。他右手边的书桌上放着许多绘图工具，直尺、三角板，还有些很复杂的工具，看上去有点像六分仪和等高仪之类的东西。这些工具也被震得叮当直响。
“维克多·达马斯卡努斯？”
那个人正在将一张空白纸铺在绘图台上，并用夹子固定住纸边。
“维克多，”顿坎说，“你听出我是谁了，对不对？”
达马斯卡努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肩膀随之抬起。他把铅笔从一只手换到另一只手里，像抓着一把匕首一样抓着它。
“是你。”他只说了这一句。
伊西丝不满地看了顿坎一眼：“你还有什么事没告诉我？”
顿坎没有理会她的问题。“我们来带你去安全的地方，”他对老人说，“基督山受到攻击了。”
“你以为我不知道？警察们早就把那些对学院有用的图都搬走了。”
“那些‘想法’……”顿坎说，但是他的话被打断了。
“这并不是第一个受到它们攻击的深层庇护所，”达马斯卡努斯说，依然背对着他们，“也不会是最后一个。它们早就开始行动了，自下而上，逃跑根本没有意义，早晚有一天会轮到书城、乌尼卡和其他那些浅层庇护所。”
伊西丝停下了脚步，但顿坎还在慢慢地往前走。现在，他只要伸开手就能摸到绘图师的肩膀：“我们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维克多。”
“我的工作还没有完成。”
“这工作永远也做不完。”
伊西丝的眼睛一直盯着那只握着铅笔的手，等着它发动攻击，但达马斯卡努斯却将铅笔放在了一边，慢慢朝他们转过身来。
他比伊西丝想象中看起来更老，几乎已经是个白发苍苍的老人了，不过，也可能是被监狱里的岁月摧残成这个样子的。这里的人把那么尖利的笔给他，似乎并不担心他会伤害自己，这让伊西丝感到很吃惊，因为长年被单独关押的人都有自杀的倾向。也许他在多年之后，已经与学院达成了协议。牢房的条件改善了，而且他还能继续自己的工作，作为交换，他要……是啊，作为交换的是什么？所有那些他曾经想向折磨自己的人隐瞒的关于永夜庇护所的事？说不定还有战胜菲德拉·赫库兰尼亚和她那些墨妖的诀窍？
他的脸很憔悴，眼睛却炯炯有神，看上去要年轻很多。他看着顿坎，眼神让人捉摸不透，随后，他朝伊西丝转了过去。
“伊西丝·霓莫霓思，”他说，“看来我这里来贵客了。”
“达马斯卡努斯先生。”伊西丝冲他点点头。
“我何来如此荣幸？”
“您很快就能重获自由，”她说，“这样够吗？”
伊西丝试着想象他年轻时的样子，当时他像其他书巫一样深入永夜庇护所。他研究沦丧之地的变化规律，并且取得了很大的成就。随后，学院逼迫他带领部队打仗。从战争中活着回来后，他隐姓埋名，开始绘制第二部《地平线地图集》，据说就是在这个过程中，他发现了通向圣堂的道路，并将这条路绘制在了一张图上。他真的以为知道了这些事后三大家族还会放过他吗？或者这件事不过是个借口，三大家族为的是控制他，强迫他说出永夜庇护所的秘密？
他应该也曾充满了好奇心和梦想，是一个爱好探险和发现的人，而不是现在这么一个老疯子，没日没夜地计算，而计算的这些东西，恐怕只有他自己知道有什么意义。
他应该是看出了伊西丝在想什么，因为他讥讽地笑道：“那您以为会是怎样？我感恩戴德地跪下来，就因为几个密探跑来许诺给我自由？”他恨恨地看了顿坎一眼，“这些许诺曾经有人给过我，但那不过是个谎言。”
顿坎的不耐烦变成了怒气：“我们先带你出去，抱怨这种事留到以后。”
“但是这里有我需要的一切，足够的纸，我的工具，”他敲敲脑门，“特别是我的脑子。有一段时间这家伙看上去不怎么好，但是后来我听取了你的建议。”他转而冲着伊西丝说：“他跟您讲过吗？他审问过我，并把我押解到了这里，之后大约一年的时候，他又来过一趟，就是想看看我变成什么样了。他曾经许诺要给我自由，只要我说出他想听的话，说我自己长年跟抵抗组织合作，那张圣堂地图是用来对学院委员会发动袭击的之类的。所有这些都是无稽之谈，但他就是想听这些，好安抚他自己的良心。他是为了向自己证明把我交给这些人用刑并没有做错。我当时很虚弱，身体已经垮了。等我说完他让我说的一切，他转头就走。他曾经许诺给我自由，假如我头脑清醒一点的话，就应该能看出他是在撒谎。但当时我非常脆弱，我会抓住任何一根救命稻草……所以我就全都承认了，而顿坎·蒙特离开这个地方的时候，觉得自己是正确的，觉得自己是一个好人，”达马斯卡努斯的目光落在顿坎僵硬的表情上，“你从我这儿找到了心安，而他们监听到了一切。”
“我不知道他们在监听，”顿坎说，“我当时有私下讯问的绝对权力，但他们无视了这一点。”
“因为你是个傻子，顿坎·蒙特，跟我一样的傻子。你前脚刚走，后脚他们就把我带走了，这一次他们可不是听些托词就能满意的了。”
震动又变强了，这一次倒了好几个放地图的架子，达马斯卡努斯破口大骂。顿坎抓住他的胳膊时，他更愤怒了。
“快走吧！”
老人从椅子上滑下来跪在地上，伊西丝渐渐看出，这一次营救行动最困难的地方恐怕并不是对付那些警察。
“你要干什么，顿坎·蒙特？”老人问，并抬头看着他们。“当年你来这里，为的是确认自己把我投进监狱做得没错，我理应遭受酷刑，而他们对我的家人所做的一切也是理所应当的。是你找到他们的吗？是你把我妹妹和她的孩子们带到这里来让人杀掉的吗，就为了让我听话？你们的人不止一次让我抉择。我没法救那些孩子。他们被杀掉就是为了让我看。为了摧毁我，摧毁我的精神和意志。这就是让你良心那么不安的原因吗？”
伊西丝强迫自己不要去看顿坎，继续紧盯着达马斯卡努斯。如果实在不行，她会强行把这个人从这里带走。达马斯卡努斯应该知道这个。尽管如此，他的话还是起到了作用。伊西丝不愿意设想顿坎当年做过什么，因为她自己也犯过类似的错误。对那些错误的回忆非常痛苦，他们两个都是有罪的人，或许就是因为这点他们才能合作的，两人都有想要刻意遗忘的罪过和过去的阴影。伊西丝听着达马斯卡努斯的话，让她害怕的并不是顿坎曾经的所作所为，而是她自己的。她知道，如果自己现在去看顿坎的话，就会像看着一面镜子一样，而面对自己的罪过，远比面对别人的要更为痛苦。
“您的心灵书怎么了？”她问。
“被他们拿走了，很久之前就拿走了。”
伊西丝感到了一种强烈的无奈，她没学习过除了武力和愤怒还有什么能用来应付僵局，但这两种都不适用于达马斯卡努斯。她必须克制自己不要粗鲁地把他抓住拖走。她朝他伸出一只手。
“求您，”她说，“跟我们走吧，我们需要您的帮助。”
“你们想要的是什么？去圣堂的路线？他们对这条路线严加保密，甚至没有往那里派守卫，就因为害怕有人会出卖他们。”他笑了，露出一口烂牙，“或者你们想要的是永夜庇护所的信息？”
“您知道？”伊西丝说，“知道墨妖的真相？知道菲德拉·赫库兰尼亚？”
老人的眼中又一次闪烁起光芒，就好像伊西丝所说的话触动了他已经很久没有想过的什么事情。
“菲德拉？”他重复道，说话的声音几乎淹没在又一阵的轰鸣声中。房顶上扑簌簌地落下灰尘，又有一些地图翻倒。“你们想去找她？”
“你一直就知道她是所有事情的幕后主使？”顿坎的声音中已经没有了愤怒，只剩下困惑。
达马斯卡努斯笑了，那是一种知道自己的路将要走到尽头的人才会露出的微笑。“我碰见过她。”
“你碰见……”
“我曾经跟她面对面，听见过她说话。”
顿坎想说什么，但是伊西丝已经又向老人伸出手去。“求您了，跟我们走吧。我们两个早就不是密探了，而且我们要让亚当学院因为它的所作所为而毁灭。”也许同时毁灭的还有我们自己，她在心里补上了这么一句。但就算是要付出这样的代价，她也愿意。
达马斯卡努斯依然在微笑。伊西丝想，他没有理由相信自己的话。但这时，他从地上站了起来，拉住伊西丝的手，紧紧地握了一下：“我不能给你们信任，但是或许，只是或许，可以给你们帮助。”
伊西丝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些什么，于是就只点了点头，试着不让对方察觉到自己的吃惊。
“咱们走吧，”达马斯卡努斯说，他在前面疾走几步，然后又停了下来，“基督山还有一个囚犯，咱们在离开这里之前，要把他也带走。”
顿坎看上去稍稍打起了些精神：“这个人是谁？”
“书城的前任市长，科尼利厄斯·居利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