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圣维波拉妲的声音叫醒了她。
“芙莉亚！”
她的周围是一片黑暗，她甚至都不能确定自己的眼睛是不是睁着，觉得自己的脸就像是一个假面具。
“芙莉亚，醒醒！”
她并不是躺着的，而是直直地站着的，但这是面前亮起一个光点之后，她才发现的。
“我不是真的醒了，对吗？”她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就像是只存在于大脑中一样。
“走近点，到亮光里来。”
“维波拉妲？”
书的守护女神没有回答，魅姬的护花使者们把会说话的石像推倒已经是六个月之前的事了。芙莉亚家族的幸存者在1836年把她带到英国去之前，她已经在莱茵河畔的罗森克罗兹城堡守护了许多年。她一定看见过绯红厅的创立者们如何在这里进进出出。芙莉亚突然想到，不知道当年那些画面是否还储存在她的石头脑袋中，就像城堡自己还记得当年所有的事情一样？书巫术既然能够让没有生命的物体活过来，那就也有可能让它们拥有记忆。
“我们当然有记忆。”一个声音咔嗒咔嗒地说。芙莉亚现在认出黑暗中那个孤零零的光点是什么了。那是她的阅读灯。“不然我怎么能记得你自己待着的时候在房间里做过的那些事？”
“别听它的，”灯光背后的黑暗中传来一个闷闷的声音，“它就是妒忌，因为它自己没有胳膊，所以什么也做不了，除了开灯关灯。不过说实话，开灯关灯也实在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芙莉亚的阅读椅挪动着四条木头腿走过来，待在灯光里不动了。芙莉亚能清楚地看见椅子靠背上横七竖八的缝合痕迹，那是它被一个护花使者用手杖剑刺穿的地方。
“他们把你的垫子塞得太密实了！”阅读灯不甘示弱，“请允许我提醒你，我可是几乎单枪匹马地从魅姬手里拯救了费园。”
“听听，听听，”阅读椅说，“我的记忆告诉我，参与了这个行动的还有别人。”
“如果没有你，我能更快地了结那件讨厌的事。你只会碍手碍脚的，因为你迟钝，不但腿慢，脑子也慢。”说到最后一个词的时候，它的舌头突然打卷，可能是什么地方卡住了。
“咱们这是在哪里？”芙莉亚问。
“在你的脑子里，”阅读灯回答说，“想想都可怕，不是吗？幸好你还有这么一个稳定可靠的光源。”
阅读椅冷哼了一声。
“我怎么了？”芙莉亚问，“是死了吗？”
“死了，死了，”阅读灯叽叽咕咕地说，“这是什么意思？很多人以为我们是死的，其实都在于观察的人怎么看。”
“说这话的偏偏是个瞪着大灯泡眼的。”阅读椅加上一句。
“灯泡可不是无缘无故就被当成灵感的图标的。”阅读灯反驳道。
芙莉亚双手叉腰：“你们俩能不能告诉我，我怎么会在这里？这里看上去既不像天堂，也不像地狱。”
“我说过了，”阅读椅气呼呼地说，“这是你的脑袋，脑袋里面，希望你从外面看的时候能认出它。”
“刚才有维波拉妲的声音。”
“跟你说话的是城堡，”阅读椅说，“它在利用你熟悉的声音和画面跟你说话。”
“你们家的老宅，”阅读灯补充道，“罗森克罗兹城堡，至少它以前叫过这个名字，很久以前。”
“城堡也在通过你们俩说话吗？”
阅读灯将金属灯罩朝阅读椅的方向转过去，阅读椅则用皮子朝它咯吱吱地响了一下，它们需要交换眼神的时候就会用这个方式，虽然确切地说它们都不能看。
“假如你是城堡，”阅读灯对芙莉亚说，“那你会跟一个迟钝的椅子说话吗？”
一栋建筑物会想什么，这已经超出了芙莉亚的想象力，所以她只是耸了耸肩。
“我是想让你更容易接受，”黑暗深处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看来你需要一个人形的谈话对象，才能更容易理解这里的一切。”
“那就多谢啦。”芙莉亚说。她看见一个人走进亮光中，冲她点头致意，并在阅读椅上坐了下来。她心里的确挺高兴的。阅读椅的皮子发出咯吱声和呻吟声，随后，这两个神奇的物件就都不吭声了。
那个男人的个子很高，头发花白，看上去气度非凡。他脸上的线条棱角分明，长着鹰钩鼻，黑色礼服胸前的口袋里插着一条血红色的方巾，衣服翻领上别了一个特别显眼的琥珀胸针。
芙莉亚皱起眉头：“您是哪位？”
“还是城堡，小笨蛋。我只是给了你一个能看见的人，因为这个人至少看上去比破旧的老房子爱说话。”
“那他又是谁？呃，我是说，这个看上去爱说话的人？”
“约翰·墨丘利·罗森克罗兹，你的先祖。”
“塞弗林的父亲？”
“完全正确，绯红厅的创立者之一，最早的书巫和绯红厅的领导者。我觉得到后来，这件事也没给他带来多少好处，但他是个勇敢的人，是他设法让自己的后代逃离德国，并且牺牲了自己以便抹去他们逃跑时留下的痕迹的。死去的西摩尔男爵的祖先在大门口的楼梯上杀死了他，场面惨烈，过了很多年，石头台阶上的血迹才褪干净。”
“你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
“你才是我合法的主人，”听到这话从一个长着鹰钩鼻的男人嘴里说出来的感觉很奇怪，“要不然我应该跟谁说？”
“通常房屋根本就不说话。”
“也许只是因为你还没有试着去听，”她的祖先微笑着，严肃的脸上挤出了一丝和气，“可能跟这里的书巫力场有关系。塞弗林·罗森克罗兹在这些房间里做了最初的那些书巫实验，一切都是从我的房檐底下开始的。”
芙莉亚想到一件事：“你能变成别人的模样吗？我是说，在这个……梦里。”她不确定这是不是个梦，但她想不出其他的词。
“所有在这里生活过的人都行。”
“我能请你变成另外一个人吗？”
“其实我跟你说这些，是为了……”
“拜托，这点对我来说真的很重要。”
“那好吧，你说。”
她说了。
约翰·墨丘利·罗森克罗兹站起身，灯光最后一次被他胸前的琥珀胸针反射散开，随后，他离开那里，走了没几步，就被芙莉亚黑乎乎的思想吞没了。
取代他的是另外一个人，那是个男孩，只比芙莉亚大一点，身材瘦高，也穿着礼服，金发微卷，垂在肩上，长得很像皮普，这让芙莉亚吃了一惊。也许她弟弟过几年就会长成这个样子。虽然他们之间隔了那么多代，但两个人之间的血缘关系一目了然。
芙莉亚在安吉洛桑托庄园看到的塞弗林是个老人，满脸皱纹，他向命运强要来的那两百年岁月在他身上留下了明显的痕迹。但那次见到他时，芙莉亚完全没有觉得是初次见面，因为之前在一本书里给他写信和阅读回信时，她的脑海里已经留下了各种想象。塞弗林的信给了他特定的形象，让芙莉亚惊讶的是，那个特定的形象跟现在从黑暗中向她走来的这个男孩几乎没有区别。
塞弗林的嘴边挂着微笑，在阅读椅上坐下。“这样好点？”城堡用塞弗林的嘴说。这是一张非常漂亮的嘴。
“他长这个样子吗？”
“你是在怀疑我的记忆吗？”变成塞弗林的城堡回答道。就是这个人，十六年后成了七芒星。“他当然长这个样子，包括最不起眼的痣都一样。房子什么都能看见。”
芙莉亚的眼中突然盈满泪水，这让她觉得很不舒服，甚至很可笑，但她忍不住，只能努力不去理会那些泪水。但愿城堡足够绅士，不要问她这个。
“你在哭吗？”
“没有。”
“你完全有理由哭。”
“我没哭。”
“也许有一点点？”
“一个可恶的城堡懂什么情感，我的天哪！”
“你们根本意识不到我的墙缝和墙纸里渗透进了多少你们人类的情感，有的时候你们会有感觉，但你们总以为那是被某个地方勾起的回忆而已。实际你们的情感一直都在，在我的墙和横梁里。你们能够感觉到，是因为它们能认出你们，并且会试图回到你们那里。”
芙莉亚呆呆地看着这个塞弗林的化身，强迫自己只把它看作一个化身，是复制品，不是真正的塞弗林。她以为这个人已经不会再让她心中起什么波澜了，因为他已经那么苍老了，而且还打算将所有的书都变成空白。但她现在不禁怀疑这只是自己的思想设的一道保护墙，为的是避免自己受到更大的伤害。
如今她心中的感情已经不再是当初那种盲目的爱情了，但她不能否认，看到塞弗林，她还是有些五味杂陈，那些感觉像万花筒一样不断变化，无法固定成型。也许，让城堡变成塞弗林的样子并不是个好主意。
“你为什么要跟我说话？”她现在真的要努力把它只当作城堡，或者更好的是，把它当作经年累月聚集在墙里面的那股奇特的力量：这再一次证明，书巫力实际上是无法控制的，没有任何一个人，就算是七芒星本人也不可能预料到他当年释放出的究竟是什么。
“我犯了一个错误，”城堡说，“我本来是想帮你对付那兄妹俩的，结果却弄巧成拙了。”
“他们本来也比我强。”
“两个人一起是，但是如果分开的话就不一定了。”
“你要告诉我的就是这个？”
“不是，抱歉。我是个话很多的城堡。”
“那你是要说什么呢？”
“提醒你小心。”
“小心什么？”这是不是说她还没死的意思？死人有什么可警告的？
城堡正想回答，目光突然穿过芙莉亚落到了别的地方。灯罩吱呀呀地朝上转去，噼啪一声，灯泡烧了，灯光也灭了，黑暗从四面八方涌过来，就连阅读椅都没来得及说上一句“我不是说过了吗？”。
“城堡？”芙莉亚问道，“塞弗林？”
黑暗像焦油一样黏稠。
“阅读灯？阅读椅？你们还在吗？”
有什么东西打在她的脸颊上，她的脸上一阵灼痛，紧接着又是一下，她想反抗，想向威特·西摩尔证明自己没那么容易被打倒。
只是，打她的并不是威特。
是凯特。
芙莉亚抬手挡了一下，猛地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在一个有着彩色花窗的高大房间里。是教堂。不对，没那么大，这应该是城堡里的小教堂。芙莉亚躺在中间一个短短的过道上，两边各有四排凳子。圣坛上没有任何装饰，后面的神像也已经褪去了颜色。
凯特跪在她身边，正打算再给她一记耳光。看到芙莉亚醒过来，她放下手，发出一声欢呼，抱住了芙莉亚的脖子。
“我还以为他们把你……”
“你正在替他们完成他们没有完成的事，”芙莉亚使劲儿想推开凯特，“先是使劲揍我，现在又要勒死我。”
“哦，”凯特放开了她，“别说得这么严重。”
芙莉亚揉着火辣辣的脸颊：“出什么事了？”
“你昏过去了。我……好吧，我也是，昏倒了一小会儿，嗯，吃了点亏。”她的一只眼睛青了，下巴上还有一块擦伤。“他们把咱们关起来了。我已经想了各种办法，但是我们不可能从这里出去，”她指指一个有着复杂金属装饰的双扇门，“只有一扇门，窗户离地太高，我们不可能够得着。除非你会用那个飘浮的法子。”
芙莉亚的手摸了摸皮夹克右边的口袋。“它在哪里？”她脱口问道。“鸟喙书！他们……”
“威特拿走了。抱歉。”
“他……我是说，他把书……”
“他想那么做的，但是鸟喙书啄了他的手，他叫得惊天动地的，然后鸟喙书就跑了，跟只兔子一样，速度实在惊人。”凯特这个曾经的鸟喙书捕手很了解它们的速度。
“他们抓住它了吗？”
“反正在他们把我们关进来之前还没有，”她指指地上松开的绳索，“他们把我们捆起来了，但我没花多少时间就解开了。学会的东西就不会忘。”
芙莉亚试着在外面的城堡里感应鸟喙书活着的信号，找不到，她也感应不到城堡。为什么城堡不再对她说话了？现在她倒是真的很需要城堡的帮助。
因为那只是个梦，小傻瓜。约翰·墨丘利·罗森克罗兹的声音回答道。这恐怕也只是她的幻觉在幸灾乐祸地说话而已。
芙莉亚继续搜寻着心灵书的痕迹，就在这时，铁门上突然传来哐啷啷的声音。她想跳起来，但是连站都站不住，一阵眩晕之后，她就又跪了下来。凯特想扶她，但是芙莉亚摇了摇头：“我可以。”
外面有一把钥匙插进了锁孔里，一下撞击声，听上去就像是在用榔头猛砸铁门，高大的双扇门吱呀一声朝里打开。芙莉亚已经准备好要对付威特和蕾切尔了。
但是出现在那里的不是这兄妹俩，而是七月。她轻巧地钻进来，把一根手指放在嘴唇上。钥匙在她的小手里看上去非常巨大，黑乎乎的，就像是童话书里的那种钥匙。她正想关门，突然听到了一声痛呼。三个女孩的眼睛齐刷刷地朝下看去，门缝里夹着鸟喙书的长脖子，它本想跟在七月后面钻进来，但是速度不够快。
“哦，”七月又把门拉开，“对不起。”
鸟喙书朝后翻倒，鸟喙被压在下面，气呼呼地不停嘟囔。芙莉亚跳起来，觉得头昏昏沉沉的。她跑过去，从地上捡起鸟喙书，检查它的脖子有没有受伤。
“没事。”芙莉亚说着，松了一口气。
七月把沉重的门扇关上。
“没事？”鸟喙书的脖子像是被喝醉的苦行僧指挥的蛇一样摇摇晃晃的。“我所受的侮辱呢？我经历的可怕痛苦呢？”
“真的，”七月不安地说，“我很抱歉，没看见你，书。”
“对于你来说我只是本《波灵顿伯爵八世：埃布尔·亨布尔·欧克斯布里奇的生平与时代》！”
七月瞪大眼睛看着芙莉亚：“我非得说这么长的名字吗？”
芙莉亚虚弱地笑了笑：“当然不用。”
“喂！”鸟喙书说。
凯特走过来：“请问咱们现在能离开这里了吗？”
“他们很快就会发现我偷走了钥匙，”七月说，“咱们得快点。”
“不用穿越书？”芙莉亚说着，拍了拍自己空荡荡的衣服口袋。
“或者你直接打开一扇穿越门呢？”凯特提议，“去书城？”
经过图书馆里的事后，芙莉亚都不确定自己是不是能带走一个人，连续两次穿越更是完全不可能了。就算她能把七月带到安全的地方，也不会再有力气回来接自己的朋友。
凯特马上就看出了芙莉亚的顾虑：“也许我可以用其他方法离开这里，如果只是他们两个，那我能做到。”
“如果他们发现你，会杀了你的。”
“他们反正都会想要杀了我，我不知道他们想从你这里得到什么，但是他们很快就会发现我是个没什么用的人。”
芙莉亚正想回答，突然感觉到了什么。空气好像突然通了电一样，她小臂上的汗毛都立起来了。
“你感觉到了吗？”鸟喙书小声对她说。
“这是……”
“书巫，至少有两三个，感觉应该是非常强大的书巫。”
凯特撇撇嘴：“这家里的其他人？”
七月拉拉芙莉亚的皮夹克：“你能带我走吗？”
“你确定男爵死了吗？”
小姑娘点了点头。她看上去很害怕，几乎有些惊慌失措：“我不想再回到他们那里去了，这辈子都不回去了。”
芙莉亚想安慰她，外面突然传来一声尖叫，随即是一阵激烈的噼里啪啦的声音。
“芙莉亚，求你了！”七月哀求道。
凯特将小教堂的门打开一条缝，仔细听着。
“他们动手了，对吧？”
“你待在凯特这里，”芙莉亚对七月说，“我去看看。”
“我又不是看孩子的保姆！”凯特很生气。
“我得知道外面出什么事了。”
“我们一起去，”凯特提议说，“这个小家伙能自己照顾自己。”
“这里可不是管制区，凯特，而且她是给人读书的人，不是那种流浪街头……”
“小偷？这个她刚才干得就不错啊。”
“如果你们要去，那我也去，”七月说，“如果没有你们，我永远也不可能离开这里。”
“我保证，我们一定会带你离开这里的。”芙莉亚也不知道自己中了什么邪，竟然说出这样的话。或许她真的从这孩子身上看到了皮普的影子？
她拉开门，抚摸着鸟喙书的脖子，对其他两个人点点头，几个人一起蹑手蹑脚地走了出去。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芙莉亚！”
她的周围是一片黑暗，她甚至都不能确定自己的眼睛是不是睁着，觉得自己的脸就像是一个假面具。
“芙莉亚，醒醒！”
她并不是躺着的，而是直直地站着的，但这是面前亮起一个光点之后，她才发现的。
“我不是真的醒了，对吗？”她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就像是只存在于大脑中一样。
“走近点，到亮光里来。”
“维波拉妲？”
书的守护女神没有回答，魅姬的护花使者们把会说话的石像推倒已经是六个月之前的事了。芙莉亚家族的幸存者在1836年把她带到英国去之前，她已经在莱茵河畔的罗森克罗兹城堡守护了许多年。她一定看见过绯红厅的创立者们如何在这里进进出出。芙莉亚突然想到，不知道当年那些画面是否还储存在她的石头脑袋中，就像城堡自己还记得当年所有的事情一样？书巫术既然能够让没有生命的物体活过来，那就也有可能让它们拥有记忆。
“我们当然有记忆。”一个声音咔嗒咔嗒地说。芙莉亚现在认出黑暗中那个孤零零的光点是什么了。那是她的阅读灯。“不然我怎么能记得你自己待着的时候在房间里做过的那些事？”
“别听它的，”灯光背后的黑暗中传来一个闷闷的声音，“它就是妒忌，因为它自己没有胳膊，所以什么也做不了，除了开灯关灯。不过说实话，开灯关灯也实在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芙莉亚的阅读椅挪动着四条木头腿走过来，待在灯光里不动了。芙莉亚能清楚地看见椅子靠背上横七竖八的缝合痕迹，那是它被一个护花使者用手杖剑刺穿的地方。
“他们把你的垫子塞得太密实了！”阅读灯不甘示弱，“请允许我提醒你，我可是几乎单枪匹马地从魅姬手里拯救了费园。”
“听听，听听，”阅读椅说，“我的记忆告诉我，参与了这个行动的还有别人。”
“如果没有你，我能更快地了结那件讨厌的事。你只会碍手碍脚的，因为你迟钝，不但腿慢，脑子也慢。”说到最后一个词的时候，它的舌头突然打卷，可能是什么地方卡住了。
“咱们这是在哪里？”芙莉亚问。
“在你的脑子里，”阅读灯回答说，“想想都可怕，不是吗？幸好你还有这么一个稳定可靠的光源。”
阅读椅冷哼了一声。
“我怎么了？”芙莉亚问，“是死了吗？”
“死了，死了，”阅读灯叽叽咕咕地说，“这是什么意思？很多人以为我们是死的，其实都在于观察的人怎么看。”
“说这话的偏偏是个瞪着大灯泡眼的。”阅读椅加上一句。
“灯泡可不是无缘无故就被当成灵感的图标的。”阅读灯反驳道。
芙莉亚双手叉腰：“你们俩能不能告诉我，我怎么会在这里？这里看上去既不像天堂，也不像地狱。”
“我说过了，”阅读椅气呼呼地说，“这是你的脑袋，脑袋里面，希望你从外面看的时候能认出它。”
“刚才有维波拉妲的声音。”
“跟你说话的是城堡，”阅读椅说，“它在利用你熟悉的声音和画面跟你说话。”
“你们家的老宅，”阅读灯补充道，“罗森克罗兹城堡，至少它以前叫过这个名字，很久以前。”
“城堡也在通过你们俩说话吗？”
阅读灯将金属灯罩朝阅读椅的方向转过去，阅读椅则用皮子朝它咯吱吱地响了一下，它们需要交换眼神的时候就会用这个方式，虽然确切地说它们都不能看。
“假如你是城堡，”阅读灯对芙莉亚说，“那你会跟一个迟钝的椅子说话吗？”
一栋建筑物会想什么，这已经超出了芙莉亚的想象力，所以她只是耸了耸肩。
“我是想让你更容易接受，”黑暗深处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看来你需要一个人形的谈话对象，才能更容易理解这里的一切。”
“那就多谢啦。”芙莉亚说。她看见一个人走进亮光中，冲她点头致意，并在阅读椅上坐了下来。她心里的确挺高兴的。阅读椅的皮子发出咯吱声和呻吟声，随后，这两个神奇的物件就都不吭声了。
那个男人的个子很高，头发花白，看上去气度非凡。他脸上的线条棱角分明，长着鹰钩鼻，黑色礼服胸前的口袋里插着一条血红色的方巾，衣服翻领上别了一个特别显眼的琥珀胸针。
芙莉亚皱起眉头：“您是哪位？”
“还是城堡，小笨蛋。我只是给了你一个能看见的人，因为这个人至少看上去比破旧的老房子爱说话。”
“那他又是谁？呃，我是说，这个看上去爱说话的人？”
“约翰·墨丘利·罗森克罗兹，你的先祖。”
“塞弗林的父亲？”
“完全正确，绯红厅的创立者之一，最早的书巫和绯红厅的领导者。我觉得到后来，这件事也没给他带来多少好处，但他是个勇敢的人，是他设法让自己的后代逃离德国，并且牺牲了自己以便抹去他们逃跑时留下的痕迹的。死去的西摩尔男爵的祖先在大门口的楼梯上杀死了他，场面惨烈，过了很多年，石头台阶上的血迹才褪干净。”
“你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
“你才是我合法的主人，”听到这话从一个长着鹰钩鼻的男人嘴里说出来的感觉很奇怪，“要不然我应该跟谁说？”
“通常房屋根本就不说话。”
“也许只是因为你还没有试着去听，”她的祖先微笑着，严肃的脸上挤出了一丝和气，“可能跟这里的书巫力场有关系。塞弗林·罗森克罗兹在这些房间里做了最初的那些书巫实验，一切都是从我的房檐底下开始的。”
芙莉亚想到一件事：“你能变成别人的模样吗？我是说，在这个……梦里。”她不确定这是不是个梦，但她想不出其他的词。
“所有在这里生活过的人都行。”
“我能请你变成另外一个人吗？”
“其实我跟你说这些，是为了……”
“拜托，这点对我来说真的很重要。”
“那好吧，你说。”
她说了。
约翰·墨丘利·罗森克罗兹站起身，灯光最后一次被他胸前的琥珀胸针反射散开，随后，他离开那里，走了没几步，就被芙莉亚黑乎乎的思想吞没了。
取代他的是另外一个人，那是个男孩，只比芙莉亚大一点，身材瘦高，也穿着礼服，金发微卷，垂在肩上，长得很像皮普，这让芙莉亚吃了一惊。也许她弟弟过几年就会长成这个样子。虽然他们之间隔了那么多代，但两个人之间的血缘关系一目了然。
芙莉亚在安吉洛桑托庄园看到的塞弗林是个老人，满脸皱纹，他向命运强要来的那两百年岁月在他身上留下了明显的痕迹。但那次见到他时，芙莉亚完全没有觉得是初次见面，因为之前在一本书里给他写信和阅读回信时，她的脑海里已经留下了各种想象。塞弗林的信给了他特定的形象，让芙莉亚惊讶的是，那个特定的形象跟现在从黑暗中向她走来的这个男孩几乎没有区别。
塞弗林的嘴边挂着微笑，在阅读椅上坐下。“这样好点？”城堡用塞弗林的嘴说。这是一张非常漂亮的嘴。
“他长这个样子吗？”
“你是在怀疑我的记忆吗？”变成塞弗林的城堡回答道。就是这个人，十六年后成了七芒星。“他当然长这个样子，包括最不起眼的痣都一样。房子什么都能看见。”
芙莉亚的眼中突然盈满泪水，这让她觉得很不舒服，甚至很可笑，但她忍不住，只能努力不去理会那些泪水。但愿城堡足够绅士，不要问她这个。
“你在哭吗？”
“没有。”
“你完全有理由哭。”
“我没哭。”
“也许有一点点？”
“一个可恶的城堡懂什么情感，我的天哪！”
“你们根本意识不到我的墙缝和墙纸里渗透进了多少你们人类的情感，有的时候你们会有感觉，但你们总以为那是被某个地方勾起的回忆而已。实际你们的情感一直都在，在我的墙和横梁里。你们能够感觉到，是因为它们能认出你们，并且会试图回到你们那里。”
芙莉亚呆呆地看着这个塞弗林的化身，强迫自己只把它看作一个化身，是复制品，不是真正的塞弗林。她以为这个人已经不会再让她心中起什么波澜了，因为他已经那么苍老了，而且还打算将所有的书都变成空白。但她现在不禁怀疑这只是自己的思想设的一道保护墙，为的是避免自己受到更大的伤害。
如今她心中的感情已经不再是当初那种盲目的爱情了，但她不能否认，看到塞弗林，她还是有些五味杂陈，那些感觉像万花筒一样不断变化，无法固定成型。也许，让城堡变成塞弗林的样子并不是个好主意。
“你为什么要跟我说话？”她现在真的要努力把它只当作城堡，或者更好的是，把它当作经年累月聚集在墙里面的那股奇特的力量：这再一次证明，书巫力实际上是无法控制的，没有任何一个人，就算是七芒星本人也不可能预料到他当年释放出的究竟是什么。
“我犯了一个错误，”城堡说，“我本来是想帮你对付那兄妹俩的，结果却弄巧成拙了。”
“他们本来也比我强。”
“两个人一起是，但是如果分开的话就不一定了。”
“你要告诉我的就是这个？”
“不是，抱歉。我是个话很多的城堡。”
“那你是要说什么呢？”
“提醒你小心。”
“小心什么？”这是不是说她还没死的意思？死人有什么可警告的？
城堡正想回答，目光突然穿过芙莉亚落到了别的地方。灯罩吱呀呀地朝上转去，噼啪一声，灯泡烧了，灯光也灭了，黑暗从四面八方涌过来，就连阅读椅都没来得及说上一句“我不是说过了吗？”。
“城堡？”芙莉亚问道，“塞弗林？”
黑暗像焦油一样黏稠。
“阅读灯？阅读椅？你们还在吗？”
有什么东西打在她的脸颊上，她的脸上一阵灼痛，紧接着又是一下，她想反抗，想向威特·西摩尔证明自己没那么容易被打倒。
只是，打她的并不是威特。
是凯特。
芙莉亚抬手挡了一下，猛地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在一个有着彩色花窗的高大房间里。是教堂。不对，没那么大，这应该是城堡里的小教堂。芙莉亚躺在中间一个短短的过道上，两边各有四排凳子。圣坛上没有任何装饰，后面的神像也已经褪去了颜色。
凯特跪在她身边，正打算再给她一记耳光。看到芙莉亚醒过来，她放下手，发出一声欢呼，抱住了芙莉亚的脖子。
“我还以为他们把你……”
“你正在替他们完成他们没有完成的事，”芙莉亚使劲儿想推开凯特，“先是使劲揍我，现在又要勒死我。”
“哦，”凯特放开了她，“别说得这么严重。”
芙莉亚揉着火辣辣的脸颊：“出什么事了？”
“你昏过去了。我……好吧，我也是，昏倒了一小会儿，嗯，吃了点亏。”她的一只眼睛青了，下巴上还有一块擦伤。“他们把咱们关起来了。我已经想了各种办法，但是我们不可能从这里出去，”她指指一个有着复杂金属装饰的双扇门，“只有一扇门，窗户离地太高，我们不可能够得着。除非你会用那个飘浮的法子。”
芙莉亚的手摸了摸皮夹克右边的口袋。“它在哪里？”她脱口问道。“鸟喙书！他们……”
“威特拿走了。抱歉。”
“他……我是说，他把书……”
“他想那么做的，但是鸟喙书啄了他的手，他叫得惊天动地的，然后鸟喙书就跑了，跟只兔子一样，速度实在惊人。”凯特这个曾经的鸟喙书捕手很了解它们的速度。
“他们抓住它了吗？”
“反正在他们把我们关进来之前还没有，”她指指地上松开的绳索，“他们把我们捆起来了，但我没花多少时间就解开了。学会的东西就不会忘。”
芙莉亚试着在外面的城堡里感应鸟喙书活着的信号，找不到，她也感应不到城堡。为什么城堡不再对她说话了？现在她倒是真的很需要城堡的帮助。
因为那只是个梦，小傻瓜。约翰·墨丘利·罗森克罗兹的声音回答道。这恐怕也只是她的幻觉在幸灾乐祸地说话而已。
芙莉亚继续搜寻着心灵书的痕迹，就在这时，铁门上突然传来哐啷啷的声音。她想跳起来，但是连站都站不住，一阵眩晕之后，她就又跪了下来。凯特想扶她，但是芙莉亚摇了摇头：“我可以。”
外面有一把钥匙插进了锁孔里，一下撞击声，听上去就像是在用榔头猛砸铁门，高大的双扇门吱呀一声朝里打开。芙莉亚已经准备好要对付威特和蕾切尔了。
但是出现在那里的不是这兄妹俩，而是七月。她轻巧地钻进来，把一根手指放在嘴唇上。钥匙在她的小手里看上去非常巨大，黑乎乎的，就像是童话书里的那种钥匙。她正想关门，突然听到了一声痛呼。三个女孩的眼睛齐刷刷地朝下看去，门缝里夹着鸟喙书的长脖子，它本想跟在七月后面钻进来，但是速度不够快。
“哦，”七月又把门拉开，“对不起。”
鸟喙书朝后翻倒，鸟喙被压在下面，气呼呼地不停嘟囔。芙莉亚跳起来，觉得头昏昏沉沉的。她跑过去，从地上捡起鸟喙书，检查它的脖子有没有受伤。
“没事。”芙莉亚说着，松了一口气。
七月把沉重的门扇关上。
“没事？”鸟喙书的脖子像是被喝醉的苦行僧指挥的蛇一样摇摇晃晃的。“我所受的侮辱呢？我经历的可怕痛苦呢？”
“真的，”七月不安地说，“我很抱歉，没看见你，书。”
“对于你来说我只是本《波灵顿伯爵八世：埃布尔·亨布尔·欧克斯布里奇的生平与时代》！”
七月瞪大眼睛看着芙莉亚：“我非得说这么长的名字吗？”
芙莉亚虚弱地笑了笑：“当然不用。”
“喂！”鸟喙书说。
凯特走过来：“请问咱们现在能离开这里了吗？”
“他们很快就会发现我偷走了钥匙，”七月说，“咱们得快点。”
“不用穿越书？”芙莉亚说着，拍了拍自己空荡荡的衣服口袋。
“或者你直接打开一扇穿越门呢？”凯特提议，“去书城？”
经过图书馆里的事后，芙莉亚都不确定自己是不是能带走一个人，连续两次穿越更是完全不可能了。就算她能把七月带到安全的地方，也不会再有力气回来接自己的朋友。
凯特马上就看出了芙莉亚的顾虑：“也许我可以用其他方法离开这里，如果只是他们两个，那我能做到。”
“如果他们发现你，会杀了你的。”
“他们反正都会想要杀了我，我不知道他们想从你这里得到什么，但是他们很快就会发现我是个没什么用的人。”
芙莉亚正想回答，突然感觉到了什么。空气好像突然通了电一样，她小臂上的汗毛都立起来了。
“你感觉到了吗？”鸟喙书小声对她说。
“这是……”
“书巫，至少有两三个，感觉应该是非常强大的书巫。”
凯特撇撇嘴：“这家里的其他人？”
七月拉拉芙莉亚的皮夹克：“你能带我走吗？”
“你确定男爵死了吗？”
小姑娘点了点头。她看上去很害怕，几乎有些惊慌失措：“我不想再回到他们那里去了，这辈子都不回去了。”
芙莉亚想安慰她，外面突然传来一声尖叫，随即是一阵激烈的噼里啪啦的声音。
“芙莉亚，求你了！”七月哀求道。
凯特将小教堂的门打开一条缝，仔细听着。
“他们动手了，对吧？”
“你待在凯特这里，”芙莉亚对七月说，“我去看看。”
“我又不是看孩子的保姆！”凯特很生气。
“我得知道外面出什么事了。”
“我们一起去，”凯特提议说，“这个小家伙能自己照顾自己。”
“这里可不是管制区，凯特，而且她是给人读书的人，不是那种流浪街头……”
“小偷？这个她刚才干得就不错啊。”
“如果你们要去，那我也去，”七月说，“如果没有你们，我永远也不可能离开这里。”
“我保证，我们一定会带你离开这里的。”芙莉亚也不知道自己中了什么邪，竟然说出这样的话。或许她真的从这孩子身上看到了皮普的影子？
她拉开门，抚摸着鸟喙书的脖子，对其他两个人点点头，几个人一起蹑手蹑脚地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