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吾等抱负若满怀,国家建立战火起。
吾等梦遇伪神明,助其破障入现世。
吾等祭献皆奉之,恶魔强盛忘却你。”
——挽歌颂词,第1章第8节
吉纳维芙在地下隧道中独自走着。吾等梦遇伪神明,助其破障入现世。
吾等祭献皆奉之,恶魔强盛忘却你。”
——挽歌颂词,第1章第8节
一开始她用火把照路,但随着她逐渐深入暗裔的领地,她发现有越来越多的磷光苔藓像霉菌一样遍布在墙上,把通道给照亮了。在她看来,这可能正是一种霉菌。或许这些像胆汁一样沾在岩石上的腐化物也会自我生长,一点点地腐蚀一切。无论其来源,隧道里这种苍白的绿光越来越强,最终她熄灭了火炬,不需要用它来驱散阴影。她可以把火炬留到以后使用。
如果还有以后的话。
这很可能是一次单程旅行。这一真相已经展露在她面前挺长时间了,但她一直拒绝承认。抛下其他人才是正确的,布列甘是她的哥哥,而且是她坚持认定他还活着。这是她的责任,其他人的技能的确卓有成效,不过剩下的由她一个人完成才更好。
凯尔醒来后会发觉她的离去,进而正确判断形势,放弃任务返回地表。虽然对剩下的人来说要上去并不容易,但吉纳维芙相信他们是能够做到的。相较之下,她对自己能达成目标没那么自信。
但她必须相信。她能感觉到布列甘就在那里,如同她感知到暗裔一样。她在隧道中每一次转弯,都会隐隐约约地感知到她哥哥的存在,就宛如有一股暗风将他的气味带到了她这。她不知道为什么之前只是梦到了他,而现在却能如此真切地感知到。也许是因为她已经很接近了。这种对方犹如触手可及的感觉令她心急如焚。
一阵眩晕袭来,吉纳维芙不由停下了脚步,倚靠着粗糙的石墙喘息。深色的粘液弄脏了她的肩甲,她都没有注意到。这地狱般的歌声!她愈是集中注意力去感知她哥哥的所在,这歌声便愈发响亮地要侵入她的脑海深处。这简直令人发狂,但她还是硬着头皮对抗着。此刻她不能让自己被歌声压倒。
她在几星期前、甚至还没抵达费罗登时就听到这歌声了。一开始是微弱的耳语,一种古怪的嗡嗡声,她还以为是那些可怕梦境的余响。接着她才意识到了这是什么——她的大限将至,就同布列甘那时一样。
他们是一起参加的入盟礼,所以她早就知道这一天很快就会来临,但不知怎么地她总是觉得自己能有更多的时间。灰袍守护者们将她提拔到她哥哥的职衔,因为他们都明白这只是个临时措施,她最多也只能做上一两年,而她仍然决心证明他们是错的。那么多年在哥哥的阴影下生活下来,属于她的时代终于来到了,可召唤之低语也随之而来,一切即将结束。
她没有告诉任何人。灰袍守护者们无视了她关于布列甘的警告,最多也就是建议本组织做好万一她所言成真的准备。他们甚至压根就没有考虑过预防这场灾难的可能。这些蠢货。她要是把低语的事告诉他们,那他们一定会抓住这个借口不放,把她一个人送进深坑通道去死。
吉纳维芙擦了擦额上的汗水,并瞪视着自己颤抖不已的钢护手。她感觉自己前所未有地虚弱,就像血液中掺杂着厚重的腐毒,使她皮肤瘙痒。她最想做的就是脱掉盔甲,把全身的血肉从骨头上抓扯下来。
但无论如何现在不能停下来。
她逐去了像一条蛇般盘踞在她腹中的恐惧,将自己推离洞壁朝前走去。她身形摇晃,只是纯粹靠着意志力驱使自己一步又一步地迈进。我已经走这么远了,她想,到这关头我不能停下,我一定会阻止瘟潮。
她一路跋涉,穿过污染和泥沼,大概用了好几个钟头的时间,苔藓绿色的光芒时而强到令她眩晕,时而又微弱到让她有重新点燃火炬的念头。她在阴影中走着,在隧道的每一处交汇点都会停下来感知是否又出现了布列甘的气息。她迫使自己伸展意念搜索一切感应,可她此时所能听到的唯有远方那诱人的歌声。
暗裔都到哪去了?之前那些怪物还紧追着他们的脚步,就连它们没有在大肆搜捕他们的时候,她的灰卫感知力也告诉她四面八方都有暗裔。后来它们在下部洞窟跟丢了,可继而又是怎么搞的?它们一下子便消失了。
她觉得难以置信。不管首席巫师给他们的胸针多有效,也不可能改变暗裔的行为模式。这些怪物只要受到一点点侵扰,就会躁动起来,弄得深坑通道里像是一个被捅的蜂窝一般嘈杂。失去猎物的踪迹只会使它们更加活跃,而暗裔全都走错了方向这种想法本身就过于离奇了。
有什么东西不对劲。她无奈地意识到事情的真相还缺少一块重要的拼图。是什么使得暗裔的行动如此怪异?假如布列甘确实被俘虏了,那为什么暗裔非要等到现在呢?几个世纪以来被组织派赴召礼的老灰卫们从来没有出过这种事。
除非它们以前做过,那些赴召礼的灰卫都再无音讯。倘若他们是被送进了暗裔的手掌心,而非直接死亡呢?然而组织一直宣称是这样,她也只有相信了。
前方的岩石通道渐显开阔,她这时也注意到岩壁变得更光滑了。这是矮人的建筑工艺。然后隧道盘绕着通向了一段更为古老的深坑通道。这里似乎没有什么雕像、工艺不太精致、也没有岩浆流。那这算是哪儿?极深通道?她从未听说过有这种地方。
她几乎毫无预警地感应到了暗裔的接近。吉纳维芙紧握住巨剑的剑柄等待着。为什么她没能更早地感知到它们?难道它们学会了如何躲避灰卫的感应了吗?就像小队的附魔胸针掩盖了他们的踪迹一样?这一想法显然是值得深思的。
吉纳维芙一点点地向前挪动,汗珠从她的额头滴落,她徒劳地试图看清来自阴影中的攻击,但她意识到仅有一只生物逐渐靠近。落单的暗裔?也许它是在搜掠东西,因为胸针的掩蔽效果,而没有感知她的存在?
她应该速战速决,在它发现她之前就结果对手,以避免它警告必然潜藏在某处的暗裔大军。
吉纳维芙移动到隧道的一侧,紧贴着墙躲在一根石柱的后面。虽然这根支柱并不足以遮没她的身形,但还有黑暗笼罩着她。这些怪物在黑暗中可以比人类看得更远,但它们并不真正具有夜视能力。
她的心脏在胸腔中剧烈跳动,她在石柱后面窥视着,等待那只暗裔现身。几分钟过去了,额角的汗水渗入她的眼睛,可她依然不为所动。
很快她的耐心得到了回报。不远处出现了一个身影,在苔藓的微微绿光中依稀可辨。它慢吞吞地向她这儿走来,沉重的呼吸声在空旷的静寂中分外刺耳。是个魔人吧,她根据体型辨认出了对手。她的剑蓄势待发。只要她够快,就算是魔人也可以一击毙命。
她尽可能地紧贴在墙上,屏住自己的呼吸,倾听那怪物微弱的脚步声。它走近了……更近了。边上的一块石子在它的脚下踩碎了,这正是她进攻的时机。她从石柱后跨出一步,准备要无声地挥剑——
“吉纳维芙。”
站在她面前的正是布列甘。即使他身穿暗裔的黝黑盔甲,而且被病变的腐肉覆盖全身,很容易就会被当作那群怪物中的一员,但吉纳维芙还是认出了他。他的白发都掉了,双目也已经一片通红,然而是他没错。
吉纳维芙的攻击在中途停止,她沮丧地低吼起来。安卓斯特慈悲,他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布列甘?”她难以置信地问道。
他点了点头。他似乎很镇定,充血的眼睛感兴趣地瞟了一眼她的剑。吉纳维芙垂下双臂,把剑扔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她应该杀了他么?他所知的一切需要和他一同被埋葬,不过要是他已经把它说出去了怎么办?要是他可以告诉她一些情报又会如何?
在看到他变化的那一刻,她内心的一部分提醒自己应该杀了他。即使如此,她的哥哥已经为她牺牲了一切,甚至几乎奉献了生命。她不该为他做同样的事吗?
“我们让暗裔暂时远离了这里。”他说,“我知道你们会来,而且我希望你们能安然到达。”
“‘我们’是谁?布列甘,你身上发生了什么?”
他走向吉纳维芙,轻轻地握住她的手臂。他那双眼睛既迷人又可怕,令她无法移开自己的目光。在她对布列甘可能发生情况的推断中,完全没有考虑到他并不是无奈被俘。更糟的是……他可能已经变成了某种……怪物。
“这就是我们将会变成的样子。”他说。“如果你等待足够长的时间,身体里的腐毒就会蔓延开来,把你变成这样。”
“这太可怕了!”
“不,这意味着自由!”布列甘摇晃她的胳膊强调着,“我们有了一个机会,吉纳维芙。一个去完成灰袍守护者所未完成使命的机会。我们可以永远结束瘟潮!”
吉纳维芙缓慢地消化着这番言辞,而等她明白了他的话之后,她困惑地看向了他:“结束瘟潮?怎么做?”
“这需要牺牲。一个巨大的牺牲。但我们必须努力去促成。”他的口气如此肯定,显得异常坚决。“拜托,如果你跟我来,我们可以为你解释一切。”
“这里还有别的灰卫?”
“有一个暗裔特使。”他竖起一根手指,让她不要说话,因为他感觉到了她紧张的反应。“我知道你在想什么,而且我想的和你一样,但是它不像我曾见过的任何暗裔。它是个异类、一个盟友。来吧,听听它的说法,这是我唯一的请求。”
“你疯了吗?”
布列甘似乎在考虑这个问题。他放开她的胳膊,吉纳维芙向后退了几步,她的脑中盘旋着各种各样的疑问。也许疯了的是她。在这一切发生的同时,远处那奇怪的歌声不断膨胀压迫着她的意识,而她紧张地抵抗着它。她必须要知道这是什么,还有她哥哥的身上发生了什么事。
“也许吧。”布列甘沉吟,“我不知道。”
吉纳维芙跑向他,抓住了他的一只手。他的皮肤冰冷而湿粘,但她不在乎,而是恳求般地望着哥哥的双眼。“布列甘,我们必须在什么可怕的事情发生之前带你离开这里!”
“那去哪呢?”他问道。看到她没有答案,布列甘轻笑起来,那是一阵阴郁的冷笑。“我到哪里可以不用一被人看见就被杀掉?你又能去哪里?”他轻轻地将她那双护手往下拽着,她无意抗拒。护手脱了下来,露出了她手上腐烂的污斑。“我们已经死了,吉纳维芙。我们在那个号称‘不惜一切阻止黑潮’的入盟礼上喝下血的那一刻就已经死了。那就是灰袍守护者的解决办法,不是么?而在这里我们有别的的选择。”
“但是……”
“你真的是来这里救我的吗?”布列甘松开她的手,她便迅速将双手缩了回去藏在背后。“走了这么远,穿过暗裔和其他未知怪物的地盘,就是为了带我回家?”
“我是来阻止你的。”她皱起眉,似乎慢慢冷静了下来。“我来防止瘟潮的发生。”
“那就防止吧。”布列甘向她伸出了一只腐坏干枯的手。她淡漠地盯着那只手,思考着这是否真是等待着她的必然命运?老一辈那些灰袍守护者知道这些吗?她不知道从前是不是发生过这类事,也许他们正因如此才创制了召礼?它把死亡变得几乎可以坦然面对了。
但她必须去了解。灰卫组织有着一项崇高的事业,他们拯救了无数的生命,并且还将拯救更多的生命。甚至在征兵员到他们村子里来之前,她就一直想加入灰袍守护者。而如果布列甘所言非虚呢?结束瘟潮,永远。这是值得作出牺牲的,不是吗?
吉纳维芙握住布列甘的手。她像一片暴风雨中的树叶般,止不住地颤抖着。“其他……其他人怎么办?”她迟疑地问道。
“我不能保证他们会怎么样。”
“你确定那能够实现吗,布列甘?”
布列甘咧嘴笑起来,露出肮脏而诡异的牙齿——那比她记忆中的要尖得多,就像暗裔的利齿一样。“现在我任何事都不敢确定了。”他说。
然后他领着她沿隧道走入了黑暗之中,遥远的乐声激荡成为了一曲合唱,淹没了其他所有的声音。
小队醒来后,却发现吉纳维芙在昨晚已不知所踪,而她的去向并不难猜。凯尔咒骂着自己竟然如此愚蠢地同意了她提出的守夜建议,不过玛瑞克对此却另有看法:她趁他们毫无戒备地熟睡时独自离开,昨晚任何事都有可能降临在他们头上,甚至是被屠戮殆尽。这是为了什么?只为她可以顺从内心的执念去寻找她哥哥?要是她说这完全是为了阻止瘟潮,他可不会买账的。
但其他人仍然坚信这一点。尤其是邓肯,吉纳维芙的离开似乎对他的刺激最大,他怒气冲冲地在营地里转着圈,大骂着吉纳维芙有多蠢。玛瑞克不得不承认,这么谈论自己的指挥官显得很古怪,他很想知道他们俩在她的梦境中发生过些什么。
乌莎看着小伙子踱步,随后打手势表示他们需要追随吉纳维芙。其他人起初都一言不发地大眼瞪着小眼,此刻玛瑞克才意识到了他们在想什么。追随他们的指挥官是一名灰袍守护者的职责,当然,阻止将要到来的瘟潮也是他们的职责,即便他们依然认为这只是一种可能性——这些都不是他的职责。玛瑞克已经完成了他的任务,他们没有理由要求费罗登的国王随他们一起走向看起来毫无悬念的死亡。
于是玛瑞克望向菲奥娜,发现她正在刻意回避他的目光。他独自醒来之后,他们还没有说过话,事实上,之后她就没说过几句话。在他看来,精灵似乎并不是生气。也许她只是想假装昨晚的事没有发生过,或者说那只是一时之欢而已。也许是他说了太多有关卡翠尔的事。他与这上一个精灵爱人也在深坑通道睡过,看不出差别是不可能的。
当然的,他告诉灰卫们他会跟他们一起走。就跟他们杀掉那条龙之后一样,现在他们仍然没有回头路可走。他们已经错过了折返的机会,无论他是否相信荒野女巫的警告,他都得把这条路走到底。
所以他们继续下行。菲奥娜走在前面,用她耀眼的法杖扫清了绿幽幽的阴影,带着他们尽可能迅速地前进。玛瑞克看到灰卫们脸上的表情就一清二楚:暗裔回来了。他甚至还听到了它们接近时的微弱声响,这种遥远的嗡嗡声每分钟都在增强。
“我们还有多少时间?”他问凯尔。
猎人目不转睛地盯着黑暗中的阴影,他浅色的眼睛里闪烁着危险的光芒。他取下肩上的弓,并抽出了一支箭。哈伏特颈毛倒竖,在他脚下愤怒地低吼。邓肯也抽出了他的炼银匕首,愁眉苦脸地看他一眼,望向了某个还未现身的敌人。
“没多少时间了。”小伙子对他低语道。
“这么快?它们是从哪冒出来的?”
“我不清楚。它们在我们的前后方。”
“有办法绕过它们吗?”
邓肯不吭气。此时整个队伍开始奔跑起来,菲奥娜高举她的法杖施放了一个防护法术,一道蓝色光芒将大家逐一笼罩起来。他们疾行至一处岔路口,三个方向的通道都通向了更深的幽绿阴霾。
凯尔挥手示意停步,接着敏锐地依次凝视每条通道。玛瑞克紧张地握紧他的剑,心脏因为恐惧而狂跳着。其他人举起武器背对着凯尔,几乎瞬间就组成了防御阵型。暗裔特有的嗡嗡声似乎将他们包围了起来。
“每条通道里面都有。”猎人凝重地皱起了眉头,哈伏特露出尖牙,向阴影深处咆哮,而凯尔心不在焉地伸出手,轻柔地拍了拍猎犬,将它安抚下来。
“那么我们往哪走?哪条路?”邓肯问道。
乌莎直指前方,卡尔也点点头。“没错。我们不能呆在这里,我们需要找到一个更易于防守的位置,因为无论我们走哪条路,它们都会冲我们来的。”
“吉纳维芙是怎么躲过它们的?”菲奥娜问着,声音中透着懊恼。
猎人没有回答,而是往前跑去,其他人则连忙跟上他的脚步。可能吉纳维芙根本没有碰上它们,玛瑞克想。或许她已经死了,他们永远无从得知。真正令他好奇的是,既然灰卫们所戴的缟玛瑙胸针应该能隐藏他们的行动,那么暗裔又是如何突然一下子盯上他们的?有些事情不太对劲。
他们跑下了新的通道,废墟的残迹都掩盖在了暗裔的污物之中。这里的石壁旁排列着古代的雕像,其中大多数都残破不堪,还覆盖着黑色污迹,几乎都不成样子了。难道在深坑通道更下面也曾有矮人存在过吗?可他们没时间停下来欣赏周围的景观,他们奔跑着,在疲惫和惊慌中喘着粗气。玛瑞克被一小块不平整的岩石绊了一下,幸好乌莎迅速伸手扶住他,他才不致摔倒。他向她点点头表示感谢,继续向前跑去。
看到甬道的前方扩展成了一个洞穴,他们立刻放缓了脚步。有一座建筑占据了石室的大半,宽大的台阶通向顶部石柱林立的巨大平台,台阶两侧伫立着高大的雕像。平台后面的石壁被雕刻成一扇巨大的拱门。从前这儿肯定是一番令人赞叹的景象,或许还是供奉着某个古代矮人神祗的圣殿,但现在却腐朽衰败得一片乌黑。厚重的腐蚀从地面沿着台阶一直蔓延上去,聚成一堆堆和人一样大小的扭曲黑囊苞。顶上也悬垂着这样的囊苞,里面慢慢渗出的污秽滴落在地上,积成了一个污浊的绿塘。
凯尔指着高台:“我们就在那儿据守。”他们没有异议,开始顺着台阶飞跑上去。上面极为厚重的污物裹住了玛瑞克的靴子,他每次抬脚都会发出湿粘的吸吮声。他们的动作激起了一股令人作呕的气味,臭不可闻。
平台上有个像祭坛似的东西,样式朴实简陋,高度才到玛瑞克的腰部。至少他推测这是个祭坛,现在它上面净是些冒泡的恶心脓液,他甚至都不想靠近它。
整个小队即刻回转身,在台阶的顶部列成防线,并朝下面的洞口望去。玛瑞克所能听到的,只有它们粗重的呼吸和预示大军逐渐靠近的嗡嗡声。声音的起落几乎可以说是有节奏的,从中感觉得到某种渴望。菲奥娜高高举起法杖,使它发出极为耀眼的光芒,整个洞穴都被照亮了。玛瑞克简直可以说感觉得到底下那些腐化的污迹在惊惧不安。实际上,石室中发出一阵微弱的嘶响,一些污物堆爆开喷出了暗绿色的粘液。
哈伏特开始狂吠,但凯尔一个手势就让它安静了下来。乌莎与猎人交换了一个犹疑的眼神,而他点了点头,给了她一抹自嘲的微笑。他伸出手,怜爱地抚摸着她的脸颊,猎犬抬头看着他的动作,惊异地眨着眼。乌莎抓住他的手,在脸颊上贴了一会儿,她的眼睛湿润了,随后她把手放了下来。
菲奥娜瞥了他们俩一眼,然后又回身朝着洞穴,露出了坚毅的表情。“我们还没完。”她发誓道。
“当然,看起来如此。”邓肯嘀咕着。
凯尔转向小伙子,若有所思地观察着他。“你需要离开我们,邓肯。让我们来与这些怪物战斗,你要趁机溜走。”
“趁机溜走?”
“你擅长在阴影里行动,你一个人的话,是有可能避开即将到来的大军的。只要吉纳维芙还活着的话,你就可以找到她,甚至可以找到她哥哥。”
“我想你是高估了我的潜行能力。”他冷哼道。
“你应该试试。”菲奥娜说,“我们不知道那些怪物来了多少。必须有人完成我们的任务,如果有可能的话。”
“我不会离开你们的。”邓肯顽固地坚持道,“我哪都不去。”
“那么如果我命令你呢?”凯尔问道。
“那我猜我将不得不抗命。”
猎人咧了咧嘴。“那我想我不会那么做。”
他们转身面向洞穴等待着。暗裔的嗡嗡声愈发响亮,终于,第一批暗裔涌入了石室。几只小个的矮魔人鱼跃而入,紧随其后的是一只身着黑色重甲的魔人,手提一把布满尖刺、看起来就很危险的大剑。它对着高台嘶叫了一声,而矮魔人们也随之响应,停下脚步朝它们看到的猎物不快地嘶叫着。
一支箭破空而出,扎进了魔人的双眼之间,它还来不及吭气就瘫倒在地。矮魔人们大吼着开始冲锋,而更多的箭飞来,它们甚至还没抵达台阶,就被放倒在地死了。
“我的箭快用完了。”猎人警示着再次张弓。
“我干净的紧身裤快用完了。”邓肯答道。
此时更多的暗裔从洞穴的两个入口蜂拥而入,嗡嗡声充盈着整个石室,淹没了其他的声音。凯尔小心地朝怪群发射箭矢,每一击都确实将一只尖叫着的怪物射翻在地,但这明显不足以扭转形势。
菲奥娜将杖头对准它们,皱起眉头集中精神,腾起一颗火球猛然冲向他们底下的台阶。燃烧的球体在冲在前面的暗裔群中爆开,炸飞了这些怪物,魔法的火焰瞬间点亮了整座洞穴。怪物们发出震耳欲聋的痛苦尖叫,许多暗裔浑身冒火,手脚胡乱扑腾着倒在地上。火势蔓延到了洞穴地上那些漏下的污秽上,刹那间地面都着起火来,浓烟迅速地升腾着。
玛瑞克大为震撼。“你还有多少这类招数没用出来?”他问她道。没有任何回应,因为精灵正失去意识向后倒去。他冲上前托住她,然后他注意到她的脸色已经苍白如纸,额角则汗流如注,不禁心跳到了喉咙口。
她快速地眨了眨眼睛,使劲站起身来。“还有点。”她咬紧牙关说道。暗裔无视并跃过了它们被点燃的同伴,身上烧出焦痕都不管不顾地冲过了火焰。更多地箭矢迅速击中了跑在前面的暗裔。随着菲奥娜一声竭力的嘶喊,第二颗火球射向了暗裔部队,爆炸的热浪夹杂着焦臭味朝着玛瑞克扑面而来。
虽然在火焰和浓烟中视物越来越困难,但玛瑞克还是看到有更多的暗裔推挤着进入洞中。他咳嗽着眨眼,以看清面前的朦胧。这里的矮人通风管道似乎并不怎么样,或者更有可能是早就被那些到处都是的污物堵住了。
随它吧。如果有必要的话,被浓烟呛死也好过死在这些怪物的手里。
他疾冲向第一个登上台阶的魔人,它的皮肉烧得焦黑,半透明的眼睛里充满了原始的仇恨。玛瑞克用剑挡开它的刀刃,随即一个旋身,干净利落地砍下了它的脑袋。脓血从它的断颈喷涌而出,溅在他的盔甲上,但他毫不在意。
更多的暗裔正向他奔来,一支箭从后面擦着他的耳朵尖啸而过,将其中一只怪物射翻,它滚落下了阶梯。玛瑞克举剑冲锋,随着那些重甲灰卫相继牺牲和离去,现在只有轮到玛瑞克来全力守住前线了。要是台阶能更窄一些多好啊。
他挡下了一把暗裔制造的利刃,溅起了一片火花。此时又一个火球飞过了他的头顶,击中了远处的目标。他没有去看爆炸的火焰,但差点被声波和热浪所震退。他面前的好几只暗裔摔倒了,玛瑞克利用这个机会,将他的剑插进了其中一只的后颈。
浓烟扑面而来,玛瑞克呛了一口,同时一个穿着残破的尖刺板甲的魔人突然一跃撞上他的胸口,他向后倒去。他的头撞到了台阶上,痛苦地闷哼了一声,随即他惊恐地看到这个魔人得意地高举大棒,正准备朝他的脑袋挥下。
乌莎从玛瑞克身上飞过,扑向了魔人。他只看到棕色的长袍和她铜色的长辫一闪而过,那怪物就已经被撞开了。他一跃而起,正看到乌莎的拳头打在身下的魔人脸上,打烂了它的猪鼻子,脓血和尖牙四处飞溅。乌莎未作停顿,一记回旋踢踹在另一只冲向她的魔人胸口,猛然将它踢下了台阶。
更多的箭矢飞过头顶。一只灰白皮肤的魔人不知从哪儿攻了过来,玛瑞克连忙提剑招架。它高举过肩的大剑重重挥下,被他勉强挡住了,冲击力一直震到了他的肩膀。玛瑞克闷哼一声,将暗裔的剑向上推开,借势回转剑柄狠击它的前额。伴随着令人头皮发麻的声响,它的头骨碎裂了,它痛苦地尖叫一声倒在了地上。
邓肯冲向了试图绕开玛瑞克登上台阶的两只魔人,它们愤怒地嘶叫着举起了剑。他的一把炼银匕首割开了其中一只的喉咙,它掩着喷血的伤口倒了下去。另一只魔人怒吼着挥砍过来,可他轻松地跳到了一边。
邓肯落地时顺势一蹲,另一把匕首切向了那怪物的胫骨。锋利的刀刃深至骨髓,使它愤怒地尖啸一声蹒跚倒地。年轻的灰卫几乎没有任何停顿,他跃向空中,夸张地亮出了两把匕首,伴随着一声战吼,他落在魔人身上,一对匕首插进了这只怪物的脑袋。它抽搐了一下,就一动不动了。
然后又一波暗裔涌向玛瑞克,他除了眼前的对手之外几乎什么也看不见了。他不再讲究什么技巧,朝前方大开大合地挥舞长剑,只想着迫使这些怪物往后退。他以前从没见过剑身上的蓝色符文如此明亮,而且看起来这种光确实能逼退太过靠近的暗裔。
辛辣的烟雾钻进他的眼睛,腐肉烧焦的恶臭几乎要将他熏倒。玛瑞克砍断了一只魔人执剑的手臂,在它的武器飞在空中时又狠狠地对它的胸甲踢上一脚。它尖叫着翻下台阶,带倒了好几只暗裔后,最后被穿在同伴的一根长枪上。
台阶上七零八落地散着暗裔的尸体,并且有一些怪物都爬上了高台,上面已经变得拥挤而混乱了。玛瑞克的脸上淌着汗水,他艰难地呼吸着稀薄的空气。他瞥见凯尔就在不远处,他一圈圈地绕身挥舞连枷,那顶端的刺球撕开了许多暗裔的喉咙。哈伏特同他一起战斗着,獠牙上滴落着黑色的脓血,皮毛上却是斑斑红色血迹,那一定是它自己的血。
玛瑞克也受伤了。他感觉到有一根长枪成功洞穿了他的防御,刺进了他的大腿,这使他动作慢了下来。即使如此他也不能停下。他用力挥剑,砍倒了一只企图越过他的矮魔人,然后转身刺穿了另一只高举黑刃朝他跑来的矮魔人。
菲奥娜在哪?他疯狂地环顾四周,试图找寻法师的踪迹,但在一片混战中什么也没找到。他侧眼看到乌莎正在附近奋战,她表情痛苦而坚决,身上溅着黑色的脓血,但更远处则被烟雾和混乱阻挡着看不清楚。他应该更靠近菲奥娜一些的。他应该守护她,而不是冲在前面的。
玛瑞克在喧嚣中听到了一种新的声音,不由顿了一顿:这是从喉咙发出的低吼声,但比他以前听过的任何声音都更厚重、更响亮。他低头望向台阶下面,看到另一只怪物出现了。它极为巨硕,肌肉发达,皮肤是蓝色的,有一对扭曲的黑色犄角,看起来就很邪恶。它看见了玛瑞克,并露出锋利的獠牙,爆发出一声狂怒的咆哮,四溅喷出浓重的唾液。
“是食人魔!”他听到了附近的凯尔在高声预警。
那怪物跑上了台阶,一路超过并挥动壮硕的拳头赶开挡它路的暗裔同伴。它乳白色的眼珠紧盯着目标:玛瑞克。他面前的两只魔人准备要退开,但食人魔根本不耐烦。它踏在其中一只身上,将其踩在脚底,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碎裂声;同时,它又挥掌将另一只扇到边上,不过力气太大,直接将它打飞了,它重重撞在洞壁上。
玛瑞克在这怪物冲向他时站定了身姿,剑举在前,对准它紧紧盯着。它又一次挑衅般的嘶吼一声,硕大的拳头朝他挥了下来。他翻滚到边上,勉强躲过了这一击,然后站起身来,眼睛始终不离那怪物。大块的石头从台阶上被打落下来,留下了一条大裂口。食人魔顿了一下,将长着大角的脑袋转向玛瑞克直瞪,好像突然间意识到要杀死他并没有那么容易。
这只怪物向他跑来,连续挥动着长有利爪的大手。他觉得只要碰到一下,就会被它扯掉脑袋。于是他蹲下身躲过了第一下,接着朝前翻滚躲过了第二下,并顺势砍向了食人魔的腿。长剑轻松贯穿了这只怪物蓝色的厚皮,伤口中涌出了黑色的脓血。
食人魔扭过身,再度企图抓住玛瑞克。他又一次滚到一边,堪堪躲过了它的擒捉。更多的烟雾飘到他脸上,让他的双眼流出了泪水,可他依然睁着眼观察这只怪物的一举一动。
它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怒吼,暴跳如雷,随后举起拳头大力砸向脚下的阶梯。这一拳所产生的冲击波震动了这整座建筑,玛瑞克也被晃得仰面倒地。他的耳朵被吼声震得嗡嗡直响,他摇了摇脑袋,却突然发现那蓝肤巨兽正站在他头顶。
它的大手一把就将他悬空抓了起来。玛瑞克仍握着剑,但他的手臂被牢牢固定在两侧。他用力挣扎,然而这怪物却捏得越来越紧,以致于他的盔甲都陷进了皮肉。全身骨骼一同碎裂的疼痛简直无法忍受,他嘶喊起来。
他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正与食人魔对视着。他能看清它扭曲大角上每一条隆起的纹路,以及它蓝色皮肤下的每一根血管。它咧嘴邪笑着,吐息中腐肉的恶臭充斥着玛瑞克的鼻腔。
它用这口獠牙就可以把我的头咬掉。他想着,或者只需把我捏成肉饼。这样的死法可真不错。反正比那些踩到水坑滑倒、吃鸡腿不小心啥的要强得多。
他紧闭上眼睛,等待着不可避免的噩运。突然间,洞穴中响起了一声雷鸣,一道闪电直接击中了食人魔的前胸。玛瑞克感觉到了那股焦热,还感觉自己要被冲击和巨响震聋了。食人魔向后倒去,玛瑞克从它手中落了下来。它痛苦地咆哮着,而玛瑞克摔在台阶上,笨拙地一条腿着地,受了严重的扭伤。疼痛传遍了他的周身。要不是有大量的暗裔尸体挡着,他兴许还会顺着台阶一路滚下去。
玛瑞克呻吟着动弹不得,只能看着食人魔慢慢站起身来。它的胸前布满了闪电弹所留下的焦痕,依然冒着烟嘶嘶作响。它愤怒地瞪视着台阶顶端,菲奥娜就站在那儿,她的法杖顶端仍萦绕着烟气。她身上是斑驳的脓血和烟灰,暴怒地咬牙切齿,宛如一位精灵族的复仇女神。
“没错!”她喊道,“来抓我呀,你这蓝皮杂种!”
食人魔回应般地仰头朝她吼叫,双拳捶打脚下的阶梯。地面被打得震颤起来,但一开始玛瑞克并没有意识到它在做什么。继而他看明白了:它正将爪子抠进石缝里。食人魔猛力地哼哼着,从台阶上扳下了一大块石头,现出一个大口子。碎石落下,有一块足以砸碎玛瑞克脑袋的石头就弹落在离他半米不到的石阶上。
那怪物奋力地大吼一声,对着上面的菲奥娜投出了巨石。她举起法杖,大喊着再次施放一个法术。她的法杖燃起一团白焰,又一道闪电弹从中迸射而出,击中了半空中的巨石。响亮的碎裂声在整座洞穴里回荡,巨石粉碎成了一团飞扬的尘屑,成百上千的小碎片四溅开去。
菲奥娜摇晃着后退了两步,她虚弱得脸色苍白,而食人魔开始笨重地沿着台阶朝她冲了过去。玛瑞克使劲站了起来,他的腿火烧火燎地疼。他无暇顾及,三步并作两步迈上台阶,朝那只怪物追去。
食人魔跑到了台阶顶端,庞大的身形压迫着法师。尽管菲奥娜举着法杖虚弱地尝试施法,但只有光在她周围打旋,没有其他任何反应。食人魔发出了胜利般的呼号。
玛瑞克从后面接近了食人魔,然后伴随着一声响亮的战吼,带着惯性疾冲向那怪物宽厚的脊背。他将龙骨长剑刺向了它的两块肩胛骨之间,附魔的剑刃贯穿了厚皮与骨头。他把自身重量压在剑柄上,使它插得更深,直到剑透出去松动了为止。
巨兽的伤口中喷出一股冰冷的脓血,溅在玛瑞克的脸上。这只怪物痛苦地嚎叫起来,弓起背部,两爪在空中乱抓一气,它疯狂地扭动着身体,徒劳地想要拔出刺入的剑。玛瑞克尽力想稳住姿势,但剑柄上沾了脓血而变得滑腻,还是滑出了手。他被甩到了高台上,头部猛地撞到了岩石。
食人魔将背弓得更弯,痛叫着试图触及痛苦的根源。玛瑞克可以看到他的剑尖从它胸前突了出来。它开始慢慢蹒跚着后退,继而颓然倒下。它沉重的身躯滚落阶梯,并且一路加速跌至底下。
玛瑞克眼前飘着一团烟雾,刺痛了他的双眼。他能感觉到边上火焰的热度,听到暗裔腐毒燃烧时的嘶响与噼啪声。他听到哈伏特在某处远远地大声吠叫,紧接着是邓肯的怒吼。他看不见任何东西了。他还听到了鸣响声,然后意识到那是他在耳鸣。他的脑袋一阵阵地钝痛,而且无法动弹。
“玛瑞克!”
这是菲奥娜的声音。他发现是自己闭上了眼睛。战斗的声音忽然离他远去,就好像发生在别处,跟他没什么关系。虚弱与平静的感觉逐渐掌控了他。他颤抖着睁开双眼,看到法师正低头看着他。她的脸色因为脱力而苍白如纸,黑色的短发沾着脓血,还滴到了她的额头上。她正把他搂在怀里,而他感觉到自己头上正冒着血。她看起来吓坏了,他想着。
他想安慰她,但却做不到。他的手像铅一样重,不听他的使唤,他努力地试图触摸她,他极度渴望着。
“玛瑞克!你必须起来!”菲奥娜疯狂地呐喊着。然后她注意到了某样他看不到的事物。她瞪视着那里,眼里写满恐惧,而暗裔的嗡嗡声突然间更加高亢了。这声音充斥着整个洞穴,玛瑞克几乎可以想象得到,另一波暗裔正从两边的通道涌入进来。
“这可太糟了。”他喃喃道,“我本来还希望它们已经被我们干掉了。”
“它们简直无穷无尽。”她看起来很疲倦,几乎失去了战斗的欲望,只是看着暗裔大军无可阻挡地靠近。凯尔在远处大声叫喊,而哈伏特则痛苦地怒嚎。
他抬头注视着她,苍白地笑了笑。不知为何,这似乎并没有那么可怕了。对年轻的凯兰他自感惭愧,但他知道洛根一定会正确地对待这孩子,远比他能做的更好。长久以来他一直有一种空虚感,这种空洞每一年都越发地强烈。
而现在躺在她的臂弯里,玛瑞克有一种奇怪的满足感。他望着菲奥娜的脸,想的只是她有多么美丽。那双深色的眼睛承载了如此多的苦难,他想告诉她不需要再害怕了,一切都会过去的。
然后一阵魔法波动向他们涌来,这是一种玛瑞克从未体验过的强烈冰冷感。他的视野中涌起一片纯白,然后他就陷入了黑暗中。唯一令他感到遗憾的是,他是孤独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