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愿无畏抵御一切腐化邪恶之物的人得庇佑,
愿守护和平之士得庇佑,
愿正义的捍卫者得庇佑。”
愿守护和平之士得庇佑,
愿正义的捍卫者得庇佑。”
——祝祷颂词,第4章第10节
“邓肯。”这番言语缓慢渗入了邓肯脑中,他过了一会儿才发觉自己是在渐渐从昏迷中醒来。他一寸一寸地从朦胧与痛苦的重重包裹中爬了出来,想起了之前的战斗。他记得那食人魔冲进了洞穴,然后他们被潮水般无穷无尽的暗裔所压倒。一把长枪刺穿了他的腹部,又从另一端透了出去。他记起了那令人眩晕的痛楚,他的口中涌出鲜血,那些怪物跳到了他身上。然后——
他开始清醒过来,但坐起身太快了些。头上的伤势令他痛得难以忍受。他面部抽搐着用双手按住头,仿佛是要防止自己的脑袋炸裂开来。毕竟在他感觉起来,那似乎是很有可能的。与此同时,他注意到自己的手腕上戴着沉重的铁镣。
“真见鬼……”他嘟哝道。
“动作慢点。”那个声音告诫他,“我们都受伤了。”
邓肯仍然抱着头,缓缓睁开了双眼。这个狭小的房间里有光,是挂在门边的一块奇怪护符所发出的刺眼橙光。这足以闪得他头疼了,于是他扭头看向暗处。
这个声音说对了一件事:他身上包着绷带。他能感觉到胸背部厚厚的绷带,里面涂了某种药物,使他觉得又暖又痒。他的一侧肩膀和左大腿也同样绑扎着布条,虽然这些地方现在一阵阵地刺痛,可他甚至不记得受过这些伤。用作绷带的布料看起来泛黄而令人生疑。最好还是不要太过细究了吧。
“你感觉怎么样?”
原来那是菲奥娜的声音。他使劲眨着眼睛,适应了护符的辉光,便看到她就坐在自己旁边。精灵看起来挺吓人的,她头发上沾的脓血已经干了,锁甲上不仅污迹斑斑,而且还开了几个大口子,裙子肮脏又褴褛。她也和他一样被铐着,他们的镣铐被一根生锈的链条连在身后的石墙上。
其他人看起来也没好到哪去。他在昏暗的光中辨认出了凯尔,他的一条腿打着厚厚的绷带,皮猎装只剩下一件破烂的背心。泛黄的布条包裹着他的胸背部,仍在往外渗的血形成了两处深色的污点。哈伏特在他脚边躺着,猎人心不在焉地抚摸着它的头。猎犬并没有被包扎,但它皮毛上大片的红色湿迹显示它伤得也不轻。
乌莎坐在猎人边上,双臂环抱膝盖。她的脸上有数道割伤,棕色的长袍几乎被脓血和烟灰染成了黑色。在他看来矮人很不高兴,她固执地检查着她的手铐,就好像她靠眼神注视就能设法将其打开一般。
玛瑞克王则躺在邓肯另一侧的地面上,依然没有恢复意识。他的头部被绷带层层包裹,可还是透出了令人心惊的大片血迹,他的炼银盔甲暗淡无光,被溅上的大量脓血覆盖而接近黑色,邓肯看不出他是否还有别的伤。
他们在一间牢房里。一根根链条牢牢地钉在这简陋长屋的石墙上。墙面上大量滋生着腐化,卷曲的触须向四面八方伸展,他很庆幸浓重的阴影将其大部分掩盖了起来。空气中透着一股霉味,和血腥味混在一起相当难闻,他每一次呼吸,体内都宛如攀附上了一层污秽。
“邓肯,你感觉怎么样?”菲奥娜重复道,“你看起来很困惑。”
“确实。”他咕哝着,“我们怎么会在这里?”
“我不知道。”她环视着牢房,目光停留在那扇石门上。“我们没法到那扇门边去看它是否锁着,而且我的双手被铐着不能施法。”
“你完全不能施法吗?”
“能帮助我们脱困的法术不行。”她的目光游移向了他身边的玛瑞克,脸上满是担忧与焦急,“能请你看看玛瑞克吗?他一直没动静,可我够不着他。”
邓肯转向玛瑞克,并拖着沉重的镣铐用手指探了探他的脖颈。有微弱的脉搏。“他还活着。”
她大大地松了口气。凯尔皱着眉头瞥视他俩:“那歌声在这里很响亮,不是吗?”
“什么歌声?”邓肯问道。他根本没听到任何动静,除了他们的呼吸声之外,牢房里一片寂静。他能感知到门外面到处都是的海量暗裔。这些怪物真的无穷无尽吗?
菲奥娜敏锐地看着他:“你真的没听到?”
“听到啥?没有歌声啊。”
她扫了一眼凯尔:“我依稀听到一些,像是在很远的地方。我本以为那是暗裔发出的,但现在我不确定了。”
“这是召唤。”凯尔严肃地答道。菲奥娜震惊地瞪着他,邓肯也同样感到惊讶。“召唤”?菲奥娜此刻不可能听得到的,绝对!乌莎对猎人做了几个手势,他点点头。“我也不认为这是因为我们下来这里才发生的。我们身上一定发生了什么事。”他指了指胸前和手臂上蔓延开来清晰可见的腐肉,面积相当大。倘若邓肯在街头看到这样的人走过,他可以预见到孩子们会把他当麻风病人,并且用石头砸他,甚至可能更糟。
菲奥娜的神色忽然惊恐起来。她举起镣铐,让锁甲的两袖滑开,将手臂裸露出来。那上面有好几条长长的刮伤和血痕,但腐肉却也显而易见。它没有凯尔身上那么多,但确实存在。
“距我上次查看还不到一天!当时可不是这样!”
“腐化来自于体内。”凯尔认同道,“远比本来的速度要快。”他身旁的乌莎只是严酷地点了点头,便又低头瞪视起了她那副手铐。
邓肯使劲扭动身躯,察看自己裸露在外的皮肤,但并没有多少外露。胳膊上的一些皮扣带松开了,但不足以解开皮甲;他的裤子也破了,可是露出的那点皮肤大都覆盖着干掉的血迹,他什么也看不出来。不过,他的双手都是正常的。“我看不到什么。”他紧张地宣称,“而且我也没听到任何声音。”
菲奥娜耸了耸肩。“你是我们之中最后参加入盟礼的。”
这并没有太大的说服力。他的入盟礼只不过比菲奥娜晚了一个月,而凯尔和乌莎则比她早好几年加入灰卫。
“所以这里就是暗裔关押囚犯的地方,嗯?”他问着,希望能改变一下话题,“它们有刽子手吗?它们会来审问我们吗?”
乌莎比划了一个粗鲁的手势,凯尔朝她皱了皱眉头。“他不知道。”他温和地责备她。然后他回头看着邓肯,回答道:“它们不抓俘虏。据灰袍守护者了解,暗裔可以进行简单的制造,但它们似乎并不在乎审问我们或者发现我们的计划。它们并不是什么精明的生物。”
“我并不想反驳你,但是我们看起来的确像是囚犯。”
“我知道。”他眯起浅色的眼睛考虑着,显得很困惑。“我本期望吉纳维芙会在这里。”他咕哝道。
时间缓慢地流逝。他们的武器都被搜走了,背包也是,所以没有东西可吃,菲奥娜剩下的治疗药膏到暗裔手中也毫无用处了。偶尔会有奇怪的声音从远处传来,是某种响亮的敲击声,如同什么东西敲打着金属物,然后就是一阵刺耳的吱嘎声[ 根据早期页游《龙腾世纪:旅程》,缔造者抢了矮人的一台钻机。]。他们也听到暗裔的声音,它们嘶嘶叫着四处走动。声音很微弱,但它们毫无疑问就在外面,不知道什么原因地把他们丢在这里不管。
过了一会儿,玛瑞克动了。他呻吟起来,菲奥娜立即催邓肯检查他的绷带是否松脱,以及那下面的不明淤膏有没有起作用。他的出血已经止住了。邓肯轻轻摇晃他的肩膀,直到他睁开眼睛。
玛瑞克的眼睛眨巴了好一会,总算转过头看向邓肯。他的目光有些茫然。“凯兰?”他哼哼道。
邓肯轻笑着:“除非你儿子一点也不像你。不对。”
玛瑞克继续眨着眼。“邓肯?”
“这回对了。”
他缓缓地坐起身来,然后提出了和邓肯一样的问题。至少菲奥娜看到玛瑞克醒来便放了心,随着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他的力量似乎也在一点点地恢复。“最后那是什么法术?”他喃喃问道,“谁施的法?”
“那是个特使。”菲奥娜答道,“不过我没看见它。”
“它们会说话,对吗?好吧,如果我们够幸运的话,最终会看到的。”
又过了很长的时间,他们轮流小睡,但谁都没有休息好。牢房里很冷,他们的伤口也不时疼痛。邓肯只想把这些奇痒无比的不明混合物连同绷带一起从身上撕掉。如果真是暗裔调制了这些东西,那他一点也不想沾上。可他只能空想这些玩意混到他的血液里会起什么作用。这个想法令他想吐。
终于,新的声音出现了。随着脚步声接近门口,他们都振作起了精神。不止一个呢。邓肯心想。至少是三只怪物。绝对是暗裔,因为他能感觉到它们的腐化。门伴随着响亮的吱呀声被打开了——然而他根本没听到钥匙转动的声音,没锁么?真是个奇怪的牢房。
最先进门的暗裔是一名特使。邓肯以前从没见过这类,但这只怪物看起来跟他所想象的暗裔法师也差不多:肮脏的法袍,焦黑的法杖,脑袋瘦小而枯干,露出尖牙一脸怪相。虽然外表很邪恶,但它的步态镇定自若,显露出了它超然的智慧。这并不是什么愚蠢而疯狂的怪物。邓肯不确定自己是惊异为多还是恐惧为多。
尾随着它的另外两名暗裔则身着重甲,然而看起来相当怪异。他们枯干的皮肉看起来不太一样,眼睛也并非苍白,而是血红色的。那他们是活尸吗?他们都没有头发,但即便如此,邓肯还是可以清楚地辨认出其中一个是女性——
他呆住了,无法相信自己所意识到的震撼事实。那个女性直直地盯着他,目光炽热。她脸上硬朗的线条和冷峻的下巴是如此地熟悉。她并没有穿那件黑色的灰袍守护者罩袍,但她的盔甲还是老样子,只不过失去了光泽,没有以前那么银光闪亮了。
“吉纳维芙……”他喘息道。
然后其他人也发现这是真的,玛瑞克睁圆了眼睛。哈伏特抬起头紧张地咆哮着。“你出了什么事?”凯尔难以置信般地低语道。
吉纳维芙朝穿法袍的特使和男性暗裔举起手示意。“等等。”她说。她的声音听起来真古怪,邓肯心想。她的语句里带着一种微弱的嘶嘶声,这足以令他战栗了。她转身跪在他们面前,用她血红的眼睛环视他们。“请不要害怕。”她说。
“你一定是在开玩笑吧。”玛瑞克嘲弄道。
“我知道我的外表很吓人。我知道照你们的感知来说我是一只暗裔,但我不是。这是灰袍守护者的宿命,只要有足够的时间让腐毒破坏我们的肉体的话。”
凯尔若有所察地抬头看向她边上那名重甲暗裔。她点点头:“这是布列甘,我哥哥。”布列甘向他们点头示意,可是什么都没说。他们全都张口结舌地回瞪着他。邓肯从没见过布列甘,所以完全不知道他长啥样,但总不至于是这个样子吧。“而这位是缔造者。”她将穿法袍的特使介绍给了他们,而它也彬彬有礼地鞠了个躬。
“缔造者。”菲奥娜疑惑地重复着。
“我能成功找到你们真是幸运。”这只怪物说道,语气比邓肯所预想的还要温和有礼得多——对于暗裔而言,“我指挥同胞的能力有限,而且没什么效率,一旦激起它们嗜血的欲望,连我也无法阻止它们加害你们。我对你们如此地接近死亡感到非常抱歉,那将是不幸的结果。”
“你感到抱歉?”菲奥娜怒视着这只怪物。
吉纳维芙皱着眉头,再一次朝特使举起一只手。“我知道这看起来很诡异,但我所要求你们的只是给我一个机会解释,就如同它解释给我听时那样。”
大伙都沉默了。邓肯甚至都不知道他们该作何回应。他的眼睛无法从他的指挥官——或者应该叫前指挥官——身上移开。很明显,一只生物不可能同时成为灰卫和暗裔。她雪白的头发全没了,皮肉干枯灰暗。而她那种疯狂的执念也消失了,取而代之散发出来的是钢铁意志所带来的沉静感。他不知道其他人是否也看得出来。
“我不明白,”凯尔缓缓开口道,“那我们是被有目的地带到这里的吗?而且现在你已经找到你哥哥了,你的计划改变了吗?”
“计划不变。”她声明道。
“如果你真的想要跟我们谈,那就放开我们。为什么要把我们关在这里?”
吉纳维芙与缔造者交换了一下眼神。邓肯完全看不明白那怪物的神情,但她重重地叹了口气,转头看向猎人:“为了让我们有机会解释。这是为你们好。”
“我明白了。”
没什么需要多说了。“缔造者不像它的同类,它不会被那种冲动所掌控,而且乐于看到它们也能和它一样自由。”
这只怪物若有所思地轻敲着下颚。“如果我们不再受制于上古龙神的召唤,”它说,“那我们就没有理由去找寻它们,也没有理由登上地表,因此就不会有瘟潮。”
乌莎的头猛地抬了起来,似乎她突然来了兴趣。凯尔似乎也好奇起来。菲奥娜倒抽了一口气:“不会有瘟潮?你的意思是永远?”
吉纳维芙笑了,露出两排被腐蚀成黄色的尖齿。“你们明白了吧?缔造者有一个计划,只有灰袍守护者方能实现的计划。”她深吸了一口气,“我们是介于人类和暗裔之间的存在,被腐化却不受其控制。缔造者有能力提高我们的腐化程度,让我们迅速成为没有遵循灰袍守护者传统命令赴死之后的形态。”
“但那是为什么?”菲奥娜害怕地问道。
“因为暗裔现在无视我们了。”布列甘回答。吉纳维芙抬头看着他,而他走上前来,站在她的身边。他看上去狂热而又坚决,一对红眼睛像在颅骨中燃烧一般。“我知道上古龙神们在哪,灰袍守护者组织一直都知道。问题是它们都待在我们无法触及的地方,在充斥着暗裔、不为我们所熟知的地界里。”
他略作停顿,让他们领会其中深意。乌莎激动地打了好几个手势,而吉纳维芙也急切地点头。“如果有足够的灰袍守护者像我们这样,再配合一名了解地底世界的暗裔,我们就可以找到那些上古龙神,并在它们被腐化前就杀死它们。我们可以在瘟潮发生之前便将其阻止,这同时也会结束召唤。”
“从而解放我的同胞。”看起来充满虔诚的缔造者静静地补充道。邓肯觉得它双手合十于胸前的动作就像是个牧师。这是故意的吗?只是装装样子?
“你的意思是已经告诉这只怪物上古龙神在哪了!”菲奥娜大叫起来。
“我已经这么做了。”布列甘的回答令众人震惊不已地瞪视着他。他不以为然地交抱双臂,拒绝再做进一步解释。
“我们有一个良机。”吉纳维芙缓缓开口解释道。“我们可以做到灰袍守护者组织存在几个世纪一直想做的事,这些世纪以来瘟潮一次接着一次,每一次都有无数的人被屠杀,甚至连我们的世界都有被毁灭的危险。我们将可以结束这一切!”她以拳击掌,斩钉截铁地说,“我们灰袍守护者发过誓,要不惜一切代价去同暗裔战斗。我们在入盟礼上喝下黑血之时,就已经为此献上了余生。现在有了缔造者这样的存在,我们就有机会去完成这件本来不敢想象的事!”
“如果你们信任这只暗裔的话。”玛瑞克突然插话道。
布列甘冷冷地看着玛瑞克。其他人也用一种古怪的眼神看着他,邓肯知道这是为什么。在他们之中,唯有玛瑞克不是灰袍守护者。难道他也是这个计划的一部分?邓肯很想问问他们想对国王做什么,但随即就想起了他们在深坑通道扎营的第一晚,吉纳维芙曾经告诉过他的话:要是国王知道了什么他不该知道的事,那么他就得死。
也许这个时候还是别问的好。
“是的。”布列甘不情愿地承认道,“如果我们信任这只暗裔的话。”
“那你信吗?”凯尔追问道。
“我相信它的计划,没错。”
“而我相信布列甘。”吉纳维芙怀着真挚的感情,抬头望着她哥哥补充道。她全身都被腐蚀了,这一表情在赤红的眼睛和枯干的皮肤衬托下显得分外怪异。
“可我们怎么知道你们没有遭受某种精神控制?”菲奥娜怀疑地质问,“血魔法是众所周知的心灵控制法术,你们可能是被魔法影响了却不自知。”
“若真是这样,”缔造者说,“那何必还要试图来说服你们什么呢?”
“那就回答我。”她应道,“如果你的‘同胞’获得了自由,它们会变得更好么?它们会停止袭击地表或者矮人领地么?它们会停止散播疫病么?”
它似乎对这些问题并不意外。“我是自由的。”它直截了当地说,“所以我可以选择与同类不一样的行动。难道你拒绝给它们自我选择的权利吗?”
它的回答显然令菲奥娜惊讶不已。布列甘向前走了一步。“这是其中一步。”他说,“只是计划的其中一步。不过在采取其他措施之前,我们首先必须阻止瘟潮。”
“那所谓的其他措施是指什么?”玛瑞克针锋相对地问道。
布列甘无视了他。他对吉纳维芙点点头,后者站起身来:“我们不能将一切都向你们和盘托出。我知道这似乎不同寻常,但我们没什么选择。我愿意相信我哥哥,而且我也愿意为实现自己的誓言付出任何代价。你们可能不会有这种感觉。”她低头望着地面,尴尬地沉默了一会思考后面的措辞。“我很感激你们一路跟我来到这里。我真的以为在我离开之后,你们是会折返回去的。但既然你们都来到这儿了,我就想问问你们是否愿意再跟我一小段。”
她说完话后一阵沉默。最后,菲奥娜朝她曾经的指挥官挑起一道眉毛:“如果我们不呢?”
“那你们就留在这里。”布列甘答道,“直到我们的任务完成。”
“可玛瑞克怎么办?”邓肯冲口而出。话一出口他马上就后悔了。其他人好奇地看着他,特别是玛瑞克。只有吉纳维芙没有看他。事实上,她还刻意地回避了他的目光。
“到时候,”缔造者小心地说道,“他将返回地表。”
“真是好心。”玛瑞克回道。
“怎么个回去法?”邓肯坚持着,“活着回去?”
那暗裔的表情好似是在微笑。“去见盟友。”
它没有做更详细的说明,邓肯也只好住嘴。在这一问题上他显然也不可能得到什么答案,不过他确实很想知道这怪物所说的“盟友”是指什么。最有可能的是布列甘的盟友吧。可同时他又注意到吉纳维芙疑惑地看了她哥哥一眼,虽然那只是一瞬间。也许他们连她都没有悉数相告吧?真奇怪。
吉纳维芙转身离开:“我会给你们时间考虑的。”她说,“如果最终必须靠我和布列甘自己来完成一切的话,那也只能这样了。”布列甘朝她点点头,但在他们三个开始走向门口时,乌莎突然用力将她戴着的手铐锤向地面,发出的巨响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矮人坐在原地,急切地望着布列甘和吉纳维芙。邓肯不确定她是出于愤怒……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她用手快速而明确地比了好几个手势,同时一直保持着坚定的表情。然而这却令凯尔大惊失色:“不,乌莎!”
吉纳维芙在矮人面前跪下,关切地看着她的脸。“我们可以给你更多的时间,倘若……”
乌莎的手轻摇一下表示否定。
凯尔也张皇失措地朝她大摇其头:“不,你应该等等再做决定。我们可以……”
乌莎转身哀伤地看着凯尔。邓肯看着她以一系列复杂的手语与猎人交流,大部分他都看不懂。但这肯定是在解释,她还带着毅然决然的表情做了好几个砍削的手势。
而凯尔则变得越来越无助。最后他点点头,放弃了努力:“假如你真的认为必须如此的话。”
她用手作出了肯定的回应。她的确这么想。
吉纳维芙痛苦地看着乌莎,但随即又露出了坚定的表情。她抬头看了看身后的缔造者,生硬地点了点头。缔造者撑着法杖俯下身,跪在吉纳维芙一侧,它的长袍一阵窸窣作响,随后它朝矮人伸出了一只修长而枯干的手。
乌莎握住这只手,眼睛紧盯着特使抿紧了嘴唇。邓肯预计可能会有什么咒语或仪式之类,但却只有沉默。缔造者凝视着乌莎的双眼,起初什么都没有发生。接着,乌莎接触那暗裔的手上便显现出了黑色的脉络。脉络愈来愈深,并伸展开来,在她的手上纵横交错。
矮人闭上眼睛,轻微地颤抖着。邓肯看着黑色的脉络爬上了她的脖子,然后蔓延至脸部。她咬紧牙关,竭力想保持镇定,但却抖得更厉害了。哈伏特察觉到了什么警觉起来,它一注意到特使在旁边施展奇怪的法术,就开始发出威胁性的低吼。凯尔把手放在猎犬的脖子上示意它安静,随即不忍再看,别过了目光并紧闭双眼。
一道暗影从缔造者的手里成形,宛如生长在它体外的不定形黑团。在它变大的同时,小小的牢房中逐渐寒冷起来。邓肯颤抖着看到乌莎身边的墙上结了一层寒霜,他们的呼气都和她一样隐现白雾了。那团阴影从暗裔的手上爬向矮人,继而缓慢地渗入她体内。她的皮肉开始干枯扭曲,空气中充斥着一股腐烂的恶臭味。
乌莎开始抽搐起来。她还在反抗这股灼烧她周身的痛苦。她皮肤上的污斑扩散了,爬上她的脖子,覆盖了她的面部。她古铜色的头发开始变得灰白,然后完全白了。她身后的长辫卷曲扭动着,犹如一根火柴燃烧成灰烬一般。她猛地睁开变得血红的眼睛,并张嘴无声地狂啸着……然后,仅存的一小撮白发也脱落了。
转化就这样完成了。
乌莎把手从缔造者手里抽了出来,随后曲下了身,她的身体渐渐停止了颤抖。呼出的白气越来越淡,最后消失了,而她也安静了下来。有一阵子邓肯还以为她死了,不过随着她缓缓地坐起身来,他意识到乌莎只是冷得厉害而已。
那暗裔向她点点头,放下了手。空气中的寒意几乎瞬间就消散了,可也没有完全消失。
除了凯尔之外,所有人都盯着乌莎。猎人错开了眼神,让疑惑地哀鸣着的哈伏特镇定下来。菲奥娜无法置信地摇着头,难掩心中的忿怒,但邓肯却不知道该怎么想。矮人现在已经和吉纳维芙及布列甘一样光着头全身腐化了,她的眼睛也一样变得血红,但她似乎很平静。她向缔造者轻轻点了点头,而后者伸出一根指头扫过她的镣铐,它便咔嗒一声打开掉在了地上。
漂亮的一招。邓肯真该把这招学到手。
矮人站了起来,走到吉纳维芙面前,根本没有回头看其他人。“谢谢。”吉纳维芙用一种对优秀士兵才有的随和口吻说道。乌莎只是又点了下头,没有其他动作。
吉纳维芙看向了猎人。“你呢,凯尔?”
他没有看她,而且什么都没说。然而邓肯可以从他困惑的表情看得出,他正摇摆不定。猎人闭上了眼睛,紧紧皱着眉头。
她又转头看着菲奥娜,不过远没有那么期待了。“菲奥娜?”
法师敌意满满地瞪着她。“你居然敢问我?”她啐道,“你把我们丢在这儿,几乎什么都不告诉我们,还想要我们再度跟随你?是你舍弃了我们,吉纳维芙!”
“你们本应该回头的。”
“我们没有!我们努力想完成任务!”
“我也一样。我还将继续这样。”吉纳维芙嘲弄地哼了一声,“你不是小孩子了。我们的任务本就是这个样的。我们得作出牺牲去终结瘟潮。那也正是你们一开始跟随我到这儿的原因。”
“你疯了。”精灵轻蔑地摇着头,“我要是真觉得你们所做的有可能结束瘟潮……”
吉纳维芙转向邓肯,打断了她的话。“那你呢?”她问他道。
他感到被抓了个正着。他应该怎么做呢?在某种意义上,她是正确的。他们本就已经死了。要是灰袍守护者没有招募他,他早就已经被处决了。他现在的命等于是借来的,所以他要如何去同瘟潮战斗有什么重要的?他本可能在那个洞窟里、甚至之前的某场战斗中就轻易死掉了……按这种做法,他至少还能有机会干票大的。
但这种突然的转变令他惊恐。本来吉纳维芙看起来那么坚决地要找到并杀死她哥哥,就仿佛那是唯一重要的事。但现在她只是跟她哥哥以及他的这个暗裔朋友谈了一下,想法就截然不同了。这段时间里究竟发生了些什么?她为什么会赞同这一切?
可他还是想要信任她。他想要向她证明,他能够成为她所期待的那类灰袍守护者。
“我……”他凝视着她无言以对。
“别。”玛瑞克小声咕哝道。
“少插嘴!”她厉声道。
“不,多管管!”菲奥娜砰地一声将手铐砸向地面,狠狠瞪视着吉纳维芙,“那我们才是这里发疯的人咯?你们渴望舍弃一切去豪赌!而且还是听从暗裔的鬼话!”
吉纳维芙没有理她。“邓肯?”她又一次询问他。
“我……不知道。”他承认道。
这是在示弱,羞愧令他脸上火烧火燎,而吉纳维芙的表情转为了失望。“就这样吧。”她示意乌莎和其他人离开,“我们暂且把你们留在这,仔细考虑你们的选择吧。”邓肯看着他们一行穿过石门,随着门嘭地一声关上,他的心也沉了下去。不知怎么地,他觉得自己好像是错过了机会。
随着乌莎的离去,牢房里变得有些空荡。她那副枷锁责难般地躺在凯尔旁边的地上,邓肯尽量不去看它。猎人弓起膝盖,忧伤而倦惫地把头枕在上面。哈伏特呜咽着用它黑色的鼻子拱凯尔的手臂,尽它所能地安慰自己的主人。
“现在我们怎么办?”菲奥娜的问话里透着绝望。
没有人立即回应。最终邓肯看向了她:“如果你错了怎么办?”他问道,“如果这不是在发疯呢?如果疯狂指的是在我们能有机会做点什么的时候,却选择了继续一场无望的战争呢?”
“这算无望吗?”
“看起来的确如此。”他冷哼一声,“你见过哪一个灰袍守护者乐意这样?在我们彻底输掉之前还要经过多少次瘟潮?我们可以结束它的!”
“抑或使它变得更糟。”玛瑞克插嘴。
“什么也不做才会更糟!”
玛瑞克要放弃般地叹了口气:“从啥时候开始走捷径能有什么好结果了,邓肯?这不是一个遵从于理性的计划,只是你的指挥官想要抓一根救命稻草罢了。因为这个方法可以使她和她的哥哥成为英雄。”
“我不觉得是这样。”
“难道不是吗?”玛瑞克怀疑地看着他,“你的指挥官并不是多坚定的一个人,你也清楚。”
凯尔猛然从膝盖弯里抬起头。“那是因为召唤。”他半睁着眼睛喃喃道,“这歌声在我们的脑海中回响,渗入我们的皮肤,它正逐渐令我癫狂。要是吉纳维芙的情况比我和乌莎更加严重的话……”
玛瑞克点点头:“那么是这个缔造者在操控着他们。等你们听到的歌声——”
“我没听到什么歌。”邓肯坚持道。
“我的意思是,这个名叫布列甘的本来受到的影响就已经很严重了,吉纳维芙也是一样。他们业已到了需要走进深坑通道自我了断的时候了。那歌声钻进了他们的脑子,让他们变得疯狂,然后那只暗裔做了什么?给他们提供了一个让一切好起来的机会,赐予他们活着的意义。”
“你觉得它到底想要什么?”
“也许它只是想找到上古龙神。”玛瑞克顿了顿,转念说道,“也许这就是荒野女巫警告过我的瘟潮之始。缔造者正在被直接领向某只上古龙神之所在。”
“或者瘟潮是因为我们的拒绝协助而开始的。”邓肯反对说,“那个叫缔造者的生物并不像我们所见过的任何一只暗裔,也许它跟其他暗裔大不一样呢。”
“那它又能好到哪去?”菲奥娜问道,“这些怪物天生邪恶,邓肯,你明明知道。你感受下身体里流动的腐毒,那可是它们与生俱来的。你真的愿意信任这样一只众所皆知毕生只会作恶的怪物吗?”
“还有它所说的盟友。”凯尔指出,“他们还不愿意和我们谈论这一盟友。”邓肯发现猎人似乎转为支持玛瑞克和菲奥娜的观点了,不过看起来他本人并不喜欢这样。他严酷地摇着头:“不管这只怪物是不是在操控我们,我们都不能冒这个险。”
“但是吉纳维芙是对的!”邓肯抗议道,“击退瘟潮是我们的职责!”
凯尔那双浅色的眼睛直直盯着他。“我们的职责是在瘟潮来临时保卫人类。”他的声音虽然低沉但语调强硬,而且他端坐在原地,好像愈说愈有自信,“这是有区别的。我们一次次地站起来反抗暗裔的屠戮,这才是我们的任务。我们没有资格去判断,遑论要赌上我们所庇护着的无数条性命。”
“但是——”
“我们所应做的是做出势所必然的艰难选择。我们不能假装这么做会使我们被奉若神明。”
邓肯倒在石墙上,任由寒冷的岩石压迫着他的后颈。这感觉很舒服。他头晕了,没那么确定要如何去想了。吉纳维芙总是说灰袍守护者要做势所必行之事。如果为了阻止瘟潮蔓延,要将一座村庄烧成白地,那它就一定会被烧掉。没人会有异议。当瘟潮发生时,他们的话就是最高权威。
但这并不是瘟潮,对吧?暗裔还没有找到它们的龙神,还没有用腐毒将它感染,并复生成为一只大恶魔。灰袍守护者们的总体目标是到这里来阻止这一切发生。吉纳维芙曾告诉他,无论瘟潮的可能性有多小,都不能够允许其发生,可现在她的说法已经变了。她的计划是有可能出错并引发瘟潮的。倘若缔造者真是这么打算的,那就更可能发生,而灰袍守护者在其中所起的作用不是阻止,而是推波助澜。
吉纳维芙认为值得冒这个险。她对此深信不疑,他一眼就看得出来。而她希望他也能如此坚信。然而,她大概已经忽视了自己原本的目标,或许她想要为自己的生命赋予意义,为她所舍弃的一切赋予价值。
或者说是被从她手中夺走的一切。
“接下去我们该做什么?”他避而不看其他人,对着空旷处问着,可他能感觉到他们的视线。他刻意盯着自己的手铐。他心里部分想要对抗,想站到他的指挥官一边,朝他们的眼睛吐口水。他一直都把她看成是个超越生命本身的非凡之人,什么都能做到。正因如此,他才会跟随她到费罗登,并答应进入深坑通道。她只用一只手就能够消除这一威胁,阻止瘟潮的到来,并向灰袍守护者证明她自己,而他从头到尾都支持着她。多少是他欠着她的。
但他接着就忆起了她在梦境之中所说的话。邓肯发现了她的这一面是他从未料到的。她也只是个凡人,她的梦境并不比他们其他人宏大多少。没理由认为她从不犯错。这令他感到有些空虚沮丧,宛如遗失了某件至关重要的东西。
“我们得离开这儿。”凯尔低下声宣布。
“我们需要警告全费罗登。”玛瑞克说,“我们需要告诉他们瘟潮可能要来,或许还有更糟的。”
“那要是最后证明这个缔造者是对的呢?”邓肯问道。
“那我们的警告就是多余的了。”
他略作思索,便缓慢地点了点头。“那好吧。”邓肯抬起脚,将靴子踩在手铐上。菲奥娜似乎想要反对,但他没有理她。他无视于手腕的疼痛,使劲将铁铐往外踩,想把双手解放出来。
他紧咬牙关嘶声吸气,然后双腿猛地一蹬,双手拇指都脱臼了。手铐撕裂了他的皮肤,慢慢从他手上滑落下来,留下了一道血痕。它哗啦一声落在了地上,邓肯也倒在地上,费力地喘着粗气。
邓肯咬着牙,双手用力按着地面,将他的拇指推回原位。疼痛简直难以忍受,他都能感觉到双手皮肉下的肌腱裂开了。可是他成功了。
他花了一会儿才缓过这阵刺痛,随后便深吸一口气,鱼跃站了起来。此时,他才发现其他人都一脸震惊地瞪着他。
“什么?”他假装天真地问道,“你们不会是以为我从未逃出过更加严密的监牢吧?”
他将手伸向腰带,满意地发现撬锁工具还暗藏在皮革里面。他咧嘴笑着举起了它。“让我们趁他们还没回来之前离开这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