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葛德
沙拉喀和喀西特接壤处没有特别的标记,只有起伏的燧石山丘,而「殿下」这个词汇在那儿的意义和葛德所习惯的也不太一样,只要拥有一定面积的土地,或号令一队士兵,或身分是亲王、王子的儿子或侄子便能称作殿下,即使种族也不造成影响。在喀西特被人称作殿下的,可能是耶姆人、特拉古人或贾苏鲁人,对其他种族也没实质限制,不过话说回来,那里也没有其他种族。
原血人在蛮荒干旱的平原上尤其罕见,葛德发现他那一小群人(包括他自己、他的侍从和他父亲手下的四人)在沙拉喀以东的城镇村落,一下就成为注目的焦点。他们称他为原血人殿下,并且在葛德试图纠正的时候表现出困惑不已的模样。把他的头衔翻译成喀西特的用语没什么用,更别说大概也翻译不成,于是在葛德接受库普.洛.琵赫殿下的活动宫廷殷勤款待的时候,他发觉最简单的方式,就是假装自己多少和那位金鳞的贾苏鲁贵族地位相当。
「葛德殿下,我不懂。您为了寻找某样东西离开您的土地和人民,但您不知道那是什么,也不知道在哪里。那东西不属于您,甚至不确定能否拥有它。您希望得到什么好处呢?」
「噢,这不是那种计画。」葛德说着,在他们共食的盘子里找小段的黑香肠。
活动宫廷从地平线扬起的沙尘彷佛大火造成的浓烟,葛德先前以为这是远征中的军队,而营账类似他来回瓦奈的路途中用的,也就是此趟平静流亡之旅睡的那顶。但他错了。他骑进之处不是军营,甚至称不上豪华,只是一座盖着木造建筑的小镇;里面有一座神庙,祭拜的是葛德没听过的双生神,还有一个让殿下举办宴会的广场。街道上的杂草和灌木,显示这座小镇一天前还不在那里。葛德猜想隔天小镇又不在了,这里彷佛传说中的场景,是只存在一夜的城市,之后就将消失无踪。微风中的火把冒着烟,火光摇曳,天上的星辰洒落微光,而夏季的热度由地面透出后往空中发散。
葛德把香肠丢进嘴里,那味道咸而浓郁,带着十分隐约的甜味与烟熏味。他从没吃过那样的东西,好吃到即使是用蜥蜴眼和鸟脚做的他也会吃下去。奴隶端了十六道菜绕过桌子,这是他最爱的一道,带红斑的绿叶拌油那道菜略逊一筹。
「我找的,」他嘴里塞满食物说道,「不是会让我得到黄金的东西。」
「所以是荣誉了。」
葛德悲哀地笑了笑。
「纯理论论文并不会带给男人多少荣誉,至少在我的族人中是如此。不,我去寻找,是因为我听说了久远之前存在的事物,而我想知道能藉此查出什么。写下我所学及怀疑的事,希望哪天有人会读到,再补上他们知道的。」
他心想,也是为了远离坎宁坡的混乱,才在麻烦最不可能找上我的世界尽头寻个静僻之处。
「然后呢?」
葛德耸耸肩。
「就这样。」他说。「还会有什么然后呢?」
贾苏鲁人皱起眉头,喝了口饮料,杯子外形是一个巨大的头盖骨,说不定真的是用头盖骨做的。他咧嘴一笑,锻金指甲指向葛德。
「您是圣人啊。」殿下说。
「不是。天啊,我不是。」
「那就是术士了,或是哲学家。」
葛德正想继续反驳,却改变主意。
「或许是哲学家吧。」他说。
「男人、坐骑和地平线。我该猜到的,这是一个攸关心灵的计画。」
殿下抬起他粗壮的手臂,用命令般的口气不知吼了什么,长桌旁坐的上百个男男女女,身分不知道是骑士还是一般士兵,听了之后便欢呼一声,然后大笑、揶揄、彼此推来推去。过了漫长的片刻,一对侍卫出现在广场边,两人手中各拿着一条铁链,铁链的另一端没入黑暗,松垂的样子让葛德觉得那是仪式上用的。
接着,铁链另一端的东西来到阳光下,原来是个老态龙钟的女人。她还没举起三指的长手敬礼,宽大的额头和皮肤上螺旋的黑色花纹就透露了她是赫弗钦人。民选的赫弗钦国王遣使入宫的时候,葛德第一次见到这个种族,不过他从没看过那么老的人,而且尊严全然不曾稍减。
侍卫走在女人前面,三人一起走近殿下。葛德听不出一旁群众喧哗声是在嘲笑她,还是为她的现身欢呼。她的目光扫向葛德,打量着他。
「这是我的预言师。」殿下对他说完,对那女人说:「他是我们的贵宾,为了心灵上的事而在喀西特旅行。」
「是啊。」女人应和着。
殿下像收了她的礼物一样笑开了。他把手搁上葛德的手臂,动作过分亲密地说道:「她今晚归你。」
葛德听了蹙眉。他希望这无关侍寝,不过他曾经在流传自喀西特的老故事里听过那类的事。他咳了咳,努力思考怎么脱身,但预言师才举起手,另一个仆人便匆忙拿了张木凳上前,赫弗钦女人坐上木凳瞪着葛德的脸。
葛德对她说:「妳好。」他的声音游移。
「我认得你。」她说完,转身拍拍地面。「我还是小女孩的时候,做过和你有关的梦。」
「唔。」葛德说。「真的吗?」
「她很厉害。」殿下说。「非常睿智。」
「我梦见叔叔生病了。」女预言师说。「但是没有症状。既没发烧,也不虚弱,什么也没有,所以我们不知道要怎么治疗。」
「那样的话,怎么能说他病了?」
「那是梦。」预言师耐心地说。「他吃了苦药草治病,之后连水尝起来都是甜的,但里面没加任何东西。因为甜味是出自他,水本身其实不甜,只是不苦而已,也没有治疗任何病痛的效果。」
预言师拉起他的手,修长的手指模索着他的指关节,似乎在寻找什么。她将他的手掌抬到鼻子前嗅了嗅。葛德汗毛直竖,想把手抽开。
「你会见到她三次。」她说。「每次你都会成为不一样的人,每次她都会满足你的希望。你已经见过她一次了。」
预言师挑起她的眉头,像在问:「你了解吗?」
葛德心想,她在说的是关于我的事吗?
「谢谢妳。」葛德说。老女人自顾自地点头,火把跃动的火光让她皮肤上的黑纹像在移动。
「就这样吗?」贾苏鲁人殿下说。
「他的事就这样了。」预言师温柔地说完站起身,脖子垂下的炼条叮当作响。「我会和您谈谈,不过那是晚一点的事。」
她行完礼,转身穿过低矮的灌木、尘土,以及喀西特战士的木桌和阴影走出去。拿链子的人跟在她身后,像被她牵着走一样,沉默的广场上只有链子的碰撞声和火把的低语。葛德不明白为什么会在那些骑士脸上看到意外,甚至是震惊的神情,似乎有事发生,但他也说不上来。
殿下搔搔下巴和脖子旁的鳞片,动作很像原血人在抚须。然后他笑了,露出的深色尖牙有如城墙。
「吃吧!唱歌!」他喊着,于是骑士的声音就像之前一样响起。葛德又吃了一条香肠,纳闷着自己是否漏听了什么。
宴席的食物让葛德肠胃不适,他躺在自己的帐篷里,任凭夏夜轻柔的微风吹过沙漠却无法入睡。他听见侍从轻微的鼾声,闻到无孔不入的喀西特细砂味道,嘴里还尝得出宴席中以香料调味的肉味,虽然享受的感觉早已不再。由帐篷边缘透入的月光让黑暗化为一片银,而他辗转难眠。
甜味是出自他,水本身其实不甜,只是不苦而已,也没有治疗任何病痛的效果。
预言师胡扯的那些话折磨着他,像香料一样恼人。他现在觉得赫弗钦女人说的其实是瓦奈和坎宁坡,仔细回想那段时间发生的事,他甚至可以感觉到腿上被弩箭射中处的疤正在痊愈,稍稍转移注意力之后,便能想起从瓦奈回来的漫长路途中在他胸口的黑暗郁结。他不太记得亡母的脸庞,但瓦奈城女人映着熊熊火焰的剪影,却像他身旁的帐篷一样清晰,甚至更为深刻。
在坎宁坡迎接他的庆祝和饮宴应该将那记忆洗去才对。先前的确是如此,但只是暂时的。葛德发现,那些令他当下感觉甜美的事物,事实上不然。他在宫里平步青云,并且从叛乱的佣兵手里拯救了坎宁坡,那些事情确实让他感到光荣,但这会儿他却为了逃开自己不懂的政治游戏在外流亡。虽然这就像他腹中的不适一样让人不悦,但仍好过火焰的恶梦。
说实在,瓦奈的事不是他的错。他被人利用了。缺乏睡眠、恐惧不断,甚至他怀疑在庆祝与饮宴中,艾伦.克林和他朋友还在背地里嘲笑他,这些都是他背负的伤疤。
他在脑中反复思考那个念头。皇城与坎宁坡身陷的宫廷策略,不是他选择参与的,而从瓦奈回来时接受奉承和赞扬的安心感,现在却只是一场空。但某一方面,他又希望能够继续下去,毕竟那可以让他暂时忘却火焰的声响,就像赫弗钦女人梦中的水一样,甜并不是甜,只是由苦味解脱的宽慰,而且没治好任何事。
要是他明白发生什么事就好了。要是他能看透牌局和参与者,就会知道罪魁祸首是谁,还有他真正的朋友是谁。
他翻身侧卧,拉起毯子,上面有股尘土味和汗味,其实像这样温暖的夜晚用不着盖毯子,但他觉得布料很舒服。他叹口气,肚子咕噜叫着。赫弗钦预言师说的话有点道理,或许她真的如同殿下所说一样睿智。葛德考虑明天早上再去找她问问其他问题,即使只能得到迷信和鬼怪的答案,也能让他在沙漠里的孤独长夜中有事可想。
他醒来时才发现自己睡着了,外面的阳光已是野花般的亮黄,而生命短暂的露水让这世界闻起来凉了一点。他换上紧身裤和长外衣,这身打扮虽不如前一晚正式,不过他不是去参加隆重的宴会,而且这里毕竟是喀西特,标准很可能不同。葛德离开帐篷朝木造建筑走去,目光扫视着卫兵的人影,却一无所获。
所有人都不见了。
走进木造小镇,来到他前一天用晚餐的大广场,发现那儿只剩一片荒凉。他喊叫着,结果无人回应,感觉就像儿歌里的故事,那些人都是鬼魂。不过他看到了脚印,闻到了马粪味,火坑里也还有余烬未灭的木炭白里带红。虽然马不见了,也不见男人女人的踪影,不过马车还在,殿下的仆人用来建造临时小镇的重绞车也还在原地。他甚至找到预言师戴的炼条,捆在一张青铜凳上,弃置在尘土中。
他走回自己的营地,侍从才开始准备燕麦和掺水苹果酒当早餐,葛德坐在桌旁望着锡碗,然后抬头看着一夜消失的营地。
「他们半夜离开了。」葛德说。「一声不响地把载得动的东西都带走,乘夜溜了。」
「或许那个殿下被他的手下抢了杀掉。」他的侍从说。「喀西特的确有这种事。」
「幸好我们没被卷进去。」葛德说。他的燕麦甜如蜜,苹果酒虽然掺了水,依然有点呛。葛德吃早餐时,他的侍从默默站在一旁,其他仆役则负责拔营,等他用完餐,太阳甚至还没离开地平线两掌宽。他很想走回他自己的道路上,把寂静吓人的营地抛在身后。
不过他的确对赫弗钦人看到的事物感到纳闷,还有在异乡客人离开之后,她跟殿下说了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