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席丝琳
席丝琳躺在黑暗中，卡赫尔在她身边，窗外蟋蟀的合声几乎压过了他深沉缓慢的呼吸，覆盖在她身上的寝具比肌肤还柔软，因为汗水而带着湿气。
她以为第一次应该会痛，结果不然，心里纳闷着有多少和性有关的事和原先想的不同。如果成长过程中母亲陪伴在她身边，或许还有人可以问，但话说回来，以她这样不太清楚自己在做什么的人而言，这次的经验似乎还算成功。卡赫尔醉到不顾谨慎，在几个吻、几次爱抚之下就脱去席丝琳的衣裙，接着把她放上床，之后她要做的就不多了。尽管抽插低喃这些事既亲密又愚蠢，但事后她发觉自己又更喜欢他一点，或许沉溺轻狎的性爱会让两人之间的连结更紧密。
但她还是很庆幸他睡着了。席丝琳此时神智清醒，从激情的夜晚和冷静的当下判断自己肯定会失眠，卡赫尔要是醒着，而且试图聊天或是款待她，一定会很尴尬。他还是抱着头打鼾，让她有思考的自由比较好。
如果春天的船运顺利，远洋贸易提早开始，或者上百件她或城里任何人都无从预料的事发生了，来自纳林岛的第一批船商隔天就可能抵达。但也可能还要几星期，甚至一个月，商人们才知道他们的命运如何。船长的报告中，会有她需要的最后一些资讯──海盗的活动、北方海港的状况、北岸内战或安提亚进一步发动军事行动的可能性，这些讯息足以成为让总督期待她提案的筹码。
她想象着查账员到达的情景，来的有可能是科姆.米狄恩本人，而她会以微笑迎接他，将他请到家里，或请他去咖啡馆。那样更好。眼睛白浊的阿桑布老板会把他带到包厢，而她会从她的桌旁起身欢迎他，献上准备妥当的帐册，里面的帐务都已核算完毕。她想象中的他是个双眼锐利，有双大手的老人。
米狄恩会一一察看她的报告、契约，接着脸上表情变得柔和，所有的困惑和愤怒都将化解，只留下钦佩。她真的把银行的钱处理得那么好吗?她真的拯救所有的钱，而且还赚了更多?她在黑暗中练习恰到好处地挑起眉头。
「没什么。」她压低声音但清亮地说。
她会从椅子下方拿起盒子，里面装着她的年度报告和她对母公司的贡献，而他会边点头边审阅，等到一切圆满完成，她才拿出和奥丽华港总督签署的合约，交出开启南方贸易大门的钥匙。她想象着对方因为见识到她出色的表现而双手颤抖的模样。一个失去双亲的混血女孩，单凭一己之力就做到这种事!而她会说：我有条件。你们一定要接受我的分行。
「奥丽华港的分行是我的。」她说完，以想象中查账员的低沉声音接着说：「当然了，女士。」
她因为这个美妙的想法笑了。说真的，有何不可呢?是她让瓦奈城的财富不致于落入安提亚城主手中。守护财富的人是她。一旦证明她有能力管理银行，母公司有什么理由不让她继续掌管?银行和随之而来的生活，是她努力赢得的。查账员一定会明白。科姆.米狄恩一定会明白。她办得到。
席丝琳感觉身上彷佛有某种看不见的小虫爬过，她拂去那感受;她的对手和爱人似乎喃喃说着什么，身子动了一下。她对着他熟睡的背影和粗糙的皮肤微笑，必须打败他这件事几乎令她感到遗憾，不过只是几乎。
亚尔丹.罕恩气势如虹的声音在她回忆中回荡，就像是前世的事。女人天生的武器呢，没那种东西。这下子她知道那不是真的了。
她溜下床时，卡赫尔依旧没有动静。黑暗中，她的衣服混在石砖地上一团衣物里，她可不想吵醒他，于是找到他丢在一旁的长外衣套进去，衣服刚好盖到她大腿，这长度够了。她走向房间角落，手指在地板上摸索，直到找到那样东西──卡赫尔.埃姆一直戴在衣服里的皮项链和黄铜钥匙。
应该说几乎一直都戴着。
她的脚底踩着冰凉的石地，脚步悄然无声。卡赫尔的住处靠近港口，内部的房间狭小密集，不过中央有座中庭花园，里面的四个仆人都是纯种的贾苏鲁人，只有门奴整晚待在自己的岗位上。即使卡赫尔.埃姆贵为黎昂尼亚部族的发言人，但在寸土寸金的奥丽华港过得比当地贵族铺张，这种吹嘘的行径只会带来坏处。席丝琳在黑暗中绕过一个转角，数着左手边第三道门，那是一道包铁的橡木门。她找到钥匙孔，小心翼翼地将偷来的钥匙插进去，钥匙转动时，门锁装置发出的喀哒声就像叫喊一样响亮。她心跳加速，不过没有人发出警报，然后她把门打开，溜进卡赫尔的私人办公室。
合上的窗板上了闩，但她打开窗户之后，借着弦月的光线还能勉强分辨物体的形状。房里有张书桌，有个拴在地上的保险箱，以及一个摆满卷轴和折起文件的格子架。在加了顶盖的提灯旁边，燧石圈和锻铁圈用绳子串在一起，席丝琳敲击燧石和锻铁，将火花洒向灯芯，然后迅速将窗板关上重新拴好，原先的阴影和轮廓便从微弱的橙色和灰色中活了过来。保险箱被锁住了，无法用办公室的钥匙开启，书桌上只有拇指大的一罐绿墨水和一支金属做的笔。她走向摆放卷轴和文件的地方，有系统地一一检查，并且谨慎地按照原来的顺序排回原位。
她感觉到压迫着腹部的焦虑和怦怦作响的心跳声，但不打算理会，等晚一点，时机对了的时候，她会让自己再去感觉。她找到一封总督感谢卡赫尔馈赠的信，巧克力很昂贵，总督夫人特别想表达她的谢意。席丝琳把信放回去，然后注意到有个摊开的卷轴，上头列着数十人的名字与彼此间的关系，但那些名字对她没有意义。她把卷轴放回去。
合上窗板的窗户外传来一只盐鸫的鸣叫声，席丝琳用手指梳过头发，心想：这里一定有用得上的东西。就在这些文件的某处，卡赫尔会写了某些内容，让她知道该怎么向总督提案。就在她伸手拿取另一份文件的时候，手臂不小心挥到提灯，玻璃与金属跟着晃了一下，然后被她及时稳住。只要慢上一秒，提灯就会掉下去摔碎，让房间陷入火海。席丝琳小心翼翼地把文件放在书桌上，双手颤抖着继续寻找。
她似乎过了几个小时才找到。那是用上好羊皮制成的卷轴，一行行密码的距离够宽，让卡赫尔有空间把解码后得到的讯息写在下面，席丝琳的手指迅速划过他的字迹。这封信出自一位族里的长老，正是她想找的东西。他们答应派出十五艘船护航，每艘船配有各两打士兵。她继续往下读，手指在羊皮上发出一阵窸窣声。他们要求受保护的船只在每个港口的每笔买卖都抽百分之十六，以做为报酬;如果要求部族担保，则抽百分之十九。长老估计最初的开销是两千银币，而他们每一季可以得到五百的获利，这项协议必须维持十年。
伊曼纽行长时常谈起记忆的技巧。纸笔最好，不过她可不敢冒险把数字写下来偷渡出去。十五艘船，每艘船两打士兵。
席丝琳自言自语道：「她才十五岁，已经交往过两打男人。」
不用担保的话，抽百分之十六;要的话抽百分之十九。所以担保值百分之三。
「十六个是为了作伴，三个是为了爱情。」
一开始花费两千，十年的约，每年预估获利五百。
「她给了两千个吻，得到五百个回吻，十年后死时孤单一人。」
卷轴上还有别的细节──船只的规格、各船船长的名字、建议的贸易路线──她尽可能多读一些，但最起码已经找到所需的资讯了。
她将卷轴放回原位，然后把提灯归位后吹熄，对已经习惯光线的眼睛来说，四周突然变得一片黑漆，灯芯燃烧的气味感觉刺鼻。她闭上眼，用手指沿着墙壁摸索，设法走到门边，最后溜回走廊，把门上锁。席丝琳几乎是用飞跃地跑回卡赫尔的睡房，她把钥匙放回当初找到的角落，脱下长外衣，匆匆溜回床上。
卡赫尔喃喃说话，伸手架在她肚子上。
「妳好冷。」他口齿不清地说。
「很快就会暖了。」她说完，像亲眼目睹般感到他笑了。他依偎在她身旁，而她试着让自己在男人怀里放松。她闭上眼，在脑中暗自重复那首打油诗。
她才十五岁，已经交往过两打男人。十六个是为了作伴，三个是为了爱情。她给了两千个吻，得到五百个回吻，十年后死时孤单一人。
之前老赌徒发牌员站的地方现在插了一株郁金香，威斯特队长靠在旁边的墙上，说道：「妳看起来累坏了。我正考虑组织一个搜救队，用武力把妳抢回来。」
「我说过我会回来。」席丝琳说着从他身边走向房间入口。他像得到邀请一样跟着她。
「妳中午要和制针师工会的那个女人见面，她现在应该已经在去那家咖啡馆的路上了。妳不打算穿同一套衣服的话──」
「我不能见她。」席丝琳说着走上楼。她听到他的脚步声迟疑了一下，接着匆匆赶上。当他再度开口时，声音变得礼貌而小心翼翼，听起来像从半哩远的地方说话。
「妳要告诉她什么托词吗?」
「派人去。跟她说我不舒服。」
「好吧。」
席丝琳坐上她的长沙发，抬头怒视着那个男人。他的双臂扠在胸前，紧抿着嘴，而且看起来不比卡赫尔老多少。席丝琳脱下鞋按摩着脚部，发现脚底好脏，就连挂在她身上的裙子似乎也显得疲惫不堪，汗水淋漓。
「我没睡。」她说。「反正我帮不了她。」
「妳说了算。」威斯特说完草草颔首，转身离开。席丝琳感到一阵突如其来的沮丧，她不晓得自己原来那么不想独处。
她脱口而出：「我不在的时候，一切顺利吗?」威斯特在楼梯口停下脚步。
「很顺利。」他说。
「队长，你在生我的气吗?」
「没有。」他说。「我要去告诉制针师工会的女人，妳病到不能见她。我想，等妳好一点之后，我们再送信通知她面会事宜?」
席丝琳脱下另外一只鞋，点点头，接着威斯特走下楼，大门在他身后砰一声关上。她躺了下来，回味自己梦寐以求的一晚，但当黎明的第一道光出现时却觉得精疲力竭，像在商队无眠的那些晚上一样浑身无力而颤抖。她原本以为那样的日子已经结束了，但她错了。无论威斯特承认与否，他都是在生气，而他的非难意外地令她难受。
她考虑叫他回来，考虑向他解释她让自己被勾引是有原因的，告诉他和卡赫尔上床只是手段，但愈是重复这些话，这些话听起来愈糟，直到下方那层楼传来声响。是威斯特雇的守卫，听起来他们正在玩骰子。在她感觉脊椎发疼的同时，楼下有人正丧气地大叫，其他人跟着表示同情，于是她闭上眼睛，希望回到房间里能放松一点，让自己休息。结果她的思绪却不断跳跃飞驰，头脑也愈转愈快，像一颗球滚落无尽的山丘。
十五艘船会分成三组五艘船，或是五组三艘船，也许卡赫尔的部族希望商船分别前往三个大港──喀尔斯、拉斯港和亚辛港。但如果他们预期驶过艾斯特洛邦，到安提亚、沙拉喀或赫尔斯卡做生意呢?一艘船上载着两打人阵仗不小，可是黎昂尼亚的水手在北方寒冷的水域做得来吗?她能不能提出自己和喀尔斯的关系，主张她可以提供在当地水域中经验更为丰富的船只?以及，这样的主张有可能成真吗?
还有，欧珀儿为什么背叛她?上天为什么让伊曼纽行长死掉?还有卡姆?她的父母?桑德还想要她吗?卡莉还是不是她朋友?基特师傅还会赞同她和她的所作所为吗?没有朋友，爱人又是敌人的时候，其他人都怎么做?一定有更好的办法。
涌出的泪水流下脸颊，但她不觉得难过，甚至除了疲惫与自我厌恶没有别的感觉。虽然有点恐慌，不过她可以等待那种感觉过去。楼下掷骰的赌局继续进行，两个男人唱起一首调子，声音时分时合。
席丝琳逼自己坐起身，然后站了起来。她脱下前一晚穿的衣服，换上简单的裙子和上衣，并把头发往后绑，但她看到前一晚卡赫尔在她脖子上留下的咬痕，只好又把头发放下来。她在床边摸索到小洗脸盆，洗了脸。卡莉留下的油彩还在一旁，她考虑重新打扮成米狄恩银行的席丝琳，接着想到自己太没精神，于是打消念头，走下楼。
她开门的时候，众人陷入沉默。两个原血人互看了一眼，然后把眼神别开，其中较白的那个明显地红了脸。库塔丹人朝她点点头。
「女士，不好意思。」他说。「我们以为妳不在。」
席丝琳挥挥手要他别介意。
「亚尔丹呢?」她说。
「在后面房间，女士。」库塔丹人说。
席丝琳经过守卫走到后面，在一片黑暗中，亚尔丹.罕恩正躺在一张长而低矮的帆布床上休息，手指在腹前交迭。他闭着眼睛，盖上柔软的耳朵，当席丝琳正要转身，打算把谈话留待下次时，他却说话了。
「有什么事吗，小姐?」
「呃，对，亚尔丹。」她说。「你最了解队长了吧。」
特拉古人说：「的确。」他仍闭着眼，声音平静。
「我想我可能惹他不高兴了。」她说。
「小姐，妳不是第一个惹他不高兴的人。如果有问题，队长会告诉妳的。」
「好吧。」
「还有什么事吗，小姐?」
除了胸口的起伏，特拉古人分毫不动。
「我和一个男人上了床，之后却会背叛他。」她的声音听起来像石板一样僵硬。「为了保住我的银行，我非这么做不可，可是我好内疚。」
亚尔丹睁开一只温柔的黑眼。
「我原谅妳。」这个特拉古人说。
席丝琳点点头，关上身后的门离开，接着走回到大街上，爬上她私人的楼梯。下面的人意识到这房子的主人可能被他们的声音打扰，因此已经安静下来。她坐在她书桌旁，拿出帐册，开始起草即将击败卡赫尔.埃姆的提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