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席丝琳
风吹得窗板嘎嘎作响,缝隙间也发出咻咻的声音,但外头的晨光亮得让人无法忍受,光是待在房间里,席丝琳就感觉这世界令她反胃。她在床上翻过身,手压着喉咙不想坐起来,也不想去大市场,试着走路会要了她的命。
她脑海深处有种模糊的不安,喃喃低语着为什么待在这里会有问题。她应该去咖啡馆的,因为……因为……
席丝琳骂了一句粗话,然后眼睛也没睁开,就这么无声地缓缓重复那句话。她该和制革工会的一位代表见面,谈谈商船再度出海时为他们的生意保险的事宜。过不了多久──或许只要几天,不会超过两星期──那些天杀的船就会趁着天气暖和驶离港口,再沿着海岸往北去。他们在北方停泊的时候会尽可能做生意,之后便窝起来过冬,等着远希拉密斯来的船只来到纳林岛的大岛,接着他妈的事情会从头再来一遍。就这样,不管席丝琳下不下床,一切都会不断运行,直到世界末日。
她坐了起来,看着房里一片混乱,地上满是酒瓶和空酒袋,接着又一阵强风推挤着窗户,身边的空气涌入然后流出,真叫她恶心。她缓缓站起身,想找一件没有汗臭的衣服穿,但看来在夜里某个时刻她不小心打翻夜壶,有滩尿液已经染进地板里了。唯一不脏的衣物,是她扮车夫泰格时穿的粗布裤子、上衣,不过以她要做的事来说,这样就够了。钱包里还有五、六枚银币,她全丢进泰格的口袋里。
她走到楼梯下的时候,感觉自己比较像个人了。她踏到街上一会儿,然后退回来走进银行的前门。
「阿蟑。」小提辛内人听到她的声音立刻跃起站好。
「席丝琳女士。」他说。「威斯特队长和亚尔丹刚刚离开,去墙北的酿酒师和咸水区的两个肉贩那儿收钱。巴斯和克利森.暮特跟他们去了,依南守晚班,所以在后面睡觉,阿赫利尔去买点香肠就回来。」
「我要你替我跑个腿。」席丝琳说。「去咖啡馆,通知制革工会的男人,我今天不去了。告诉他,我不舒服。」
男孩的瞬膜紧张地在眼睛上眨了一下。
「威斯特队长说我得待在这里。」阿蟑说。「依南在睡觉,队长要有人醒着,以免──」
「我会待在这里,直到有人回来。」席丝琳说。「我或许像快死了,不过需要的时候还是能放声大叫的。」
阿蟑仍是满脸犹豫。席丝琳感到一股厌烦。
「威斯特是我雇用的。」她说。「说到这,你也是。快给我去。」
「是、是的,女士。」
男孩冲向街上。席丝琳在门口站着好一会儿,看着他跑动时那双黑腿交叉、伸展,然后在远处闪过一辆满载鲜鱼的货车,转个弯消失了。席丝琳缓缓数到十二,等他再次出现,直到确定男孩不会再次现身才走到街上,关起身后的门。风迎面吹向她,也掀起尘土和草杆,她瞇着眼走向酒吧。
当她的眼睛还在适应黑暗时,酒吧老板说:「早安,女士。这么快就回来了?」
「看来是的。」她说着,从口袋里捞出银币。「看看这些能买什么。」
老板拿起钱币掂了掂。
「妳那些男孩真会喝。」他说。
「他们不喝。」她笑着说。「都是我要的。」
男人听了哈哈大笑。席丝琳不久前才发现可以这样说谎。当她若无其事讲出实话,身边所有人都以为她在开玩笑。他们不喝。都是我要的。等冬天来,我大概会变得一无所有。我什么也不在乎。
老板拿来两个深色的酒瓶和一小桶啤酒。席丝琳把啤酒桶夹在腋下,两手拿着瓶子等他帮她开门。回程时顺着风,好像风希望她快点回家一样推着她,头顶上的蓝天有着一层薄薄的白云,空气里有股快下雨的味道。奥丽华港的秋天以坏天气闻名,眼看夏天即将进入尾声,偶尔来阵大雨似乎不值得抱怨。
她没进大房间,而是走回自己的房间。夹着酒桶爬楼梯很辛苦,她的手臂不小心撞到楼梯间的墙角,撞击的力道让她的手指都麻了,但瓶子没掉。
她忘了处理那滩尿,但这时感觉已经好多了,于是她打开窗把夜壶里的东西倒下巷子,用一件脏内衣擦掉地上的污渍,然后将内衣也丢出窗外。她前一天只吃了一截带软骨的香肠和黑面包,知道自己现在应该吃点东西,但她依旧不觉得饥饿。她扯掉车夫的靴子,拔掉第一瓶酒,窝回床上,靠着床头板坐着。
酒比她习惯喝的甜,但她尝得出里面的辛辣,她的胃像着火的鱼发出抗议,于是只好慢慢啜饮,直到胃恢复平静。她感觉头上的脉搏跳动了一下,那是头痛的预兆,然后风停了,四周陷入一片寂静,只剩下方传来两个库塔丹人的声音。
叫依南的女人笑了,温暖平静的笑声也渗入席丝琳血液中,她一口气喝下最后一些酒,转身把瓶子放到地上,专注在眼皮后面那片深沉舒适的黑暗。在某个遥远的地方,似乎又传来风刮起的声音,而她醉醺醺的头脑冒着火花,沉陷下去,所有事物开始以莫名其妙而且无法重复的方式产生连结。
她感觉伊曼纽行长留给她某个要给威斯特队长的东西,她以为是和瓦奈城连结奥丽华港的运河交通有关,也和冰雪覆盖的药草与香料有关,但席丝琳还没来得及去分辨清醒或昏沉,她的意识就这么遁入静止的黑暗中。当她隐约意识到怒气腾腾的声音时,时间再次转动。那声音听起非常遥远,之后时间又静止了。
「起来。」
席丝琳强迫自己睁开眼睛。威斯特队长扠着双臂站在门口,城市笼罩在薄暮与乌云里,光线微弱。
「给我下床。」他说。「快。」
「走开。」她说。
「我说,给我从那张该死的床上下来!」
席丝琳一手撑起自己,感觉整个房间在晃动。
「下床去做什么?」她说。
「妳错过了五次会面。」马可士说。「会有人开始说闲话,到时候妳就完了。所以给我站起来,做妳该做的事。」
席丝琳望着他,难以置信地张着嘴,一把火升了上来。
「没有什么该做的。」她说。「都完了,我也完了。我有过机会,结果失败了。」
「我见过卡赫尔.埃姆,他不值得妳为他生气,现在妳──」
「卡赫尔?谁在乎卡赫尔?」席丝琳说着坐了起来。她不记得自己把酒洒在外衣上,但肌肤上有干掉的酒渍,外衣也有些黏腻。「我在乎的是合约。我试过,然后输了。所有努力功亏一篑,输了。我失败了。」
「妳失败了?」
席丝琳摊开手,向他比着这些房间、这座城、这个世界,像是在指出一件再明显不过的事。威斯特走近了些,幽暗的光线中,他的眼睛如河中石那般明亮,嘴却如铁一般强硬。
他问道:「妳看过自己的妻女在妳面前活活烧死吗?而且是因为妳而死?」见她没问答又点点头。「事情有可能更糟,而妳还没死,还有必须做的事。快起来。」
「他们不准。我有封科姆.米狄恩写来的信,说我不准以他的名义做生意。」
「所以妳就以他的名义卷成一团哭个不停?他一定会受宠若惊。给我滚下床。」
席丝琳躺下去,把枕头拉到胸前,枕头好难闻,但她还是抱着。
「我又不用听你的命令,队长。」她努力让最后两字听起来像污辱。「你的钱是我给的,所以你要听我的。现在给我滚。」
「我不会让妳把自己的努力放诸东流。」
「我努力是为了让银行的钱安全,而我也做到了。所以你说得对,我赢了。快给我滚。」
「妳想把钱留下来。」
「石头也想飞啊。」她说。「可是又没有翅膀。」
「想办法嘛。」他的声音中似乎带了点温柔。
这实在叫人难以忍受。席丝琳声嘶力竭地怒吼,坐起身后使尽全力把枕头丢向他。她原本不想再哭的,这下子却又哭了。
「我叫你出去!」她尖叫着。「没人要你待在这里!我跟你解约,拿了钱带着你的人出去,把门锁上!」
威斯特退了一步。席丝琳胸中一阵空洞,好想把刚才那些话吞回去。他弯下身,用大拇指和食指捡起枕头抛还给她,枕头落在她身边的床上,发出的声响像有人的肚子被打了一拳。他用靴子尖端轻推一只空酒袋,然后深深地叹了口气。
「别忘了我试过说服妳恢复理智。」他说。
接着他便转身走了。
她预料到会痛,并且为此做好心理准备,所以令她意外的并不是知道他会离开而感受的痛苦。意外的是,即使预先知道、即使做好心理准备,沮丧的感觉依然压倒了她。感觉像有什么东西在她喉咙和心脏之间死去,然后在体内蜷曲腐烂。听着他走下楼梯,脚步声音愈来愈轻,席丝琳忍不住一把抓起脏兮兮的枕头,捂着枕头尖叫。她觉得自己尖叫了好几天,身体因饥饿、疲惫,与红酒、啤酒与麦酒的毒害而颤抖,背部和腹部的肌肉几乎要抽筋了,但就像无法停止呼吸一样,她也无法停止尖叫哭泣。
楼下传来声响,是马可士.威斯特和亚尔丹.罕恩的声音。她听见亚尔丹喃喃说着什么,由抑扬顿挫可以听出他说了「是,长官」,不过那句话的前后都是一片模糊。接下来的声音较为高昂细小,或许是阿蟑。
他们都要离开了。所有人都要走了。
反正不重要。
一切都不重要了。她的父母太早死,她根本不记得他们,如今连伊曼纽行长、卡姆和贝瑟都死了,而她童年的城市也遭到焚毁。银行是她首次为自己做的事,但只要查账员一来就会从她手上收走,她不相信几个守卫早点离开有什么差别。
但的确有差别。
她心中的风暴以非常缓慢的速度平息,这时天色已全黑,小小的雨滴像指甲一样弹着窗户。她把手伸到床边拿酒瓶,发现酒瓶居然已经空了,不过还有其他瓶,以及那桶啤酒。她不会有事,只要恢复力气就行了,只需要再几分钟。
脚步声传来的时候,她还没完全爬起来。一开始是在楼梯底下的规律沉重步伐,接着是爬上楼梯顶前更为沉重的砰砰声,亚尔丹似乎因为有东西撞到墙壁而发出嘟囔,甚至还传来了类似雨水打上屋顶的声音,但听起来更为靠近。最后一道闪烁的光终于揭晓了答案──威斯特手里拿了一盏提灯,在他身后,亚尔丹.罕恩和两个库塔丹守卫正和一个至少四呎长的铜澡缸搏斗。
「我们应该先搬上来再装水的。」依南的声音听起来很吃力。
「下次就知道了。」马可士说。
穿过门口,席丝琳看见三个守卫放下澡缸,澡缸的高度到马可士膝盖,里头传出水声。
「你们在做什么?」席丝琳没想到她的声音这么虚弱细小。
亚尔丹没理她,兀自把一个圆石罐交给队长,开始点亮大房间里的烛蜡和灯,而两个库塔丹人敬个礼后便下楼。席丝琳坐起身,一手撑住身体看着马可士走向自己,她还来不及反应,他便抓着她的头发,把她拖下床。她的膝盖砰一声撞到地上,感到刺痛。
「你在干嘛?」她叫道。
「我试过讲道理了。」威斯特说着把她推进澡缸,缸里的水很温暖。「脱掉妳身上的破布,不然我帮妳脱。」
「我才不要──」
他的表情在逐渐增强的烛光中显得强硬,毫不妥协。
「我看过女孩子,不会被这种事吓到。这里有肥皂。」他说着把石罐塞进她手里。「记得洗妳的头发,油得都能点火了。」
席丝琳看着手中的罐子,这东西比她想象的沉重,盖子紧而密合。她忘记上次洗澡是什么时候,当队长再次开口时,声音听起来很认命。
「妳不洗,我就帮妳洗。」
「别偷看。」她说。才刚说完席丝琳便意识到自己答应了还不知道条件的协议,但她只觉得松了口气,庆幸他们没抛下她。
马可士发出不耐烦的哼声,却转过身面对楼梯;亚尔丹则是礼貌地咳了咳,走进房间。席丝琳跪在澡缸里脱下车夫的衣物,暴露在空气中的皮肤感觉冰冷,于是她拿起漂浮在身边的一个木头凹盆冲身子。洗干净以后,她才明白自己有多脏。
楼梯口传来熟悉的声音。
「她在吗?」卡莉说。
「在。」马可士说。「丢上来吧。」
演员哼了一声,马可士一个箭步向前,从半空中捞起衣物和绳子结成的一捆东西。
「我们在楼下。」卡莉说完那句话后,楼下那扇对着街道的门打开又关上。马可士解开绳子,将一块以柔软的法兰绒制成的毛巾从背后递给她。席丝琳从他手里接过去。
「这里还有一件干净的连身裙。」他说。「可以见人就说一声。」
席丝琳颤抖着爬出澡缸,迅速擦干身子;缸里的水已变得黑浊,水面浮了一层肥皂泡沫。她套上裙子时,认出那是卡莉的,布料上有种化妆油彩和尘土的味道。
「可以了。」她说。
亚尔丹走出她的卧室。他将她的毯子绑成一个袋子,里头装进空酒袋和空酒瓶,剩下没喝完的那瓶酒及酒桶也放在空容器之间。她伸出手,想告诉他把那两瓶留下,她还没喝完。结果特拉古人挑起一侧的耳朵,上头的耳环叮当作响,她只好让他过去。
「等等会送食物来。」马可士说。「银行的纪录都在吗?」
「咖啡馆有个交易帐册。」她说。「还有一些契约副本。」
「我会派人去取。楼梯和窗户底下也会派一个守卫,比咖啡强烈的饮料都不准送上来。妳就待在这里,直到想出来该怎么保住银行。」
「什么办法也没有。」她说。「他们不准我参加任何交涉或买卖。」
「天知道我们并不想打破任何规定。」马可士说。「需要的时候就这么说。人总要自怜自艾地醉一回,不过已经结束了。妳要保持清醒做妳该做的事。懂吗?」
席丝琳走上前吻了他,他的嘴唇僵硬而迟疑,唇边的胡渣粗糙。他是她吻过的第三个男人,桑德、卡赫尔,然后是威斯特队长。他往后退了一步。
「我的女儿不比妳大多少。」
「你会为她做这样的事吗?」她问着指向澡缸。
「我愿意为她做任何事。」他说完又说:「女士,我会让人搬走澡缸。既然要去咖啡馆拿帐册,要我们替妳带咖啡吗?」
「天晚了,咖啡馆应该关门了。」
「我会请老板通融。」
「那好吧。」
他点点头走下楼梯。席丝琳坐在她的小桌旁,听见头上的雨声和楼下的声音混成一气,想不出还能做些什么。即使再多的努力、再良善的意图,也不能改变她的帐册上墨水写的任一个数字。她别开眼。后来亚尔丹和两个库塔丹人把澡缸拖走,阿蟑端来一碗奶油鱼汤,尝起来有胡椒和海的味道,要是能配上一杯啤酒一定很完美,不过她知道不该问,目前配水喝就够好了。
她的脑袋感觉很脆弱,似乎稍有碰撞就会四分五裂。不过她努力想象如果自己是喀尔斯来的查账员,当他看到眼中这一切时,第一个注意到的会是什么?她浏览最初的清单,上面有丝、烟草、宝石、珠宝、香料、银和金子。矮胖的安提亚人在磨坊那儿偷了一些,而她预估的损失也列进去了,数字以黑色的笔迹写在奶油色的纸上。这是一个开始,接下来是她拿这些钱做的事。
翻着帐册给她一种怀旧的感觉,干燥的纸张发出窸窣声,这又是黄金时期传下来的另一种文化遗物,上面记录着她和赌徒买下这间房子的契约和收据、银行成立的洋葱纸和图章。她的手指在上头划过,这一切从开始至今还不到一整季,但总觉得比实际的时间长,彷佛过了一辈子。接着是和香料店、布商托售的同意书,以及她的估价、他们的估价和卖出的最终所得。当然珠宝也一直都是问题。然后她发觉自己在思考,有没有比当初更好的办法能将珠宝脱手。如果等到纳林岛的商船回来,或是托售给出口生意繁重的贸易商行,那么她就不致于让她的市场资金泛滥。好吧,下次就知道了。
远方轻柔的隆隆雷声伴随着持续的雨滴声传来,阿蟑从咖啡馆回来的时候全身鳞片湿淋淋的,他把保险箱搬上来,另外还带来一大陶杯的咖啡和阿桑布老板的短信,信里希望她早日康复,并表示咖啡馆少了她很空荡。席丝琳看了差点又哭出来,但她怕让提辛内男孩不知所措,只好强作镇定。
她最好的交易是和酿酒师、修桶匠和酒吧的横向半垄断合作,这个生产线上的所有人都和银行往来,因此只要谷物和水到达酿酒场,不管任何买卖都将对她有利,而且还能确保她得以和下一个环节做生意。要是她能和一些农人达成协议,由他们提供谷物,就会成为一个闭锁的黄金生产机制。
不过那是另一个人要做的事了,席丝琳啜饮着咖啡心想。话说回来,那是个不错的主意,而且执行得很好。或许一年之后,等银行里她父母投资的余款交回她手上,她可以试着将同样的计画改为较小规模的版本。要从席丝琳.贝尔莎库女士变回银行的被监护人,这最后的一年肯定很痛苦,不过一旦到了她的命名日,她就可以自己着手做生意……
她手臂上的皮肤一紧,汗毛直竖,脖子也刺痛起来,一阵有如冰冷火焰的感觉点燃了她的脊椎。她合上之前写的帐册,把它推到一旁,然后看起那些更古老的。记录那些旧帐册的人如今已经不存在了,那是瓦奈城的纪录,其中一小行红色注记写着她到达银行的那一日。她双手颤抖地合上帐册。
威斯特队长说得没错。
的确有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