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锈水沼泽
汤姆和赫丝塔走了一整晚，当苍白扁平的太阳从飘摇的晨雾后面升起的时候，他们还继续走着，仅仅偶尔停下来喘口气。这片地形与几天前他们穿越的淤泥平原大不相同。在这一带，他们必须经常绕开泥塘和咸水池。尽管他们有时会跌进一些深深的长满水草的古代城市辙印中，但很明显已经有许多年没有城镇走过这条路了。“瞧这些灌木长得有多高。”赫丝塔一边说着，一边指着那些长满辙沟的荆棘和染绿山麓的小树，“就算是一个很小的半定居镇，都会砍掉这些植物来当作燃料的。”
“也许是因为这里的地面太软了。”汤姆说道。他已经第二十次地在厚厚的淤泥里沉到腰际了。他回忆着伦敦博物馆大厅里悬挂的那幅大狩猎场的巨型地图，广阔的沼泽之野从中部山区一直延伸到哈萨克海，一里又一里的芦苇地和纤细的蓝色溪流，全都标注着不适合村镇或城市。他说：“我认为这里一定是锈水沼泽的边缘。他们这么称呼它，是因为据说那些陷在这里并最终沉没的城市所生的锈把水都染红了。只有最鲁莽的市长才会把他的城市带到这里来。”
“这么说来，芮兰和方安娜把我们带到了比我想象中更往南的地方。”赫丝塔轻轻地自言自语道，“伦敦现在一定已经远在千里之外。要花上好几个月才能再次赶上它，而史莱克一路上都会追着我们。”
“但是你骗过了他！”汤姆插嘴道，“我们逃脱了！”
“他不会上当太久。”她说，“很快他就会追踪到我们的脚步。你想，为什么他被称作潜猎者！”
她带着他一直走啊走，拖着他翻过山丘，蹚过泥沼，穿过山谷，空气中星星点点黑色的都是一群群嗡嗡作响叮人的苍蝇。他们都渐渐开始疲倦而暴躁。有一次汤姆提议坐下来休息一会儿，赫丝塔便骂了回去：“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关我什么事？”在那之后，他在跋涉的时候便一声不吭，对她心怀愤怒。她是个多么可怕、丑陋、恶毒、自怜的女生！在他们一起经历了这么多之后，在他于野外帮助过她之后，她还是随时可以抛弃他。他真希望史莱克把她抓走，陪他一起逃出来的是方小姐或者柯拉。若是他们的话，就会让他酸痛的脚好好休息……
但当夜幕降临，他便因为有赫丝塔做伴而高兴了。浓厚的雾团从沼泽里升起，仿佛是猛犸象的幽灵，矮树丛里的每一声沙沙声听上去都像是史莱克的脚步。赫丝塔在低矮树木的庇荫下找了一块他们俩能够过夜的地方，之后，当某只猎食的猫头鹰突如其来的一声尖啸将汤姆从浅睡中惊醒跳了起来，他发现她坐在他身边守夜，好像一只友善的石像鬼。“没事的。”她对他说。片刻之后，带着一丝他以前曾注意到过的突然闪现的柔情，她说：“我想念他们，汤姆。我的妈妈和爸爸。”
“我懂。”他说，“我也想念我的父母。”
“你在伦敦没有其他家人吗？”
“没有。”
“没有朋友吗？”
他想了想，说：“算不上。”
“那个女生是谁？”过了一会儿之后，她问。
“什么？哪里？”
“那一晚在肠子里，和你还有瓦伦丁在一起。”
“那是凯瑟琳。”他说，“她是……嗯，她是瓦伦丁的女儿。”
赫丝塔点点头。“她很漂亮。”她说。
在那之后，他睡得比较踏实了，还梦见了凯瑟琳乘着飞艇下来搭救他们，带着他们回到云层上方水晶般的光芒之中。当他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已经是清晨时分，赫丝塔正在摇他。
“听！”
他侧耳倾听，听见一个声音，既不是树木，也不是流水。
“那是一座镇子吗？”他满怀希望地问。
“不是……”赫丝塔的头偏到一侧，仔细分辨那个声音，“是一具洛宏型航空引擎……”
声音越来越响，一阵阵从天空上传来。在回旋的雾气之上，一艘伦敦的侦察飞艇一晃而过。
他们一动不动，希望头顶上潮湿枝条交织成的黑色笼子能够掩盖他们。飞艇的轰鸣声渐渐减弱，然后又一次变响，在空中盘旋。“史莱克能看到我们。”赫丝塔悄声说着，一边仰望遮天蔽日的白色浓雾，“我能感到他在看着我们……”
“不，不。”汤姆坚持说道，“如果我们看不到飞艇，他又怎么能看到我们？这是理所当然的……”
然而在高空之上，那个复活者将他的双眼调至红外波段，并打开了他的热传感器，于是在一片树木静止不动的灰色柔和之间，看到了两个发光的人形。“送我再近些。”他命令道。
“如果你现在能这么清楚地看到他们……”飞艇驾驶员咕哝道，“真遗憾在我们追着那个该死的气球穿越半个大狩猎场之前，你竟然没能看出它是空的。”
史莱克什么都没有说。为什么他要向这个发牢骚的单生人解释？那个气球刚升回云层之上，他就看出那个气球是空的了，但他决定不告诉其他人。他为赫丝塔的机智而高兴，所以决定在这个反应迟钝的工程师飞行员追逐空气球的时候，让她多活几个小时作为奖励。
他的眼睛轻轻眨了一下，回到正常设置。他要用困难的手段来捕猎赫丝塔，使用气味、声音以及常规视觉。他从记忆中找出她的面容，让他在自己的脑海中不停旋转，与此同时，飞艇荡开雾气向下方降落。
“跑！”赫丝塔说。飞艇从几码外的白雾中悄然显现，朝着地面降落，旋翼像打蛋器一样搅动着雾气。她拖着汤姆从他们那个没用的藏身之处里跑出来，穿过遍地树根拱起的泥泞土地。每走一步，就有一股白色的水花从踏足之处喷涌而出，黑色的淤泥汩汩地流进他们的靴子里。他们盲目地奔跑，直到赫丝塔突然停下，汤姆从后面撞到她身上，两人都翻倒在地。
他们兜了一个圈子。飞艇就飘浮在他们前方，一个巨大的身影挡住了他们的去路。两道惨绿的光柱刺向他们，光柱里有无数水滴飞舞。“赫丝塔。”一个刺耳的金属的声音说道。
赫丝塔摸索着寻找可以当作武器的东西，然后找到了一段扭曲盘结的古木。“别再靠近了，史莱克！”她警告道，“我会砸碎你那对漂亮的绿眼睛！我会把你的脑子打出来！”
“走吧！”汤姆尖叫着，拽着她的外衣，想要把她拖走。
“去哪里？”赫丝塔问，并冒险飞快地回头看了他一眼。史莱克潜行靠近了过来，她换着握了几下那根临时的棍棒，站在原地。
“你做得不错，赫丝塔，但狩猎结束了。”潜猎者谨慎地在潮湿的地面上移动。每次他踩下金属脚，一圈蒸汽便咝咝地腾空而起。他抬起双手，一对爪形利刃滑了出来。
“是什么让你改变了对伦敦的看法，史莱克？”赫丝塔愤怒地喊道，“你怎么会变成给克罗姆打零工的了？”
“你带着我到了伦敦，赫丝塔。”史莱克停顿了一下，死寂的脸上展露出一个钢铁般的微笑，“我知道你会去那里。我变卖了我的所有收藏品，租了一条飞艇，这样我就能在你之前抵达那里。”
“你卖了你的那些发条人？”赫丝塔听上去惊呆了，“史莱克，假如你这么想要我回去，为什么你不就那样追上我呢？”
“我决定让你独自穿越大狩猎场。”史莱克说，“那是一场测试。”
“我通过了吗？”
史莱克无视了她的问题：“当我到达伦敦，我被直接带去了工程馆，正如我所期望的那样。我在那里花了十八个月等你来，工程师们重复十几次地把我拆开又组装起来。不过这一切都是值得的。我与马格努斯·克罗姆做了一个交易，他答应完成我内心深处的渴望。”
“哦，好吧。”赫丝塔弱弱地说着，完全不懂他在讲什么。
“但首先你必须死。”
“可是史莱克，为什么？”
回答被一阵密集的轰鸣声淹没，汤姆怀疑潜猎者的飞艇是否不带着它就要升空。他抬头朝它望去。它还是在老地方，但螺旋桨均匀的转动声被一种新的噪音覆盖，一种颤抖的、扭曲的咆哮，每过一秒都越来越响。就连史莱克看上去也迷惑不解：他的双眼飞快闪烁，脑袋侧向一边倾听。脚下，大地开始战栗起来。
从潜猎者身后的浓雾中，一堵泥和水构成的墙冲了出来，顶部卷曲，覆盖着白色的泡沫。跟在它后面过来的是一座小镇，非常小的、古代风格的小镇，乘着八只宽大的轮胎飞驰。赫丝塔仓皇后退，史莱克看到了她脸上的表情，转身想瞧瞧是什么导致的。汤姆往旁边扑倒，同时抓着少女的颈背，把她甩到安全的地方。飞艇试图升空离开，但疾驰而来的镇子的轮胎压住了它，将它挤爆了，并把燃烧的残片犁进了淤泥里。他们听见潜猎者大吼：“赫丝塔！”但转眼那巨大的前轮就将他碾在了下面。
他们俩紧紧抱在一起，滚了一圈又一圈，小镇呼啸着从他们身边掠过，带着一闪而过的轮辐和活塞，金属上的火光，几个从观景甲板上俯视的小小身影，以及高音汽笛拖长了的悲鸣在雾中回响。然后，就像它出现得那样突然，它又消失了。只留下空气中散发着的废烟和炽热金属的气味。
他们坐了起来。飞艇的一些碎片从空中缓缓飘落，欢快地燃烧着。潜猎者刚才站着的地方，一道深深的轮辙正被粼粼闪光的黑色淤泥快速填满。某个可能曾经是钢铁手臂的东西突出在软泥里，一团苍白的蒸汽升到它上方的空中，缓缓消散。
“它……死了吗？”汤姆问，他的声音仍然怕得发抖。
“一座镇子刚从他身上碾了过去。”赫丝塔说，“我不觉得他会很好过……”
汤姆还在隐约猜想史莱克说的他“内心的渴望”是什么意思。要是他想做的就只是杀死赫丝塔，为什么他要变卖珍贵的收藏来追逐她？现在已经没有办法知道了。“还有那艘飞艇里的那些可怜的人……”他轻声说。
“他们是被派来帮助他杀死我们的，纳茨沃西。”少女说道，“不要在他们身上浪费你的同情心。”
他们沉默了一会儿，凝视着迷雾。然后汤姆说：“我怀疑它是在躲什么？”
“你是什么意思？”
“那个镇子。”汤姆说，“它行驶得这么快……一定有什么东西在追赶它……”
赫丝塔看着他，慢慢地明白了他是什么意思。
“哦，见鬼！”她说。
第二座镇子几乎就在同时出现在了他们上方。它比第一座更大，有着硕大的桶形的轮胎。在它张开的巨颚上，某个搞笑的家伙画了一张露齿而笑的嘴，还写了两个字“吃货”。
已经没时间从它前进的路上跑开。这次赫丝塔抓住了汤姆，他看到她在喊着什么，但引擎如雷般的尖啸声让他花了好一会儿才读懂她说的话。
“我们可以跳上去！照着我做！”
镇子从他们上方滚过，它的轮子从两侧经过，所以他们像犁下的两只蚂蚁一样被抬了起来，一浪淤泥把他们托起来，差点撞到了头顶上方直冲过来的金属底腹。赫丝塔像冲浪者一样趴在泥浪的顶峰上，汤姆蜷缩在她身边，觉得随时都会被经过的钢架拍死，或者被卷到轮子底下去。赫丝塔又在对着他叫喊，一边还指指点点。一条排气管像巨蛇一样从他们身边掠过，借着从镇子底部通风口闪现的熔炉火光，他看清了一片维护平台上的栏杆。赫丝塔抓着栏杆翻身而上，汤姆跟着她猛扑了上去。一瞬间，他的双手在空中乱抓，但什么也没抓到，随后他的手指下面碰到了生锈的铁，几乎把他的胳膊从肩窝里拉脱了。赫丝塔俯身紧紧抓住他的腰带，把他拖到了安全的地方。
过了很久他们才不再发抖，艰难地站了起来。他们俩看上去都好像是用野外的泥巴粗粗塑成的人偶。泥巴沾满了他们的衣服，黏结了他们的头发，糊住了他们的脸。汤姆无法控制地放声大笑，笑他们的逃脱是多么惊险，也笑发现他自己还活着是有多么惊奇。赫丝塔和他一起大笑。他以前从没听过她笑，也从没有感觉与某个人就像此刻与她这般接近。
“我们都会没事的！”她说道，“我们现在都会没事的！让我们上去看看搭了谁的车！”
不管这是座什么城镇，它都太小了，只是座郊镇。赫丝塔撬开一扇舱门上的锁，带着汤姆沿着一条长长的楼梯井向上走。四周的墙在引擎散发的热量下冒出腾腾蒸汽。作为消遣，汤姆开始设想这会是哪一座镇子。他觉得它看上去有点像克劳利，或者珀利辐镇，这些郊镇都是伦敦在过去日子宽裕的时候建造的，当时猎物众多，各大城市都还能负担得起建造一些小型卫星城。如果是这样的话，它就可能拥有自己的贸易飞艇，并且持有和伦敦做交易的许可证。
不过始终有些事情在脑海深处困扰着他。只有最鲁莽的市长才会把它的城市带到这里来……
究竟为什么克劳利或者珀利辐镇会追着一个小镇子一直跑到锈水沼泽来呢？
他们沿着楼梯井向上爬，直到来到第二扇舱门。舱门没有上锁，打开之后他们就来到了上层甲板。随着这座郊镇向前飞驰，甲板颠簸摇晃，凉风吹散了金属建筑物之间的雾气。街道看上去已经荒废了，不过汤姆知道小镇子通常只有几百名居民。可能他们都在引擎室里忙着，或者等在安全的室内，直到追逐结束。
但这地方有些东西是他所厌恶的。这儿绝不是他期待着的那种整洁的小郊镇。甲板不光生锈还坑坑洼洼，破旧的房子在巨大的辅助引擎边上显得很渺小，这些辅助引擎是从其他镇子里扯出来，再杂乱无章地用螺栓固定在这座郊镇上的。它们与位于下层甲板的主引擎之间，依靠一大片好像翻花绳一样的巨型管道互相连接起来。管道围绕着一座座建筑物，再通过甲板上切出的洞往地下钻去。在他们上方，汤姆本来期待看到公园和观景平台，却只有一圈乱糟糟的炮位和木头栅栏环绕着这座郊镇的边缘。
赫丝塔做了个手势让他保持安静，领着他朝浓雾弥漫的船尾走去，在那儿汤姆能看到一座高大的建筑，一定是镇公所。当他们接近时，他们看到入口上方有一块标志牌，上面写着：
注1. “塘桥轮”是“塘桥井”的谐音，后者在古代位于英国肯特郡。
标示牌上面，一面黑白两色的旗帜随风飘扬，图案是一个咧嘴而笑的骷髅和两根交叉的骨头。
“伟大的魁科啊！”汤姆倒抽一口冷气，“这是一座海盗镇！”
突然之间，从他们四周雾气缭绕的侧路上涌出一群男女。这些人就像这座镇子一样衣衫褴褛，瘦削，冷酷，眼神凶恶，手里拿着汤姆有生以来见过的最大的枪。
当海盗镇加速离去，锈水沼泽恢复了宁静，偶尔才会被芦苇地里小动物移动的声音打破。接着，一条深深的轮辙沟里的软泥开始冒泡，隆起，并喷出了史莱克猝然颤动的残躯。
它像一只尖叫的帐篷桩子一样被顶到了淤泥深处，被压扁，被砸碎，被扭曲。左臂只靠几根磨损的电线吊在肩头，右腿不能动弹。一只眼睛黯淡无光，已经瞎了，另一只的视野也模糊不清，所以它不得不一直抽动着脑袋，好让它变得清晰一些。它的一些记忆消失了，但另一些却不由自主地涌现。当它蹚出那座郊镇的轮迹后，它记起了那场它之所以被建造出来并被送上战场的古代战争。在20号高地上，特斯拉枪轰鸣射击，仿佛冻结的闪电。它浑身笼罩在火焰中，直至钢铁骨骼上的肌肉都开始烧焦。但它幸存了下来。它是拉撒路战斗旅的最后一人，它总是能幸存下来。要干掉史莱克，光是被两座城镇碾过还远远不够。
慢慢地，慢慢地，它爬到了坚实的地面上，然后嗅探，侦察，扫描，直到它确定赫丝塔活着逃脱了。它为她感到十分骄傲。它内心的渴望！很快它就会再一次找到她，然后它永恒生命中的孤独就会终结。
那座郊镇在大地上留下了深深的沟壑。就算它的腿毫无用处地拖在身后，就算它失去了一只眼睛，就算它的头脑哑了火，还是很容易就能跟踪上她。潜猎者往后一甩头，对着空旷的沼泽，大声吼出了它的狩猎怒嚎。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也许是因为这里的地面太软了。”汤姆说道。他已经第二十次地在厚厚的淤泥里沉到腰际了。他回忆着伦敦博物馆大厅里悬挂的那幅大狩猎场的巨型地图，广阔的沼泽之野从中部山区一直延伸到哈萨克海，一里又一里的芦苇地和纤细的蓝色溪流，全都标注着不适合村镇或城市。他说：“我认为这里一定是锈水沼泽的边缘。他们这么称呼它，是因为据说那些陷在这里并最终沉没的城市所生的锈把水都染红了。只有最鲁莽的市长才会把他的城市带到这里来。”
“这么说来，芮兰和方安娜把我们带到了比我想象中更往南的地方。”赫丝塔轻轻地自言自语道，“伦敦现在一定已经远在千里之外。要花上好几个月才能再次赶上它，而史莱克一路上都会追着我们。”
“但是你骗过了他！”汤姆插嘴道，“我们逃脱了！”
“他不会上当太久。”她说，“很快他就会追踪到我们的脚步。你想，为什么他被称作潜猎者！”
她带着他一直走啊走，拖着他翻过山丘，蹚过泥沼，穿过山谷，空气中星星点点黑色的都是一群群嗡嗡作响叮人的苍蝇。他们都渐渐开始疲倦而暴躁。有一次汤姆提议坐下来休息一会儿，赫丝塔便骂了回去：“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关我什么事？”在那之后，他在跋涉的时候便一声不吭，对她心怀愤怒。她是个多么可怕、丑陋、恶毒、自怜的女生！在他们一起经历了这么多之后，在他于野外帮助过她之后，她还是随时可以抛弃他。他真希望史莱克把她抓走，陪他一起逃出来的是方小姐或者柯拉。若是他们的话，就会让他酸痛的脚好好休息……
但当夜幕降临，他便因为有赫丝塔做伴而高兴了。浓厚的雾团从沼泽里升起，仿佛是猛犸象的幽灵，矮树丛里的每一声沙沙声听上去都像是史莱克的脚步。赫丝塔在低矮树木的庇荫下找了一块他们俩能够过夜的地方，之后，当某只猎食的猫头鹰突如其来的一声尖啸将汤姆从浅睡中惊醒跳了起来，他发现她坐在他身边守夜，好像一只友善的石像鬼。“没事的。”她对他说。片刻之后，带着一丝他以前曾注意到过的突然闪现的柔情，她说：“我想念他们，汤姆。我的妈妈和爸爸。”
“我懂。”他说，“我也想念我的父母。”
“你在伦敦没有其他家人吗？”
“没有。”
“没有朋友吗？”
他想了想，说：“算不上。”
“那个女生是谁？”过了一会儿之后，她问。
“什么？哪里？”
“那一晚在肠子里，和你还有瓦伦丁在一起。”
“那是凯瑟琳。”他说，“她是……嗯，她是瓦伦丁的女儿。”
赫丝塔点点头。“她很漂亮。”她说。
在那之后，他睡得比较踏实了，还梦见了凯瑟琳乘着飞艇下来搭救他们，带着他们回到云层上方水晶般的光芒之中。当他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已经是清晨时分，赫丝塔正在摇他。
“听！”
他侧耳倾听，听见一个声音，既不是树木，也不是流水。
“那是一座镇子吗？”他满怀希望地问。
“不是……”赫丝塔的头偏到一侧，仔细分辨那个声音，“是一具洛宏型航空引擎……”
声音越来越响，一阵阵从天空上传来。在回旋的雾气之上，一艘伦敦的侦察飞艇一晃而过。
他们一动不动，希望头顶上潮湿枝条交织成的黑色笼子能够掩盖他们。飞艇的轰鸣声渐渐减弱，然后又一次变响，在空中盘旋。“史莱克能看到我们。”赫丝塔悄声说着，一边仰望遮天蔽日的白色浓雾，“我能感到他在看着我们……”
“不，不。”汤姆坚持说道，“如果我们看不到飞艇，他又怎么能看到我们？这是理所当然的……”
然而在高空之上，那个复活者将他的双眼调至红外波段，并打开了他的热传感器，于是在一片树木静止不动的灰色柔和之间，看到了两个发光的人形。“送我再近些。”他命令道。
“如果你现在能这么清楚地看到他们……”飞艇驾驶员咕哝道，“真遗憾在我们追着那个该死的气球穿越半个大狩猎场之前，你竟然没能看出它是空的。”
史莱克什么都没有说。为什么他要向这个发牢骚的单生人解释？那个气球刚升回云层之上，他就看出那个气球是空的了，但他决定不告诉其他人。他为赫丝塔的机智而高兴，所以决定在这个反应迟钝的工程师飞行员追逐空气球的时候，让她多活几个小时作为奖励。
他的眼睛轻轻眨了一下，回到正常设置。他要用困难的手段来捕猎赫丝塔，使用气味、声音以及常规视觉。他从记忆中找出她的面容，让他在自己的脑海中不停旋转，与此同时，飞艇荡开雾气向下方降落。
“跑！”赫丝塔说。飞艇从几码外的白雾中悄然显现，朝着地面降落，旋翼像打蛋器一样搅动着雾气。她拖着汤姆从他们那个没用的藏身之处里跑出来，穿过遍地树根拱起的泥泞土地。每走一步，就有一股白色的水花从踏足之处喷涌而出，黑色的淤泥汩汩地流进他们的靴子里。他们盲目地奔跑，直到赫丝塔突然停下，汤姆从后面撞到她身上，两人都翻倒在地。
他们兜了一个圈子。飞艇就飘浮在他们前方，一个巨大的身影挡住了他们的去路。两道惨绿的光柱刺向他们，光柱里有无数水滴飞舞。“赫丝塔。”一个刺耳的金属的声音说道。
赫丝塔摸索着寻找可以当作武器的东西，然后找到了一段扭曲盘结的古木。“别再靠近了，史莱克！”她警告道，“我会砸碎你那对漂亮的绿眼睛！我会把你的脑子打出来！”
“走吧！”汤姆尖叫着，拽着她的外衣，想要把她拖走。
“去哪里？”赫丝塔问，并冒险飞快地回头看了他一眼。史莱克潜行靠近了过来，她换着握了几下那根临时的棍棒，站在原地。
“你做得不错，赫丝塔，但狩猎结束了。”潜猎者谨慎地在潮湿的地面上移动。每次他踩下金属脚，一圈蒸汽便咝咝地腾空而起。他抬起双手，一对爪形利刃滑了出来。
“是什么让你改变了对伦敦的看法，史莱克？”赫丝塔愤怒地喊道，“你怎么会变成给克罗姆打零工的了？”
“你带着我到了伦敦，赫丝塔。”史莱克停顿了一下，死寂的脸上展露出一个钢铁般的微笑，“我知道你会去那里。我变卖了我的所有收藏品，租了一条飞艇，这样我就能在你之前抵达那里。”
“你卖了你的那些发条人？”赫丝塔听上去惊呆了，“史莱克，假如你这么想要我回去，为什么你不就那样追上我呢？”
“我决定让你独自穿越大狩猎场。”史莱克说，“那是一场测试。”
“我通过了吗？”
史莱克无视了她的问题：“当我到达伦敦，我被直接带去了工程馆，正如我所期望的那样。我在那里花了十八个月等你来，工程师们重复十几次地把我拆开又组装起来。不过这一切都是值得的。我与马格努斯·克罗姆做了一个交易，他答应完成我内心深处的渴望。”
“哦，好吧。”赫丝塔弱弱地说着，完全不懂他在讲什么。
“但首先你必须死。”
“可是史莱克，为什么？”
回答被一阵密集的轰鸣声淹没，汤姆怀疑潜猎者的飞艇是否不带着它就要升空。他抬头朝它望去。它还是在老地方，但螺旋桨均匀的转动声被一种新的噪音覆盖，一种颤抖的、扭曲的咆哮，每过一秒都越来越响。就连史莱克看上去也迷惑不解：他的双眼飞快闪烁，脑袋侧向一边倾听。脚下，大地开始战栗起来。
从潜猎者身后的浓雾中，一堵泥和水构成的墙冲了出来，顶部卷曲，覆盖着白色的泡沫。跟在它后面过来的是一座小镇，非常小的、古代风格的小镇，乘着八只宽大的轮胎飞驰。赫丝塔仓皇后退，史莱克看到了她脸上的表情，转身想瞧瞧是什么导致的。汤姆往旁边扑倒，同时抓着少女的颈背，把她甩到安全的地方。飞艇试图升空离开，但疾驰而来的镇子的轮胎压住了它，将它挤爆了，并把燃烧的残片犁进了淤泥里。他们听见潜猎者大吼：“赫丝塔！”但转眼那巨大的前轮就将他碾在了下面。
他们俩紧紧抱在一起，滚了一圈又一圈，小镇呼啸着从他们身边掠过，带着一闪而过的轮辐和活塞，金属上的火光，几个从观景甲板上俯视的小小身影，以及高音汽笛拖长了的悲鸣在雾中回响。然后，就像它出现得那样突然，它又消失了。只留下空气中散发着的废烟和炽热金属的气味。
他们坐了起来。飞艇的一些碎片从空中缓缓飘落，欢快地燃烧着。潜猎者刚才站着的地方，一道深深的轮辙正被粼粼闪光的黑色淤泥快速填满。某个可能曾经是钢铁手臂的东西突出在软泥里，一团苍白的蒸汽升到它上方的空中，缓缓消散。
“它……死了吗？”汤姆问，他的声音仍然怕得发抖。
“一座镇子刚从他身上碾了过去。”赫丝塔说，“我不觉得他会很好过……”
汤姆还在隐约猜想史莱克说的他“内心的渴望”是什么意思。要是他想做的就只是杀死赫丝塔，为什么他要变卖珍贵的收藏来追逐她？现在已经没有办法知道了。“还有那艘飞艇里的那些可怜的人……”他轻声说。
“他们是被派来帮助他杀死我们的，纳茨沃西。”少女说道，“不要在他们身上浪费你的同情心。”
他们沉默了一会儿，凝视着迷雾。然后汤姆说：“我怀疑它是在躲什么？”
“你是什么意思？”
“那个镇子。”汤姆说，“它行驶得这么快……一定有什么东西在追赶它……”
赫丝塔看着他，慢慢地明白了他是什么意思。
“哦，见鬼！”她说。
第二座镇子几乎就在同时出现在了他们上方。它比第一座更大，有着硕大的桶形的轮胎。在它张开的巨颚上，某个搞笑的家伙画了一张露齿而笑的嘴，还写了两个字“吃货”。
已经没时间从它前进的路上跑开。这次赫丝塔抓住了汤姆，他看到她在喊着什么，但引擎如雷般的尖啸声让他花了好一会儿才读懂她说的话。
“我们可以跳上去！照着我做！”
镇子从他们上方滚过，它的轮子从两侧经过，所以他们像犁下的两只蚂蚁一样被抬了起来，一浪淤泥把他们托起来，差点撞到了头顶上方直冲过来的金属底腹。赫丝塔像冲浪者一样趴在泥浪的顶峰上，汤姆蜷缩在她身边，觉得随时都会被经过的钢架拍死，或者被卷到轮子底下去。赫丝塔又在对着他叫喊，一边还指指点点。一条排气管像巨蛇一样从他们身边掠过，借着从镇子底部通风口闪现的熔炉火光，他看清了一片维护平台上的栏杆。赫丝塔抓着栏杆翻身而上，汤姆跟着她猛扑了上去。一瞬间，他的双手在空中乱抓，但什么也没抓到，随后他的手指下面碰到了生锈的铁，几乎把他的胳膊从肩窝里拉脱了。赫丝塔俯身紧紧抓住他的腰带，把他拖到了安全的地方。
过了很久他们才不再发抖，艰难地站了起来。他们俩看上去都好像是用野外的泥巴粗粗塑成的人偶。泥巴沾满了他们的衣服，黏结了他们的头发，糊住了他们的脸。汤姆无法控制地放声大笑，笑他们的逃脱是多么惊险，也笑发现他自己还活着是有多么惊奇。赫丝塔和他一起大笑。他以前从没听过她笑，也从没有感觉与某个人就像此刻与她这般接近。
“我们都会没事的！”她说道，“我们现在都会没事的！让我们上去看看搭了谁的车！”
不管这是座什么城镇，它都太小了，只是座郊镇。赫丝塔撬开一扇舱门上的锁，带着汤姆沿着一条长长的楼梯井向上走。四周的墙在引擎散发的热量下冒出腾腾蒸汽。作为消遣，汤姆开始设想这会是哪一座镇子。他觉得它看上去有点像克劳利，或者珀利辐镇，这些郊镇都是伦敦在过去日子宽裕的时候建造的，当时猎物众多，各大城市都还能负担得起建造一些小型卫星城。如果是这样的话，它就可能拥有自己的贸易飞艇，并且持有和伦敦做交易的许可证。
不过始终有些事情在脑海深处困扰着他。只有最鲁莽的市长才会把它的城市带到这里来……
究竟为什么克劳利或者珀利辐镇会追着一个小镇子一直跑到锈水沼泽来呢？
他们沿着楼梯井向上爬，直到来到第二扇舱门。舱门没有上锁，打开之后他们就来到了上层甲板。随着这座郊镇向前飞驰，甲板颠簸摇晃，凉风吹散了金属建筑物之间的雾气。街道看上去已经荒废了，不过汤姆知道小镇子通常只有几百名居民。可能他们都在引擎室里忙着，或者等在安全的室内，直到追逐结束。
但这地方有些东西是他所厌恶的。这儿绝不是他期待着的那种整洁的小郊镇。甲板不光生锈还坑坑洼洼，破旧的房子在巨大的辅助引擎边上显得很渺小，这些辅助引擎是从其他镇子里扯出来，再杂乱无章地用螺栓固定在这座郊镇上的。它们与位于下层甲板的主引擎之间，依靠一大片好像翻花绳一样的巨型管道互相连接起来。管道围绕着一座座建筑物，再通过甲板上切出的洞往地下钻去。在他们上方，汤姆本来期待看到公园和观景平台，却只有一圈乱糟糟的炮位和木头栅栏环绕着这座郊镇的边缘。
赫丝塔做了个手势让他保持安静，领着他朝浓雾弥漫的船尾走去，在那儿汤姆能看到一座高大的建筑，一定是镇公所。当他们接近时，他们看到入口上方有一块标志牌，上面写着：
注1. “塘桥轮”是“塘桥井”的谐音，后者在古代位于英国肯特郡。
标示牌上面，一面黑白两色的旗帜随风飘扬，图案是一个咧嘴而笑的骷髅和两根交叉的骨头。
“伟大的魁科啊！”汤姆倒抽一口冷气，“这是一座海盗镇！”
突然之间，从他们四周雾气缭绕的侧路上涌出一群男女。这些人就像这座镇子一样衣衫褴褛，瘦削，冷酷，眼神凶恶，手里拿着汤姆有生以来见过的最大的枪。
当海盗镇加速离去，锈水沼泽恢复了宁静，偶尔才会被芦苇地里小动物移动的声音打破。接着，一条深深的轮辙沟里的软泥开始冒泡，隆起，并喷出了史莱克猝然颤动的残躯。
它像一只尖叫的帐篷桩子一样被顶到了淤泥深处，被压扁，被砸碎，被扭曲。左臂只靠几根磨损的电线吊在肩头，右腿不能动弹。一只眼睛黯淡无光，已经瞎了，另一只的视野也模糊不清，所以它不得不一直抽动着脑袋，好让它变得清晰一些。它的一些记忆消失了，但另一些却不由自主地涌现。当它蹚出那座郊镇的轮迹后，它记起了那场它之所以被建造出来并被送上战场的古代战争。在20号高地上，特斯拉枪轰鸣射击，仿佛冻结的闪电。它浑身笼罩在火焰中，直至钢铁骨骼上的肌肉都开始烧焦。但它幸存了下来。它是拉撒路战斗旅的最后一人，它总是能幸存下来。要干掉史莱克，光是被两座城镇碾过还远远不够。
慢慢地，慢慢地，它爬到了坚实的地面上，然后嗅探，侦察，扫描，直到它确定赫丝塔活着逃脱了。它为她感到十分骄傲。它内心的渴望！很快它就会再一次找到她，然后它永恒生命中的孤独就会终结。
那座郊镇在大地上留下了深深的沟壑。就算它的腿毫无用处地拖在身后，就算它失去了一只眼睛，就算它的头脑哑了火，还是很容易就能跟踪上她。潜猎者往后一甩头，对着空旷的沼泽，大声吼出了它的狩猎怒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