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贮粪槽
伦敦日复一日继续前进，步履沉重地穿过这片曾被叫作欧洲的大陆，就好像前方真有什么奇妙的奖品一样——但自从这座城市吃掉盐钩镇之后，瞭望哨所能看到的就只有少数几个很小的拾荒镇，马格努斯·克罗姆甚至都没有改变航线去捕捉他们。人们渐渐开始焦躁不安，相互之间悄悄谈论着市长大人究竟在玩什么把戏。伦敦城从来都不该跑这么远，这么快。人们开始议论食品短缺的话题。而引擎的热量则透过甲板向上扩散，到后来你简直可以在第六层的人行道上煎鸡蛋。
城市下方的肠子里，热度尤为骇人。当凯瑟琳在深渊区走出升降车时，她感觉自己好像刚走进了一座炉子里。她以前从没有来过肠子里这么深的地方，被这里的噪音和黑暗弄得晕乎乎的，好一会儿都只能在升降车车站的台阶上眨巴眼睛。在她刚离开的第一层上面，阳光照耀着环路公园，凉风抚弄着玫瑰丛；而在这下面，一群群人跑来跑去，高音喇叭嘟嘟作响，装着燃料的巨大料斗从她身边缓缓经过，朝着熔炉而去。
一时间她有种想要回家的冲动，可是她知道自己必须完成她来这里要做的事，为了父亲。她深深地吸了口气，走出车站来到街道上。
街道与伦敦上层完全没有相似之处。这里没有人认得她的脸。当她向过路人问路时，他们都十分粗暴无礼。下了班的劳工懒洋洋地坐在人行道上，在她经过时吹口哨，并朝她喊：“你好，亲爱的！”以及“你在哪儿买的那顶帽子？”一个魁梧的工头把她推到一边，好带领一群戴着镣铐的囚犯经过。在燃料管道下方的一个个神龛里，黑炭皮特的神像不怀好意地邪邪笑着，这个驼背的神祇是引擎室与烟囱之神。凯瑟琳抬起下巴，紧紧抓着狗狗的皮带，觉得幸好有它在这儿保护她。
可是她知道这里是唯一有希望找到真相的地方。父亲离开了，汤姆失踪或者死了，马格努斯·克罗姆又不愿意开口，整个伦敦就只有一个人还可能知道那个疤脸女孩的秘密。
要找到他是一项艰苦的工作。不过幸运的是，废品回收者、司炉工、车轮检察员以及肠道工作人员联合公会的档案室职员很高兴能够为泰迪乌斯·瓦伦丁的女儿效劳。假使那天晚上有一个工程师学徒在那条垃圾滑道附近，他们说，那么他一定是在监督劳改犯们。而假使他是在监督劳改犯们，那么他一定是来自深肠的工程师实验监狱。她送了点贿赂给一个肠道工头，再问了几个问题，最终得到了一个名字：学徒工程师珀德。
现在，在她与市长大人的会面过去快一个星期之后，她来找他谈话了。
深肠监狱是一片大小与一座小镇相仿的建筑群，簇拥在一根巨大的支撑柱底部。凯瑟琳跟着路标来到了管理区。这是一座球形的金属建筑，被锈迹斑斑的台架托着，缓缓旋转，以便监督人员从窗口望下去就能看到围绕他们不停转动的牢房、操场，以及藻类养殖场。入口大厅里，霓虹灯的微光闪耀在大片大片的白色金属上。一名工程师朝跨进门的凯瑟琳滑动过来。“狗不准入内。”他说。
“它不是狗，它是狼。”凯瑟琳带着最甜的微笑答道。狗狗嗅嗅那个人的橡胶外衣，那人赶紧向后跳开。他看上去一本正经，长着一张扁扁的噘起的嘴，光光的脑袋上有几片湿疹。他外衣上的标牌写着“肠道监督员尼莫”。凯瑟琳朝他微微一笑，在他来得及反对之前，她展示了一下自己的黄金通行证，说：“我来这儿帮我的父亲，历史学家公会会长，办一趟差事。我要见你们这儿的一名学徒，一个叫珀德的男生。”
尼莫监督员朝她眨巴着眼睛说：“但是……但是……”
“我是从马格努斯·克罗姆的办公室直接到这里来的。”凯瑟琳撒谎道，“要是你想核实，可以去找他的秘书。”
“不用，我相信没问题的……”尼莫咕哝着说。以前从没有公会之外的任何人会想要见一个学徒，他也不喜欢这种事。可能有某条规定禁止这么做。但他不想跟某个认识市长大人的人争论。他让凯瑟琳稍等，便匆匆走开，消失在大厅另一头的一个玻璃围墙的办公室里。
凯瑟琳等着，一边轻抚狗狗的脑袋，一边对着来来往往身穿白衣的光头行人礼貌地微笑。不一会儿，尼莫回来了。“我已经找到了学徒珀德。”他宣布道，“他已经被调派到了第60区。”
“噢，干得好，尼莫先生！”凯瑟琳眉开眼笑地说，“你能把他送过来吗？”
“那肯定不行。”工程师反驳道，他不喜欢被一个仅仅是历史学家女儿的人下命令。不过要是她想去看看第60区，他倒可以带她去那儿。“跟我来。”他一边说着，一边领着她走向一个小小的电梯，“第60区在地下甲板。”
地下甲板是伦敦城铺设所有管道的地方。凯瑟琳在学校课本上读到过，所以她对花了很长时间的下降过程有所准备，可是她对这里的气味却一点准备都没有。电梯刚刚到达底部，门一移开，这股气味就迎面冲了上来。这味道就好像是你一头撞上了一堵下水道墙。
“这里就是第60区，我们最有趣的实验性工作单元之一。”尼莫说，他好像根本就没注意到这里的气味，“分配到这个区域的囚犯会帮助开发一些非常令人激动的循环利用城市废料的新方法。”
凯瑟琳从电梯里走了出来，用手帕紧紧捂着鼻子。她发现自己置身于一片巨大昏暗的空间。在她前方有三个贮液槽埋设于地下，每一个都比克莱奥公馆再加花园还大。刺鼻的棕黄色污物从附着于天花板上的迷宫般的管道里滴落到贮液槽中。身穿灰色连身囚犯工作服的人们在及胸深的贮液槽里一边费力地走动着，一边用长柄耙子撇着液面。
“他们在干什么？”凯瑟琳问，“那是什么东西？”
“有机残渣，瓦伦丁小姐。”尼莫自豪地说，“污水，排泄物，人体营养过程的副产品。”
“你的意思是……大便？”凯瑟琳震惊地说。
“谢谢你，瓦伦丁小姐，也许这就是我没想起来该说的那个词。”尼莫目光炯炯地看着她，“这没有什么恶心的，我向你保证。我们都……呃……经常要使用厕所。好吧，现在你知道你的……嗯……大便最终都去向哪里了。‘不浪费则不匮乏’是工程师的格言，小姐。人体排泄物经过恰当的处理之后，就会变成非常有用的燃料，供我们城市的引擎使用。而且我们正在实验各种方法来将它变成好吃又有营养的零食。我们不给囚犯吃别的东西，不幸的是他们不断死亡，但我相信这只是暂时性的挫折。”
凯瑟琳走到最近的一个贮粪槽的边上。我已经来到了幽冥之国！她想道。哦，克莱奥啊！这里是亡者的世界！
但就连幽冥之国也不会像这个地方一样可怕。粪浆汹涌翻腾，每当伦敦滚过一片崎岖的山丘，一浪浪的粪水就随之拍打贮粪槽的边缘。乌云般的苍蝇在穹顶下嗡嗡乱飞，也不断叮在劳工的脸上和身上。他们剃得精光的头在昏暗的微光下闪闪发亮，脸上的表情固定为空白的凝视，不停地从粪水表面撇起凝结的厚壳，再将这些硬壳放到料斗里。料斗下面的轮子搁在贮粪槽旁边的铁轨上，其余的囚犯推拉着这些料斗在铁轨上移动。表情阴冷的工程师学徒们监督着他们，手里挥舞着长长的黑色棍棒。只有狗狗看起来很高兴，它不断拉扯着它的皮带，尾巴左右摇摆着，时不时地还仰头热切地看着凯瑟琳，好像是在感谢她把它带到一个气味如此有趣的地方来。
她努力将胃里涌起的午饭压了下去，转头对尼莫说：“这些可怜人！他们是什么人？”
“哦，不用为他们担心。”监督员说，“他们是囚犯、罪人。他们罪有应得。”
“他们犯了什么罪？”
“哦，这些啦那些啦，小偷小摸、逃税、批评我们的市长大人。考虑到他们犯的事儿，他们得到了很好的对待。现在，我们来瞧瞧能不能找到学徒珀德……”
在他说话的时候，凯瑟琳一直看着最近的那个贮粪槽。其中一个干活的人停了下来，放开了手里的耙子，扶着脑袋，就好像头晕得受不了了。现在一个女学徒也注意到了他，她走到贮粪槽边上，用棒子刺他。他身上被那根棒子碰到的地方冒出闪亮的蓝色火花，他拼命挣扎，大声惨叫，踉踉跄跄地往前走，最终沉入了上涌的粪浆。其他犯人朝他沉没的地方看了过来，但都太害怕了，不敢过来帮忙。
“快做些什么！”凯瑟琳惊叫着转向尼莫，他似乎还没注意到那儿发生的事。
另一个学徒沿着贮粪槽的边缘跑了过来，朝他脚下的犯人大声喊叫，让他们去帮助狱友。两三个犯人把他捞了上来，新来的那个学徒俯下身将他拖出了贮粪槽。这个学徒和其他许多看守一样，戴着一个小小的滤网面罩，但凯瑟琳确信自己认得他，与此同时她听见身边尼莫大声咆哮：“珀德！”
他们赶到他边上。学徒珀德已经把那个淹得半死的囚犯拖到了贮粪槽之间的金属过道上，正试图用附近一根竖管里的水冲洗那人脸上的粪浆。另一个学徒，那个最开始刺了这个可怜人的，带着一副厌恶的表情看着。“你又在浪费水了，珀德！”当凯瑟琳和尼莫跑过来的时候，她说道。
“这儿出什么事了，学徒们？”尼莫生气地问。
“这个人在偷懒。”那个女生说，“我只是想让他快一点回到工作中去。”
“他发烧了！”学徒珀德说道，他悲伤地抬头仰望过来，身上沾满了臭烘烘的污物，“难怪他没法干活。”
凯瑟琳在他边上跪了下来，他才刚刚注意到她，眼睛惊讶地睁大。他冲掉了那个人脸上大部分的粪浆，她伸出手去放在了那人湿漉漉的前额上。即使以深肠的标准来说，这也太烫了。“他病得很厉害。”她说着，抬头看着尼莫，“他都快烧起来了。他应该去医院……”
“医院？”尼莫回答道，“我们这下面没有医院。这些是犯人，瓦伦丁小姐，他们是罪犯不需要医疗措施。”
“他很快就会变成K部门的又一份案例了。”那个女学徒瞧了瞧，说道。
“安静！”尼莫嘘了她一声。
“她是什么意思？K部门？”凯瑟琳问。
尼莫没有回答。学徒珀德望着她，她似乎看见他的脸上有眼泪滚落，虽然那也有可能是汗水。她低头看看那囚犯，他好像已经陷入了某种半昏迷状态。金属甲板看上去硬得吓人。在一阵突如其来的冲动驱使下，她摘下她的帽子，叠起来当作枕头垫在那人的脑袋下面。“他不应该在这里！”她怒气冲冲地说，“他太虚弱了，不能在你们的粪槽里干活！”
“这真让人震惊。”尼莫赞同道，“最近送到我们这儿来的犯人真太虚弱了。如果商人公会多花些力气去解决食品短缺的问题，他们可能会更健康些，或者如果领航员们加把劲，追踪到某些上等猎物，哪怕一次……不过我想你已经看得够多了，瓦伦丁小姐。请询问学徒珀德你父亲想要知道的事，然后我会带你回到电梯那儿去。”
凯瑟琳望着珀德。他已经拉下了面罩，长得出乎意料地帅，有一双大大的黑色眼睛，以及一张小巧精致的嘴。她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觉得自己有点傻。他在这儿勇敢地想要帮助这个可怜的人，而她却要用一些突然显得很琐碎的事情来打扰他。
“是瓦伦丁小姐，对吗？小姐？”他紧张地说。狗狗从他身边挤了过去，嗅着病人的手指。
凯瑟琳点点头。“我们吃掉盐钩镇的那一晚，我在肠子里看见过你。”她说，“在垃圾滑道附近。我认为你看见了那个试图杀死我父亲的少女。你能告诉我你记得的所有的事情吗？”
这个男生凝望着她，现在她的帽子已经拿掉，修长的黑色发绺垂在她的脸上，他看得入了迷。然后他飞快地眨着眼睛朝尼莫看去。“我没有看到任何东西，小姐。”他说，“我的意思是，我听到叫喊声，就跑过去帮忙，不过到处是烟雾还有其他东西……我没有看到任何人。”
“你确定吗？”凯瑟琳恳求道，“这可能非常重要。”
学徒珀德摇了摇头，避开她的目光：“对不起……”
躺在甲板上的人突然扭动了一下，重重地呼出一口气，他们全都低头朝他看去。好一会儿工夫之后，凯瑟琳才意识到他死了。
“瞧！”女学徒扬扬得意地说，“我告诉过你们他是要送去K部门的。”
尼莫用靴尖捅了捅尸体：“把他带走，学徒。”
凯瑟琳在发抖。她想要哭，但哭不出来。要是她能做些什么来帮助这些可怜的人就好了！“等我父亲回家，我会告诉他这儿的一切。”她保证道，“等他了解到在这个可怕的地方所发生的事情……”她真希望她从没来过这儿。她听见边上珀德又说了一声：“对不起，瓦伦丁小姐。”她不知道他是因为不能帮到她而道歉，还是因为她知道了伦敦下面的生活真相而道歉。
尼莫已经到了快要爆发的边缘：“瓦伦丁小姐，我要求你现在必须离开。你不应该来这里。如果你父亲找这个学徒有事，他应该派一个公会的正式成员过来。他究竟想从这孩子身上知道什么呢？”
“我这就走。”凯瑟琳说。随后她做了能为那个死去的囚犯做的唯一一件事：她伸出手，轻轻地合上了他的眼睛。
“对不起。”在他们把她带走时，学徒珀德轻声说道。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城市下方的肠子里，热度尤为骇人。当凯瑟琳在深渊区走出升降车时，她感觉自己好像刚走进了一座炉子里。她以前从没有来过肠子里这么深的地方，被这里的噪音和黑暗弄得晕乎乎的，好一会儿都只能在升降车车站的台阶上眨巴眼睛。在她刚离开的第一层上面，阳光照耀着环路公园，凉风抚弄着玫瑰丛；而在这下面，一群群人跑来跑去，高音喇叭嘟嘟作响，装着燃料的巨大料斗从她身边缓缓经过，朝着熔炉而去。
一时间她有种想要回家的冲动，可是她知道自己必须完成她来这里要做的事，为了父亲。她深深地吸了口气，走出车站来到街道上。
街道与伦敦上层完全没有相似之处。这里没有人认得她的脸。当她向过路人问路时，他们都十分粗暴无礼。下了班的劳工懒洋洋地坐在人行道上，在她经过时吹口哨，并朝她喊：“你好，亲爱的！”以及“你在哪儿买的那顶帽子？”一个魁梧的工头把她推到一边，好带领一群戴着镣铐的囚犯经过。在燃料管道下方的一个个神龛里，黑炭皮特的神像不怀好意地邪邪笑着，这个驼背的神祇是引擎室与烟囱之神。凯瑟琳抬起下巴，紧紧抓着狗狗的皮带，觉得幸好有它在这儿保护她。
可是她知道这里是唯一有希望找到真相的地方。父亲离开了，汤姆失踪或者死了，马格努斯·克罗姆又不愿意开口，整个伦敦就只有一个人还可能知道那个疤脸女孩的秘密。
要找到他是一项艰苦的工作。不过幸运的是，废品回收者、司炉工、车轮检察员以及肠道工作人员联合公会的档案室职员很高兴能够为泰迪乌斯·瓦伦丁的女儿效劳。假使那天晚上有一个工程师学徒在那条垃圾滑道附近，他们说，那么他一定是在监督劳改犯们。而假使他是在监督劳改犯们，那么他一定是来自深肠的工程师实验监狱。她送了点贿赂给一个肠道工头，再问了几个问题，最终得到了一个名字：学徒工程师珀德。
现在，在她与市长大人的会面过去快一个星期之后，她来找他谈话了。
深肠监狱是一片大小与一座小镇相仿的建筑群，簇拥在一根巨大的支撑柱底部。凯瑟琳跟着路标来到了管理区。这是一座球形的金属建筑，被锈迹斑斑的台架托着，缓缓旋转，以便监督人员从窗口望下去就能看到围绕他们不停转动的牢房、操场，以及藻类养殖场。入口大厅里，霓虹灯的微光闪耀在大片大片的白色金属上。一名工程师朝跨进门的凯瑟琳滑动过来。“狗不准入内。”他说。
“它不是狗，它是狼。”凯瑟琳带着最甜的微笑答道。狗狗嗅嗅那个人的橡胶外衣，那人赶紧向后跳开。他看上去一本正经，长着一张扁扁的噘起的嘴，光光的脑袋上有几片湿疹。他外衣上的标牌写着“肠道监督员尼莫”。凯瑟琳朝他微微一笑，在他来得及反对之前，她展示了一下自己的黄金通行证，说：“我来这儿帮我的父亲，历史学家公会会长，办一趟差事。我要见你们这儿的一名学徒，一个叫珀德的男生。”
尼莫监督员朝她眨巴着眼睛说：“但是……但是……”
“我是从马格努斯·克罗姆的办公室直接到这里来的。”凯瑟琳撒谎道，“要是你想核实，可以去找他的秘书。”
“不用，我相信没问题的……”尼莫咕哝着说。以前从没有公会之外的任何人会想要见一个学徒，他也不喜欢这种事。可能有某条规定禁止这么做。但他不想跟某个认识市长大人的人争论。他让凯瑟琳稍等，便匆匆走开，消失在大厅另一头的一个玻璃围墙的办公室里。
凯瑟琳等着，一边轻抚狗狗的脑袋，一边对着来来往往身穿白衣的光头行人礼貌地微笑。不一会儿，尼莫回来了。“我已经找到了学徒珀德。”他宣布道，“他已经被调派到了第60区。”
“噢，干得好，尼莫先生！”凯瑟琳眉开眼笑地说，“你能把他送过来吗？”
“那肯定不行。”工程师反驳道，他不喜欢被一个仅仅是历史学家女儿的人下命令。不过要是她想去看看第60区，他倒可以带她去那儿。“跟我来。”他一边说着，一边领着她走向一个小小的电梯，“第60区在地下甲板。”
地下甲板是伦敦城铺设所有管道的地方。凯瑟琳在学校课本上读到过，所以她对花了很长时间的下降过程有所准备，可是她对这里的气味却一点准备都没有。电梯刚刚到达底部，门一移开，这股气味就迎面冲了上来。这味道就好像是你一头撞上了一堵下水道墙。
“这里就是第60区，我们最有趣的实验性工作单元之一。”尼莫说，他好像根本就没注意到这里的气味，“分配到这个区域的囚犯会帮助开发一些非常令人激动的循环利用城市废料的新方法。”
凯瑟琳从电梯里走了出来，用手帕紧紧捂着鼻子。她发现自己置身于一片巨大昏暗的空间。在她前方有三个贮液槽埋设于地下，每一个都比克莱奥公馆再加花园还大。刺鼻的棕黄色污物从附着于天花板上的迷宫般的管道里滴落到贮液槽中。身穿灰色连身囚犯工作服的人们在及胸深的贮液槽里一边费力地走动着，一边用长柄耙子撇着液面。
“他们在干什么？”凯瑟琳问，“那是什么东西？”
“有机残渣，瓦伦丁小姐。”尼莫自豪地说，“污水，排泄物，人体营养过程的副产品。”
“你的意思是……大便？”凯瑟琳震惊地说。
“谢谢你，瓦伦丁小姐，也许这就是我没想起来该说的那个词。”尼莫目光炯炯地看着她，“这没有什么恶心的，我向你保证。我们都……呃……经常要使用厕所。好吧，现在你知道你的……嗯……大便最终都去向哪里了。‘不浪费则不匮乏’是工程师的格言，小姐。人体排泄物经过恰当的处理之后，就会变成非常有用的燃料，供我们城市的引擎使用。而且我们正在实验各种方法来将它变成好吃又有营养的零食。我们不给囚犯吃别的东西，不幸的是他们不断死亡，但我相信这只是暂时性的挫折。”
凯瑟琳走到最近的一个贮粪槽的边上。我已经来到了幽冥之国！她想道。哦，克莱奥啊！这里是亡者的世界！
但就连幽冥之国也不会像这个地方一样可怕。粪浆汹涌翻腾，每当伦敦滚过一片崎岖的山丘，一浪浪的粪水就随之拍打贮粪槽的边缘。乌云般的苍蝇在穹顶下嗡嗡乱飞，也不断叮在劳工的脸上和身上。他们剃得精光的头在昏暗的微光下闪闪发亮，脸上的表情固定为空白的凝视，不停地从粪水表面撇起凝结的厚壳，再将这些硬壳放到料斗里。料斗下面的轮子搁在贮粪槽旁边的铁轨上，其余的囚犯推拉着这些料斗在铁轨上移动。表情阴冷的工程师学徒们监督着他们，手里挥舞着长长的黑色棍棒。只有狗狗看起来很高兴，它不断拉扯着它的皮带，尾巴左右摇摆着，时不时地还仰头热切地看着凯瑟琳，好像是在感谢她把它带到一个气味如此有趣的地方来。
她努力将胃里涌起的午饭压了下去，转头对尼莫说：“这些可怜人！他们是什么人？”
“哦，不用为他们担心。”监督员说，“他们是囚犯、罪人。他们罪有应得。”
“他们犯了什么罪？”
“哦，这些啦那些啦，小偷小摸、逃税、批评我们的市长大人。考虑到他们犯的事儿，他们得到了很好的对待。现在，我们来瞧瞧能不能找到学徒珀德……”
在他说话的时候，凯瑟琳一直看着最近的那个贮粪槽。其中一个干活的人停了下来，放开了手里的耙子，扶着脑袋，就好像头晕得受不了了。现在一个女学徒也注意到了他，她走到贮粪槽边上，用棒子刺他。他身上被那根棒子碰到的地方冒出闪亮的蓝色火花，他拼命挣扎，大声惨叫，踉踉跄跄地往前走，最终沉入了上涌的粪浆。其他犯人朝他沉没的地方看了过来，但都太害怕了，不敢过来帮忙。
“快做些什么！”凯瑟琳惊叫着转向尼莫，他似乎还没注意到那儿发生的事。
另一个学徒沿着贮粪槽的边缘跑了过来，朝他脚下的犯人大声喊叫，让他们去帮助狱友。两三个犯人把他捞了上来，新来的那个学徒俯下身将他拖出了贮粪槽。这个学徒和其他许多看守一样，戴着一个小小的滤网面罩，但凯瑟琳确信自己认得他，与此同时她听见身边尼莫大声咆哮：“珀德！”
他们赶到他边上。学徒珀德已经把那个淹得半死的囚犯拖到了贮粪槽之间的金属过道上，正试图用附近一根竖管里的水冲洗那人脸上的粪浆。另一个学徒，那个最开始刺了这个可怜人的，带着一副厌恶的表情看着。“你又在浪费水了，珀德！”当凯瑟琳和尼莫跑过来的时候，她说道。
“这儿出什么事了，学徒们？”尼莫生气地问。
“这个人在偷懒。”那个女生说，“我只是想让他快一点回到工作中去。”
“他发烧了！”学徒珀德说道，他悲伤地抬头仰望过来，身上沾满了臭烘烘的污物，“难怪他没法干活。”
凯瑟琳在他边上跪了下来，他才刚刚注意到她，眼睛惊讶地睁大。他冲掉了那个人脸上大部分的粪浆，她伸出手去放在了那人湿漉漉的前额上。即使以深肠的标准来说，这也太烫了。“他病得很厉害。”她说着，抬头看着尼莫，“他都快烧起来了。他应该去医院……”
“医院？”尼莫回答道，“我们这下面没有医院。这些是犯人，瓦伦丁小姐，他们是罪犯不需要医疗措施。”
“他很快就会变成K部门的又一份案例了。”那个女学徒瞧了瞧，说道。
“安静！”尼莫嘘了她一声。
“她是什么意思？K部门？”凯瑟琳问。
尼莫没有回答。学徒珀德望着她，她似乎看见他的脸上有眼泪滚落，虽然那也有可能是汗水。她低头看看那囚犯，他好像已经陷入了某种半昏迷状态。金属甲板看上去硬得吓人。在一阵突如其来的冲动驱使下，她摘下她的帽子，叠起来当作枕头垫在那人的脑袋下面。“他不应该在这里！”她怒气冲冲地说，“他太虚弱了，不能在你们的粪槽里干活！”
“这真让人震惊。”尼莫赞同道，“最近送到我们这儿来的犯人真太虚弱了。如果商人公会多花些力气去解决食品短缺的问题，他们可能会更健康些，或者如果领航员们加把劲，追踪到某些上等猎物，哪怕一次……不过我想你已经看得够多了，瓦伦丁小姐。请询问学徒珀德你父亲想要知道的事，然后我会带你回到电梯那儿去。”
凯瑟琳望着珀德。他已经拉下了面罩，长得出乎意料地帅，有一双大大的黑色眼睛，以及一张小巧精致的嘴。她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觉得自己有点傻。他在这儿勇敢地想要帮助这个可怜的人，而她却要用一些突然显得很琐碎的事情来打扰他。
“是瓦伦丁小姐，对吗？小姐？”他紧张地说。狗狗从他身边挤了过去，嗅着病人的手指。
凯瑟琳点点头。“我们吃掉盐钩镇的那一晚，我在肠子里看见过你。”她说，“在垃圾滑道附近。我认为你看见了那个试图杀死我父亲的少女。你能告诉我你记得的所有的事情吗？”
这个男生凝望着她，现在她的帽子已经拿掉，修长的黑色发绺垂在她的脸上，他看得入了迷。然后他飞快地眨着眼睛朝尼莫看去。“我没有看到任何东西，小姐。”他说，“我的意思是，我听到叫喊声，就跑过去帮忙，不过到处是烟雾还有其他东西……我没有看到任何人。”
“你确定吗？”凯瑟琳恳求道，“这可能非常重要。”
学徒珀德摇了摇头，避开她的目光：“对不起……”
躺在甲板上的人突然扭动了一下，重重地呼出一口气，他们全都低头朝他看去。好一会儿工夫之后，凯瑟琳才意识到他死了。
“瞧！”女学徒扬扬得意地说，“我告诉过你们他是要送去K部门的。”
尼莫用靴尖捅了捅尸体：“把他带走，学徒。”
凯瑟琳在发抖。她想要哭，但哭不出来。要是她能做些什么来帮助这些可怜的人就好了！“等我父亲回家，我会告诉他这儿的一切。”她保证道，“等他了解到在这个可怕的地方所发生的事情……”她真希望她从没来过这儿。她听见边上珀德又说了一声：“对不起，瓦伦丁小姐。”她不知道他是因为不能帮到她而道歉，还是因为她知道了伦敦下面的生活真相而道歉。
尼莫已经到了快要爆发的边缘：“瓦伦丁小姐，我要求你现在必须离开。你不应该来这里。如果你父亲找这个学徒有事，他应该派一个公会的正式成员过来。他究竟想从这孩子身上知道什么呢？”
“我这就走。”凯瑟琳说。随后她做了能为那个死去的囚犯做的唯一一件事：她伸出手，轻轻地合上了他的眼睛。
“对不起。”在他们把她带走时，学徒珀德轻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