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永固寺
世界在改变。当然，这不是什么新鲜事；一个历史学家学徒学到的第一件事，就是世界总是在不断改变，可是如今它改变得如此之快，你都能切实地看到这些改变正在发生。从“鬼面鱼”号的飞行甲板上向下俯瞰，汤姆看见大狩猎场东部的广袤平原上点缀着一座座疾驰的城镇，染红北方天空的那个什么东西把它们都刺激到了，于是那些城镇以它们的履带或轮子所能负荷的最高速度一路飞驶，远远逃离它，忙得相互之间都不再试着捕猎对方。
“美杜莎。”他听见方小姐一边轻声自言自语，一边遥望着远方裹挟火焰的滚滚浓烟。
“什么是美杜莎？”赫丝塔问，“你知道一些事情的，不是吗？关于我的妈妈和爸爸是为什么会被杀死？”
“恐怕不是。”女飞行家回答道，“我倒希望我知道。不过我只听过一次这个名字。六年前，另一个联盟特工设法混进了伦敦，伪装成船员待在一艘有执照的飞艇上。他一定是听说了一些让他感兴趣的东西，但我们一直没能知道那是什么。联盟只收到了一条来自他的消息，仅有五个字：小心美杜莎。工程师们抓住并杀死了他。”
“你们怎么知道的？”汤姆问。
“因为他们把他的脑袋送还给了我们。”方小姐说，“还是货到付款。”
那天晚上，她驾驶“鬼面鱼”号降落在了某座正在逃亡的镇子上，这是一座相当可观的四层城镇，名字叫作巡回城，它正向南行驶，要藏匿到哈萨克海另一边的群山中去。在这座城市的空港里，他们听说了更多关于装甲城市拜罗伊特的新闻。
“我看见了！”一个飞行员说，“我远在一百英里之外，可还是看见了。一道火舌，从伦敦的顶层射了出来，把死亡带给了它碰到的任何东西！”
“伦敦挖出了六十分钟战争时期遗留下来的某些东西。”一个自由考古学家对他们说，“古代的美帝国到了穷途末路的时候变得相当疯狂；我听说过关于恐怖兵器的故事：量子能量束可以从现实宇宙之外的空间里抽取能源……”
“现在马格努斯·克罗姆有能力焚毁任何不服从他的城市，谁还敢反抗他们？”一个被恐慌打击到了的巡回城商人问，“‘过来让我们吃了你。’伦敦会这么对我们说，而我们就得过去。这是我们已知的文明的末日！又一次！”
不过这些新闻倒也产生了一个积极效果。巡回城的人们突然间都很高兴能接受汤姆的伦敦钞票。他一时冲动买了一条红色的丝绸围巾，来代替在很久之前的那个晚上，当他追逐赫丝塔穿过城市之肠时，她所遗失的那一条领巾。
“给我的？”当他把它给赫丝塔的时候，她怀疑地说道。自从他们离开黑岛之后，因为她对前一晚自己的爆发感到惭愧，就没怎么和他说过话，不过现在她说：“谢谢你，而且我想我应该也感谢你救了我的命，尽管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一直不厌其烦这么做。”
“我知道你其实并不真的想变成一个潜猎者。”汤姆对她说。
“哦，我想的。”她说，“那会让一切事情变得简单得多。不过你做得对。”她难为情地从他身上移开视线，盯着她手中的围巾。“我试着表现得友好。”她说，“以前从来没有人让我觉得他们喜欢我，像你这样。所以我试着举止亲切，微笑待人，就像你希望我的那样，但我随即就看到了自己的倒影，要么就想到了它，于是一切都出差错了，我只能想起那些可怕的事情，只能对你大喊大叫，只能想要伤害你。对不起。”
“没关系。”汤姆狼狈地说，“我懂的。没事的。”他拿起围巾，仔细地系在她的脖颈上，可正如他意料中的那样，她立刻把它拉了起来，遮住了她的嘴和鼻子。他感觉到一阵奇怪的沮丧——他已经习惯了那张脸，他会怀念她那左右不对称的笑容的。
他们在黎明前起飞上路，飞越一片仿佛揉皱的棕色纸张似的陡峭山岭。整整一天大地都在不断抬升，汤姆意识到他们已经完全离开了大狩猎场。傍晚时分，“鬼面鱼”号飞过的地形已经崎岖得足以令绝大多数城镇望而却步。他看到了茂密的松林和杜鹃花，时不时有一座座小小的定居村落，坐落在山谷农场之中。有一次他还看到了一座白色的村庄，栖息在一座山峰的顶端，条条道路像轮辐一样以它为中心发散开去：这些是真正的道路，有车辆上上下下，道路交叉处有鲜艳的经幡飘扬。他一直看着，直到它们离开视野。他在历史课上听说过道路，但他从没有想过他会真的见到一条。
第二天，方安娜把一团团红色的膏状物分给她的乘客们。“槟榔粉。”她解说道，“与来自新玛雅的某种干叶混合而成。它们在这种高纬度地带很有效。不过别养成习惯，不然你们的牙齿会像我一样变成红色。”多沙的槟榔膏令汤姆的口腔刺痛，但随着飞艇越飞越高，它的确治疗了他体内逐渐扩大的晕机感觉，也让他肋骨骨折处的疼痛变得麻木。
现在“鬼面鱼”号投下的小小阴影游移在白雪皑皑的群山之巅，前方矗立着一座座更高的山峰，这些白色的尖峰仿佛是高悬在云端的海市蜃楼。在它们之后铺展开一片更高的山脉，然后又是一片，还要高。汤姆朝南方极目望去，希望能瞧上一眼古老的珠穆朗玛，古代人的世界最高峰，可是喜马拉雅山上酝酿着暴风雪，珠峰被浓密的云层包围着。
他们在积雪冰川与年轻山脉的陡峭黑岩共同织成的黑白世界里一连飞了三天，有时当方安娜在座位上小憩，汤姆和赫丝塔就得在边上留意着飞行操控，不敢冒险离开她的飞行甲板。他们继续攀升，直到最后他们掠过了宏伟的战山底部的扶壁。战山是地球上新出现的山脉中最高的一条，积雪的山巅刺破天空，直至无尽的寒冷虚空之中。经过那儿之后，山峰便逐渐变低了，白色秀美的山峰之间，偶尔点缀着绿色的山谷，大群动物散布于其中，被飞艇的引擎声惊动，迅速地改变奔跑的方向。这片山区就是天堂山。他们浮掠而过，飞往东北方，向着远处的草原、针叶林带，以及无法通行的闪亮沼泽，渐渐下降。
“这儿就是万马奔腾的山国。”方安娜对汤姆和赫丝塔说，“我本来希望等我完成联盟的工作，退休之后就到这儿来生活。现在我想它可能会被伦敦全部吃掉。我们的要塞会被美杜莎炸毁，我们的村落会被吞噬，翠绿的山丘会被切开，献出它们的矿藏，马儿会灭绝，就像世界的其余部分一样。”
汤姆不觉得这是多么糟糕的主意，因为牵引城扩散到全球应该是十分自然的事。不过他不由自主地喜欢方小姐，即使她是一个间谍和一个反牵引联盟的人。所以为了安慰她，他说：“不管美杜莎的威力有多大，伦敦要花上好多年才能在这些崇山峻岭之中啃出一条路来。”
“它用不着这么做。”她答道，“看。”
他朝她指着的地方望去，看见前方连绵群山之间有一个峪口，一条足以让一座城市爬过的宽阔通路——只不过有一道庞然大物横跨其间，大得让人第一眼还以为是群山的一道支脉，那就是盾墙。
它仿佛是一道黑夜之墙，黝黑，幽暗，以巨大的火山岩石块堆砌而成，覆以锈迹斑斑的装甲，这些都是敢于挑战它，然而最终被它西墙上数百门火箭炮摧毁的城市的甲板。在它覆满积雪的顶部，高高位于谷底上方四千英尺处，绘着破轮标志的旗帜在风中猎猎作响，阳光照耀在全副装甲的炮台和联盟士兵的钢盔上，闪烁着金属的光泽。
“要是它像看上去那样强就好了。”女飞行家一边驾驶“鬼面鱼”号沿着一条蜿蜒漫长的曲线朝它下降，一边叹着气说道。一架只比装上发动机的风筝大不了多少的小型飞行机器迎着他们升了上来。她与这架小飞行机器的驾驶员通过无线电简短地讲了几句。它绕着“鬼面鱼”号飞了一圈，然后嗖地飞到前头，带着新来者飞过盾墙上方。汤姆向下俯视宽阔的城垛以及士兵们抬头仰望的脸，黄色、棕色、黑色、白色，这些脸孔来自世界各地的野蛮定居地，他们仍旧在抵抗城市达尔文主义。然后它们消失了。“鬼面鱼”号沿着被墙体保护着的东侧墙面下降，于是他看见这座墙其实是一座城市，一座垂直的城市，成千上百的天台和阳台还有窗户，全都是从黑色山岩中雕凿出来的，在层层叠叠的店铺、营房，还有民宅之间，有色彩绚丽的气球和风筝上下飘舞，犹如风中的花瓣。
“永固寺。”方小姐宣布道，“永恒力量之城。当然，为它起这个名字的人从没有听说过美杜莎。”
它真美。一向以来汤姆所受的教导都说固定的居民点是肮脏、污浊、落后的地方，他跑到窗口凝望着，赫丝塔也走了过来，脸贴在了他旁边的玻璃上，谨慎地躲在围巾后面，几乎像是个小女孩。“哦！这儿就像橡树岛上海鸟筑巢的悬崖！”她大声喊道，“快看！快看！”在盾墙的底部，一座湖泊闪耀着碧蓝的水光，湖上点缀着游船的片片白帆，“汤姆，我们去游泳，我会教你怎么游……”
“鬼面鱼”号降落在盾墙中段的一片系泊平台上，停在其他一些贸易飞艇之间。方小姐把汤姆和赫丝塔带到一个停靠在那儿的气球上。他们再次上升，经过一座座公园和茶馆，来到总督的宫殿；这座建筑原本是古代的寺院，永固寺这座城市就是因此而得名。它是从盾墙一端的陡峭山壁上雕凿出来的，粉刷成一片雪白，上面还有许许多多的窗户。其他的气球都汇聚到宫殿花园下方的起降甲板上，它们的气囊在山区阳光的照耀下显得明亮鲜艳，而在其中之一的吊篮里，汤姆看到柯拉船长正在朝他们挥手。
他们在起降甲板上相遇了。这位年轻的飞行员就在他们前头落地，朝他们跑过来拥抱方小姐，并帮助她的朋友们跨出摇晃不稳的吊篮。他在史莱克攻击的次日就从天空之城飞来了这里，看见汤姆和赫丝塔还活着，他似乎非常惊讶和开心。他转向女飞行家说：“总督和他的官员们正急切地等待着你的报告，风花。有关伦敦的可怕传闻已经流传到了我们这里……”
在奇特的新城市里遇见一张友好的面孔是件好事。柯拉带着新来者们沿着长长的阶梯走向宫殿入口，汤姆走在他身边与他齐步前进。他想起之前看到一艘修长的阿舍比2100型停泊在下面的某座天台上，便问道：“我们在系泊区看见的那艘带有牛皮桁架的飞艇，是你的吗？”
柯拉快活地大笑着：“那艘老旧的空中平底船？不是，感谢诸神！我的‘断流怪兽’号是一艘武装飞艇，汤姆。联盟的每一个成员都会向北方空中舰队提供一艘飞艇，而它们集中存放在一处，在那儿上面。”他停下脚步，伸手指着，于是汤姆在远远的盾墙最高处附近，瞧见了黄铜大门的反光，“鹰巢。”
“总有一天我们会带你上到那儿去的，汤姆。”方小姐保证道，然后领着他们经过守在门口的僧兵，走进错综复杂的阴凉的石砌走廊，“联盟的空中驱逐舰是天空中的奇迹之一！不过首先，可汗总督必须听一听赫丝塔的故事。”
厄尔敏·可汗总督是一位温和的老人，有着一张友善的绵羊般的忧伤长脸。他将他们全体迎入了他的私人房间，并给他们上了茶和蜂蜜蛋糕。这个房间里有一扇扇圆形的窗户，能够俯瞰下方远处镶嵌在棋盘般的农田之中的波光粼粼的永固湖。一千年来，他的家族都参与戍守盾墙，当他听说他的枪炮和火箭突然失去了用处后，他似乎被这个消息惊呆了。“没有城市能够通过永固寺。”他不断说着，此时房间里已经挤满了急切地想要聆听女飞行家建议的官员，“我亲爱的风花，假如伦敦胆敢靠近我们，我们就摧毁它。一旦它进入射程——嘭！”
“可这正是我要告诉你的！”方小姐不耐烦地高声叫道，“伦敦根本不需要进入你的炮火射程。克罗姆会把他的城市停在上百英里之外，把你宝贵的盾墙烧成灰！你已经听过了赫丝塔的故事。我相信瓦伦丁从她母亲那儿偷走的机器就是一件古代武器的一部分——而发生在装甲城市拜罗伊特的事证明了工程师公会已经成功将这件武器恢复到了工作状态。”
“好吧，好吧。”一位炮兵军官说，“这是你的一面之词。可是我们真的能够相信克罗姆找到了方法，来激活某个从六十分钟战争时代起就被掩埋起来的东西？也许装甲城市拜罗伊特仅仅是由于某个极端的意外而被摧毁的。”
“是的！”可汗总督感激地紧紧抓住这个想法，“一颗陨石，或者气体泄漏什么的……”他轻抚着自己的长胡子，让汤姆想起了伦敦博物馆里的某位总是犹豫不决的老历史学家。“也许克罗姆的城市根本不会到这里来……也许他想着别的猎物？”
不过他的其他官员更倾向于相信风花的报告。“他确实会到这里来的。”一位来自印度喀拉拉邦，不比汤姆大多少的女飞行员说道，“前天我驾驶着一艘侦察飞艇往西面去了，风花。”她解释道，“那座野蛮的城市已经离我们不到五百英里远，而且正在飞速接近之中。等到明天晚上，美杜莎可能就会进入射程。”
“而且在山区目击到了一艘黑色的飞艇。”柯拉船长补充道，“派出去阻截它的飞艇都再没有回来。我猜它就是瓦伦丁的‘秘层电梯’号，是被派来侦察我们的城市的，这样伦敦就可以吞掉它们。”
瓦伦丁！汤姆一想到历史学家公会会长就在这儿，无拘无束地进入山国的核心地带，心中就涌起一股骄傲与恐慌混杂的奇特情绪。除了他之外，赫丝塔一听到那位探险家的名字也绷紧了身体。他朝她看去，但她的视线已经越过了他，穿过打开的窗户，望向连绵群山，仿佛她有些期待着看到“秘层电梯”号飞过。
“没有城市能够通过盾墙。”忠于祖先的可汗总督说道，不过他听上去不再那么自信了。
“您必须派出空中舰队，总督阁下。”方小姐在座位上身体前倾，坚持说道，“在伦敦载着美杜莎进入射程之前就轰炸他们，这是唯一靠谱的办法。”
“不！”汤姆大声叫着跳了起来，他的椅子当啷一声朝后翻倒，她所说的话让他难以置信，“你说我们是来这儿警告人们的！你不可以攻击伦敦！人们会受到伤害的！无辜的人们！”他想到的是凯瑟琳，想象着联盟的鱼雷轰进克莱奥公馆和博物馆里。“你保证过的！”他弱弱地说道。
“风花从不向暴徒做出承诺。”那个喀拉拉邦少女厉声说道，不过方小姐示意她别再说话。“我们只会打击城市之肠和履带，汤姆。”她说，“接着是顶层，美杜莎所在的地方。我们不想要伤害无辜者，可假如一座野蛮的城市选择来威胁我们，我们还能做什么呢？”
“伦敦不是一座野蛮的城市！”汤姆大吼道，“你们才是野蛮人！要是它需要，为什么伦敦不能吃掉永固寺？假如你们不喜欢这么做，很久以前你们就该给你们的城市都装上轮子，像文明人那样！”
几个联盟官员愤怒地喊着要他住口，那个喀拉拉邦少女则抽出了她的剑，不过方小姐说了几个字便让他们平静下来，然后对着汤姆露出耐心的笑容。“也许你应该先离开，托马斯。”她坚决地说道，“过会儿我会来找你的。”
汤姆的双眼噙满恼人的泪水。他为这些人感到抱歉，他当然会。他看得出他们不是暴徒，他也不再真的相信他们就该被吃掉，但他就是没法光是坐在边上听着他们计划攻击他的家乡。
他转向赫丝塔，希望她会站在他一边，可她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之中，她的手指一遍一遍地摸着红色面纱下的伤疤。她感到内疚，也感到愚蠢。内疚是因为她和汤姆一起在天上的时候觉得很开心，但当瓦伦丁还游荡在外没有受到惩罚的时候，感到开心是不对的。愚蠢是因为，当他把围巾送给她的时候，她竟开始希望汤姆真的喜欢她，可一想到瓦伦丁，她就记起没有人会喜欢她，不会以那种形式，永远不会。当她看到他望向她，她便只是说：“他们可以杀死伦敦的每一个人，我管不着，只要他们把瓦伦丁留给我。”
汤姆不理睬她，昂首挺胸走出了高级会议室，当门在他身后合上时，他还能听见那个喀拉拉邦少女不屑地说：“野蛮人！”
他独自闲逛着，走下一片停靠着出租气球的天台，坐在那儿的一张石头长椅上，满怀愤怒，觉得自己受到了背叛。他思考着自己应该对方小姐说的事情，要是他当时能及时想起这些话就好了。在他下方，永固寺的屋顶和天台一直延伸到白色山肩的影子里。他突然意识到自己正在试着想象，要是住在这儿，生活中的每一天都看着同样的风景醒来，那样会是怎样的一番情景。盾墙的人们难道就不渴望动一下，换换景色吗？没有隆隆振动的城市引擎摇着他们入睡，他们该如何进入梦乡？他们爱这片土地吗？突然之间，他感到极其伤心，这一整座熙熙攘攘、色彩绚丽的古老城市，可能很快就会变成伦敦履带之下的瓦砾。
他想要看到更多。他跑向最近的热气球出租点，设法让驾驶员明白了他是方小姐的客人，并且想要往下到城市里面去。那人咧嘴一笑，便开始用边上一座石堆上的石头来给他的吊篮配重。一会儿工夫之后，汤姆就又向下飞行了，经过这座城市数不清的一层又一层建筑，直到他跨出吊篮，来到一个类似中央广场的地方。这儿有另外数十架气球出租车来来往往，阶梯从这里分支出去，沿着盾墙的墙面，向上通往鹰巢，向下则通往下层区的商店和市场。
有关美杜莎的消息在永固寺中迅速传播，很多住宅和商店都已紧闭大门，它们的主人已经逃往更南面的那些城市。不过下层区还是挤满了人。当太阳沉没在盾墙后方时，汤姆已经在拥挤的集市和陡峭的石阶路上到处闲逛了。这儿的路口有算命人的小亭，还有天空诸神的神龛，积满线香的灰白色灰烬。相貌凶恶的杂耍人在中央广场表演。他到处都能看到联盟的士兵和飞行员：来自斯匹兹卑尔根岛的金发高个，来自月亮山的蓝黑皮肤的战士，安第斯山区定居地的矮小黑人，还有来自老挝和安南丛林据点的人，肤色有如熊熊炉火。
他试图忘记这些年轻男女中的某些人可能很快就会往伦敦扔下火箭这一事实，渐渐开始愉快地享受起穿梭在各色面孔人流中，以及沉浸在各种难以理解的语言大杂烩之中的感觉——有时候他听到有些人一边对他们的朋友们指着他，一边说“汤姆！”或是“托马兹！”或是“陶马！”他与史莱克战斗的故事已经跨越群山，从一个贸易站传播到另一个贸易站，并已经在永固寺这儿等着他了。他并不介意。感觉好像他们谈论的是另一个不同的托马斯，某个勇敢、强壮的人，明白什么是必须做的，并且毫无犹豫。
他正在想是不是该回到总督宫殿去找赫丝塔，这时他注意到了一个高高的身影正走在附近的一条阶梯上。那人穿着一袭破旧的红色长袍，兜帽拉得很低，遮住了脸，一只手握着一根手杖，肩上挎着一只背包。汤姆在永固寺已经见过不下数十个这种游方僧人；他们是服侍群山之神的僧侣，沿着山路从一座城市旅行到另一座城市。（方安娜在系泊平台上曾经停下脚步，亲吻这样一位僧侣的脚，并向他捐献了六枚铜币，以保佑“鬼面鱼”号。）但这个人不一样；他身上有某种东西攫住了汤姆的视线，令他无法移开。
他开始跟踪这个红袍人。他跟着穿过了散发数千种奇异气味的香料市场，走过狭窄的织巢鸟街，店铺外面的低矮旗杆上挂着数百只篮子，好像无数悬挂着的鸟巢，当他从下面经过的时候便不断拂过他的头顶。那人走路的样子，还有他紧握着手杖的颀长棕色的手，到底有什么可疑之处？
然后，在中央广场的一盏灯笼下方，那名僧侣被一个希望得到祝福的妓女叫住，一瞬间汤姆瞥到了兜帽下面那张蓄着胡须的脸。他认得那个鹰钩鼻，还有那双有如海员的眼睛；他明白悬挂在黑色双眉之间的护身符掩盖着熟悉的伦敦历史学家公会的徽记。
那人是瓦伦丁！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美杜莎。”他听见方小姐一边轻声自言自语，一边遥望着远方裹挟火焰的滚滚浓烟。
“什么是美杜莎？”赫丝塔问，“你知道一些事情的，不是吗？关于我的妈妈和爸爸是为什么会被杀死？”
“恐怕不是。”女飞行家回答道，“我倒希望我知道。不过我只听过一次这个名字。六年前，另一个联盟特工设法混进了伦敦，伪装成船员待在一艘有执照的飞艇上。他一定是听说了一些让他感兴趣的东西，但我们一直没能知道那是什么。联盟只收到了一条来自他的消息，仅有五个字：小心美杜莎。工程师们抓住并杀死了他。”
“你们怎么知道的？”汤姆问。
“因为他们把他的脑袋送还给了我们。”方小姐说，“还是货到付款。”
那天晚上，她驾驶“鬼面鱼”号降落在了某座正在逃亡的镇子上，这是一座相当可观的四层城镇，名字叫作巡回城，它正向南行驶，要藏匿到哈萨克海另一边的群山中去。在这座城市的空港里，他们听说了更多关于装甲城市拜罗伊特的新闻。
“我看见了！”一个飞行员说，“我远在一百英里之外，可还是看见了。一道火舌，从伦敦的顶层射了出来，把死亡带给了它碰到的任何东西！”
“伦敦挖出了六十分钟战争时期遗留下来的某些东西。”一个自由考古学家对他们说，“古代的美帝国到了穷途末路的时候变得相当疯狂；我听说过关于恐怖兵器的故事：量子能量束可以从现实宇宙之外的空间里抽取能源……”
“现在马格努斯·克罗姆有能力焚毁任何不服从他的城市，谁还敢反抗他们？”一个被恐慌打击到了的巡回城商人问，“‘过来让我们吃了你。’伦敦会这么对我们说，而我们就得过去。这是我们已知的文明的末日！又一次！”
不过这些新闻倒也产生了一个积极效果。巡回城的人们突然间都很高兴能接受汤姆的伦敦钞票。他一时冲动买了一条红色的丝绸围巾，来代替在很久之前的那个晚上，当他追逐赫丝塔穿过城市之肠时，她所遗失的那一条领巾。
“给我的？”当他把它给赫丝塔的时候，她怀疑地说道。自从他们离开黑岛之后，因为她对前一晚自己的爆发感到惭愧，就没怎么和他说过话，不过现在她说：“谢谢你，而且我想我应该也感谢你救了我的命，尽管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一直不厌其烦这么做。”
“我知道你其实并不真的想变成一个潜猎者。”汤姆对她说。
“哦，我想的。”她说，“那会让一切事情变得简单得多。不过你做得对。”她难为情地从他身上移开视线，盯着她手中的围巾。“我试着表现得友好。”她说，“以前从来没有人让我觉得他们喜欢我，像你这样。所以我试着举止亲切，微笑待人，就像你希望我的那样，但我随即就看到了自己的倒影，要么就想到了它，于是一切都出差错了，我只能想起那些可怕的事情，只能对你大喊大叫，只能想要伤害你。对不起。”
“没关系。”汤姆狼狈地说，“我懂的。没事的。”他拿起围巾，仔细地系在她的脖颈上，可正如他意料中的那样，她立刻把它拉了起来，遮住了她的嘴和鼻子。他感觉到一阵奇怪的沮丧——他已经习惯了那张脸，他会怀念她那左右不对称的笑容的。
他们在黎明前起飞上路，飞越一片仿佛揉皱的棕色纸张似的陡峭山岭。整整一天大地都在不断抬升，汤姆意识到他们已经完全离开了大狩猎场。傍晚时分，“鬼面鱼”号飞过的地形已经崎岖得足以令绝大多数城镇望而却步。他看到了茂密的松林和杜鹃花，时不时有一座座小小的定居村落，坐落在山谷农场之中。有一次他还看到了一座白色的村庄，栖息在一座山峰的顶端，条条道路像轮辐一样以它为中心发散开去：这些是真正的道路，有车辆上上下下，道路交叉处有鲜艳的经幡飘扬。他一直看着，直到它们离开视野。他在历史课上听说过道路，但他从没有想过他会真的见到一条。
第二天，方安娜把一团团红色的膏状物分给她的乘客们。“槟榔粉。”她解说道，“与来自新玛雅的某种干叶混合而成。它们在这种高纬度地带很有效。不过别养成习惯，不然你们的牙齿会像我一样变成红色。”多沙的槟榔膏令汤姆的口腔刺痛，但随着飞艇越飞越高，它的确治疗了他体内逐渐扩大的晕机感觉，也让他肋骨骨折处的疼痛变得麻木。
现在“鬼面鱼”号投下的小小阴影游移在白雪皑皑的群山之巅，前方矗立着一座座更高的山峰，这些白色的尖峰仿佛是高悬在云端的海市蜃楼。在它们之后铺展开一片更高的山脉，然后又是一片，还要高。汤姆朝南方极目望去，希望能瞧上一眼古老的珠穆朗玛，古代人的世界最高峰，可是喜马拉雅山上酝酿着暴风雪，珠峰被浓密的云层包围着。
他们在积雪冰川与年轻山脉的陡峭黑岩共同织成的黑白世界里一连飞了三天，有时当方安娜在座位上小憩，汤姆和赫丝塔就得在边上留意着飞行操控，不敢冒险离开她的飞行甲板。他们继续攀升，直到最后他们掠过了宏伟的战山底部的扶壁。战山是地球上新出现的山脉中最高的一条，积雪的山巅刺破天空，直至无尽的寒冷虚空之中。经过那儿之后，山峰便逐渐变低了，白色秀美的山峰之间，偶尔点缀着绿色的山谷，大群动物散布于其中，被飞艇的引擎声惊动，迅速地改变奔跑的方向。这片山区就是天堂山。他们浮掠而过，飞往东北方，向着远处的草原、针叶林带，以及无法通行的闪亮沼泽，渐渐下降。
“这儿就是万马奔腾的山国。”方安娜对汤姆和赫丝塔说，“我本来希望等我完成联盟的工作，退休之后就到这儿来生活。现在我想它可能会被伦敦全部吃掉。我们的要塞会被美杜莎炸毁，我们的村落会被吞噬，翠绿的山丘会被切开，献出它们的矿藏，马儿会灭绝，就像世界的其余部分一样。”
汤姆不觉得这是多么糟糕的主意，因为牵引城扩散到全球应该是十分自然的事。不过他不由自主地喜欢方小姐，即使她是一个间谍和一个反牵引联盟的人。所以为了安慰她，他说：“不管美杜莎的威力有多大，伦敦要花上好多年才能在这些崇山峻岭之中啃出一条路来。”
“它用不着这么做。”她答道，“看。”
他朝她指着的地方望去，看见前方连绵群山之间有一个峪口，一条足以让一座城市爬过的宽阔通路——只不过有一道庞然大物横跨其间，大得让人第一眼还以为是群山的一道支脉，那就是盾墙。
它仿佛是一道黑夜之墙，黝黑，幽暗，以巨大的火山岩石块堆砌而成，覆以锈迹斑斑的装甲，这些都是敢于挑战它，然而最终被它西墙上数百门火箭炮摧毁的城市的甲板。在它覆满积雪的顶部，高高位于谷底上方四千英尺处，绘着破轮标志的旗帜在风中猎猎作响，阳光照耀在全副装甲的炮台和联盟士兵的钢盔上，闪烁着金属的光泽。
“要是它像看上去那样强就好了。”女飞行家一边驾驶“鬼面鱼”号沿着一条蜿蜒漫长的曲线朝它下降，一边叹着气说道。一架只比装上发动机的风筝大不了多少的小型飞行机器迎着他们升了上来。她与这架小飞行机器的驾驶员通过无线电简短地讲了几句。它绕着“鬼面鱼”号飞了一圈，然后嗖地飞到前头，带着新来者飞过盾墙上方。汤姆向下俯视宽阔的城垛以及士兵们抬头仰望的脸，黄色、棕色、黑色、白色，这些脸孔来自世界各地的野蛮定居地，他们仍旧在抵抗城市达尔文主义。然后它们消失了。“鬼面鱼”号沿着被墙体保护着的东侧墙面下降，于是他看见这座墙其实是一座城市，一座垂直的城市，成千上百的天台和阳台还有窗户，全都是从黑色山岩中雕凿出来的，在层层叠叠的店铺、营房，还有民宅之间，有色彩绚丽的气球和风筝上下飘舞，犹如风中的花瓣。
“永固寺。”方小姐宣布道，“永恒力量之城。当然，为它起这个名字的人从没有听说过美杜莎。”
它真美。一向以来汤姆所受的教导都说固定的居民点是肮脏、污浊、落后的地方，他跑到窗口凝望着，赫丝塔也走了过来，脸贴在了他旁边的玻璃上，谨慎地躲在围巾后面，几乎像是个小女孩。“哦！这儿就像橡树岛上海鸟筑巢的悬崖！”她大声喊道，“快看！快看！”在盾墙的底部，一座湖泊闪耀着碧蓝的水光，湖上点缀着游船的片片白帆，“汤姆，我们去游泳，我会教你怎么游……”
“鬼面鱼”号降落在盾墙中段的一片系泊平台上，停在其他一些贸易飞艇之间。方小姐把汤姆和赫丝塔带到一个停靠在那儿的气球上。他们再次上升，经过一座座公园和茶馆，来到总督的宫殿；这座建筑原本是古代的寺院，永固寺这座城市就是因此而得名。它是从盾墙一端的陡峭山壁上雕凿出来的，粉刷成一片雪白，上面还有许许多多的窗户。其他的气球都汇聚到宫殿花园下方的起降甲板上，它们的气囊在山区阳光的照耀下显得明亮鲜艳，而在其中之一的吊篮里，汤姆看到柯拉船长正在朝他们挥手。
他们在起降甲板上相遇了。这位年轻的飞行员就在他们前头落地，朝他们跑过来拥抱方小姐，并帮助她的朋友们跨出摇晃不稳的吊篮。他在史莱克攻击的次日就从天空之城飞来了这里，看见汤姆和赫丝塔还活着，他似乎非常惊讶和开心。他转向女飞行家说：“总督和他的官员们正急切地等待着你的报告，风花。有关伦敦的可怕传闻已经流传到了我们这里……”
在奇特的新城市里遇见一张友好的面孔是件好事。柯拉带着新来者们沿着长长的阶梯走向宫殿入口，汤姆走在他身边与他齐步前进。他想起之前看到一艘修长的阿舍比2100型停泊在下面的某座天台上，便问道：“我们在系泊区看见的那艘带有牛皮桁架的飞艇，是你的吗？”
柯拉快活地大笑着：“那艘老旧的空中平底船？不是，感谢诸神！我的‘断流怪兽’号是一艘武装飞艇，汤姆。联盟的每一个成员都会向北方空中舰队提供一艘飞艇，而它们集中存放在一处，在那儿上面。”他停下脚步，伸手指着，于是汤姆在远远的盾墙最高处附近，瞧见了黄铜大门的反光，“鹰巢。”
“总有一天我们会带你上到那儿去的，汤姆。”方小姐保证道，然后领着他们经过守在门口的僧兵，走进错综复杂的阴凉的石砌走廊，“联盟的空中驱逐舰是天空中的奇迹之一！不过首先，可汗总督必须听一听赫丝塔的故事。”
厄尔敏·可汗总督是一位温和的老人，有着一张友善的绵羊般的忧伤长脸。他将他们全体迎入了他的私人房间，并给他们上了茶和蜂蜜蛋糕。这个房间里有一扇扇圆形的窗户，能够俯瞰下方远处镶嵌在棋盘般的农田之中的波光粼粼的永固湖。一千年来，他的家族都参与戍守盾墙，当他听说他的枪炮和火箭突然失去了用处后，他似乎被这个消息惊呆了。“没有城市能够通过永固寺。”他不断说着，此时房间里已经挤满了急切地想要聆听女飞行家建议的官员，“我亲爱的风花，假如伦敦胆敢靠近我们，我们就摧毁它。一旦它进入射程——嘭！”
“可这正是我要告诉你的！”方小姐不耐烦地高声叫道，“伦敦根本不需要进入你的炮火射程。克罗姆会把他的城市停在上百英里之外，把你宝贵的盾墙烧成灰！你已经听过了赫丝塔的故事。我相信瓦伦丁从她母亲那儿偷走的机器就是一件古代武器的一部分——而发生在装甲城市拜罗伊特的事证明了工程师公会已经成功将这件武器恢复到了工作状态。”
“好吧，好吧。”一位炮兵军官说，“这是你的一面之词。可是我们真的能够相信克罗姆找到了方法，来激活某个从六十分钟战争时代起就被掩埋起来的东西？也许装甲城市拜罗伊特仅仅是由于某个极端的意外而被摧毁的。”
“是的！”可汗总督感激地紧紧抓住这个想法，“一颗陨石，或者气体泄漏什么的……”他轻抚着自己的长胡子，让汤姆想起了伦敦博物馆里的某位总是犹豫不决的老历史学家。“也许克罗姆的城市根本不会到这里来……也许他想着别的猎物？”
不过他的其他官员更倾向于相信风花的报告。“他确实会到这里来的。”一位来自印度喀拉拉邦，不比汤姆大多少的女飞行员说道，“前天我驾驶着一艘侦察飞艇往西面去了，风花。”她解释道，“那座野蛮的城市已经离我们不到五百英里远，而且正在飞速接近之中。等到明天晚上，美杜莎可能就会进入射程。”
“而且在山区目击到了一艘黑色的飞艇。”柯拉船长补充道，“派出去阻截它的飞艇都再没有回来。我猜它就是瓦伦丁的‘秘层电梯’号，是被派来侦察我们的城市的，这样伦敦就可以吞掉它们。”
瓦伦丁！汤姆一想到历史学家公会会长就在这儿，无拘无束地进入山国的核心地带，心中就涌起一股骄傲与恐慌混杂的奇特情绪。除了他之外，赫丝塔一听到那位探险家的名字也绷紧了身体。他朝她看去，但她的视线已经越过了他，穿过打开的窗户，望向连绵群山，仿佛她有些期待着看到“秘层电梯”号飞过。
“没有城市能够通过盾墙。”忠于祖先的可汗总督说道，不过他听上去不再那么自信了。
“您必须派出空中舰队，总督阁下。”方小姐在座位上身体前倾，坚持说道，“在伦敦载着美杜莎进入射程之前就轰炸他们，这是唯一靠谱的办法。”
“不！”汤姆大声叫着跳了起来，他的椅子当啷一声朝后翻倒，她所说的话让他难以置信，“你说我们是来这儿警告人们的！你不可以攻击伦敦！人们会受到伤害的！无辜的人们！”他想到的是凯瑟琳，想象着联盟的鱼雷轰进克莱奥公馆和博物馆里。“你保证过的！”他弱弱地说道。
“风花从不向暴徒做出承诺。”那个喀拉拉邦少女厉声说道，不过方小姐示意她别再说话。“我们只会打击城市之肠和履带，汤姆。”她说，“接着是顶层，美杜莎所在的地方。我们不想要伤害无辜者，可假如一座野蛮的城市选择来威胁我们，我们还能做什么呢？”
“伦敦不是一座野蛮的城市！”汤姆大吼道，“你们才是野蛮人！要是它需要，为什么伦敦不能吃掉永固寺？假如你们不喜欢这么做，很久以前你们就该给你们的城市都装上轮子，像文明人那样！”
几个联盟官员愤怒地喊着要他住口，那个喀拉拉邦少女则抽出了她的剑，不过方小姐说了几个字便让他们平静下来，然后对着汤姆露出耐心的笑容。“也许你应该先离开，托马斯。”她坚决地说道，“过会儿我会来找你的。”
汤姆的双眼噙满恼人的泪水。他为这些人感到抱歉，他当然会。他看得出他们不是暴徒，他也不再真的相信他们就该被吃掉，但他就是没法光是坐在边上听着他们计划攻击他的家乡。
他转向赫丝塔，希望她会站在他一边，可她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之中，她的手指一遍一遍地摸着红色面纱下的伤疤。她感到内疚，也感到愚蠢。内疚是因为她和汤姆一起在天上的时候觉得很开心，但当瓦伦丁还游荡在外没有受到惩罚的时候，感到开心是不对的。愚蠢是因为，当他把围巾送给她的时候，她竟开始希望汤姆真的喜欢她，可一想到瓦伦丁，她就记起没有人会喜欢她，不会以那种形式，永远不会。当她看到他望向她，她便只是说：“他们可以杀死伦敦的每一个人，我管不着，只要他们把瓦伦丁留给我。”
汤姆不理睬她，昂首挺胸走出了高级会议室，当门在他身后合上时，他还能听见那个喀拉拉邦少女不屑地说：“野蛮人！”
他独自闲逛着，走下一片停靠着出租气球的天台，坐在那儿的一张石头长椅上，满怀愤怒，觉得自己受到了背叛。他思考着自己应该对方小姐说的事情，要是他当时能及时想起这些话就好了。在他下方，永固寺的屋顶和天台一直延伸到白色山肩的影子里。他突然意识到自己正在试着想象，要是住在这儿，生活中的每一天都看着同样的风景醒来，那样会是怎样的一番情景。盾墙的人们难道就不渴望动一下，换换景色吗？没有隆隆振动的城市引擎摇着他们入睡，他们该如何进入梦乡？他们爱这片土地吗？突然之间，他感到极其伤心，这一整座熙熙攘攘、色彩绚丽的古老城市，可能很快就会变成伦敦履带之下的瓦砾。
他想要看到更多。他跑向最近的热气球出租点，设法让驾驶员明白了他是方小姐的客人，并且想要往下到城市里面去。那人咧嘴一笑，便开始用边上一座石堆上的石头来给他的吊篮配重。一会儿工夫之后，汤姆就又向下飞行了，经过这座城市数不清的一层又一层建筑，直到他跨出吊篮，来到一个类似中央广场的地方。这儿有另外数十架气球出租车来来往往，阶梯从这里分支出去，沿着盾墙的墙面，向上通往鹰巢，向下则通往下层区的商店和市场。
有关美杜莎的消息在永固寺中迅速传播，很多住宅和商店都已紧闭大门，它们的主人已经逃往更南面的那些城市。不过下层区还是挤满了人。当太阳沉没在盾墙后方时，汤姆已经在拥挤的集市和陡峭的石阶路上到处闲逛了。这儿的路口有算命人的小亭，还有天空诸神的神龛，积满线香的灰白色灰烬。相貌凶恶的杂耍人在中央广场表演。他到处都能看到联盟的士兵和飞行员：来自斯匹兹卑尔根岛的金发高个，来自月亮山的蓝黑皮肤的战士，安第斯山区定居地的矮小黑人，还有来自老挝和安南丛林据点的人，肤色有如熊熊炉火。
他试图忘记这些年轻男女中的某些人可能很快就会往伦敦扔下火箭这一事实，渐渐开始愉快地享受起穿梭在各色面孔人流中，以及沉浸在各种难以理解的语言大杂烩之中的感觉——有时候他听到有些人一边对他们的朋友们指着他，一边说“汤姆！”或是“托马兹！”或是“陶马！”他与史莱克战斗的故事已经跨越群山，从一个贸易站传播到另一个贸易站，并已经在永固寺这儿等着他了。他并不介意。感觉好像他们谈论的是另一个不同的托马斯，某个勇敢、强壮的人，明白什么是必须做的，并且毫无犹豫。
他正在想是不是该回到总督宫殿去找赫丝塔，这时他注意到了一个高高的身影正走在附近的一条阶梯上。那人穿着一袭破旧的红色长袍，兜帽拉得很低，遮住了脸，一只手握着一根手杖，肩上挎着一只背包。汤姆在永固寺已经见过不下数十个这种游方僧人；他们是服侍群山之神的僧侣，沿着山路从一座城市旅行到另一座城市。（方安娜在系泊平台上曾经停下脚步，亲吻这样一位僧侣的脚，并向他捐献了六枚铜币，以保佑“鬼面鱼”号。）但这个人不一样；他身上有某种东西攫住了汤姆的视线，令他无法移开。
他开始跟踪这个红袍人。他跟着穿过了散发数千种奇异气味的香料市场，走过狭窄的织巢鸟街，店铺外面的低矮旗杆上挂着数百只篮子，好像无数悬挂着的鸟巢，当他从下面经过的时候便不断拂过他的头顶。那人走路的样子，还有他紧握着手杖的颀长棕色的手，到底有什么可疑之处？
然后，在中央广场的一盏灯笼下方，那名僧侣被一个希望得到祝福的妓女叫住，一瞬间汤姆瞥到了兜帽下面那张蓄着胡须的脸。他认得那个鹰钩鼻，还有那双有如海员的眼睛；他明白悬挂在黑色双眉之间的护身符掩盖着熟悉的伦敦历史学家公会的徽记。
那人是瓦伦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