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夜航
阿丘克一家还在沉睡。赫丝塔溜回她的房间，从床垫下的隐蔽处取出了彭尼罗在天空之城给她的钱，然后直接朝着“鬼面鱼”号的机库走去。她扒开堆在门口的雪，将门拉开，点亮工作灯，“鬼面鱼”号的红色船身在她上方浮现。梯子搁在漆了一半的引擎吊舱上，新的板材盖住了艇身的窟窿，就好像某处新伤口上长出的嫩皮。赫丝塔登上飞艇，打开加热器。然后，她让所有设备慢慢预热起来，自己费力地爬下来，回到雪地里，朝燃料槽走去。
在机库穹顶的阴影里，某个物体叮叮当当地飞速跑开了。
她所计划的事情并不难猜。泰摩一拳砸在他面前的控制台上，吼道：“赫丝塔，别！他喝醉了！他不是有意的！”他挨着椅子的边缘坐着，感觉就像某个无能的神祇，只能观看着一件件事情发生，却无力改变它们。
不过他可以。要是汤姆知道发生了什么，泰摩肯定他会直接跑到空港去，向赫丝塔解释原由，对她道歉，让她理解。泰摩以前见过情侣们言归于好，他确信这条可笑的裂隙并不会一直持续下去——只要汤姆知道。
但是唯一能够告诉他的人就是泰摩。
“别发傻了。”他怒冲冲地对自己说着，将手从摄像头控制开关上缩回来，“两个旱地人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什么也不是！不值得为此而将‘钻孔虫’号置于险境。不值得为此而违逆大叔。”
他又一次将手伸向控制开关。他没法忍住。他有一种责任。
泰摩切换到汤姆宫中卧室里的摄像头，令它的脚敲击藏身的管道发出当啷当啷的声音。汤姆只是躺在那里熟睡着，张着傻乎乎的嘴，完全不知道他的人生正在分崩离析。
别管了，泰摩想。你试过了，你没有弄醒他，都结束了。没关系了。
他查看了一下赫丝塔，然后派了一个摄像头在城市上层考川和舒寇叶正在工作的那座豪宅的供暖管道里飞奔而过，挨个儿窥探每一个房间，直到他在厨房里找到他们，他们正往包里塞着银餐盘。摄像头轻敲管道内壁：敲三下，停一停，再敲三下。马上回来。屏幕上那两个模糊的身影跳了起来，显然是辨认出了密码，他们像小丑一样笨手笨脚地匆忙将最后几件赃物装好，赶回贝壳船来。
泰摩犹豫了片刻，用来咒骂自己的软心肠，以及提醒自己要是有只言片语泄露了出去的话大叔会如何对付他。然后他拔腿就跑，爬上梯子，钻出舱门，跑进了寂静的城市之中。
她开始还担心燃料槽会冻住，不过她没有估计到八百年来安克雷奇历任港口总监的聪明才智。他们找到了适应极地酷寒的方法。燃料与防冻剂混合在一起，泵浦开关安装在主燃料槽边上的一幢加热的建筑里。她摘下燃料管，把巨大的注入枪扛在肩上，踩着重重的脚步回到机库，让燃料管在她身后一圈圈展开，横跨雪地。在机库中，她将注入枪连接到飞艇底侧的一个阀门上，然后回到泵浦房，打开开关。当燃料开始从管子里汩汩流过时，燃料管开始微微抖动起来。船舱里的灯光还不能正常工作，不过她找到了替代的办法，就是使用外面的工作灯。随着她开始打开控制面板上的一个个开关，各种仪器瞬间活跃起来，发光的仪表盘让飞行甲板中充盈着如同萤火虫一般的辉光。
汤姆醒了过来，吃惊地发现自己刚才竟然睡着了。他的脑袋里有一种沉重淤塞的感觉，房间里还有别人，往他的床上俯身过来，用冰冷的手指触摸他的脸颊。
“弗蕾娅？”汤姆问道。
不是女藩侯。一支幽蓝光芒的电筒亮了起来，照亮了一个完全陌生的人的苍白面庞。汤姆以为自己一看就能认得安克雷奇上的每一个人，然而他却认不出这张白色的脸，以及这头有如苍白火焰的淡金色头发。那人的声音也很奇怪，带着一种柔和的口音，并非安克雷奇的口音：“没有时间解释了，汤姆！你必须和我一起来。赫丝塔在空港，她要留下你独自离开！”
“什么？”汤姆摇摇头，试图将残梦甩走，一半也是希望眼前就是那些梦境之一。这个男孩是谁，他在说些什么？“她为什么要那样做？”
“因为你，你这个笨蛋！”那个男孩大叫道。他掀掉汤姆的被子，将户外衣物扔给他：“你以为她看着你狂吻弗蕾娅时会是什么感受？”
“我没有！”汤姆吓得魂飞魄散地说，“那只是——而且赫丝塔也没有——无论如何，你怎么知道？”不过这个陌生人的紧迫感开始传染给了他。他脱下身上那件借来的礼袍，手忙脚乱地穿好靴子，戴上防寒面罩，穿好他的那件旧飞行员外套，跟着这个男孩走出房间，然后从一道他以前从来没有注意到过的边门出了宫殿。夜晚寒冷刺骨，整座城市沉浸在寒冬的睡梦之中。在西面远处，格陵兰的群山从冰下隆起，在月光下显得利落明快，近得触手可及。极光闪耀在屋顶上方，此刻万籁俱寂，汤姆能听见极光中传来的坼裂声和嗡鸣声，就好像是来自霜冻清晨里的一条电缆。
那个陌生人带着他走下拉斯穆森大道上的一条阶梯，沿着这层下方的一条维护过道行走，然后又从另一条阶梯上到空港。当他们再度上到开阔地带时，汤姆发现他之前弄错了那个噪声的来源。坼裂声是“鬼面鱼”号的机库穹顶开启时冰块从上面掉下来的声音，而嗡鸣声则是它的引擎吊舱正旋转到起飞的姿态。
“赫丝塔！”汤姆大声喊着，奋力在雪地里前行。在打开的机库里，“鬼面鱼”号的探照灯唰地亮了起来，雪堆间闪起处处反光。他听见一架原本搁在它一侧的梯子轰然倒地，听见系泊夹具松开时的三重金属撞击声。那个在飞行甲板黑乎乎的舷窗边走来走去的身影，不会真的是赫丝塔吧，是她吗？当汤姆对她说他想要留在这里的时候，赫丝塔就很不高兴。她这是想要给他一个教训，就是这样。汤姆挣扎着穿过一个个雪堆，现在他走得越来越快了。但就在他离机库还有二十码的时候，“鬼面鱼”号升空而起，转向西南，非常迅速地扫过一座座屋顶，离开城市上空，飞进了无垠的冰原。
“赫丝塔！”他大喊，忽然觉得怒气上涌。为什么她就不能像个正常人那样把她的感受告诉他，而非要像这样气冲冲地离去？西风逐渐变强，它载着那艘飞艇迅速地离他远去，它在汤姆转过头来回顾那位神秘同伴时，将雪粉拍到汤姆脸上。那个男孩走了。现在除了阿丘克先生之外，就只有汤姆独自一人。阿丘克先生跌跌撞撞地朝他走来，一边喊着：“汤姆？发生什么了？”
“赫丝塔！”汤姆用细微的声音说，然后坐在了雪地里。他能感觉眼泪浸透了他防寒面罩内侧的绒毛。此刻，“鬼面鱼”号的艉灯，如同寒彻天地中的一小撮暖意，忽闪忽闪地，最终融进了极光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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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机库穹顶的阴影里，某个物体叮叮当当地飞速跑开了。
她所计划的事情并不难猜。泰摩一拳砸在他面前的控制台上，吼道：“赫丝塔，别！他喝醉了！他不是有意的！”他挨着椅子的边缘坐着，感觉就像某个无能的神祇，只能观看着一件件事情发生，却无力改变它们。
不过他可以。要是汤姆知道发生了什么，泰摩肯定他会直接跑到空港去，向赫丝塔解释原由，对她道歉，让她理解。泰摩以前见过情侣们言归于好，他确信这条可笑的裂隙并不会一直持续下去——只要汤姆知道。
但是唯一能够告诉他的人就是泰摩。
“别发傻了。”他怒冲冲地对自己说着，将手从摄像头控制开关上缩回来，“两个旱地人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什么也不是！不值得为此而将‘钻孔虫’号置于险境。不值得为此而违逆大叔。”
他又一次将手伸向控制开关。他没法忍住。他有一种责任。
泰摩切换到汤姆宫中卧室里的摄像头，令它的脚敲击藏身的管道发出当啷当啷的声音。汤姆只是躺在那里熟睡着，张着傻乎乎的嘴，完全不知道他的人生正在分崩离析。
别管了，泰摩想。你试过了，你没有弄醒他，都结束了。没关系了。
他查看了一下赫丝塔，然后派了一个摄像头在城市上层考川和舒寇叶正在工作的那座豪宅的供暖管道里飞奔而过，挨个儿窥探每一个房间，直到他在厨房里找到他们，他们正往包里塞着银餐盘。摄像头轻敲管道内壁：敲三下，停一停，再敲三下。马上回来。屏幕上那两个模糊的身影跳了起来，显然是辨认出了密码，他们像小丑一样笨手笨脚地匆忙将最后几件赃物装好，赶回贝壳船来。
泰摩犹豫了片刻，用来咒骂自己的软心肠，以及提醒自己要是有只言片语泄露了出去的话大叔会如何对付他。然后他拔腿就跑，爬上梯子，钻出舱门，跑进了寂静的城市之中。
她开始还担心燃料槽会冻住，不过她没有估计到八百年来安克雷奇历任港口总监的聪明才智。他们找到了适应极地酷寒的方法。燃料与防冻剂混合在一起，泵浦开关安装在主燃料槽边上的一幢加热的建筑里。她摘下燃料管，把巨大的注入枪扛在肩上，踩着重重的脚步回到机库，让燃料管在她身后一圈圈展开，横跨雪地。在机库中，她将注入枪连接到飞艇底侧的一个阀门上，然后回到泵浦房，打开开关。当燃料开始从管子里汩汩流过时，燃料管开始微微抖动起来。船舱里的灯光还不能正常工作，不过她找到了替代的办法，就是使用外面的工作灯。随着她开始打开控制面板上的一个个开关，各种仪器瞬间活跃起来，发光的仪表盘让飞行甲板中充盈着如同萤火虫一般的辉光。
汤姆醒了过来，吃惊地发现自己刚才竟然睡着了。他的脑袋里有一种沉重淤塞的感觉，房间里还有别人，往他的床上俯身过来，用冰冷的手指触摸他的脸颊。
“弗蕾娅？”汤姆问道。
不是女藩侯。一支幽蓝光芒的电筒亮了起来，照亮了一个完全陌生的人的苍白面庞。汤姆以为自己一看就能认得安克雷奇上的每一个人，然而他却认不出这张白色的脸，以及这头有如苍白火焰的淡金色头发。那人的声音也很奇怪，带着一种柔和的口音，并非安克雷奇的口音：“没有时间解释了，汤姆！你必须和我一起来。赫丝塔在空港，她要留下你独自离开！”
“什么？”汤姆摇摇头，试图将残梦甩走，一半也是希望眼前就是那些梦境之一。这个男孩是谁，他在说些什么？“她为什么要那样做？”
“因为你，你这个笨蛋！”那个男孩大叫道。他掀掉汤姆的被子，将户外衣物扔给他：“你以为她看着你狂吻弗蕾娅时会是什么感受？”
“我没有！”汤姆吓得魂飞魄散地说，“那只是——而且赫丝塔也没有——无论如何，你怎么知道？”不过这个陌生人的紧迫感开始传染给了他。他脱下身上那件借来的礼袍，手忙脚乱地穿好靴子，戴上防寒面罩，穿好他的那件旧飞行员外套，跟着这个男孩走出房间，然后从一道他以前从来没有注意到过的边门出了宫殿。夜晚寒冷刺骨，整座城市沉浸在寒冬的睡梦之中。在西面远处，格陵兰的群山从冰下隆起，在月光下显得利落明快，近得触手可及。极光闪耀在屋顶上方，此刻万籁俱寂，汤姆能听见极光中传来的坼裂声和嗡鸣声，就好像是来自霜冻清晨里的一条电缆。
那个陌生人带着他走下拉斯穆森大道上的一条阶梯，沿着这层下方的一条维护过道行走，然后又从另一条阶梯上到空港。当他们再度上到开阔地带时，汤姆发现他之前弄错了那个噪声的来源。坼裂声是“鬼面鱼”号的机库穹顶开启时冰块从上面掉下来的声音，而嗡鸣声则是它的引擎吊舱正旋转到起飞的姿态。
“赫丝塔！”汤姆大声喊着，奋力在雪地里前行。在打开的机库里，“鬼面鱼”号的探照灯唰地亮了起来，雪堆间闪起处处反光。他听见一架原本搁在它一侧的梯子轰然倒地，听见系泊夹具松开时的三重金属撞击声。那个在飞行甲板黑乎乎的舷窗边走来走去的身影，不会真的是赫丝塔吧，是她吗？当汤姆对她说他想要留在这里的时候，赫丝塔就很不高兴。她这是想要给他一个教训，就是这样。汤姆挣扎着穿过一个个雪堆，现在他走得越来越快了。但就在他离机库还有二十码的时候，“鬼面鱼”号升空而起，转向西南，非常迅速地扫过一座座屋顶，离开城市上空，飞进了无垠的冰原。
“赫丝塔！”他大喊，忽然觉得怒气上涌。为什么她就不能像个正常人那样把她的感受告诉他，而非要像这样气冲冲地离去？西风逐渐变强，它载着那艘飞艇迅速地离他远去，它在汤姆转过头来回顾那位神秘同伴时，将雪粉拍到汤姆脸上。那个男孩走了。现在除了阿丘克先生之外，就只有汤姆独自一人。阿丘克先生跌跌撞撞地朝他走来，一边喊着：“汤姆？发生什么了？”
“赫丝塔！”汤姆用细微的声音说，然后坐在了雪地里。他能感觉眼泪浸透了他防寒面罩内侧的绒毛。此刻，“鬼面鱼”号的艉灯，如同寒彻天地中的一小撮暖意，忽闪忽闪地，最终融进了极光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