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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马可士.威斯特队长

  战争彷佛酒液倒入清水,世上战事未波及的地方,也受到了污染。

  喀尔斯是北岸最大的城市,立地俯望一片冬日之海。天空如今是雪灰色,海水是片岩灰。军队没有越过这个国家的边境,但有一支军队驻扎在南边的拜兰库尔,另一支比较小的,据说正在穿越东方卡尔特菲附近的沼泽。传言摄政王葛德.帕里亚柯和第二支军队同行,而亡灵让他的阵仗膨胀到举世无双—不过只有在夜里—而安提亚的兵力准备如瘟风一般席卷这个王国。据马可士所了解,传言或许是真的。过去这几年一切都如此诡异,使得区分没根据的恐惧和真实可能的状况极端困难。

  不过他的工作没因此改变分毫。

  他拱起背,缩进斗篷里,走过年轻时亦曾走过的那条冰霜街道。他的两脚发疼,右膝盖现在有时会喀啦作响,但还不会痛。毒剑横挂在他背后,侵蚀着他的健康,让他的血液变薄变稀。他感觉到岁月的重量拖慢了他,每一天都愈加辛苦;死亡阴影挥之不去,无可避免而且逐渐靠近。他的死亡,还有其他所有人的死亡。年纪与老成使他意识到这个真相。

  亚尔丹在马可士身边昂然而立,犬类般的脸孔充满警戒,他的双耳朝前,耳尖带灰。他们都渐渐老了,不过岁月似乎没给特拉古人那么沉重的负担,所以或许马可士这么凄渗,只是因为剑的关系。

  他们前面有个男孩推着一辆货车行走,车上蒸气升腾,让空气中充满木材燃烧和烤栗子的味道。马可士举起手,护卫们绕过货车。他看过的埋伏已经多到记不清,但这不是。他们经过时,推货车的男孩朝他们点点头。阴影中没有出现隐藏的刀剑,没有突来的战吼打破平静。马可士隐约有点失望。

  「我已经不晓得我们究竟是谁了。」他说。

  亚尔丹甩甩耳朵,耳环叮叮作响。「长官,你是马可士.威斯特,我是亚尔丹.罕恩,后面是依南和哈尔维。更后头那个叫小鱼,不过我不晓得为什么。」

  「我不是这个意思。以前我是奥丽华港米狄恩银行的守卫队长,但现在奥丽华港没了分行,这样就有点怪了。我们是替席丝琳工作吗?她还属于银行吗?指挥链已经不复存在。」

  「我们睡在银行的房间,吃银行厨房的食物。」亚尔丹告诉他。「我想我们是替他们工作。」

  「他们给了我们报酬吗?」

  「有。」

  「他们付钱吗?」

  特拉古人若有所思地甩甩耳朵。「说实在,这问题比较大,长官。」

  依南和哈尔维两人合力抬的箱子是铁箍的硬质橡木箱,锁扣做得结实精巧,用铁撬要花上半个小时才能撬开,所有线索(以五名护卫护送箱子穿过寒冷的灰色街道)在在显示箱里不论是什么,都很重要、很珍贵。马可士经过的所有人,包括推货车的男孩、在他们后面摇摇晃晃穿过十字路口的皮衣褴褛老女人,甚至城市的守卫,都会看到他们对待货物的态度彷佛和黄金一样珍贵。按他们的计画,这么一来,大家更容易相信写着神秘文字、纤维中有闪亮碎片的黄纸,确实有些价值。

  席丝琳称之为转让书,但科姆.米狄恩指示其他所有人都用战争黄金这个称呼。这名称是因为担心边界旁的帝国军队来犯而塑造出的真实货币概念,好让受伪装魔法画出的金币和实际的金币没有差别,北岸和喀尔斯就比较不会被杀戮的刀剑和腐化的祭司侵扰。

  该死的是,据马可士来看,这个计画确实可能成功。他和他的守卫每周得到的纸张,的确能交易食物和饮料,或是换取洗衣店和补鞋匠的服务。至于席丝琳,她坐在母公司的巨大砖造要塞深处,似乎比从前只是单纯的银行家时还要忙碌。但他总觉得自己与其说是守护宝藏的士兵,反而更像演员正假装着手上一段上漆的木头是战斧那般。

  抄写室有扇宽阔的蓝色大门,木墙上刻了十来种不同的文字。屋瓦上覆着白雪,屋檐垂着已截断的冰柱,以免砸死路人,其粗厚的根部冒出细小的冰须。马可士敲敲门然后等待,他的呼吸在面前化成白雾。里面传来女子的呼唤,一阵吱嘎声传来,然后门荡开了。抄写员带他们走进一间工作室,室内有二十张桌子,每张桌前都坐了人,所有的工会成员都在工作中,有结实红润的原血人,苍白清瘦的锡内人,长着鳞片的贾苏鲁人,全员拿着细如芦苇的笔,轻柔地在纸上涂写。四只火盆使空气温暖到几乎舒适的程度,但他知道后面还有三十个学徒挤在比较狭小又没那么暖和的地方。一名竖琴师在工作室后方弹奏,免得他们无聊。有个贾苏鲁女人抬头瞥了他们一眼,又继续工作,她身上古铜的鳞片在光线下闪闪发亮。

  抄写师说:「威斯特队长,这边请。」马可士跟着她到后面一间比较小的办公室。等在那里的纸不像战争黄金染上黄色,但依旧是抗争的利器。纸张迭在桌上,方方正正的纸页用麻绳捆起。马可士把一捆转正,读起最上面那张纸上的字。

  打败敌人的办法

  腐化安提亚、把战争带给全世界的恶敌虽然强大,却并非不可动摇。他们的力量在他们的声音和他们的血液里,但他们曾经被打败过,依然可以再次被击垮。

  文字继续下去,直白无矫饰的文字描绘出祭司造成的危险,以及如何抵抗他们的声音、如何在作战时不受他们支配,还有他们被砍时会有细小的黑蜘蛛像腐坏的血一样喷出,要小心避免受到感染。文字简单到过度简化的程度,不过至少是个开始。他的大拇指沿着那迭纸的一角嘶嘶往上滑。

  抄写员说:「三千份。」她的声音颇为得意。「我们不久后就会需要更多纸了。」

  「姊妹街上有一打人会把旧书拆了,洗去上面墨水的速度和你们写回去的速度一样快。」马可士说。

  他觉得这些话似乎令她一震。他猜想,以她的立场来看,应该很难接受自己的心血不如她想象的那么永久。不过这世界就是这样。就像他打过的仗从来都不会一直赢下去。

  她换个话题问:「这些要送去哪里?」

  「这批吗?艾斯特洛邦,跟上一批一样。我们有艘快船准备沿着海岸载去,城里有几个人可能愿意做点危及生命的叛乱之举。」

  亚尔丹轻声咳了咳。马可士明白了亚尔丹的暗示,于是勉强自己露出微笑。他的心情坏得像摆了一个月的牛奶,并不是这个可怜女人的错。他从桌上拿起那捆纸,朝依南和哈尔维点点头。他们把箱子轻轻放上清空的桌子,让马可士打开了锁。战争黄金略呈长形,用银行独有的一台印刷机压出凸纹,并由科姆.米狄恩和崔希恩王的财政大臣联名签署。简短几行措词小心的文字中,承诺国王和王室会承兑转移的债务,还有一行密码可以鉴定票据的真伪。亚尔丹把纸张交给抄写师,她正式地微微一鞠躬,接过纸张。那份迟疑几乎无法察觉,不过她的确迟疑了。亚尔丹的耳朵疑惑地转向她。

  她问:「这东西有帮助吗?」

  「也许吧。」马可士说。「就像把种子抛入风中。如果他们占领的每座城里都有像这样的一迭纸呢?让被他们征服的人们更了解自己面对的是什么、怎么抵抗?这是直取蛇首之法。」

  「蛇首?」

  「夫人,他是指祭司。」亚尔丹说。「我们希望这些传单有个作用,把焦点集中到祭司身上,免得人们被转移注意,陷入其他冲突。」

  抄写师微笑,她的双眼显得比实际年龄更苍老。「我才不管他们会不会把彼此烧个精光。我只希望你们能阻止他们在这里动手。」

  亚尔丹的目光闪向马可士,他预期(或是担心)听见马可士说出刻薄的话语,然而马可士一时没得回嘴。抄写师的想法嗜血而自私,却不罕见。慈悲和同情在不受威胁毒害的时候比较简单,然而这些夜里,世界充斥着威胁。换作别的状况,抄写师在希望死亡和大火降临全世界之前,可能会三思。不过这是战争。战争败坏了一切。

  马可士年轻一点时住在喀尔斯,当时酒吧还只是酒吧,酒吧后的草地只是一块零星的公共草坪。受伤而愠怒的龙来了之后,那地方成了城里最负盛名的聚会处所。有人在公共草坪上建了一个巨大的木制栖位,让伊倪斯可以在那里休息、端详酒吧的院子。室内挤满桌子,使得酒吧里除了炉架里的烟气和炉火,更添了热度和体臭。吧里供应的肉类大概是猪肉,不过香料加多了,辣得令人流泪,什么味道都能盖过去。马可士的手肘靠着桌子,努力忽略小厮每次挤过去时的推撞。

  米凯说:「如果没有东西可以放上货车,有辆货车有什么意义?」瘦削演员的双手摊在桌上,几乎像是在恳求。马可士和剧团一起旅行久了,渐渐习惯他们为了小事而流露赤裸裸的情感。士兵通常比演员冷静得多。

  卡莉反驳:「如果没货车,道具和戏服要放哪?」他们在奥丽华港沦陷、失去史密特之后,她就一直爱发脾气,但马可士因此更喜欢她了。米凯摊在桌上的手收了回来。

  「希望大家有共识,剧团要有货车也要有道具戏服,才算完整。」基特说。「我想我们最好列出目前状况可以表演的戏码,然后决定替补什么对我们最有帮助。」

  「像是加个演员吗?」卡莉问。「你是这个意思吗?」

  「我是有这个意思。」基特说这些话的感觉有如寒夜里温暖的法兰绒。卡莉别开了眼,基特神色忧心地看向马可士。「朋友,你还好吗?」

  「我为什么不好?」

  亚尔丹清清喉咙。「长官,你刚刚发出一个声音。」

  「有吗?」

  「有,长官。」

  「一个声音?」

  「像笑声,又像咳嗽,长官。有人可能会误以为是嗤之以鼻的声音。」

  「我没注意。」马可士说。「不好意思。我恐怕太沉浸在自我思绪里了。这是个糟糕的地方。」

  演员这时都注视着他,脸上挂着不同程度的担忧。士兵通常也不会这样。

  「我没事。」马可士没料到自己话中的防备之意这么强烈。

  「他再过几天就会好点。」亚尔丹说。

  「是哦?」

  「是的,长官。」

  「为什么?」

  「因为今天是梅里安的命名日。」

  「啊。」马可士喝了口啤酒,啤酒温温的,有点苦。他耸了耸肩。「那我再过几天就会好一点了。」

  聚在小桌旁的剧团成员脸上闪过理解的神色。谁也没说话,却有了片刻的相知与陪伴,几乎完全不需沟通,就互相接受、分摊了悲伤。至少士兵也会这样。马可士继续听他们聊了一会儿。卡莉和米凯、桑德和莎莉特.速恩和赫内特,他们都谈着从前的剧团和即将改变的剧团接下来要采取的下一步。马可士又咬了几口香料调味的不知什么东西,喝光他的啤酒,然后从腰带里抽出一张折起的战争黄金,替大家付了钱。

  院子里,低沉灰暗的天空飘下薄薄一层恼人的雪片。草坪中央的栖位上,最后一只龙伊倪斯弓着身子,郁闷地玩弄一只公牛的残骸,像是五岁小孩拨弄着水煮青菜。龙抬起眼看看马可士,呼出一小股恶臭的火焰打了招呼,然后继续在结冻的地上拍打牛尸。马可士靠着黑木栏杆,木头的寒意透进他的袖子。即使有月亮,也被云雾吞没,北岸最大的城市忍耐着黑暗和寒冷,等待苍白短暂的白昼。酒吧里有人唱起一首歌,醉醺醺的合唱随之响起。马可士背后的门打开时,歌声变得响亮,门关起后安静了一点。他用不着回头看,就感觉亚尔丹出现在他身边。

  马可士说:「知道吗?我老是听到其他人诉说经历惨痛的遗憾,但多年之后情况会变,他们的哀恸痊愈。不论歌词是怎么唱的,爱上坏心男人的女孩未必会落入悬崖。通常五年之后她已经嫁给了别人,而坏心男人只是她和新欢口角时提起的一号人物。」

  「的确可能这样。」亚尔丹说。

  「我又不同了,似乎永远不会好转。」

  「是不会,长官。」

  「你想过为什么吗?」

  亚尔丹甩甩耳朵,耳环叮叮响。「我想过一些可能,长官。」

  「是吗?那好。别说出来。」

  「我正是这么打算。」

  冬风的风向骤变,把雪花像一小把一小把的沙一样吹向他。马可士瞇眼望向寒风,不以为意。冰雪可能让他的视线变差,不过他和亚尔丹不大可能在他们护送到北岸的龙面前遭人埋伏。即使有人偷袭他们,最糟的情况不过是所有人都被杀掉。

  他试着想象梅里安在自己身边。还有阿莉丝。有些夜里,他几乎想不起她们的面容,剩下的只有一种带着名字与记忆而不堪负荷的爱意与失落。他的女儿走出第一步时明亮的微笑;睡梦中妻子环抱他腰间的手臂。多年前。数十年了。她们死了。她们并不想念他。但是只要有人打算从她们留下的伤痛之中解放他,他都乐于杀了他们。

  「长官,你又发出那个声音了。」

  「我知道。」马可士说。「你想过吗,我们和他们做的事其实相同?」

  「不,长官。没想过。」

  「我是说,神秘的蜘蛛女神和祂所有祭司说的历史是怎样、未来会怎样,以及一切是怎么说得通的那些鬼扯淡。他们只是在编造故事,让所有人表现得像那些故事是真的,却一点真正的根据都没有。」

  「确实没错,长官。」

  「席丝琳和她的纸黄金有什么不同?我们也说一个故事,说服人们忘记那一切都是我们捏造出来的,接着我们利用欺骗人们相信的事,把世界塑造成我们希望的样子。」

  他们沉默地站了好一阵子,只有冬风回应的声音。伊倪斯玩腻了,把死掉的牲畜抛进嘴里,大口吞下,然后把头埋入大战后残破的翅膀底下。

  亚尔丹说:「我还是看得出一些区别。」但这时哈尔维冲进院子,他宽大的黑色甲壳鳞片上覆着斑斑白雪,内眼睑激动地一开一合。

  「威斯特队长、亚尔丹,母公司要你们两位回去。」

  马可士抬头看着亚尔丹心事重重的大眼睛。「什么事?」

  「是巴利亚斯.凯廉,长官。他从塞拉苏玛尔回来了。」

  「噢。」马可士说。「所以海盗已经完成了悬赏系统的事,是吧?嗯,我想我们应该庆幸他没在过程中送了命。」

  「不,长官。」哈尔维说完,立刻又说:「我是说,是,长官。我是说,他不是单独来的。」

  马可士此刻才突破自己忧虑的迷雾,清楚注意到哈尔维举止传达的兴奋之情。他站起身,感到自己的脊椎挺直了一点,肩上的剑也没那么沉重了。

  马可士问:「他不是单独来吗?」

  「不是,长官。」哈尔维说。「他带了他的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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