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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米狄恩银行的席丝琳.贝尔莎库

  全世界的钱。直到现在,逼近的凛冬使得战争进展缓慢的当儿,这个念头仍然让她在夜里无法阖眼。全世界的钱。

  创造债款对她而言并不是新鲜事。让金钱无中生有,简单得像打赌时下任何数目的注一样。只要替一艘船支付一块银子的保险,受到暴风或海盗阻挠时,便可能换来二十块银子;想要产生价值高过金库里实际钱币的债券,也不比拖欠债务更难办到。这种事即使不是常态,也常常发生。

  然而反过来说,产生让人认同是黄金(的功能)的转让书,却不用到钱币,仍然令她感到晕眩。她利用米狄恩银行(她的分行)剩下的钱,换来了永远不会清偿的借款,而她靠着这笔借款,创造了全世界的钱。她改变了商人、店主、贵族和工匠的习惯,只要能维持他们的信任,她能印行多少纸,就有多少钱。

  其他形式都维持原状。纸张和从前的钱币一起收在同样的保险柜里,上面的图样和这些纸所代表的钱币一样,交易时,这些纸张和钱币的用法也相同。崔希恩王的财政大臣甚至愿意接受用这些纸缴税的想法,这么一来,她相信这些纸张就能永久成为黄金的合法等值物。她甚至听说兑钱商会秤量这些纸张,好像这些纸的重量有什么意义似的。这出盛大的戏码里,全国(现在还包括纳林岛和赫瑞兹)都吃着想象中的食物,而且因此神奇地得到滋养。

  从前不可能的事,也因此变得伸手可及。

  她和伊莎杜最初在奥丽华港计划她们的战争时满心绝望,策略形形色色,范围极广。敌人会走陆路抵达吗?要是保证高价收购龙道沿途农民种的棉花和烟草,那么军队搜刮农田时就没食物可吃。敌众我寡吗?雇用战场经验老道的佣兵,警告他们蜘蛛祭司的声音会毒害人心。购入矿砂,用不到的就浸水,让安提亚和葛德.帕里亚柯无法打造那么多武器。在所有前线贴出对敌人的悬赏—依拉萨、沙拉喀、自由贸易城邦,甚至是还没沦落到奥丽华港处境的拜兰库尔。让敌人面对一个拚命、贪婪,只要付钱就能收买的沉默军队吧。

  他们之前一直受限于金库里的黄金存量,现在大门已经开启,席丝琳就不再花那么多时间构想新计画,而是把现有的计画付诸实行。悬赏系统又快又简单,受占领的城市只要有个当地的密探,给个价码,就能鼓动各种对敌方不利的行动。如果努斯、伊南泰和苏达帕这类城市里的敌军兵力太危险,就改用勃尔嘉或喀西特相邻的小村庄当作基地。

  雇用佣兵的效果比较缓慢,不过长期来看更有效。佣兵在冬天里大多没合约。不是北岸、赫瑞兹和纳林岛国民的佣兵可能想要钱币而不要转让书,但席丝琳相信只要她找出适当的折扣,就能用信用状买下实际的钱币。北岸国内其实不需要那些黄金,前提是那些黄金可以任她处置。订定矿砂和非食用作物的价格虽然最后的效用更大,但需要更久才看得到效果。她发觉自己希望花上几年的时间才会战胜敌人,这么一来,她才能看到自己所有的计画付诸实现。

  她坐在位于母公司建筑的工作室里,冬日忽明忽灭的微弱光线从窗户透进,为奶油黄的烛光增添了一抹蓝。桌上堆满帐薄,地图的卷轴展开,钉在墙上,被遗忘的半瓶酒搁在一碟干酪和硬香肠旁。世界在她小小的空间里像春天的花朵一样绽放,只有她有缘得见。除此之外,就是懂得和她一样看待这世界的人。

  伊南泰传来报告,表明帝国的力量正在消减。安提亚即使有蜘蛛祭司的力量,在奇亚里亚的提辛内人山地要塞仍然吃了败仗。葛德.帕里亚柯像个从来学不会克制的孩子,把他的力量延伸得太广,力量因此变得微薄而脆弱。这场战争的范围和速度前所未见,然而代价骇人。瓦奈、苏达帕、奥丽华这些从她手上被夺走的城市仍然像断肢一样作痛。她温暖舒适地坐在喀尔斯的当下,被奴役的提辛内人正在安提亚帝国的农场上饱受折磨、接连死去,他们的孩子为了确保他们会听话而遭受隔离、监禁。

  敌军的兵力如此分散,蜘蛛女神的祭司之间开始分歧,这时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在敌方中制造混乱。战争的地图正是过度伸展的写照。

  换作别的战争,她会心怀希望。

  从前,而且是不久以前,赢得战争的意思是击垮敌人、杀死他们、烧了他们的城市。她和她身边的其他人都曾想象用刀尖让世界得到救赎。毕竟大家说起战争如何结束的故事,都是如此这般—正义获胜,邪恶被征服,秩序得以恢复。然而从头到尾都是谎言。每一场战争都造就了下一场战争,每场屠杀都让之后的屠杀变得名正言顺。聪明但扭曲的头脑设计了污染祭司血液的蜘蛛,目的就是散播暴力。那些蜘蛛是无尽战争的体现,承诺永恒的胜利,结局却无限延迟。想象把工具(即使是她自己的工具)用于不同的解答,就像试图从噩梦中醒来一样。她太常失败了。

  她端着一杯热腾腾的茶,示意伊莎杜。「我反复研究一个计画,窃喜它将击溃葛德的军队或破坏他的补给线,或是让努斯的古老家族得到武器。然后我会发现我又犯了老毛病:我在想办法打赢战争,而不是结束战争。」

  提辛内女人露出温和的微笑。自从她们一起逃离依拉萨,然后是拜兰库尔,至今才不过一年,伊莎杜黑鳞的面容却似乎老了数十岁。她的甲壳鳞片边缘泛灰,使她显得脆弱。「恐怕需要足够的胜利。」她说。

  「我知道,」席丝琳说。「但我没想到更远。我顶多想到我会让那些畜牲明白然后就……想不下去了。真挫折。」

  伊莎杜啜饮了自己的茶,比云雾更柔和的蒸气缭绕在她的脸旁。「首要的敌人是祭司。」她像是在附和。「如果我们可以想出打败他们的办法……」

  席丝琳腹中的挫败感更加纠结。「然后呢?假如我们的确找到办法,把他们赶回他们在龙灭亡之后住的什么洞窟,我们的问题就解决了吗?」

  「对,最危急的问题是解决了。」伊莎杜说。

  「或者,这么一来,只是变成我们自以为赢得的战争?难道安提亚战败时,所有提辛内人会解下他们的链子,和鞭打他们的人握手言和说:别在意你们杀死的人和你们拆散的家庭。祭司不在了,所以我们没事了。我相信他们不会这样。」

  伊莎杜的内眼睑啪答闭上,她既看着席丝琳,又不算看着席丝琳。她看似镇定,但心里的怒意显而易见。席丝琳的肋骨下方感到一阵懊悔的刺痛。

  「抱歉。」她说。「这么说太过分了。」

  「不,我明白妳的意思。」伊莎杜说。「他们不会。我也不会。」

  「我不知道要怎么对抗战争,连说都说不通。」

  她们陷入漫长的沉默,两个女人都曾经是米狄恩银行的代言人,在她们当时视为家的那些城市中都不受欢迎,或是不安全。空气中的水气在手掌宽的窗玻璃上渐渐结成小水珠。伊莎杜的愤怒表情变得封闭,接着换上了玩味。

  「至少妳终结了篡位者的时代。」她说。「或许没完成我们自己设定的任务,但意外的收获也不小。」

  「我们是怎么办到的?」

  「我们让黄金的力量和王室结合。」伊莎杜说。「崔希恩王一旦失势,大家箱子里的钱就会变成毫无价值的叶子和墨水,那么是谁会起身推倒他呢?」

  席丝琳像搧去烟雾一样挥挥手,反驳她的话。「这一切只是说,不论是谁砍了他的头,夺走王位,都得做出和他一样的保证。国王和以前一样可以替换。」

  「但银行就不是了。」

  席丝琳脑中听见科姆.米狄恩半开玩笑的话:席丝琳.贝尔莎库,这世界的秘密女王。所以这就是他当时的意思。不论北岸哪个家族兴起或覆亡,坐在王位上的人都必须和银行维持良好的关系,因为王国一旦对转让书失去信心,从卖尿壶的男孩、替人漂白衣物的洗衣店到宫中最高位的贵族,都会破产。黄金的价值一向是人们对一种质软闪亮金属的共同想象,然而现在却和一个王室和一家银行密不可分了。任一方失败都会动摇对这三方的信心,只要有权势的人理解这一点,或许篡位者就比较不可能出现。至少在出现之前需要经过她的同意……这念头令她发晕。

  席丝琳说:「所以,我们只需要设计一个我们可以用于全世界的东西,然后问题……嗯,问题不会消失,但是可以暂时掩盖。」

  「而且会结束所有的战争。」伊莎杜说。「再来我们就要把绳子绑到云上,让云带着我们横越海洋到远希拉密斯了。」

  「这个嘛,即使无法结束战争,至少是另一个选择。没有结束战争那么崇高。」

  「妳这么觉得吗?」

  「有一点。」席丝琳说着耸耸肩。

  工作室门上传来一阵轻轻的敲门声后,随之开启,培林.克拉克上半身探进来,苍白的脸上带着玩味与某种挖苦的惊奇。「抱歉打扰了。」他说。「我的起居室有个人,我想妳们应该想见见。」

  席丝琳铿的一声放下她的茶杯,伊莎杜站了起来。席丝琳面露疑惑,但培林也许没看出她的疑问或是决定视而不见。他带她们走过砖造的走道,墙上挂着毛毡,还有银与水晶混制的烛台,熔化的蜂蜡仍然带着一丝秋日蜂蜜的气息。厚厚的织毯吸收了他们的脚步声,还没走到起居室,席丝琳已听见里面的人声。

  培林.克拉克不姓米狄恩,但他妻子嘉娜来自米狄恩家族。这时她坐在她父亲身边,笑容热情端庄,看得席丝琳颈背的毛发直立。科姆.米狄恩的关节因为痛风而微微肿大,他在火旁暖手。亚尔丹.罕恩站在门边,表情深不可测,只能从朝前的耳朵看出他颇感兴趣。威斯特队长扠着双臂,靠在一张低矮的柚木桌上,而他对面是巴利亚斯.凯廉和一名较年长的女性。

  席丝琳上次听到的消息是巴利亚斯在塞拉苏玛尔,扮演着神秘的柯隆.肯恩,提供赏金对抗他弟弟乔瑞.凯廉领导的安提亚军队。在这里看见他实在意外,席丝琳立刻明白—拜兰库尔不再提供赏金了,或许他们已经妥协,或是女王判断那些士兵已经洗劫了她的一座大城,和他们作对的风险太大。一时之间,席丝琳陷入他在场而暗示的一连串可能性之中。她一开始几乎对他身边的女性不以为意。

  那名女子年纪较长,是原血人。头发盘得整整齐齐,肌肤有种天生白皙而被太阳晒得粗糙的好气色。她乍看之下像商队的车夫或农夫,但举止优雅从容,身处在武人和富人之间,仍显得自在。不只自在,甚至很放松。她的双手交迭在桌上,手上虽然有零星的老人斑,却很结实。培林带着两位流亡的行长进入起居室时,女人的眼睛对上了他。女人优雅地朝伊莎杜点点头,但她和席丝琳四目相交时,目光锐利了起来。

  席丝琳感到一阵不安。她想了好久,还是想不出这女人是谁,只有一种熟悉感,以及骇人暴力的朦胧回忆。血与恐惧的回忆。彷佛席丝琳噩梦中的人物来到她日常生活的血肉之躯之间,莫名的恐惧令她喉咙一紧。这时女人动动肩膀,这动作不知为何唤回了席丝琳所有的记忆。

  培林.克拉克说:「我想现在应该介绍介绍。」

  「当然不用。」席丝琳说。「凯廉夫人,很荣幸再见到您。」

  「我还怕妳不记得我了。」克莱拉.凯廉说着站起身。她的个子不高,却似乎散发出席丝琳不记得她拥有的一种力量。她们上次交谈时,葛德.帕里亚柯才刚在整个安提亚宫廷面前杀死道森.凯廉勋爵。「话说回来,我本来以为我只听过妳的名声,恐怕不认识妳。没想到我居然认识妳。上次我们交谈时,妳非常好心。不过我得承认,我对那天的记忆恐怕不大周全。」

  「当时太可怕了。」席丝琳说。「而且可怕的恐怕不只那一天。」

  伊莎杜清清喉咙。「席丝琳不需要介绍,但我需要。」

  培林.克拉克说:「伊莎杜行长,这位是克莱拉.安尼莱.凯廉,从前的欧斯特林丘男爵夫人,安提亚元帅乔瑞.凯廉和我们的盟友巴利亚斯都是她的儿子。看来她还有一个儿子维卡里恩是蜘蛛祭司,目前还在奥丽华港。」

  伊莎杜伸出手,克莱拉热切地和她握了手。

  克莱拉说:「我也有个女儿,不过她时常觉得和我疏远比较自在,可怜的宝贝。」

  巴利亚斯说:「她不是有意的。」他的声音带着古怪的稚气,彷佛他的母亲与妹妹不合令他苦恼。席丝琳完全没料到安提亚帝国的放逐者与海盗司令会有这种反应,顿时有一种奇妙的亲切感。

  「不好意思,凯廉夫人。」席丝琳说。「恕我无礼,请问您是以是盟友还是俘虏的身分而来?」

  年长的女人笑了,坐回椅子上。「好问题,不是吗?我是以信使和间谍的身分来此。」

  科姆说:「安提亚元帅的信使,结果原来是我们的间谍。」

  马可士发出微弱的嘟哝声,大概算是某种笑声。「你记得我、基特和演员他们在坎宁坡花了几星期,想找出是谁把帕里亚柯宫里的消息泄露给培林吗?就是她。笔迹吻合。她几乎在我们之前就已身在幕后对抗蜘蛛祭司了。」

  席丝琳感到一股喜悦泛起。他们有了安提亚军的新情报,而且不只这样。这是把她自己的情报传给敌军核心的管道。他们在安提亚元帅身边有个人,就能令葛德的军队走向毁灭,只不过……不对。她又来了。

  嘉娜.米狄恩问:「怎么了吗?」席丝琳挥挥手没回答。

  科姆继续话题。「我们刚刚在谈我们奇特的处境—和她的一个儿子并肩对抗另外两个儿子。情况看起来比我们原先设想的更复杂。」

  克莱拉说:「乔瑞只是在保护他的家人。保护我和他的妻子,现在还加上他的女儿。」

  巴利亚斯说:「其实也是史基斯丁宁勋爵的女儿和外孙女。」

  伊莎杜问:「就是我们牢里的那个史基斯丁宁勋爵?」

  马可士语带讽刺地说:「他说过事情很复杂,不是吗?」

  凯廉夫人像不曾被打断地继续说下去,「乔瑞可能是坎宁坡最受葛德信任的人—当然神巫是例外,埃斯特王子可能也是。他并不盲目,他和我们所有人一样,都很清楚葛德带给这世界怎么样的危险。不只危及世界,还有安提亚,以及乔瑞羽翼下带领来对付你们的士兵。对了,奥丽华港发生的事,我非常遗憾。我在战争时与战后都在那里,我为你们受到的损失而感到悲痛。」

  「谢谢您。」席丝琳说完点点头,顿了一下,又摇摇头。她有一种喝太多酒的感觉。「再冒昧一下,您刚刚的意思是安提亚的元帅准备反抗王室了吗?」

  「不。」克莱拉说。「我是说,我们需要你们帮忙拯救安提亚王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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