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葛德．帕里亚柯，安提亚摄政王
在葛德准备最后这次出征时，他的父亲来见过他。他们坐在皇城墙里的一座花园中，一边是耸立的高塔，一边是大裂谷的深渊。瑞分菡莫子爵勒尔.帕里亚柯即使不在葛德身边，也一直是葛德人生的中心人物。自从葛德先后成为瓦奈的英雄、艾宾波男爵和安提亚摄政王之后，他在父亲身边就觉得有点尴尬，觉得自己在宫中扶摇直上，彷佛是对父亲的某种责难。那天他们坐在一起吃苹果干和新鲜干酪时，葛德才惊觉勒尔老了这么多。
他发觉总有一天自己会成为瑞分菡莫子爵，这念头既悲伤又令人疲惫。为了让自己和他父亲转移注意，他概略地讲了追捕叛教者的行动，尽可能把这行动说得像一场伟大的冒险，然而勒尔似乎只听见其中的危险。
「儿子，在外小心。」他说。
「我不会有事的。我有神巫，我们的人或许不是首选，不过女神与我们同在。我们不会失败。」
勒尔说：「不论如何，在外还要小心。回来以后也一样。」然后他微笑着拍拍葛德的膝盖，这是从葛德小时候开始的习惯。「我的好孩子，我亲爱的好孩子。宫廷比战场上更危险，知道吧?绝对别忘了。」
战斗结束之后，葛德发觉自己纳闷着老人话中的含义。
在艾斯特洛邦南方沼泽间杀死叛教的祭司，是黑暗最后的覆灭，光明的诞生(不过他征服之后，恐怕不能再称之为艾斯特洛邦了)。葛德独自坐在卡尔特菲的私人房间里，心里觉得那一幕应该更壮观才对。
依据神巫之前的形容，葛德一直想象叛教祭司是披着人皮的龙，黑暗、暴力而愤怒，一心想把全人类紧握在谎言之掌中。葛德原本想象那人高大优雅、令人生畏，像老歌里的恶徒一样花言巧语。而他败亡时，会产生像坎宁坡中央的大裂谷那样的裂痕，让大地绽裂至最深处。之后一切都应该充满光明与希望，焕然一新，整个世界拨乱反正，摧毁邪恶的同盟，无辜者则重获自由。事情应该是这样才对。
然而他们却是走着崎岖的路径进入沼泽，杀死二十来个又湿又冷、怒气冲冲的人，然后回到城里。
神巫解释女神的光明并不像真正的光，这世界不会突然开始发出金黄色的光芒，或发生类似的事。葛德当然明白，女神的光明暗喻着纯粹和正义。只不过，他坐在火边，膝上盖着一张毯子，大腿内侧因为骑行而裂伤，这时他忍不住觉得纯粹和正义或许也暗喻着其他事情，而他不大确定是什么。
年复一年，在他眼前展开的战争之中，卡尔特菲是第一个沦陷的城市。道森.凯廉攻下了卡尔特菲，把勒诚国王铐着送到坎宁坡。勒诚国王阴谋杀害埃斯特王子，打算让忠于艾斯特洛邦的王室血脉中某个堂表亲得到安提亚的王位，统一两个王国。
勒诚终究是办到了，只不过结果非他所愿。艾斯特洛邦残存的宫廷都发誓效忠葛德、埃斯特和裂土王座，而且他们发誓时祭司在场，所以口是心非的人全都死了。卡尔特菲的宫廷现在对安提亚完全效忠。话说回来，这一切还是很怪。
勒诚，葛德下令处死的那个老人，从前很可能就坐在这间房里，就坐在这张椅子上，在类似的火前温暖他的脚胫，睡在葛德昨晚睡的床上，而葛德今晚还要睡这张床。希望之后再也不用睡了。神巫在神殿安排祭司相关的事务，葛德原来打算搜遍老人的图书馆，浏览书架和箱子，寻找稀奇、古老而特别的东西：例如从来没人翻译过的论文，他从来没看过的诗，理论论文列出对世界的展望、他绝不可能自己想出的疯狂见解和想象等等。他成为摄政王之前的无数夜晚，就是靠这些念头自娱。不过喜悦的念头并不等于事情本身，在漫长昏暗的午后，他发觉他并不想去翻找，或是命令别人替他找。甚至除了坐着看火焰在炉栅里跳跃、等晚霞里中的天色转暗之外，他其实提不起劲真正去做任何事。
他累了。只是累了而已。他需要好好睡一觉。明天就会好一点。
门上传来轻敲声，他任自己想象发生了戏剧化的事。刺客要来暗杀他，或是乔瑞终于链着席丝琳来到。某件大事，任何大事都好。然而来者只是个身穿上级仆役制服、制服上绣着金银线的灰发老人。有人跟葛德说过老人的名字，但他不记得了，而且懒得假装记得。
仆人说：「摄政王阁下。瑞利恩.摩恩爵士请求拨冗接见。」
葛德问：「谁?」
「摩恩爵士是亚辛港宣誓就任的总督。大人，他骑了一天一夜来见您，说是极为重要的事。」
他不记得叫作瑞利恩.摩恩的人，但他也不记得自己任命谁当亚辛港的总督。即使不是他任命的也不奇怪。宣言、任命和达斯林与梅希利推到他面前让他签名的东西太多了，甚至有可能是特尼根在变节之前任命了那个人。
或是变节之后。也许那人原来是刺客。葛德感到颤栗的恐惧。「神巫从神殿回来了吗?」
「大人，我不清楚。」
「如果他回来了，就带他来，还有我所有的护卫—」
「他们正在您房外，大人。」
「我问的不是他们他妈的在哪里。我说把他们带进来，跟神巫一起带来，等他们都进来，就可以把那个叫摩恩的家伙带来了。」
仆人鞠着躬退出去。葛德的目光回到火上，但火焰已经失去了魅力。他怒吼一声，把毯子往旁一抛，站了起来。他将双手背在腰后，在房里踱步，每走一步腿就发疼，感觉好像就这样过了几小时。窗外早就全黑了，少了月光，窗玻璃只是一片黑暗的镜子，映出葛德的一举一动。门再度打开时，葛德的私人护卫沉默地列队进入房间，神巫跟在他们后面。
魁梧的祭司脸孔宽大平静，露齿微笑。「葛德殿下，没问题吧?」
「没问题。」葛德怒声说。
神巫摇摇头。「不对。」
「我这么说并不是想让人觉得真的是这样。」葛德说。「如果原意不是要让人以为那是真的，其实就不算谎言，知道吧?」他在发牢骚。他讨厌自己发牢骚。怪的是，意识到自己在发牢骚，还不足以阻止他。
神巫说：「你有什么烦心事?」
「有人从亚辛港来见我，看来是总督。只不过我想，也许特尼根……或是道森.凯廉……」
「你担心他不忠吗?」
「我脑中闪过这个念头。曾经有人试图杀我，你知道吧?」
神巫说：「而且失败了，因为你是女神钟爱的人。」
「带那个男人进来，让他活生生的声音表明他是否堕落。」
瑞利恩.摩恩是个贾苏鲁人，真不寻常。不过艾斯特洛邦的宫廷比安提亚更容许不同种族。即使在安提亚也有些小贵族的血统据说并不是纯粹的原血人。贾苏鲁贵族双膝跪下，他的鳞片是深铜色，牙齿又黑又利。说来奇怪，提辛内人其实不是人类，而是把比较低下而堕落的小龙塑成人形。然而贾苏鲁的鳞片比提辛内人的甲壳鳞片更像龙的皮肤。也可能不是这回事。毕竟他从来没见过龙，只看过报告。比起古书里的蛇鳞，牠们可能更像巨大的昆虫。等乔瑞回来，他得问问乔瑞。
乔瑞身为元帅，利用葛德为他打造的工具和武器打败过一只龙。他想要听那场仗的故事。至少比面前跪的男人要说的话令他感兴趣。
葛德问：「你叫什么名字?」
「摄政王阁下，在下是瑞利恩.摩恩，亚辛港的总督。」
葛德觉得他的话颇为可信，但还是看向神巫。神巫低下庞大的头，微微点动。是真话。
「你对我忠心吗?」
「是的，摄政王阁下。」摩恩说完看向神巫。从前没人知道是祭司把孰真孰假告诉葛德，当时所有人都对他敬畏有加，纳闷着他怎么知道那么多事。现在大家的敬畏是对神巫和其他祭司了，他不该觉得厌烦才对。他其实并不觉得厌烦，只不过他很享受那种感觉，希望现在也能享受。其实有点类似对图书馆的心情。
神巫点点头。
葛德问：「你打算伤害我吗?」他原来没打算问得这么尖锐。
「不，摄政王。」
他考虑接着说些更偏激的话。你愿意为我牺牲生命吗?或是你最引以为耻的是什么事?问这些事其实没什么影响，但葛德很好奇摩恩爵士效忠的极限是什么，窥探别人的内心总是很有趣。不过葛德如果这么做了，就是因为他心烦气躁而已，所以他只命令他的护卫退出去，然后坐回火边。
葛德问：「怎么了?」
「我从北方的亚辛港一路骑到这里。」摩恩才开始说，就被葛德打断。
「我知道，他们跟我说过。到底怎么了?」
贾苏鲁人说：「摄政王阁下，出现了一些谣言。最近开始出现在城里的。」
葛德在椅子上挪挪身子。「谣言?」
摩恩跪在地上在腰带间翻找，随后伸出的手里拿了厚厚一张纸，纸张折成方形。葛德抽过来，展开纸张。纸张结实，比书页的纸更厚，制纸的纤维很粗，墨字在纸上透出纹理。
蜘蛛女神是谎言 她的祭司是疯狂的傀儡
蜘蛛女神的灾祸近年来波及全世界，真相和宣称的不一样!这些献身于伪教的人独有的阴险能力，掩饰了他们真正的本质，但现在真相可以为人所知!你们可以反抗!
纸页上写满这些文字。据纸上所说，蜘蛛祭司并不是受压迫女神的代言人，而是龙的发明，就像十二人种或是永恒的龙道。他们有两种能力—感知他人是否刻意撒谎，并且让所有听见他们声音的人相信他们说的是真话，不论是真是假。纸上称第一种能力为「耳的力量」，第二种为「口的力量」，看起来像颇为老式的抹黑，甚至显得过时。
他心中一时有股昔日的痴迷在骚动，那是他从前对理论论文的喜爱的微弱残影。如果这是真的呢?如果龙创造了一种工具，在他们自己的仆人种族之中掀起混乱呢?这和他读过的古老历史如何说得通?他脑中燃起类似兴奋的感觉。
「这些东西……开始出现?」葛德说。「这是什么意思?」
「全城都是，大人。就这么……出现在那里。一张贴在港口附近的一面墙上，另一张是我们在一间旅店的桌上找到的，我们总共搜到将近一百张。」
「写的都一样吗?」葛德问。
「不，大人。有几种版本，而且人们正在复制那些内容。我们在咸水区发现一间房子，里面有个抄写员刚开始抄写同样内容的传单。我们在杀了他之前当然审问过他，不过他不知道那些纸张是从哪来的，只是因为自己心怀怨恨和恶意才复制那些内容。但我担心除了他，还有类似的人。」
葛德把纸张递给神巫，神巫摇摇头说：「葛德殿下，这是死去的语句写在死去的东西上，微不足道。」
「上面写的不是真的。」葛德说。「蜘蛛女神不是龙的创造。」
「当然不是。」神巫说着发出低沉的轻笑。「祂是真理的化身，而祂的敌人是谎言的仆役，所以他们才得用这种形态空洞的语言来挑战祂。」祭司冷静下来。「写下的文字没有声音，纸页上的墨水不过像是鸟在树皮上的抓痕。你和任何人一样清楚。」
葛德一时想起另一封信。就是席丝琳从苏达帕写给他的信。他因此自取其辱的信。的确是树皮上的鸟爪痕。这里的这张纸也是她的杰作吗?很有可能。
这像她会做的事。她从前做过那种事。躲藏在词藻之后，把虚假的事伪装为事实。他怒吼一声，把贾苏鲁人的纸张丢进火栅里。火焰暗淡了片刻，然后随着文字化为烟雾而亮起。
葛德咬着牙说：「你把这个带来，而且杀了抄写员，做得很好。」
「多谢夸奖，大人。」
「回去吧。派人巡逻，只要找到有这种纸张的人，就关进牢里，让祭司审问他们。制作或传递这些纸张，犯了反叛裂土之国的重罪，我以摄政王的身分，代埃斯特王子授权你，用你认为最能防止其他人起而效尤的方式审问、处决这些人。在公共广场上把几个人刑求至死，好过手段温和却让他们……做了这种事而逃过制裁。」
「是，大人。感谢您，大人。」
「如果你找出这些纸是怎么出现在那里，找出是谁写的，我会赏赐和你本人等重的黄金。」
贾苏鲁人睁大了眼睛。话一出口，葛德就后悔了，这承诺太过奢侈，但现在收回也很尴尬。他进退两难。这种事以后要小心一点。
「帕里亚柯大人，我会把全城像翻口袋一样翻过来。」摩恩说。「必要的话，我会把咸水区所有的男女小孩都拖进海里，谁也逃不过。」
「很好。」葛德说。「去吧。」
那人离开之后，葛德再次看向火焰。纸张最后的残骸灰白脆弱，飘落在煤炭上。他感到嘴角的怒容痛楚不已。
「我还以为我们阻止了叛教者之后，一切都会好转，事情会结束。」
「葛德殿下，一切都在好转。」神巫说。「谎言的世界正在我们面前瓦解。你看见的这些，不过是败坏的世界在节节败退，用不着悲叹。」
葛德阴郁的心情并没有纾解，只是掩上一层羞愧。神巫当然说得没错。事情很顺利，他们打败了叛教者，他没理由丧气，但他居然丧气了。他不禁毛骨悚然地怀疑起来，觉得问题出在他自己。
「不重要。」葛德勉强露出忧郁的微笑。「我们还是会继续前进，回到坎宁坡和埃斯特王子以及其余的一切那里。」
「没错。」神巫说。「葛德殿下，请打起精神，为您举办的盛宴即将展开。」
「当然、当然。」
「您的任务高贵、漫长而艰辛。」神巫说。「您的牺牲比您身边的人所知的更深远，而您心烦的事呢?不过是掠过太阳之前的浮云。来喝酒用餐吧，让敬爱您的人围绕着您，一切都会很好。」
盛宴听起来确实值得忍受。葛德撑着身子爬起来，朝祭司鞠躬。「很抱歉。你说得对，吃点食物当然对我有益。我们去吧。」
大厅满是宫廷成员和他们的家族，室内弥漫着众人的体热。至少猪肉和薄荷、炖李子和肉桂、新鲜面包和甜奶油的气味吸引了葛德的注意。雕刻水晶的吊灯沿着墙壁散发光明，男男女女都穿着彷佛一辈子之前因他而流行的宽大黑皮斗篷。一群达汀内特技演员正在娱乐众人，他们的双眼闪烁，柔软纤细的身躯不可思议地在空中跳跃。一名南陆人术士凭空唤出火焰片刻，他大大的黑眼睛似乎因光亮而收缩。一个锡内人女孩颈子上牵了条银色的奴隶链条，唱着第二帝国的情歌，她的声音像六弦古提琴一般温柔醇美，又像横笛般明亮清澈。葛德等着这一切让他沉浸其中，但顶多只能分心。最后，神巫站在所有人前方的一个高台上，向群众伸出双手示意他们安静，并且发表了一场演说，赞颂葛德身为摄政王和女神所选之人，葛德才开始觉得好过一点。
葛德.帕里亚柯受到召唤，越过喀西特，寻求他灵魂的真理。他为了女神的荣耀，带着真理使者离开沙漠，进入贵族的厅堂。他做到了前所未有的事。感觉好像提醒了他几乎已经忘却的事情。是啊，没错。他带着帝国走向巅峰荣耀。的确是这样。垂死的西密昂国王托付他照顾养育埃斯特。确实如此。
演说终了，葛德对自己和他所做的一切确实觉得好过一点，即使是沼泽里的杀戮似乎也染上一点伟大冒险的光辉。葛德告诉自己，如果之后睡觉时更平静一些，隔天早上他就会没事了。他只是必须由他的挣扎中恢复。
他会这样，并不是因为隔天早上即将踏上龙道，开始漫长寒冷的旅程。不可能。也不是因为他已经开始畏惧将在坎宁坡等着他的工作。或是他还爱着席丝琳，也恨着她;想念她，也想念她原本可以对他代表的意义。更不是因为叛教者之死和伟大的胜利似乎没带来多大的改变，使他失望了。
神巫的演说结束时，响起鼓掌喝采，葛德起身接受大家的爱戴。很久以前，他曾经告诉神巫，他希望他的敌人受折磨。当时的确是这样。宫中的谄媚席卷过他，温暖了他，净化了他，原谅了他的失败，或是否认他曾经失败。
即使不足以有这种效果，也不远矣。也只有这样了。他像快要渴死的人般一饮而下，但吸收的不是爱，而是名誉，并且假装得到了满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