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克莱拉
克莱拉裹着一层层毛毯和皮革抵御寒意与冷风,她把脸贴向龙,闭上眼睛,等着最糟糕的状况过去。伊倪斯的腿在飞行时会移动,巨大的肌肉贴着她波动、收缩,感觉又亲密又不带感情。防止她坠落身亡的皮带勒着她的双腿和背部,她不确定她的脚感觉麻木是因为流到脚趾的血液不足,还是因为酷寒。她以前偶尔想象飞过天空是什么感觉,她一向喜爱自由和喜悦的概念。此时真的身历其境,感觉比较像个婴儿被不大可靠的保姆带着走过银桥桥边。
她少数张开眼睛那几次,除了一望无际的星星、和她缚在一起的庞大动物身躯,能看到的不多。下方的大地一片黑暗,她看见少数流萤似的闪光,可能是任何东西—城市、营地、农舍,或是她过度疲惫的眼睛在作怪。其他人(威斯特和基特)各自绑在其他腿上。她看不见他们,也不觉得在风声中听得见他们的声音—要是他们坠落而死,她也无从得知。
他们离开喀尔斯不过是几小时前的事,那时暗红的日轮即将落到地平线。她蹒跚地走向最靠近龙之墓的开阔空间,觉得自己打扮得太夸张。她的手肘和膝盖似乎快要不能弯曲,巴利亚斯走在她身边,即使她在他眼里像在她眼里一样可笑,他也表现得很尊重,没说出口。龙停在伐倒的松树做成的一个庞大栖位上,松树树液的气息仍然新鲜,她看见巨兽脚上松松垂下索具时,勉强才忍着不笑出声。如果宫中仕女见到这一幕,她们会作何感想?很难称得上这是男爵夫人合宜的举止。不过该做的就得做。
已经有两个身影在巨翅的阴影中等待。年纪较长的男子有张祭司的长脸和刚硬的头发,较年轻的迷人女子留着厚厚的辫子。他们激动地对话,她纳闷他们是爱人或是父女,不过不大可能是父女。女子面无表情,脸颊淌下泪水,男人的姿态既忧伤又蕴含着力量。克莱拉发觉自己在怀疑,他们怎么只靠肢体就表现出那么多的情绪,话说回来,他们是演员。她想,只要练习够多,那种事就能不假思索地做出来。就像她女儿伊丽西亚跟音乐家教上过课之后,会自顾自地吹口哨吹上一整天。
女人说了些话,克莱拉看不出是什么,老男人笑了,然后两人拥抱。不像爱人的拥抱,但也不是父女。不过是某种家人。
「我该走了。」巴利亚斯说。
「当然,当然,亲爱的。他们需要你扮柯隆.肯恩,或是小舰队的领袖,或之类的。何况你对我的照顾,没什么乔瑞做不到的。他还是元帅啊。」
而且如果巴利亚斯替她去,她就不能和文生.柯依团聚了,但这话她没说出口。说实话,她即将踏上难以置信的旅程,要不是想到最后能见到文生,她的不安可能更深。她当然不能跟儿子这么解释。对巴利亚斯而言,她热切的态度甚至可能看起来像勇气,因此她觉得自己有点不诚实,但也想不出还能怎么办。
两个演员优雅地退开,像是结束了他们的一幕。真是不可思议的人们。至少女人似乎有点眼熟,克莱拉怀疑是否在哪里看过她的表演。巴利亚斯拉着克莱拉的手,让她转过身,他苦恼的神情让她发觉他看起来真像个孩子。他当然难受。他们再度找到彼此之后,他一直得以扮演保护者的角色,这下他却要把母亲送入龙口。看着这样的事发生,有哪个儿子可以无动于衷?
她举起臃肿可笑的手臂,碰碰他的脸。「别懊悔。我们已经不再悔恨了。」
「跟我保证,妳不会冒任何不必要的危险。」他说。
她纳闷了一下,如果按这准则行事,她的人生会是什么模样。她心想,绝不会像目前一样。不晓得她儿子要是知道她小心隐瞒的种种事情,他会怎么想。她因失去道森而愤怒绝望、在葛德.帕里亚柯权力巅峰对抗他时的喜悦鲁莽、她现在和小偷与杀手交好、情人和她儿子同年纪—这些话都不可能说出口。
「我会尽量明智地判断。」她说。「这不会是我们最后一次相见。」
「妳怎么能确定?」巴利亚斯哽咽地说。
「我是不确定。」她说。「但我选择这么相信,否则我怎么走得了。」
「母亲,我爱妳。」
接着他们相拥。她告诉自己,这不是最后一次。至少还会再见一面,总会见面的,这时她也流泪了。她终于能放开巴利亚斯,他的双眼湿润泛红,他用袖子狠狠地抹过眼睛,然后退开。她转身朝着龙。佣兵队长和他的特拉古人副手站到她身边,绿剑缚在年纪较长的男人背后,特拉古人(他叫亚尔丹)抖动一边的耳朵。
马可士.威斯特说:「我知道。」好像刚刚他的副手说话了似的。「在我回来之前,顾着大家。」
「好。」
接着她就来到龙腿旁,他们帮着她爬进索具里。她一直不大相信事情就要成真,直到龙展开翅膀,发出狂风似的呼吼,窜入天际。
那是几个小时前的事了,如今太阳早已西下。克莱拉不大相信她睡着了,但她确实曾经失去意识。远处有点点火光,她猜测是东方,而地面感觉近了点。她看得出树木的轮廓,以及可能是溪流或龙玉之道的细细银色线条。她的下颚硬如石膏般麻木,但她在狂风中伸长脖子。大地比较近了。靠近多了。龙往下俯冲,然后再次俯冲,没再爬升。巨大的翅膀鼓动,扬起松雪和冬日的枯草。他们降落在及膝的雪里,从喀尔斯开始吹袭他们的暴风在瞬间平息,平静得不像真实。克莱拉瘫软地靠着龙身。他们不再移动之后,龙身上的暖意像是坐在火堆旁,她纳闷着他们飞行途中,伊倪斯的热度是如何支撑着她。
有东西在拉扯她,她睁开眼睛。是演员兼祭司,基特。星光照亮了他的笑容,她感到一阵轻微的恐惧和厌恶。这男人或许是驯服的祭司,但他的血中也有其他人血中的那种蜘蛛。
基特说:「凯廉夫人,我想妳解下索具之后,会舒服很多。」
「谢谢你。」她想接着说我可以自己来,然而看来她办不到。皮带绑在她背后,于是她默默忍受祭司的帮助。她试图走动时,双腿几乎虚弱不稳。威斯特队长来到她身边,帮她稳住身子。他已脱去厚厚的羊毛旅行毯,露出下面的守卫背心,绿色的巨剑仍然系在他肩上,不过剑身包着皮和破布。祭司穿上了一件骯脏的仆人袍,深深的兜帽掩盖了他的脸孔和头发。不知怎么,他设法让自己的个子显得比较小。真是厉害。
「再不到一小时,天就要破晓,我猜我们至少还要走一小时才会到达营地。」威斯特说。
「我不知道我办不办得到。」克莱拉说。
「我们开始移动,妳就会暖起来。」威斯特说。「更何况如果休息,身体就会冷却。我们的选择不多。」
伊倪斯的声音低沉,但更加有威胁感。「你站在我面前,抱怨你没办法温暖?」
「可能用来烧的东西,几星期前就被军队烧了。」马可士说。「我虽然相信一股龙焰能把一些石头烧到可以给我们暖手,但我们就要走向他们的岗哨,还是别这样引起注意比较好。」
龙重重地哼一声,不过没继续坚持争论。克莱拉点点头,开始扯掉她自己的飞行装备。她知道自己穿的袍子又厚又温暖,足以像传说中的女巫一样飞过夜晚的天空,但她仍然希望他们有东西可以生一小堆火。
「先飞离营地,再转向北方。」威斯特说。
「暴风鸦,我想怎么飞、怎么做,随我高兴。」
这下子该队长哼一声了,不过龙再次跃入黑暗中时,克莱拉觉得牠似乎按照了威斯特的指示。或是建议。要区分两者的差异,并不容易。
威斯特说:「基特?」
「大概准备好了吧。」祭司说。「不过我不确定要往哪个方向走。」
「没关系,我确定。」威斯特说。「你们两个跟紧了。」他领头缓缓穿过雪中,用双腿突破松软的白色障碍。克莱拉发觉跟着他的脚印走很轻松,不久,雪变少了,他们发觉自己走在一道冰冻的泥泞和翻搅过的冰雪形成的路径上。路径向南北延伸,泥泞中马车轮的车迹宛如伤痕。
「好啦。」马可士说。「我们看看能不能行得通吧。」
「一定行得通。」克莱拉说。
「夫人,事情总有可能出差错。」威斯特虽然这么说,但声音中带着笑意。
克莱拉领头。她心想,没马真可惜,至少该有匹马让她骑。以她的地位,不该徒步前来,只不过一路从喀尔斯载过来的话,可怜的畜牲不可能撑过去,即使没冻死,也可能吓死。他们应该弄个轿子,两人可以用来扛她的某种轻巧东西。好吧,下次要记得。
下一次。她咯咯笑了。天啊,千万不要有下一次。
威斯特说得对—走动的确有帮助。东方的天空开始转为玫瑰红和金黄时,她几乎恢复正常了。她是克莱拉.凯廉,带着一个护卫和一名仆人,在早晨清爽地散步。她纳闷乔瑞的烟草还有没有剩。几乎不可能,太可惜了。
小径绕过突出地表的岩石,雪中有个严厉愤怒的声音传来。
「站住!口令是什么?」
五名弓箭手搭着箭从石头后走出来。他们瘦骨如柴,黑色的皮甲松松挂在身上。克莱拉记得那个全然虚构的故事—死者在夜里复活,在葛德.帕里亚柯的军中行军。她不知道这故事是有趣还是可悲。
她爽快地说:「口令?」她的口音或许比原来更浓厚一点。「欸,亲爱的,我没头绪。有谁可以告诉我呢?」
弓箭手迟疑了,领头者放下弓。「凯廉夫人?」
「是啊。你是……不,等等。你是萨利亚.伊斯基恩的儿子,对吧?康尼尔?」
「呃……是,夫人。」
克莱拉说:「我从来不会忘记男孩子。」类似得意的某种感觉在她血液中欢腾。「要是忘了,父亲们总是气得要命。我刚从奥丽华港回来,不知道口令,没关系吧?要是得回那里去,那可麻烦极了。」
另一个弓箭手也垂下弓。威斯特和基特小心翼翼地按他们的本分待在她身后,守卫愈是注意她,愈不会注意其他的事。护卫和仆人不是一般人会注意到的人,尤其是有男爵夫人在场时。
「当然没关系,夫人。只不过我们不晓得您会来。」
「是我不好。」她挥挥手,没理会他的话。「我该派人传话才对。我要去哪找我儿子?」
「元帅的营账在营地西侧,夫人。元帅只要没巡视军队,就待在营账里。」
「太好了。」
「夫人,请让我来。我可以带您去。」
「谢谢你,康尼尔。那就太好了。」
她轻而易举就披上习惯的掩饰,几乎有点令她恐惧。她是宫里有点疯狂的女人,把战场当花园派对在游荡吗?对他们来说,她就是如此。并不是表象在骗人,这是假定的事实。永远令她惊讶的是,他们多么接受善变。
她离开了几星期,对营地没有好处。道森总是说着战场上的补给线和补给人员,她一向听得心不在焉。这些人离家多年。他们在拜兰库尔田野中用帐篷和简陋木屋拼凑而成的小城市,不如乞丐和小偷在大裂谷两岸建造的家园。仅有的食物要用货车从奥丽华港送来,没有更靠近的结盟城市。附近所有林子都被砍了当柴火,她相信猎物都被狩猎绝迹了。他们饥寒交迫,又远离家园。
她曾看着他们杀死奥丽华港的无辜之人。也看过提辛内女人眼中的痛苦和恐惧。她走在这些人之间,他们欢喜地向她致意,而这些人曾经杀戮、曾经偷盗。她确信许多人曾经强暴他人。而她儿子,她的乔瑞,是他们的领导者,就像之前道森那样。是荣耀的帝国之军,或是带来暴力与痛苦的野兽,大多取决于故事如何叙述。
此外,他在那里,在一群憔悴的男人之间,头上戴了不知哪里弄来的一顶针织帽。她的文生啊,双眼如此明亮,笑容像以往一样灿烂。她的双眼涌出泪水,她快速眨眼把泪水甩去。他把手放在他心口,她的心软得一塌糊涂。她用袖口揩揩眼睛时,似乎没人察觉。
她出现的消息早她一步传到,他们到达时,乔瑞已经站在他营账的皮墙外。幸亏蜘蛛祭司没和他在一起,她看到他脸上如释重负的神情。
「母亲。」他说。「我正担心妳不会回来了。」
「噢,不会,亲爱的,什么也不能阻止我回来。」她心不在焉地朝身后的威斯特和基特挥挥手。「他们是我的人,旅途上对我非常好。现在让我进去暖暖脚,可以吗?」
「恐怕我们只有草茶和硬面包。」乔瑞完全没把新来的两人放在眼里。「不过妳是我最想分享这些食物的人。」
克莱拉走过他身边,朝营账门口而去。她经过他时,轻轻拍了拍他的脸颊。「你一向是非常好的孩子。你们两个来吧,我和我儿子说话时,你们可以在里面待一下。」
他们进入营账,门在他们后面关起,克莱拉就开始介绍两人。她由乔瑞的反应看出,威斯特队长的名字对他而言比对她更有意义。她也注意到乔瑞看到基特师傅时,眼中流露出一抹不信任。
乔瑞问:「喀斯特有什么新闻?」
回答他的是威斯特。「依拉萨陷入六种地狱,沙拉喀现在很可能也一样了。我们是要来杀你的祭司,以我们自己的祭司取而代之,虽然我们只有这样的人,然后尽可能让你的人在返回安提亚的旅程中活下来,希望你能阻止一切分崩离析。」
乔瑞蹙着眉头,目光从威斯特看向基特,又看向她。他们不该让演员兼祭司一起来的,看起来太像另一个党派、另一次分裂,来拥护战争中另一方的另一个叛教者。然而,要是少了女神的邪恶恩赐,乔瑞能带领他的人返回家园吗?
不,不是女神。是龙。
「这是贝尔莎库的计画?」乔瑞说。「送我们回家,让我们帮助安提亚抵御摄政王过度扩张的后果?」
威斯特说:「没错。前提是你愿意放弃计画,不要绑走她、把她交给帕里亚柯执行他脑中的某个糟糕复仇。」
乔瑞.凯廉沉默了好一会儿,然后深深叹口气。「首先,我其实并不希望那样。好,只要你们能让军队在我下达命令时不会造反,我就让军队调头。我会告诉葛德,那是不得已的办法。这是实话。」
「好啦,所以我们有共识了。」马可士说:「不瞒你说,这感觉怪得要命。你和你的人杀死了我的一些朋友。帮助你们的王国?和你合作?感觉还颇像背叛。」
乔瑞消瘦的脸上绽放了悲凄的微笑。「唔,至少我们有个共通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