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史葡格岛,一九五五年
女人们站在码头旁挥着手,彷佛妮特和莉塔是她们恭候多时来到岛上的朋友。她们像孩子似的成群站着开怀畅笑,高声呼喊,全身刷洗得干干净净。
妮特不懂那是什么意思。有什么好笑的?尼博格驶来的船又不是救生筏,也不是诺亚方舟。她即将抵达的地方也不是什么安全之处。据她所听闻,事实恰好相反。这艘船是个诅咒。
妮特目光掠过船的护栏,眺望挥舞的手、后方山丘上的灯塔,最后落在嵌着无数小窗户的红瓦黄墙的建筑物。那些窗户彷佛一双双眼睛守护着岛上风景和可怜的人。建筑物正中央有扇格子玻璃的双扉门,这时正好开启,一位抬头挺胸的矮小女子从屋里走出来,站在阶梯平台上,手扶着栏杆,如同海军上将监看着船队航进安全的港口。事实上较正确的说法应该是:史葡格岛上的女王正严格监视她麾下一切运行无误。下决定、支配一切的人是她。
女孩们朝她们喊的第一句话就是:「你们有烟吗?」甚至还有人爬上登陆处,用力伸长手臂,希望第一个拿到东西。
她们像群聒噪不休的鹅,争先恐后介绍自己的名字,渴望和新人有所接触。
妮特担忧的看向莉塔。但是她却一副怡然自得的模样。对啊,莉塔手里有烟,所以她的地位瞬间攀升到阶级顶端。她将烟高举在空中给她们看,又迅速放回口袋。毫不意外的,她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妮特分配到阁楼一个房间,唯一能让她想起曾经熟识的自由与辽阔的,是倾斜天花板上的简陋铁窗。风从窗框边的缝隙钻进来,房间寒冷如冰,里头放着两张床和室友的小皮箱,若不是有个耶稣受难十字架和两张她不认识的电影明星照片,这儿跟监狱根本没有两样。女孩的房间一间紧邻一间,中间只隔了一道墙,门外就是给她们盥洗用的磨石子洗脸台。
妮特从小帮忙清理畜栏的粪便,不过从来没人可以说她肮脏、不干净、身上有畜栏的味道。因为从她懂事以来,便经常拿刷子刷洗手臂和双手,拿海绵清洁身体。
妳是世界上最干净的女孩,泰格总是这么说。
但是在这儿,每天早上洗脸台边总是一团混乱,很难好好把自己梳洗干净。所有女孩同时站在走廊,要在五分钟内裸露着上身完成盥洗。在派尔林时,装在墙上小盒子里的肥皂不是片状就是小碎屑,这儿也是一样。所以妮特的头发变得黏稠扁平,像顶军人头盔,洗完后皮肤的味道比洗前还刺鼻难闻。
史葡格岛有着铜铁般的纪律和严格的日程,一分一秒都需切实遵守。妮特痛恨岛上的一切,尽可能躲得远远的。当初在寄养家庭便是如此,在此也依然如故。这么做的好处在于她可以独自怨天尤人,不受干扰,然而这儿却有道足以凌驾一切的晦暗黑影──她无法离开此地。假如工作人员中有个善良的人或者她交到了好朋友,日子也许好过一点,可惜那些监管她们的女人低俗粗暴,不时驱使女孩工作,而莉塔又只关心自己。她和人讨价还价、欺瞒拐骝、交换物品,不知不觉便爬到体制上层,俨然如同女爵般统治着一群思想狭隘的下属。
妮特和一个头脑愚笨的女孩共享房间,对方总是不停讲起小孩子的事情,一再重复上帝送给她一个玩偶,如果她好好照顾,总有一天会有自己的孩子,想和她正常聊天根本不可能。不过,其他女孩中仍有一些聪明机伶的人。有个女孩一直要求想阅读,却反被工作人员嘲笑「奢侈」,又将她赶回去劳动。
妮特也要劳动。她请求清理畜栏,但是院方没有答应。莉塔几乎成天在洗衣房里煮洗衣服,和其他女孩天南地北瞎扯,妮特则在厨房里洗菜、清洁锅子。当她厌烦厨房工作,动作变得越来越慢,看着窗外发呆的时间越来越久时,渐渐成了众人的攻击的目标,而且不仅限于工作人员,其他女孩也开始找她的麻烦。有个女孩拿刀威胁她,把她推倒在地,妮特拿起热锅盖反击,一把朝对方脸上扔去,并在气急败坏下将锅子踹凹。这件偶发事故让她第一次有了和院长谈话的机会。
院长和她的办公室俨然融为一体,室内装潢走冷调风格,所有东西安排得井井有条。一边墙上摆放着大型档案夹和文件夹,另一边则是一系列的挂柜,女孩的命运被成排归档在柜子中,随时准备拿出来评估、衡量、唾弃。
「听说妳在厨房制造了许多麻烦。」院长竖起食指说。
「那么请我将转到畜栏去,就不会有麻烦了。」妮特回答说,眼睛随着院长的食指移动。莉塔说过院长的手是通向外界的钥匙,从她的手上便能看出这个人的想法。莉塔被传去面谈了好几次,才会清楚这一切。
院长用冷峻的眼神打量着她。「有一点妳必须明白,妮特。来这里并非要给与妳们特权,让妳们轻松度日。相反的,即使妳们品性不良、脑筋迟纯、思想无物,也应该学会人生中正是那些不会带来乐趣的事物,让人最为获益良多。妳们来这儿是要学习行为举止像个人,而非动物。理解吗?」
妮特静静摇头。
她几乎没察觉自己的动作,但是院长却看在眼里。那根手指忽然不再摇动。
「妮特,我可以将摇头解读为违抗,不过眼下我认定妳只是头脑简单,思虑不深。」她直起身子。她的上半身臃肿,会往那儿张望的男人一定不多。
「我现在将妳调到缝纫室去。虽然按照岛上的规矩,是不会轻易变更女孩们的工作的,然而厨房那边也不希望妳过去了。」
「太好了。」妮特眼睛盯着地板说。
她相信缝纫室的工作不可能比厨房更糟。不过她错得离谱了。
虽然她不擅长车缝床单的布边,编织花边布垫,但工作本身没有问题。对她而言,糟糕的是和其他女孩接触太过紧密。她们总是不断吱吱喳喳嚼舌根,明明前一秒还是闺中密友,下一秒便翻脸成了眼中钉。
妮特心里明白生命中存在着很多她不懂的事情,例如地方、历史、普通常识等等。像她这种有阅读与书写困难的人,应该多倾听他人的谈话,以便从中获取一些知识,可是妮特这辈子从未和那么多理应能充实她生命的人凑在一起。简单来说,她们聊天时,妮特很容易恍神不集中,然而这在缝纫室是行不通的。女孩们言不及义的谈话几乎令她抓狂,工作的十小时一刻都没停过,而且还是日复一日!除此之外,她们翻脸像翻书一样,说话的语调瞬息万变,还没弄清楚发生什么事,语言的毒矢便已万箭齐发。吊诡的是,争吵不休的母鸡一下子就原谅了对方,从头讲起同样的事情。每当女孩们拌嘴引发哄堂大笑时,只有妮特没有加入。她就是没办法忍受这种永无止尽的你来我往。
不过,聊天的话题毕竟有限,因此总会绕回香烟缺乏、船上活力健壮的男人和高薛那个执刀医生的恶心事迹上头。
「我在这座可恶的岛上快要疯了!」某天午休前不久,她对着莉塔低声抱怨。莉塔只是仔细打量着她,好似在评估杂货商架子上的货品,最后才开口说:「我去想办法让我们两个住同一间房。我会让妳开心的。」
那天傍晚,妮特的室友在洗衣房遭受严重烫伤,不得不赶紧送往高薛的医院接受治疗。后来有人传说她太靠近正在煮洗衣物的锅炉,所以一切都要归咎于她自己;还说她愚蠢得可以,动作迟钝不灵活,永远只想着她的玩偶。
妮特在缝纫室都听得到那骇然可怕的惨叫声。
※
莉塔搬进来之后,笑声又暂时回到妮特的生命中。莉塔经常会听到有趣的事情,转述给她听时讲得活灵活现的,甚至更加夸张生动。但是,第一个晚上妮特便明白,要得到莉塔的陪伴必须付出代价。
不管妮特再怎么抗议,莉塔抚摸她的手始终没停过,更何况莉塔强壮有力。最后,当莉塔让她达到高潮发出叹息,她也满足于这种状况了。
「闭嘴别乱讲话,妮特。若是传了出去,妳就完蛋了,明白吗?」莉塔低语道。
妮特当然心知肚明。
莉塔不仅身强体健,心理状态也比妮特稳定。她虽然一样痛恨岛上的日子,不过她始终相信不久后的将来有个美好的生活正等待着她。莉塔非常笃定自己总有一天会离开史葡格,所以在这段期间里,她比谁都懂得让自己过得舒适悠闲。
她的工作最轻松,在餐桌上总是第一个领到饭菜,常常躲在洗衣房后抽烟,夜晚还与妮特翻云覆雨,其他时间则是女孩们的首领。
妮特有时候会问她:「妳哪里弄来的香烟?」但是直到春天某一个夜晚,妮特才知道答案。那一晚,她不动声色观察莉塔爬下床铺,蹑手蹑脚穿好衣服,从房间溜了出去。
等下整栋屋子就会响起尖锐刺耳的警报声了,妮特心想。因为所有门上全都安装了一根小插销,只要一打开门,就会弹起触发警铃,把岛上的工作人员引来。到时候,违反规定的人将被拳打脚踢,送进又称「反省室」的惩戒室。可是,警报却没有响起。
莉塔走过一段走廊之后,妮特赶紧溜下床,查看她无声无息打开门的方法。原来莉塔拿了一小块巧妙鸷曲的金属,在开门时插进插销的洞里,轻而易举解除了警报。
妮特不到十秒就套好衣服,按捺着剧烈的心跳跟在莉塔后面溜出去。开门时的嘎吱声,或是踏在走廊上发出过大的声响,都足以引起可怕的骚动。不过莉塔似乎早已采取好预防措施。即使是建筑物大门,她也毫不费力的开启。
妮特隐身在不远处,看着莉塔的形影掠过鸡舍,穿越田野。黑暗中,她的动作依然灵活,彷佛熟悉路上每一块石头、每一畦水洼。
莉塔无疑正走向西边那栋被女孩们称作「自由」的小屋。特别听话守规矩的女孩可获准在那儿度过一个星期,但是只有白天能过去。对她们来说,那就是所谓的「度假」。小屋以前是间「瘟疫屋」,早期充当患病船员的检疫站。这天夜晚,妮特才知道那儿至今仍是座瘟疫屋。
好几艘装载着渔网和渔箱的小船被拉上屋旁的海滩,紧密排靠着,屋里透出煤油灯的光线。
妮特小心翼翼溜到屋旁,从窗户向里头窥视。下一秒,眼前的光景看得她全身一阵惊惧,不由得大口喘息。在小餐桌的一端放着好几箱香烟,另一端,只见莉塔向前弯身,双手撑在桌缘,光溜溜的臀部努力往后推,好让站在身后的男人将阴茎畅行无阻刺入她体内。
男人后面还站了两个排队等待的人。他们满脸油光,面色通红,目不转睛看着眼前的活春宫。一共是三个渔夫,而最右边那个,妮特再熟悉也不过了。
那个人是维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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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立刻认出对讲机里的维果声音。她侧耳倾听走上楼来的脚步声,心脏一边猛烈跳动。当她一把门打开,随即理解到此次的任务要比前面两次艰难多了。
他向她打招呼,声音低沉,走进玄关的样子彷佛不是第一次造访。维果的外表依旧俊俏,很容易唤起当初在年度市集给她的悸动。当年饱受风吹日晒的皮肤变得较为细嫩,头发有点灰白斑驳,感觉很柔软。
柔软到她暗自决定杀死他之后,要用手指抚梳他的头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