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二〇一〇年十一月
卡尔迷迷糊糊醒来,不知今天是礼拜几,也不明白卧室为什么会让他想起盖乐鲁公园的市集。是传入鼻子那股混合了阿萨德浓稠的糖浆饮料、不知名沙威玛和诊所气味所引起的吗?
他拿起手表一看,九点二十五分。
「该死!」他猛然从床上弹起。「为什么没人叫醒我?」贾斯柏上学要迟到了,他也是。
他只花了五分钟梳洗掉前一天的风尘和汗水,套进了稍微整洁的衣服。
「贾斯柏,起来,要走了!」他大叫说,在贾斯柏房门上用力敲了第二次。「你要迟到了,妈的,你自己负责!」
他穿上一只鞋后,又去猛敲继子的房门,然后飞也似的跑下楼梯。
「卡尔,你要干什么?要去教堂吗?礼拜十点才开始耶!」莫顿穿着睡衣,外面套着最心爱的围裙站在炉子边,看起来像他自己的滑稽版。
「早安,卡尔。」客厅传来招呼声。「看来你好好睡了一觉。」
打扮得一身洁白的米卡快活的笑着对他说。哈迪光溜溜躺在他面前的病床上,床旁边的轮椅放着两碗冒气的液体,米卡将一块布浸入其中一碗里,然后拧干,拍打哈迪干瘪松弛的躯干。
「哈迪觉得自己身上很臭,所以我们正在帮他清洁身体,让他感觉舒服一点。我们使用了樟树和薄荷等混合液,可以驱散不好的气味。你说什么,哈迪?」
「我说早安。」苍白瘦弱的身体回答。
卡尔双眉皱在一起。这时,贾斯柏在楼上愤怒狂吼,骂卡尔是个不折不扣的蠢蛋,而挂在卡尔后脑杓附近的电子月历正好落到了正确的位置。
真要命,今天是星期日!他左手往额头一拍。
「这儿究竟怎么回事,莫顿?你想为卡车司机开一家咖啡厅吗?」他指着一堆锅盘壶罐说。
然后他闭起眼睛,想要回忆昨晚和梦娜那场不愉快的谈话。
她说,不行,他不能过去找她,她要去看玛蒂达。
玛蒂达?他问道,谁是玛蒂达?
话一出口,他便因为问得愚蠢恨不得赏自己一巴掌。
我的大女儿,卡尔。
梦娜的反应有点冷淡,害得卡尔直到清晨时分还在床上辗转难眠。妈的真倒霉。她曾经提过这个女儿的名字吗?难道他以前问过了?应该没有。总之,现在出问题了。
他听见莫顿在身后说话,但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只好请他说再一次。
「早餐准备好了,卡尔。美味可口的家常便饭,能滋养饥饿的众灵魂,其中有两位彼此相爱。」莫顿说到「相爱」两字时,睫毛还眨了几下。
老天爷,这家伙果真大大敞开了通往私密内心的大门啊,卡尔心想。也该是时候了。
接着,莫顿一一分送他的精心创作。「请用。烟熏羊肉香肠片和山羊奶酪,放了一点大蒜,还有蔬菜色拉,加了蜂蜜的山楂茶。」
无所不能的家伙,卡尔想道,但我或许最好再爬回床上去?
「今天我们会开始训练哈迪。」米卡站在哈迪床边说。「希望他能感觉到痛楚,对吧,哈迪?」
「那感觉一定很棒。」哈迪说。
「不过,我们也不要抱持太大的期待,哈迪,懂吗?」
「我什么也不期待。我只是怀抱希望罢了。」
卡尔转向哈迪,对他竖起大拇指,内心十分羞愧。哈迪是这么实际又坚强,他怎么好意思坐着颓废自怜?
「对了,你得打电话给维嘉。」莫顿说。
很好。自怜自艾的感受又回来了。
※
卡尔坐在餐桌旁,陷入沉思,故意忽略贾斯拍一脸闷闷不乐的表情。事情一旦牵扯到维嘉,绝对没有好事,事实上他也放弃思索她的事了。但是在咀嚼之间,他忽然想了一个绝妙好计,非常简单又合乎逻辑,而且还挺刺激有趣。他兴奋得无法专心吃完早餐,即使不常品尝到这种怪异又尴尬的食物组合,仍然客气的感谢莫顿准备了餐点。
「你打电话来真好。」维嘉的声音似乎有点惊慌。
没想到老是以为世界绕着自己运转的她竟会有此反应。话说回来,她尚未与他离婚就决定再婚的日期,难道是他的错?
「喂,卡尔,你去银行了吗?」
「妳也早安,维嘉。没有,我没去。看不出有什么理由要去。」
「啊哈,你不打算告诉我若是不去贷款,要怎么给我六十五万吗?难道哈迪借钱给你了?」
卡尔放声大笑。她很快就说不出这种尖酸刺耳的话了。
「没有问题,维嘉,我接受妳要求的六十五万。妳可以拿到余额的一半。」
「噢,卡尔!」她显得非常惊讶。
卡尔在心中兴奋得狂吼。她还不了解他内心的盘算,所以这不会是她最后一次感到意外。
「嗯。不过,当然有一些抵销的费用,我已经计算好了。」
「抵销的费用?」
「当然啊,亲爱的维嘉。妳或许还以为自己仍活在嬉皮时代,但是,此时此地,我们早就不靠花香和爱情维生了。自私的时代已经来临,妳别忘了,每个人都会考虑自己的利益与立场。」
电话那一头的沉默真是美妙动人,她竟然能如此安静!
「好,事情是这样的,抵销的费用产生于贾斯柏住在我这儿的六年时间。他读了三年高中,花费昂贵,那些钱妳很容易计算出来。至于他有没有毕业,一点也不重要。刚结束的毕业考准备课程同样所费不赀。简单说好了,每一年我们要平分八万克朗的支出,我相信任何一处的法院进行评估后,都不会认为这个金额过高。」
「嘿、嘿。」她打断他的话,彷佛准备好进行战斗。「我有给贾斯柏钱哟,每个月两千。」
现在换卡尔说不出话来了。
「什么?我希望妳可以证明这件事,因为我一毛钱也没看到。」
势均力敌。如今哑口无言的人又换成她了。
「嗯,维嘉。」卡尔说。「我们的想法应该都一样,妳那个宝贝儿子私呑了所有钱。」
「混蛋!」她咒骂了一声。
「好,维嘉,听好了。木已成舟,过去就算了,我们必须往前走。毕竟妳还是得和妳的古咖啡结婚。所以,我支付妳六十五万,妳则要给我六年来求学期间的费用,每一年两人平分后是四万:高中三年,外加去年一年,以及今年刚结束的准备课程,还有未来一年。妳若是不想支付最后一笔钱,也可以只给我二十万,然后接他回家,自己付他的课程费用。妳有选择权。」
电话那一头的沉默清清楚楚说出了答案。看来古咖玛和贾斯柏并非什么亲密好友。
「别忘了还有妳现在住的小木屋。我从消费合作社的网站上查到,花园小屋的售价估计约五十万克朗,因此我们一人可拿到二十五万。总而言之,我必须支付妳六十五万,但扣掉二十四万和二十五万之后,一共要给妳十六万。此外,还有一半的动产部分,也就是家具等物品,欢迎妳过来挑选妳要的东西。」
他的目光掠过家具,忍不住想放声狂笑。
「不,那样不对。」她说。
「假如妳的古咖啡不熟悉这么庞大的数字,我很乐意寄一台计算器到伊斯勒给妳。」他说。
「作为回报的是,妳毋须每个月再支付贾斯柏两千元,他反正拿得够多了。我会负责让他念完准备课程的。」
一阵漫长的沉默。电话公司应该会开心得跳脚。
「我不答应。」维嘉终于吐出一句话。
卡尔点点头。当然啰,她还可能有别的看法吗?
「妳还记得霍夫街那位亲切的女律师吗?帮我们处理买房事宜的那一个?」
维嘉咕哝了一句。
「她目前在高级法院服务,把妳的要求寄给她。不过妳要想想,维嘉,贾斯柏并非我的亲生骨肉噢。况且妳若接他回家住,一定会闹得不愉快,更别说妳要花的钱是一样的。」
硬币持续哗啦啦掉进电话公司口袋。
「好吧,卡尔。古咖玛同意了,那么我也答应你。」
愿上帝赐福给这个了不起的锡克教徒,愿他的胡子像加了肥料越来越茂盛。
「不过,有件事我要再提醒你一次。」她继续说下去,音调里有一丝不悦。「和我母亲的约定有关。我们之前协议你至少每个星期去看她一次,但是你没有做到。现在我打算写成白纸黑字,假如你一年没有去看他五十二次,少一次便扣一千克朗。」
卡尔眼前浮现岳母的影像。一般而言,疗养院里的老年痴呆患者的预后状况不甚乐观,可是没人知道卡拉‧阿尔辛往后会如何发展。维嘉提出的这项协议,他很可能办不到。
「每年要有十二周的假期。」他说。
「十二周!你脑袋脱线了吗?你以为自己和那些游手好闲的议员享有同样的权利吗?普通人哪来十二周的假期啊。给你五个星期!」
「十周。」他回说。
「不,想都别想。就说定七个星期了,多一天都不行。」
「八周,否则去找那位律师。」
又是一阵停顿。
「好吧。不过每次至少要待上一小时,而第一次拜访就从今天开始。此外,我不想要你那些破铜烂铁的家具。古咖玛都有六个喇叭的三星立体声环绕音响了,我拿八二年出产的丑陋B&Q收音机干嘛?这件事你就别伤神了。」
※
他将支付数字减少成十六万克朗,真是太棒了,简直难以置信!如此一来他便负担得起了。他看了一下时钟,心里揣测着,不管梦娜昨晚在玛蒂达那儿开怀畅飮到几点,这个时间打电话给她应该没有问题。
等她接起电话后,声调却完全不像没有问题的样子。
「我吵醒妳了吗?」他问说。
「没有吵醒我,但是吵醒了罗夫。」
该死,罗夫是谁?周日的忧郁似乎一下子加重了,而且还无法控制的持续向下坠旋。
「罗夫?」他小心翼翼提出问题,但心里头有不好的预感。「他是谁?」
「不干你的事,卡尔。我们改天再谈。」
哈,我们可以吗?
「你打电话来有什么事吗?为了不知道我女儿的名字向我道歉?」
真他妈的冷血。没错,他拿到了情人的钥匙,但谁敢说她没有给别人第二把、第三把?例如给一个叫作罗夫的家伙?这件事降低了他原本想分享好消息的兴奋心情。
他努力将一个在他的领地嬉戏玩乐、名叫罗夫的健硕男子逐出脑海。
「不是,并非如此。我只是想要告诉妳,维嘉和我达成了离婚协议,我很快会恢复单身。」
「你之前便是如此了。太好了,卡尔。」语气一点也不兴奋。
他结束了通话。手里揣着手机,垂头丧气坐在床边。
整个人彷佛如坠深渊。
「你干嘛缩在这里嘀嘀咕咕的啊,卡乐?」贾斯拍站在外头走廊上问。
「你母亲和我要离婚了。」
「那又怎样?」
「什么叫又怎样,贾斯柏?那对你一点意义也没有吗?」
「没有,关我什么事?」
「我告诉你,亲爱的小朋友,这件事可重要了。那表示你过去两年每个月秘密私呑的两千克朗,从现在开始一毛钱也没了。」卡尔双手一拍,让这少年清楚听到钱箱盖子喀一声关上的声音。
动作向来粗鲁匆忙的贾斯柏一溜烟跑开,用一贯方式响应了这段话。
卡尔的情绪恶劣到极点,决定干脆去看望未来的前岳母,履行探访义务算了。
※
卡尔没太在意停车场中央那个身穿蓝灰色西装的男子。虽然他走过时,依靠在敞开车门边的男子特意将头转开,但对方看起来和其他年轻男人没什么两样,似乎正等待从水泥建筑物中现身的女伴,希望享受一下星期天性爱。更何况在吵醒罗夫,惹得梦娜不高兴之后,卡尔对什么都不在乎了。
他开了十五公里的车到巴格斯威的美坡农庄,心思完全没放在路上交通和十一月泥泞的草地和田野。护理人员让他进屋时,他看也没看对方一眼。
「我要看望卡拉‧阿尔辛。」他对失智症部门另一个护理人员说,态度粗暴。
「她在睡觉。」对方同样回答得简短无礼,很合乎卡尔的心意。
「她真是惹了一堆麻烦。」但护理人员出乎意料的健谈,竟继续说了下去。「她明明知道疗养院全区禁止抽烟,却还在房间里抽小雪茄。我们完全不了解她的雪茄是从哪儿弄来的。或许你会比较清楚?」
卡尔力陈自己的清白,解释自己好几个月没来了。
「好吧,我们刚才又没收她一包小雪茄。真是个问题人物。请转告她,烟瘾发作时可以服用尼古丁锭,至少那只会残害她的钱包。」
「我会记得的。」卡尔回答,实际上没有很认真听对方说了什么。
「妳好,卡拉。」他对岳母说,但没有期待对方会响应他。她闭着眼睛躺在沙发上,削瘦的双腿从和服底下露了出来。卡尔之前见过那件和服,却没看过它大大敞开的样子。
「啊,亲爱的。」她睁开眼睛吃了一惊,但表情瞬间转换到挑逗模式。和她相比,小鹿斑比在眨睫毛上的技巧简直是个废物。
「我高大强壮的英俊警察。你是来看我的吗?你人真好啊。」
他本想说:「现在开始我会定期来看妳。」但是这女人就如往常般很难让人插得上话。在哥本哈根绚烂的夜生活中担任数十年的服务生,让卡拉磨练出滔滔不绝的口条,而她的女儿也遗传了同样的特质。每次当她连续讲出一大串句子时,卡尔都很惊讶她究竟要怎么换气。
「你要来根小雪茄吗,卡尔?」她从靠枕底下拿出一包「律师香烟」和火柴,用夸张、熟练的姿态打开烟盒,彷佛觉得这样很好玩。
「妳不可以在这儿抽烟,卡拉。还有,妳哪儿来的雪茄?」
她弯身靠向他,身上的和服更开了,里面的风光一览无遗。不过效果却是适得其反。
「我让园丁进来这儿做点事。」她卖弄风情的说,用手肘撞了撞他的腰际。「私密的事,你知道的。」说完又戳了他腰际一次。
卡尔不知道自己是该在胸前画十字,还是向老人家的性欲鞠躬致敬。
「是的、是的,我知道。」她继续说。「我应该呑下尼古丁锭。他们老是在我耳边吃叨个不停。」说完便拿起尼古丁锭盒,塞了一片进嘴里。
「他们一开始给我尼古丁口香糖,但是没有用。因为会黏住假牙,害牙齿一直掉下来。现在换成了尼古丁锭。」
她点燃小雪茄续道:「你知道吗,卡尔?抽烟的同时,也可以把这东西好好含在嘴里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