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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

  一九八七年九月

  五点二十分了,妮特手中的毛线已经编织了好几排。

  窗户大大敞开着,底下街道人来人往,有老有少,偶尔还有人在屋前停下脚步,但始终不见寇特‧瓦德的人影。

  妮特努力回想两人最后一次谈话,尽管她那时处于愤怒的情绪中,但仍确切感觉到他已经上钩。看来她误会了。

  他若是躲藏在树下观察着入口怎么办?或者他看见了诺维格走进大门,后来却没有离开?

  少了瓦德,计划便不算圆满,无法得到真正安宁。她揉揉脖子;感觉后脑杓越来越紧绷,若是不赶快服药,偏头痛又要发作了。她没有时间、也没有精力头痛,现在比过去任何一个时刻还必须保持头脑清晰、精神专注。

  她强忍着太阳穴的疼痛走到浴室的医药箱拿出药罐。罐子里只剩下一颗药,幸好放桌巾的橱柜里还有另外一瓶。她站在走廊上,犹豫不决的瞪视着紧密阖上的餐厅门。这样做没有用,她仍然必须进去面对银餐具、玻璃瓶、水晶杯和已经享用过人生最后一餐的冰冷尸体。

  她迅速打开密闭餐厅的门,闪身进去后又立刻将门关上。里头的臭气扑鼻袭来,主要是来自诺维格身上。

  她怨怼的看了尸体一眼。处理完所有尸体之前,她还得忍受好一阵子。

  妮特拿了药罐,在餐桌另一端坐下,看了一圈桌旁的人。

  除了像只搁浅的鲸鱼躺在地上的堂哥泰格之外,莉塔、维果和诺维格都规规矩矩坐在桌边。

  她给自己倒了杯水,虽然明知这样的剂量太过,还是在嘴里塞了三颗,然后举起水杯。

  「干杯,各位先生、女士。」她对着垂着头、眼神空洞的躯体说,喝水将药呑下。

  妮特想起她灌进这些沉默客人嘴里的福尔马林,忍不住放声大笑。希望那能够稍微减缓腐烂的速度。

  「嗯,你们还会有东西喝,不过必须再等一等,有个同伴会来陪伴你们。你们有些人已经认识这位女士了,她就是姬德‧查尔斯。是的,你们没有听错,正是那个将我们其中几个人在地狱之岛上的生活变成永恒梦极的金发恶魔。她曾经拥有美丽绰约的外表,希望她能够保持下去。我不希望她降低了这儿的水平。」

  妮特笑声更加嘹亮放纵,直到紧绷的脖子发出了警告。接着,她站起身,向众位宾客一鞠躬离开了餐厅。

  不能让姬德‧查尔斯等她。

  ◆

  用过早饭后,莉塔将妮特拉到一旁。「听着,妮特。哪天等姬德厌倦了,一定会把妳甩掉,到时候妳就尝到后果了。妳也看见我发生什么事。」

  她挽起袖子,露出赤裸的手腕,让妮特看手上的针孔。妮特数了数,共有五个。比她自己还多了四个。

  「我在这儿的生活简直像地狱。」莉塔继续说,眼睛始终警觉的观察四周动静。「那些贱女人不断警告我最好闭上狗嘴,只要稍微不注意就找机会殴打我。我必须洗厕所和月经布,一天到晚和最糟糕的白痴们一起干最糟糕的活儿。

  「这样还不够。那些贱人动不动就对我发火,不断骂说:『妳不准这样,不准那样。我们知道妳的把戏,有人说了如何如何。』但是那些都不是真的,妮特。我只是被抨击的目标,一切都是姬德的错。妳看。」

  莉塔转过身,解开连身工作服的带扣,脱下裤子,露出大腿上好几条交错的青紫色瘀痕。「妳以为那是自动出现的吗?」

  然后她又转回来,竖起食指对妮特说:「我很清楚下次主治医生来的时候,她一定会说服他把我结扎。我必须离开这儿,妮特,而妳得跟我一起走!我需要妳。」

  妮特点点头。一来是姬德拿天仙子威胁她,二来是姬德这个人冷酷无情,即使女孩在她驱使下不停劳动,表现得唯命是从、勤奋努力,她还是任意让她们接受结扎手术。就连妮特也害怕姬德阴晴不定的情绪。

  「我们要怎么逃走?」妮特问。

  「这件事交给我。」

  「妳需要我做什么?」

  「妳必须帮我们弄钱来。」

  「钱?怎么做?」

  「去偷姬德以前工作攒下来的钱。之前她还喜欢我的时候,总爱对我吹嘘。我知道她把钱藏在哪里。」

  「在哪里?」

  「她的房间里啊,妳这个呆头鹅。」

  「妳为什么不自己去偷?」

  莉塔指着自己身上的服装笑说:「穿这种工作服的女孩到主屋去做什么?」然后她又恢复严肃的表情,「必须趁着姬德白天在外头瞎搅和的时候去偷。妳知道她的钥匙藏在哪里,妳自己告诉过我的。」

  「要我白天去偷?我办不到!」

  莉塔立刻手握成拳,然后又抓住妮特用力摇晃。她气得脸色刷白,下巴不住抖动。

  「妳当然办得到!如果妳不想看轻自己就必须做到,妳懂吗?而且现在就去,晚上我们才有机会逃走。」

  ※

  姬德的房间在缝纫室二楼。妮特一整个上午坐立难安,嘴唇上方不停冒汗,等待着可以溜出去一、两分钟的时机。但是时机始终没有出现。今天的工作并不费神,看守人自己也坐在窗边静静编织,四周安静得令人咋舌,这一天没有人争吵,也没有额外的任务。

  妮特四下张望,心想必须想办法引起骚动。问题在于该怎么做,什么时间又最恰当。

  这时,她忽然灵光一现。

  她正前方坐了两个以前在哥本哈根卖淫的堕落女子。大家叫她们贝蒂和贝狄,因为她们从早到晚三句不离自己崇拜的好莱坞明星贝蒂‧戴维斯和贝狄‧葛莱宝,还因此模仿两人的穿著和一言一行。妮特从未看过电影,不认识那两个没大脑的演员,只对她们絮絮叨叨讲个不停感到厌烦。

  坐在妮特后面正在编织的是皮雅,也是妓女,年纪稍微大一点,来自欧胡斯。相对于其他人,皮雅没那么爱聊天,或许是因为脑袋不太灵光的关系。贝蒂和贝狄知道很多红灯区的事情,不过只有趁看守人不在的短暂时间才会讲一些。她们会叙述不同陪睡种类的价格、各种臭气冲天的男人,或是绘声绘影的形容如果男人不付钱的话,如何在他们下体用力瑞上一脚。

  妮特转过头去,欧胡斯妓女也抬起头对她微笑。她怀孕过三次,但海次孩子一生下来就被送给别人领养,种种迹象都指出:她很快就会被送到高薛医院结扎。妮特很清楚,因为那始终是女孩们谈论的话题。只要精神病院的主治医生提出请求,社会局便会在当事人不知情的情况下发布结扎许可,所有人都知道不定时炸弹随时会在她们当中爆炸,皮雅也不例外。所以她行为低调安静,不太与人往来,梦想能够离开。岛上每个人都有梦想,大部分与家庭和孩子有关。

  皮雅也是一样。还有妮特。

  妮特稍微倾身靠近皮雅,用手摀住嘴巴低声说:「我很不愿意说出来,皮雅,但是贝蒂和贝狄在背后说妳坏话。她们告诉看守人,妳说自己只要帮男人口交,就可以在一个上午赚好几百克朗。而且,等妳离开这里以后,还会继续老本行。我只是想警告妳,因为……哎呀,姬德‧查尔斯一定也听说了。我觉得好难过噢。」

  织布机声音停了下来,皮雅两手放在大腿上。她需要一点时间才能真正消化妮特那番话,明白事情的严重性以及产生的结果。

  「她们还说,妳会因此拿剪刀捅死姬德耶。」妮特轻声说。「是真的吗?」

  这时,她身后的女人似乎激动得思路中断,不到几秒钟,她便证明了欧胡斯的女孩动作有多敏捷灵活。三个女人瞬间扭打成一团,看守人四处呼叫帮忙,其他女孩也纷纷加入战局,妮特则趁乱离开了缝纫室。

  其他看守人从厨房和储藏室纷纷赶来,有个人紧急拉响院长办公室前的警铃。转眼间,各处陷入混乱,尖叫声、咆哮声和不堪入耳的脏话此起彼落。

  不一会儿,妮特已经来到姬德的房门口,从门框上拿下钥匙。

  她从没来过这个房间,屋里打扫得非常干净,墙上贴着漂亮的图画,床铺也铺得整整齐齐。姬德将她少数的私人物品放在一个斗柜中,里头还有一双妮特没看她穿过的外出鞋。

  妮特在其中一只鞋中找到了将近五百克朗和一只戒指,戒指上刻着:「阿利斯托‧查尔斯—欧琳纳‧颜森,托尔斯港市,一九二九年八月七日。」

  她把戒指放了回去。

  ※

  那天晚上,地下室和二楼的惩戒室里关满了在缝纫室打架闹事的人。

  在这样的夜晚,用餐时大家通常噤声不语,不希望自己过于显眼。先前的斗殴中,看守人在许多人身上打出了瘀血,整个气氛就像空气中蓄满了电,很容易擦枪走火。

  莉塔目不转睛望着妮特轻轻摇头。事情发展出乎她的意料。

  然后,她伸直十只手指,随后又比了两只大拇指,表示将在午夜十二点展开行动。不过妮特一点头绪也没有,不知道她们要如何逃出这个地狱。

  妮特万万没料到的是,莉塔竟然引火烧室友的床。虽然感化院中严格管制火柴的使用,但是莉塔不愧是莉塔,只要一根火柴和一截从厨房偷来的包芯线就够了。她一整天把东西夹在丰满的胸部下面,等到智能不足的室友熟睡便将火引燃。

  室友被满屋子的烟雾惊醒,放声尖叫,没多久,所有人全部跑了出去。岛上以前也曾经发生过火灾,畜栏被烧掉好几次,几年前那次甚至所有设备皆毁于大火之中。灯塔看守人和他的助手衬衫还来不及扣上,吊带裤也没有穿好,便飞奔过来指挥大家拿水桶救火,让水泵运作抽水。

  莉塔和妮特在菜园后面碰头。她们回头望时,看见莉塔的房间窗户爆裂开来,烟雾向外冒出,在清朗的星空下盘旋涌升。

  大家应该很快就会怀疑是莉塔搞的鬼,搜寻她的下落。时间十分紧迫。

  正如妮特所预料,「自由」那栋小屋的煤油灯下出现了水手的身影。但她没想到维果也在其中,而他竟然没有认出妮特,更是令她万分惊讶。

  妮特熟悉他打量她时所露出的笑容,之前他和朋友在旁看着第三人从后面上莉塔时,脸上正是这副表情。那是种希望能在爱人唇边看到的微笑,但绝非是出现在全然陌生的男人脸上。而此刻的维果,正是个陌生人。

  虽然她告诉他,自己就是年度市集上那个女孩,他却完全想不起此事,只是大笑说既然他们已经做过了,何不再续前缘呢?

  妮特顿时觉得心碎成了两半。

  维果的朋友在一旁数着钱,然后嚷嚷着钱不够。如果她们想要同行的话,就躺在桌上,将两腿大大张开。这项要求显然不在协议之内,只听莉塔尖声大叫,用力搥打对方。但那样的举动似乎是不智之举。

  「妳给我留在这座岛。」他回敬她一拳说。「滚开,滚出这里。」

  妮特看着维果,希望他能够帮忙缓颊,但他没有任何反应。看来没有他置喙的余地,而且他对此一点也不以为扰。

  莉塔改变了主意,把衣服掀高。但是,几个男人却意见一致认为,既然有了新货色,为什么还要玩已经上了许多次的狂妄荡妇呢?他们毫不修饰的这么说。

  「走,妮特,我们回去。把钱还来。」莉塔叫喊。但男人只是笑得更大声,私下把钱分掉。

  妮特吓得不知所措。姬德一定知道除了妮特,没人能偷走她的钱。更何况,她们今晚怎么能回到感化院呢?那儿一定像人间地狱一般。

  「我……我躺下。」妮特支支吾吾说的爬上桌子,其他男人这时把莉塔赶出了屋外。

  莉塔在外面大声叱骂,诅咒对方祖宗八代,但是不一会儿,四周便安静了下来。妮特听到的唯一声音,只有身上那个陌生男人的喘息。

  轮到维果上场时,妮特觉得自己从此再也哭不出来了。在这一刻,她的生命被彻底夺走。即使在情绪最阴郁、最消沉的时候,她也想象不到世上竟存在着这么多的背叛,这么多的邪恶。

  当维果在她身上满足自己的欲望,妮特的目光滑过窄小的屋子,在心中向史葡格岛,还有她曾经置身的这间小屋道别。

  随着维果的身体开始抽搐,窝在角落的朋友纵声发出怪叫,忽然间,门被踹飞开来,莉塔的手指正指控着妮特,姬德螫人的目光也牢牢盯在她身上。

  几个男人瞬间一哄而散,但是妮特的身体彷佛被人钉住,只能裸露着下体躺在桌上。

  从这一刻开始,妮特的恨意如野火燎原,烧得无边无际。她痛恨死那两个女人;痛恨死自诩为男子汉,实际上却是个猪猡的维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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