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二〇一〇年十一月
救护人员在急诊室前将救护车上的阿萨德抬下来。萝思站在一旁愣视着阿萨德失去血色的脸庞,救护车闪烁的蓝色光不断落在她身上。卡尔担心,在诊断结果出来前漫长一夜的焦心等候,会让萝思承受不住。她的精神状态已经濒临崩溃。
「妳可以自己开车回家吗?」他问道,然后把车钥匙交给她。就在这时,他忽然记起了她疯狂的驾车风格,不过已经太迟了。
「谢谢!」她给了他一个拥抱,时间久到似乎有点输矩。放开他后,她朝着阿萨德的担架挥挥手,缓缓走向停在一旁的汽车。
谢天谢地,这个时间路上车子不多,卡尔心想。萝思若是发生了什么意外,他别想继续当警察了。哎,或许他早就不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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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生将阿萨德推入手术室,卡尔坐在候诊室里等待。最后,有个医生脸色凝重过来告知他诊断结果。他说阿萨德的肺部伤势幸好不严重,但是由于颅骨骨折造成内出血,目前仍无法评估可能造成的伤害,简言之,他们无法做出任何承诺。由于患者的伤势相当严重,他们建议最好尽快将阿萨德转到王国医院,那儿的急诊室已经准备好了。王国医院的医生会再彻底检查他的伤势,很有可能需要开刀,随后再转进加护病房观察。
卡尔点点头,心情苦涩。他不可以告诉萝思这个消息,否则她会大受打击,一噘不振。
他紧紧抱着阿萨德藏在衬衫底下带出来的文件,发誓要寇特‧瓦德为此付出代价。他们若无法透过合法管道让他就范,那么还有其他方式可用。他妈的,他豁出去了。
「我刚刚得知不幸的消息。」就在此时,一个熟悉的声音穿越走廊而来。马库斯正迎面朝他走来。
看见他出现,卡尔心里又悲伤、又感动,眼眶不由得泛起泪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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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库斯,我们回总局。」卡尔建议。「我现在没有办法回家,有太多事情需要解决了。」
马库斯看着后照镜,把它稍微调正。
「嗯,奇怪,后面那辆车跟着我们很久了。」他说,然后看着卡尔。「我了解你的心情。但即使是英雄也需要睡眠,还有吃饭、喝东西。」
「好,我们到了总局之后,你可以花钱买一瓶老丹麦保药酒给我。至于睡觉和吃饭,你的建议不错,不过目前得先等等。」他简短为马库斯说明一整天发生的事情,最后也无法隐瞒他和阿萨德的私下行动。
「我早就严格告诫过你们不要接近寇特‧瓦德了,卡尔!你看看现在发生了什么事!」
卡尔只能点头。他不得不承认组长这番评论说得没错。
「但是,幸好你没有听我的话。」马库斯又说道。
卡尔凝视着他。「谢谢你,马库斯。」
马库斯再三斟酌后接着说:「卡尔,在你继续追查下去之前,我必须先和几个人谈过。」
「嗯,恐怕我没有办法等那么久。」
「那么很遗憾,我不得不将你停职,卡尔。」
「你若是这么做,那些混蛋会从他们所干的勾当中全身而退。」
「什么勾当,卡尔?你家发生的那件攻击事件?他们对阿萨德做的事?或者是那些失踪案件?还是他们政党的基本主张?」
「我指的是所有的事!」
「我告诉你,卡尔,假如你不先等我和几个人讨论过这件案子,寇特‧瓦德和他那帮人绝对会逃过法律制裁!你就达不到你期望的结果了!你先在办公室等我的消息,就这么一言为定了?」
卡尔耸了耸肩,不置可否。
他们将车子停进了汉布罗斯街旁的总局停车场大楼。两个男人心事重重伫立在水泥建筑前,凝望对街的警察总局,再三反刍这阵子发生的事情。
「卡尔,你身上有烟吗?」
卡尔想起他组长的口香糖,不由得笑了。「我有,但是我没有打火机。」
「这个我有,等一下。」马库斯说。「车子的置物箱中有打火机。」
他转过身,才走了两步,一辆原本斜停在总局旁边亮着大灯没熄火的深色车子,忽然间加快速度,直接朝他们冲过来。
卡尔纵身跳向一旁,在人行道上滚了好几圈,车子撞上路缘的力道让车头几乎完全撬起,差点翻了过去。卡尔只听见猛烈的金属撞击声,接着,车子紧急煞车甩尾一圈,倒退时引擎嘎吱作响。过度扭转的轮胎,在地面摩擦出烧焦的橡胶味。
他们听见枪声响起,但搞不清楚从哪个方向射击出来,仅知道那辆车子似乎改变了行径路线,差一点失去控制,不过仍旧歪歪斜斜继续行驶在马路上,最后猛力冲向一辆停在路边的便衣刑警的车子。
不久后,他们看见一位摩托车警察,全副武装,拿着枪朝总局方向跑过来。卡尔第一次听见凶杀组组长在短短几秒内飙出那么多的脏话和诅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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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新闻发言人和马库斯穷于应付媒体时,卡尔抓紧时间研究肇事者的资料。肇事者身上自然找不到证明身分的文件,但是卡尔只需要拿着那人脖子被射出圆形弹孔的照片到处询问一下,就查出了对方的名字。
「这人是欧勒‧克利斯提昂‧施密特。」三楼C组的一个同事说。知道了这个名字,卡尔也多少有了头绪。他曾经是个激进的右派份子,因为重伤害罪进了牢房,不久前才刚被放出来。犯罪纪录中,施密特曾殴打社会主义党的一名女性理事,另一次则是狠狠揍了迎面走来的移民青年,虽然称不上成果丰硕,却足以让人审慎面对他可能造成的威胁。
卡尔看着墙上的液晶电视。从他在办公椅坐下,TV2台便持续不断播报着新闻。
马库斯和发言人完美处理了此桩枪击案,没有提及正在进行的调查,也没泄漏一句可能与案件有关的背景,听起来只是一桩突如其来的意外事件罢了。偶尔经过的摩托车警察,果断坚毅拦阻了一位显然精神状况不稳定的人,因此救了两位同僚的性命。
卡尔点点头。这次的插曲可以看出寇特‧瓦德走投无路,被逼入了绝境,不过另一方面也清楚表示事情尚未结束。等马库斯回到办公室后,他们必须赶紧商议如何进行逮捕。
电视屏幕上的画面换了,主播简短赞扬了马库斯的功绩,不过却也抱怨警方并未公布死者与开枪警员的姓名。
画面再度转换,但是一旁主播的表情依旧没变:
上午九时许,一位驾驶帆船者受到了莫大的惊吓。他从汉绪出航,前往塞耶育岛上的塞耶比时,在半路上在发现了一具漂浮在水面上的尸体。根据我们的消息来源,死者为三十一岁的记者梭伦‧布朗特,死因分析应是溺毙。家属已经收到了通知。
卡尔震惊万分,赶紧放下手中的咖啡杯,瞪着电视屏幕上布朗特那张露出笑脸的照片。
难道这是个没完没了的恶梦吗?
※
「卡尔,你应该认识马维,对吧?」马库斯问道,然后请他两位客人坐下。
卡尔点头,向对方伸出手。克尔‧马维是警方保安队里冷酷的老家伙,他当然认识他,而且比大部分的人还熟。
「好久不见了,卡尔。」马维说。
这样说也没错。自从离开警察学校后,他们便分道扬镳,不再有交集。马维忙着在保安队封闭的天空中扮演流星的角色,曾经英挺俊秀的外型也传出他逐渐失去了先天魅力的流言,可能是因为那套千年不变的深色西装,或者是因为日渐膨胀的过度自信。但是无论如何,卡尔一点也不在乎。
「你好啊,水母。」他对保安队员打招呼。对方听到从遗忘迷雾中冒出的绰号明显吓了一跳,卡尔很高兴看到这个反应。「保安队的人也加入此案啦。不过,我一点也不感到意外。」他看着马库斯的方向意味深长的说。
马库斯正在找他的尼古丁口香糖。「卡尔,话先说在前头,马维在保安队中负责设法与界线明确党和包括寇特‧瓦德在内的核心成员建立互动,涉入调查此事已经四年的时间,所以你应该可以了解……」
「我全都明白。」卡尔打断他的话,然后转向马维说:「我是你的人,水母,说吧!」
马维点点头,先是对阿萨德发生的意外表达哀悼之意。或许「表达哀悼之意」不太恰当,所以下一秒随即又补充说,总之他打从心底感到遗憾。
接着马维毫无保留的说明了他的调查工作,看得出来他因这个案子备受折磨。他显然涉入非常深,接触了到底部沉渣,看见人类披着道貌岸然的外衣,行邪恶之实,让他内心激动翻腾。
「我们有系统的针对这个党派具有影响力的重要成员,以及参与秘战的多位人士进行监听,因此得知了部分棘手问题,也就是你向马库斯报告的内容。当然,我们取得了证人的证词,和能够支持我们调查工作、随时可溯及既往的文件数据。但是,你们在诺维格家……」他双手比了个引号,「『发现』的档案,我们花了一整天研究,可惜没有找到什么新的事证,都是病人控告秘战成员的旧数据,相关文件在辖区警局的档案室自然也有存盘。不过,我们以前倒是不知道寇特‧瓦德会派遣他底下打手从事犯罪活动,某种程度而言这件事对我们有利,如此一来,很容易让大众明白,为什么必须阻挡这些人和他们所拥护的理念。」
「是的,卡尔。」组长突然打岔说。「你有理由生气我没有早点知会你关于保安队的调查工作。但是,我们不能随便亮出底牌啊。只要想想媒体和大众一旦发现政府密集调查一个新兴民主党派,监听他们的联络往来,甚至渗透进组织的话,丑闻将会一发不可收拾。你几乎可以预见标题会怎么写了吧?警察国家、开业禁令、法西斯主义!这类标题既不符合我们采用的手段,更与我们的调查内容无关。」
卡尔点点头,说:「谢谢你们的信任。我相信我们应该能闭紧嘴巴,不过也无所谓了。你们知道他们也杀死了梭伦‧布朗特吗?」
马库斯和马维面面相觑。
「看来你们尚未得到消息。梭伦‧布朗特是我一个消息来源,今天上午被人发现溺毙在塞耶育海湾。我想你们应该知道布朗特这个人是谁吧?」
马维和马库斯组长面如死灰的注视着他,两人表情如出一辙。看来他们果然知道。
「你们可以相信我,那是桩谋杀。布朗特一直担心自己有生命危险,他甚至不愿意向我透露他的藏身处。但是,这么做显然也无济于事。」
马维望着窗外。「很好。一个记者?他们竟然杀害了记者!」他权衡着可能的结果。「这么一来,媒体会站在我们这边,丹麦没办法忍受像乌克兰和俄罗斯那种侵犯记者的事件。这件事情应该很快能解禁,不需要秘密进行了。」他直视着两人,脸上似乎带着一抹微笑。若不是整件事发展至此让人难过的话,他很可能会喜不自胜开怀大笑。
卡尔默不作声凝视着两人,过了一会儿,才终于丢出手上的王牌。
「有些事情我愿意转交你们负责,不过相反的,我要自由侦办手上正在进行的调查,直到案情水落石出为止。我怀疑瓦德与一系列人口失踪案脱不了干系,根据我的评估,若能麓清案情,寇特‧瓦德将再多背上几桩控诉。成交吗?」
「你当然能独立侦办你说的案子。不过,我们绝对不允许你在追查瓦德时,拿自己和其他人的生命冒险。」马库斯注视着卡尔的目光清楚透露着:你那是什么莫名其妙的想法?
卡尔也用眼神回答:「不是你想的那样。」接着他把文件放在桌上说:「看看这个,秘战成员的会员名册。」
马维的眉毛倏地飙高,眼睛瞪得像牛眼那么大。他做梦也不敢奢想竟然会有这种东西。
「是的,我可以告诉你们,整件事真是疯狂。许多著名医生、多位警官──其中一个还是市警局的人──护士、社工人员等,都是行业中的翘楚。不过,更棒的是,我们已经详细调查过这些人的底细,其中还包括瓦德底下的打手。这里有一整列他们的资料。」
他指着名单说。寇特‧瓦德充分发挥日耳曼性格,不仅记录了会员姓名、配偶姓名、住所、电子邮件、工作地点、身分证字号、电话号码和传真号码,还巨细靡遗记载了个人在组织中发挥的功用。「信息收集」、「转诊」、「调查」、「焚化」、「法律支持」、「联络当局的中介者」……这些只是名单上众多称呼的一小部分,其中当然还有「田野工作」,不需要是身经百战的警察,也知道这个说法背后所代表的意义。
至少绝对和马铃薯没有关系。
「欧勒‧克利斯提昂‧施密特就出现在『田野工作』那栏底下。」卡尔在那名字上敲了敲。「马库斯,你看起来一脸困惑。这个人就是先前要取我们性命的人。」
马维看起来手指发痒,似乎迫不及待想夺走卡尔手上的名单。卡尔几乎可以想见马维冲回他们单位办公室,宣布调查有了不可逆转的突破性发展。只不过卡尔没有心情分享马维的喜悦,因为为了取得这份资料,付出太高的代价了。
阿萨德还在王国医院里与死神搏斗。
「根据身分证字号,可以看出被分类到『田野工作』的人,年龄层与其他组别不同,例如施行堕眙手术的人。」卡尔又接着说道。「这些人年纪都不会超过三十岁。我建议将他们逮捕起来,为过去几天的所作所为吃点苦头。这样一来,我向你们保证,马上就能阻止攻击和谋杀的发生。而这段时间,你们保安队同时可以进行文书工作。」
卡尔将会员名册收了回来。「或许到后来事情可能演变成,我的好朋友兼同事阿萨德为了取得此份文件付出了生命。所以,除非你们保证刚才说的交易成立,否则别想拿到名单。就是这么简单。」
马维和马库斯彼此又交换了目光。
※
「萝思,我只是想要转告妳,阿萨德恢复了一会儿意识。」卡尔在电话中说。
另一头沉默无声。这个消息当然没办法让人松口气。
「医生说阿萨德睁开眼睛四下看了看,然后露出笑容说:『他们找到我了!』没多久又昏了过去。」
「噢,老天。」萝思终于说。「卡尔,你觉得他会不会好起来?」
「我不知道。时间会证明一切的。这段期间,我会继续调查此案。萝思,妳就给自己放个假吧,早就应该如此了。我想补假一个星期对妳应该有好处。我知道这阵子很辛苦。」
话筒另一端传来沉重的呼吸声。「好吧。不过,我发现了一些事情,必须让你知道才行。」
「什么样的事?」
「我开车回家时,发现阿萨德从寇特‧瓦德密室偷带出来的档案还放车子里,所以干脆带回家研究了一遍。你知道,就是那份第六十四号病历的档案。」
「是的。有什么发现?」
「我终于明白为什么阿萨德会认为这份档案很重要,在放火之前预先藏到衬衫底下。他一定翻阅过整个密室的档案,才能精准的拿走这份病历表和你手上的会员名册。幸好他偷了你的打火机,否则在暗得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方根本看不见东西。」
「那份档案怎么了?」
「档案里记载寇特‧瓦德尔妮特‧赫曼森做了两次堕胎手术。」
「两次堕胎手术?」
「是的。她十五岁因为掉入沟里导致大量出血,请了医生到家里治疗。根据医生的说法,她出血的原因是流产。你知道那个医生是谁吗?就是寇特‧瓦德的父亲。」
「可怜的孩子,她那时候还很年轻啊!根据当时的道德观念,她和家人一定羞愧万分。」
「或许吧。不过事实上引起我注意的,是我们从诺维格档案获知的案件:妮特‧赫曼森控告寇特‧瓦德强暴,还收下了帮她实行手术的钱。」
「病历表中几乎没有提到什么第二次手术。」
「没错,但是至少这里头出现了有意思的东西。」
「究竟是什么,萝思?别卖关子!」
「档案中出现了让她怀孕的男人姓名,那个男人是整起事件的开端。」
「然后呢?」
「那男人就是维果‧莫根森。几天前你们去找妮特时,她说她不认识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