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二〇一〇年十一月
不一会儿,卡尔恢复了意识,不过并未完全清醒过来。他先是感觉到脸上的水,然后是头部的疼痛,还有因为抵挡铁锤而痛得要命的手肘和手腕。他的头往前低垂,眼睛仍旧紧闭,直到身体前所未有的剧痛终于逼迫他回到现实。他想要狂吐,嘴巴干渴难耐,眼前连续闪烁刺眼的画面。总而言之,他感觉糟糕透顶,而且非常笃定即使睁开了眼睛,也不会比较好受。
这时,他听到了声音。
「清醒吧,穆尔克。你的伤势没有那么严重!」
这个声音应该不属于他现在置身的地方才对。
他慢慢张开眼睛,辨认出一道人影,随着影像逐渐清晰,最后跳出寇透‧瓦德干瘪的脸庞。他垂着下巴,彷佛正要喊叫。
现在他完全清醒了。但是一看到眼前一具具的干尸,不由得倒抽了口气。他眼睛的功能尚未完全恢复,看到的一切物体全是迭影,更是骇人。
「是的,穆尔克,你正身处一群上流高贵人士之间,怎么样?」卡尔听到同一个声音说。
卡尔试着转动脖子肌肉,但是简直难如登天。他妈的,这儿究竟发生什么事了?四周都是突出的牙齿和棕色的肉体。他人在哪里?
「让我来帮你。」一只手抓住他的头发,一把往后扯。他的末梢神经齐声哭喊着救命。
俯看着他的年迈老人和围绕长桌的尸体看起来没有多大的区别,皮肤干涩粗糙,皱纹满布,脸上毫无血色,昨天还锐利凶狠的眼神如今已死气沉沉。不到一天的时间,寇特‧瓦德产生了巨大的变化。
卡尔想说些「见鬼了,您在这儿干嘛?」或「您果然和妮特‧赫曼森挂勾」,但是一个字也吐不出来。话说回来,他有什么好问的呢?瓦德出现在此,即已回答了一切。
「吶,欢迎光临盛宴。」老人嘲讽的说,手放开了头发,卡尔的头随即倒向一侧。
「穆尔克,你看,你的女伴是女主人哟。她仍在呼吸,没有比这更棒的事了吧!」
卡尔看向他另一侧的妮特‧赫曼森。她整张脸垮了下来,嘴唇、眼袋、下巴无一例外,彷佛颜面麻痒似的。然后他将目光移到她的身体。她也和自己一样,手脚都被地毯宽胶带绑住。
「妳可能坐得不太舒服,妮特。」瓦德说着拿起一卷胶带。卡尔听到撕开胶带的声音,妮特的手臂接着便被牢牢固定在扶手上。「真好,妳给自己挑了张最棒的椅子。」瓦德大笑说,然后在唯一一张空椅上重重坐下。
「各位女士、先生,上菜了,请享用!」
他举起空杯,向在场人士举杯。
「妳或许可以帮我介绍一下妳的客人,妮特?」然后他对着桌子另外一端穿着褪色粗呢西装、面颊凹陷的尸体点点头。
「嗯,菲力普我很熟悉了。干杯,老友。审讯时,只要有菲力普‧诺维格在场,事情就万无一失,不是吗?」他发疯似的狂乱大笑,令人作呕。
瓦德又将目光转回卡尔的女伴身上。「听着,妮特,妳不舒服吗?或许妳还需要再来一剂氟马西尼。妳看起来累垮了,我以前看过妳状态比较好的时候呢。」
她低声说了一句。卡尔不太确定自己是否听清楚了,好像是说:「我并不如此认为。」
老人没听见那句话,不过他的脸色忽然一变。
「现在乐子结束了。就我所看到的,妳已经替我们大家都做好了计划,妮特,因此我特别开心能够参加此次的聚会。首先,请两位详细说明,你们对外人透露了我哪方面的行动,如此一来,我才能评估可能造成的伤害,思考如何重建对于我们神圣任务的信心。」
卡尔注视着他。他仍然觉得头昏目眩,所以试着用不同的方式呼吸,等到他尝试用嘴角吸气,效果似乎才好一点,能稍微控制体内怪异的变化。现在呑咽的感受清楚多了,脖子和喉咙的麻痹感也开始消退。他终于能够多吸进一点空气。
「妈的,我才不在乎!」他低语说。
瓦德听见了,不过只是露出微笑。
「穆尔克,你可以说话了,多棒啊!我们时间多的很。就从你开始吧。」他看了一眼放在桌上的医生包。「今晚是你们的最后一夜,这点我不想隐瞒。但是,如果两位乖乖配合的话,我答应让你们死得痛快一点,不会有太多痛苦。要是不……」只见他手伸进医生包,掏出一把手术刀。「我不需要说明得太详细。你们只要知道:使用这把刀,我一点也不陌生。」
妮特又喃喃说了些话,不过她似乎仍旧有点麻痹,神智没那么清楚。
卡尔看着手术刀,试图集中注意力扯动手腕上的胶带,但是他的手臂虚软,挣扎了一会儿仍然无用。接着,他又想晃动沙发,但是身体同样没有反应。他哭笑不得,又想痛哭,又想大笑。
见鬼了,我究竟怎么了?他问自己。脑震荡会造成这种后果吗?
他偷瞟瓦德一眼。他鼻梁流下来的是汗水吗?他是因为疲劳过度双手才颤抖不止吗?
「妮特,你们两人怎么联络上的?妳去报警了吗?」瓦德擦拭额头,然后大笑说。「不,应该不可能。妳根本负担不起让这儿的事情曝光。」他下巴努向一圈尸体。「除此之外,这些要和我一起共赴黄泉的可怜家伙到底是谁呢?例如,那是个什么样的浑小子?」
他指着对面那具尸体。尸体虽然被固定在椅子上,但是并没有笔直坐好。那具躯体形状怪异,而且虽然干瘪了,仍显得庞大臃肿。
瓦德莞尔笑着。忽然间,他的手蓦地抓着脖子,彷佛被火烧灼或者呼吸不到空气。要不是双手被拂住的话,卡尔也很想做一样的动作。接着,瓦德清了好几次喉咙,又一次拭去额头上的汗水。「穆尔克,现在告诉我,你从档案室拿到了什么样的文件?」他顺手将手术刀对准桌子,割破了桌巾,完全毋须怀疑刀子的锋利程度。
卡尔闭上眼睛。他没兴趣死掉,更不想死于这种情况,但是倘若非死不可,也要死得有尊严。这个混蛋别想从他身上挖出他不愿意透露的事情。
「很好,你不肯说。等我收拾了你们,就打电话联络我的人,让他们清理你们的尸体,虽然……」他瞪视着房间深吸了好几口气,显然感到很不舒服,然后解开衬衫最上面一颗钮扣。「虽然很可惜必须破坏这场盛宴。」
卡尔没听他说话,全神贯注在呼吸上。从嘴角吸气,从鼻子呼气。透过这个技巧,感觉房间没有旋转得那么快了。
「哈!原来您……喝了咖啡!」这几个字说得又轻又沙哑。妮特看向瓦德的目光冰冷无情。
老人僵了一下,只见他将陈年旧水倒进玻璃杯里,一飮而尽,然后特别用力呼吸了一、两次。他显得非常困惑,不知所措。卡尔能清楚体会他的感受。
妮特哼了一声,应该是种笑声。「我本来还不太确定,但没想到那东西真的还有效。」
老人恶狠狠瞪着她,彷佛想置她于死地。「咖啡里放了什么?」
她哑然失笑。「放开我,我就告诉您里面有什么东西。只是我不确定那对您是否有帮助。」
瓦德拿出口袋里的手机,按下号码,眼睛始终没有离开妮特身上。「限妳立刻告诉我咖啡里放了什么!否则我要动用手术刀了,懂吗?我一个助手马上会抵达,给我服用相关的解毒剂。快说,我会放妳走,然后我们就扯平了。」
他将手机耳边,但电话显然没有接通。他慌张的阖上手机,随即又马上打开,再按下另一个号码。同样没有人接电话。他急躁的拨打了第三个号码,仍旧没有结果。
卡尔感觉胃部翻搅,必须尽量让自己吸入空气,身体也痛得抓狂。不过,他吐出气后,颈部肌肉和舌头的压力慢慢消失。不错的感觉。
「你就慢慢打电话给你所有的走狗吧。」卡尔说话时,不住呻吟。「但我恐怕你只是白费力气,因为你根本联络不上他们任何人,你这个老小丑!」卡尔直视瓦德的脸。对方显然一点儿也听不懂他在讲什么。
卡尔忽然笑了起来,他实在无法忍住不发笑。「他们全被逮捕了。」他解释说。「我们在那间烂密室里找到秘战的会员名册。」
瓦德表情忽地笼罩上一道阴影,脸部抽搐。他呑了两次口水,闪烁的目光扫过房间,脸上的自负傲气也一点一滴消逝。他咳了一下,然后凶狠的瞪着卡尔。
「我很遗憾,妮特,但我不得不铲除掉妳一个客人。」他忿忿说。「等我了结此事之后,妳就得说出妳给我下了什么毒,清楚吗?」
他直起瘦骨嶙峋的身子,将椅子往后推了一点,那把手术刀紧握在手中,手指节全都泛白了。卡尔垂下目光,不希望那个疯子将刀刺向自己时让他看见眼睛,以免给那疯子带来乐趣。
「请您停止用『妳』来叫我。」卡尔身边的女子沙哑着说。「寇特‧瓦德,我不允许您对我如此亲昵。您根本就不认识我。」她的呼吸越发无力,但是话语却非常清楚。「既然您都站起来了,我认为您应该先向身边有点失去光泽的女伴自我介绍,这样才有礼貌。」
老人的双眼顿时一暗。他转过头,看着已故女伴的座位名牌,然后摇摇头说:「姬德‧查尔斯。我不认识。」
「啊哈。我认为您应该再看仔细一点。快啊,混蛋猪猡,您还在等什么!」
卡尔抬起头,看着瓦德慢动作靠向他邻座的客人。老人弯身伸过桌面,好看清楚那张脸。他弯曲的手指抓住那具木乃伊的头,猛力将它转了过来,发出嘎啦一声。
他倏地放开了手。
瓦德的头缓缓转向卡尔的方向,嘴巴大张,眼睛直愣愣呆视着。
「可是……那……是妮特啊。」瓦德抓着胸膛,想要集中心神。
然而在此之际,他再也无法控制脸部肌肉,表情瞬间扭曲变形,肩膀下垂,身形似乎也矮了一截。
他仰着头,拚命想吸进空气,下一秒整个人便往前一翻。
卡尔和女主人默不作声,等待他的痉挛过去。瓦德仍在呼吸,但肯定持续不了多久了。
「我是姬德‧查尔斯。」女主人注视着卡尔说。「妮特是在场唯一被我杀害的人。当年不是她死,就是我亡。那不是谋杀,而是拿铁锤简单敲一下罢了。那一击本来是她要打向我的。」
卡尔点点头。所以他从来没和妮特说过话。这样一来,便麓清了几个问题。
「我想,」卡尔说,「不需要藉助座位名牌,我应该清楚桌边这些人的身分。不过,其中您认识哪些人呢?」
「除了妮特,我只认识莉塔。」她向一具比较像挂着、而非坐着的尸体点点头。「您上次登门询问过我之后,我才将座位名牌和这些与妮特生命交错的真实人物连结起来,而我是其中之一。」
「我们如果从这儿逃出去的话,我必须逮捕您,这点您应该清楚吧?因为您想拿铁锤打死我,用不管加了什么东西的咖啡毒死我。」卡尔说。「事实上,您或许很有可能成功摆脱我。」他朝着瓦德的方向点了一下头。年迈加上惊吓,充分发挥了毒药鸡尾酒的药性。
嗯,瓦德的时间应该不多了,卡尔心想,但他妈的,我一点儿也不在乎。至少得拿寇特‧瓦德抵阿萨德的命。
他旁边的老妇人摇了摇头。「您几乎没有喝什么咖啡,我相信您不足以因此丧命。那些混合毒药已经太古老了。」
卡尔讶异的打量着她。
「姬德,您用妮特‧赫曼森的身分活了二十三年。您是怎么办到的?」
她努力挤出笑容。「我们两人看起来有些相似。当然,我年纪比较大,而且事发当年,我的状态非常糟糕。不过,我让自己回复健康与精力了。在马略卡度过几个月后,我恢复到不错的状态,头发闪耀发亮,衣着时髦,也适应得很好。妮特的生活过得比我好太多、太多了。我当然也会畏惧,例如在检查护照时,或者害怕被银行员还是随便某个人揭发身分。但是您知道吗?我后来逐渐确定哥本哈根没人认识妮特。或许除了邻居之外,不过他们也没有深交。我只需走路故意一拐一瘸就行了,否则可能会引起某人注意。至于规规矩矩坐在此处的客人,嗯,我在厨房里找到了大量的福尔马林,一下子就猜到妮特的计划。所以这儿所有人全被灌下适量的福尔马林,以免尸体快速腐烂,等到晚上邻居全都入睡,且空气干冷时,我会强力通风,让臭味、湿气出去,新鲜空气进来。您亲眼看到成果了。各位女士和先生仍维持当年被摆在椅子上时的坐姿。」
哎,与其说福尔马林的功用,倒不如说是因为这些尸体没有长虫吧,卡尔心想。
「我还能怎么办呢?」姬德继续说。「难道要我把他们剁成块,将尸块丢到垃圾桶里吗?一定早晚会被发现。不行、不行,妮特已经详细计划好了。而现在,我们两人被迫和他们待在这儿。」
她笑得歇斯底里,而背后原因不难猜测。二十多年来,她完美扮演了另一个身分。但是,对现在的她有什么用?他们被困在与外绝对隔离的空间中,不管多么用力嘶吼,也不一定有人听得到。有谁找得到他们呢?何况又会在什么时候找到?萝思是唯一能推测出卡尔身在何处的人,不过他让她放假一个星期了。
卡尔望向老人,就在他们谈话期间,他倏地睁大眼睛瞪着他们,眼神出乎意料警醒锐利。接着老人身体一阵战栗,好像最后一次蓄积起力气似的,只见他猛然旋过身,全身一阵抽搐,用手撞向卡尔旁边的女人。
卡尔听见瓦德死去的声音,先是口齿不清喃喃一阵,接着在吐出最后一口气倒地不起,那双数十年来将人分成「有用」和「无用」的眼睛,僵直的瞪着天花板。
卡尔持续深呼吸着,或许是松了口气,也或许是感觉虚弱无力,濒临失去意识的边缘。他把头转向身旁微微颤抖的女伴,看见那把手术刀正深深插在她的脖子上。她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四下一片死寂,阒静无声。
※
他和七个死人待在一起已经两天。每一秒,他的思绪都飘向远处,忆及自己喜欢的人,阿萨德、梦娜、哈迪……嗯,甚至还有萝思。他比想象中还喜欢他们。
等到第三天仍躺在毫无生气的阴暗中时,他放弃了。放弃,没有那么困难。只要睡着就好,永远沉睡下去。
……
有人猛摇他的手臂,将他摇醒,周围闹烘烘一片。他不认识摇醒他的人,对方表明身分,保安警察。有个人触摸他的脖子,感觉到脉搏跳动,认为卡尔非常虚弱。
他们给他喝了点水后,卡尔才放松下来,感觉自己真的幸免于难。
「怎么……」卡尔在别人拆掉他脚上的胶带时,费尽力气问道。
「怎么找到您的吗?我们大举逮捕了许多人。跟踪您到此处,并通知寇特‧瓦德的那个人终于开口招供。」
跟踪我?卡尔困惑不已。究竟是怎么回事?
难道他已经老到无法察觉有人跟踪自己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