Ⅲ
他来到院子里,发现他们正在低垂的树冠底下喝晚茶,头上是晴朗的夜空。国王与王后坐在茶桌前,莱四仰八叉地躺在沙发上,又絮絮叨叨地说着自己的生日以及梦想中的各种庆典。
“所谓生日,”马克西姆国王 ——他蓄着黑须,双目有神,高大挺拔,虎背熊腰 ——拿着一份报纸,头也不抬地说,“就是出生的那一日,不是那一周。 ”
“二十岁啊!”莱挥舞着手中的空茶杯,嚷道,“二十岁!多庆祝几天不过分嘛。”他琥珀色的眼睛闪着狡黠的光。“再说了,这样做一方面也是为人民着想。我怎么能让他们扫兴呢? ”
“另一方面呢?”艾迈娜王后问,她乌黑的长发里夹杂着金线,在脑后编成粗大的辫子。莱露出胜利的微笑。“是您要我寻一桩婚事,母亲。 ”“没错,”她心不在焉地整理着茶具,“可我不想让你把王宫变成妓院。 ”
“怎么是妓院呢!”莱捋着浓密的黑发,又摆弄起戴在头上的金圈,“有很多事情需要考察,那就是一种有效的评估方式 ——啊,凯尔!凯尔肯定赞成我的想法。 ”
“我觉得这个想法很可怕。”凯尔说着,大步走向他们。“叛徒!”莱假装受到了冒犯。“不过,”凯尔走到桌边,接着说,“他无论如何都会这么做的。
您不如就在王宫里开宴会,还能避免他惹麻烦。至少不会捅出大乱子。 ”莱转怒为喜。“很有道理,很有道理。”他模仿着父亲低沉的嗓音。国王放下报纸,注视着凯尔。“这一趟如何? ”
“比我预计的时间长些,”凯尔摸索着口袋,找出了摄政王的信。“我们有点担心了。”艾迈娜王后说。“国王状况不好,亲王更糟糕。”凯尔说着,递上信。马克西姆国王接了过去,看也不看就放到一边。“坐,”王后催促道,“你脸色不好。 ”“没事吧?”国王问。“没事,先生,”凯尔欣然坐在桌边的一把椅子上,“只是累了。 ”
王后伸手摸了摸凯尔的脸颊。她的肤色比凯尔黑 ——王室家族都是漂亮的棕色皮肤,衬着淡褐色的眸子和黑发,使得他们看起来像抛光的木头。凯尔皮肤白皙,头发是红铜色,总有一种格格不入的感觉。王后又撩开他眼前的头发。她常常在他的右眼中寻找真相,仿佛那是占卜板,用来观察和审视的窗口。但她从不透露看到了什么。凯尔拉着她的手亲吻。“我很好,陛下。”王后不满地看了他一眼,他纠正道。“母亲。 ”
仆人送来茶水,掺了薄荷,气味香甜,凯尔贪婪地喝了一大口。在家人的谈话声中,他身心闲适,神思渐渐飘远。
等眼皮子开始打架了,他请求告退。莱也从沙发上起来了。凯尔毫不意外。自从他落座之时起,王子的目光就没离开过他。两人向父母道过晚安,莱仍然摆弄着压在黑色卷发上的金圈,跟随凯尔进了走廊。
“我有没有错过什么?”凯尔问。
“没什么,”莱说,“霍兰德来见过我。他刚走。 ”
凯尔皱起眉头。红灰伦敦的联系远不如红白伦敦那么紧密,但还是例行互通有无。近一周都轮不到霍兰德来。
“你今晚有什么收获?”莱问。
“头疼,”凯尔揉着眼睛回答。
“你知道我在问什么,”王子追问。“你从门那边带回了什么? ”
“除了几枚令币,什么都没有。”凯尔张开胳膊。“不信你搜。”他得意地笑了笑。莱从来搞不定凯尔的多面外套。凯尔以为这件事过去了,转身要走,不料莱做出了惊人的举动。莱没有掏他的口袋,而是抓住他的肩膀,把他按到墙上。很用力。旁边有一幅国王和王后的画像微微抖动了一下,并未掉落。守在走廊里的侍卫抬头张望,但没人离开岗位。
凯尔比莱大一岁,体形却像下午的影子那么细瘦,莱的身材如同雕塑,也和石头一样结实。“别撒谎,”莱警告他,“别对我撒谎。 ”
凯尔冷冷地撇着嘴。两年前,莱识破过他的谎言。当然不是抓到现行,而是采取一种不大光明的方式。信任。一个夏夜,两人在王宫的某个阳台上喝酒,脚下是泛着红光的艾尔河,头顶是无尽的苍穹,真心话结结巴巴地从嘴里蹦了出来。凯尔告诉了弟弟,他在灰伦敦、白伦敦,甚至偶尔在红伦敦的交易,走私各种东西的经历。莱盯着他,仔细倾听。等他开口时,并没有教训凯尔这样做不对,也不提违法。他问的是原因。“我不知道。”凯尔说的是实话。莱醉眼蒙眬地坐了起来。“我们没有给你吗?”他失望地问道。
“你想要什么? ”“没什么想要的。”凯尔回答,是实话,也是谎言。“你缺少关爱吗?”莱轻声说道,“我们不拿你当家人对待吗? ”“可我不是家人,莱,”凯尔回答,“我不是真正的马雷什,虽然国王和王后赐了我这个姓氏。我觉得自己不像一个王子,而像一种家产。 ”然后,莱一拳打在他脸上。随后的一周,凯尔有了两只黑眼睛,他再也没有说过那样的话,但伤害已经造成。他本希望莱当时醉得厉害,忘了两人之间的谈话,遗憾的是对方记得一清二楚。莱没有告诉国王和王后,凯尔内心反而有亏欠,可如今每一次旅行,都要忍受莱的质疑,还提醒他这种做法是多么愚蠢和错误。
莱松开了凯尔的肩膀。“你为什么非要追求这些东西? ”“觉得好玩。”凯尔掸着身上的灰,说道。莱摇摇头。“听着,一直以来,我对你这种幼稚的行为都是睁只眼闭只眼,但大门关闭是有原因的,”他告诫道,“夹带私货可是叛国重罪。 ”“都是小玩意儿,”凯尔边走边说。“根本没有实质上的危险。 ”“有很大的危险,”莱跟了上来,“比如让我们的父母知道之后 ——”“你要告诉他们吗?”凯尔问。
莱叹了口气。他好几次欲言又止,最后说道:“我什么都愿意给你。 ”
凯尔胸口一紧。“我知道。 ”
“你是我兄弟。我最好的朋友。 ”
“我知道。 ”
“那就结束这种愚蠢的行为,不要逼我。 ”
凯尔挤出一丝疲惫的笑意。“当心点,莱,”他说,“你的口气开始像国王了。 ”
莱的嘴角微微上扬。“有一天我会成为国王。我需要你在我身边。 ”
凯尔也笑了。“相信我。我哪儿也不愿意去。”这是实话。
莱拍拍他的肩膀,回房睡觉去了。凯尔把手插进口袋里,目送他走开。伦敦的人民 ——还有周围乡镇的人民 ——喜爱他们的王子。为什么不呢?他年轻英俊,心地善良。也许他常常扮演浪荡公子哥的角色,形象太过深入人心,但在他迷人的微笑、轻浮的举止下,是敏锐的头脑和单纯的愿望,他希望周围的每一个人都开心快乐。他没什么魔法天赋 ——也不怎么上心 ——但他在力量上的欠缺,全被魅力填补了。而且,要说凯尔在白伦敦之旅中领悟到了什么,那就是统治者有了魔法,只会变坏,不会变好。
他继续向前走去,穿过一扇橡木大门,便是属于他的宽敞套房。艾尔河的红光透过敞开的私人阳台撒了进来,挂毯随风起舞,犹如飘在天花板上的云彩,房内还有一张奢华的蓬床,铺着绫罗绸缎,温软绵柔地等在那里。召唤着他。凯尔竭尽全力才战胜了瘫在床上的渴望。他走过卧房,进了第二间较小的屋子,里头堆放着书籍 ——各种魔法卷帙,包括罕见的安塔芮及其血令咒的记载,因为极度的恐惧,这类书籍几乎在黑伦敦大清洗时期就销毁殆尽 ——然后他关上了房门。凯尔随手打了个响指,立在书架边上的一支蜡烛应声燃起火苗。借着烛光,他看清了门背后的一串记号。一个倒三角,一组线条,一个圆圈 ——非常简单的记号,容易复制,也方便区分。它们是通向红伦敦不同地方的门。他的目光落在最中间的一个,是由两根交叉的线组成的。打 X定位,他暗想,指头按着胳膊上的新鲜伤口 ——血仍未 干——然后照着画了一遍。
“As Tascen。”他疲惫地说。
在他的触碰之下,墙壁退开了,他的私人藏书室变成了一间狭小的房间,寝宫的静谧无声被底下酒馆的喧嚣打破,外面的城市比刚才的距离近多了。
酒馆招牌在门上晃荡,Is Kir Ayes ——红宝石地 ——几个字赫然可见。经营这家酒馆的是一个名叫佛娜的老妇人;她有老奶奶的样貌,又有水手的嘴巴和酒鬼的脾气。凯尔年幼的时候找她做了一个交易(那时候她就老了,一直老着),楼梯最顶上的房间归他所有。
这间房破旧不堪,几步即可走到头,却是完全属于他的。咒语 ——严格地说并不合法 ——画在窗户和门上,让任何人都找不到这里,或者说,意识不到它的存在。一眼望去,房内空无一物,但仔细观察,可以看到床底的空间,柜子的抽屉内放满了盒子,盒子里装着各个伦敦的宝贝。
凯尔自认为是一个收藏家。
摆在外面的只有一本诗集、一个灌满黑沙的玻璃球和一套地图。
诗集的作者名叫布莱克,是一个灰伦敦的收藏家去年送给凯尔的,书脊已经磨光。玻璃球是白伦敦的东西,据说沙子可以展示人的梦境,但凯尔没试过。
地图是一种提醒。
三张地图并排悬挂,是墙上唯一的装饰。远远望去,它们好似一模一样 ——形状完全吻合的岛国 ——但凑近细看,只有写在地图上的伦敦二字相同。灰伦敦。红伦敦。白伦敦。左边那张是大不列颠,从英吉利海峡到苏格兰顶端,细节无所不包。相反,右边的地图只有一个大概。马克特是国名,其都城掌握在残忍的孪生戴恩手里,但城外 的国土动荡不安。中间的地图是凯尔最熟悉的,因为是他的家乡。阿恩。国名以优雅的字体沿着岛屿排列,其实,伦敦所在的地方不过是整个帝国的一小部分。
三个截然不同的伦敦,属于三个不同的国家,凯尔是当今唯一见识过三个伦敦的人。他认为,最大的讽刺在于,他从未领略过城外的世界。他为国王和王室效力,不能擅自远离,因此他在另外两个伦敦的停留时间从未超出一日之久。
当凯尔张开双臂,脱下外套的时候,倦意如潮水般袭来。他在口袋里摸索着,找到了收藏家的包裹,然后轻轻放在床上,小心翼翼地揭开,露出了小小的银制音乐盒。房间里的灯火忽然变得明亮,他举起音乐盒,仔细欣赏,却牵扯到了胳膊上的伤口。他把音乐盒搁到一边,来到柜子前。
那儿有一盆水和一堆罐子,凯尔卷起黑色罩衫的袖子,开始处理前臂的伤口。他动作娴熟,几分钟就清洗完毕,抹上了一种药膏。有一个血令咒可用于治疗 ——As Hasari——但并不是用来让安塔芮自我疗伤的,尤其是小伤,产生的治疗效果与消耗的力量相比,得不偿失。与往常一样,胳膊上的割伤开始愈合。安塔芮的恢复速度很快,得益于流淌在他们血管里的巨量魔法,等到早上,浅浅的伤痕就会完全消失,重现光滑的皮肤。他正准备放下袖子,一个小小的、晶亮的伤疤吸引了他的注意。从无例外。它位于手肘背面,线条模糊,难以分辨。
但并非无法分辨。
凯尔从五岁起就生活在王宫里。他头一次注意到这个记号是在十二岁时。他花了数周时间在王宫的图书馆里查找这种符文的类型。记忆符文。
他用拇指摩挲着伤疤。它的作用与名字正好相反,并不是帮助记 忆的。它使人遗忘。
遗忘一段时间。一天。一生。但用来束缚人的身体或思想的魔法是禁咒,也是大罪。那些被指控且坐实了罪行的人,将被剥夺力量,而在魔法至上的世界里,这个命运甚至比死亡还悲惨。然而,凯尔身上就有禁咒的记号。更糟糕的是,他怀疑此事经过了国王和王后的批准。
K.L.
小刀上的字母缩写。有很多事情他不理解 ——永远也不可能理解——关于这件武器,镌刻的字母,以及它所见证的生活。(这两个字母是英语吗?还是阿恩语?两种语言里都有这两个字母。L代表什么?K又代表什么?他对这两个成为他名字的字母一无所知 ——K.L.变成了凯-艾尔,凯-艾尔又变成了凯尔。)他被带进王宫时还是孩子。小刀一直属于他吗?或者属于他父亲?一个信物,带在他身边,帮他记住以前的身份?他以前是谁?记忆的缺失啃噬着他的心。他常常凝视着墙壁中间的地图,猜测自己来自何方。曾被何人生养。
无论他们是什么人,都不可能是安塔芮。魔法虽然流淌在血液之中,但与血统无关。它不会通过父母遗传给孩子。魔法选择自己的方式。选择自身的形态。强者有时候生下弱者,也可能正好相反。水法师孕育操火者,治疗者诞下移土师。力量不能像庄稼那样栽培,一代一代地提纯。如果可以的话,安塔芮也能播种和收获了。他们是理想的容器,可以操纵任何元素,施展任何咒语,使用自己的血控制周围的世界。他们是工具,在坏人手里则是武器。也许不可遗传是自然的平衡之道,不使秩序受到破坏。
实际上,无人知道安塔芮是如何降生的。有人相信是随机选择,掷出一颗幸运的骰子。有人声称安塔芮具有神性,注定伟大。有些学者,比如提伦,认为安塔芮是不同世界之间的沟通所造成的,各种魔 法交缠汇聚的结果,也正因为如此,他们日渐消亡。不管他们如何出现,大多数人相信安塔芮是神圣的。也许他们被魔法选中,或者受魔法祝福。但有一点是肯定的,他们都被打上了记号。
凯尔下意识地摸了摸右眼。
无论你相信哪种理论,事实就是安塔芮越来越稀少,同时更显珍贵。一直以来,他们的能力为众人垂涎,如今他们又因为人丁冷落,被某些势力搜寻、关押和占有。无论莱愿不愿意承认,凯尔都属于王室的收藏品。
他拿起银制音乐盒,拧动细小的发条。
这是一件值钱的小玩意儿,他想,但终究是小玩意儿。乐曲开始奏响,像鸟儿一样挠得他手心发痒,但他没有放下盒子,反而握紧了。伴着轻柔的乐曲,他倒在硬邦邦的床铺上,注视着这个小巧而精美的装置。
他是如何走到今天这一步的?在他眼睛变黑的时候发生了什么事?他是生来如此,被藏了起来,还是后来才显现魔法记号?五年。他给别人当了五年的儿子。他们送他离开时是否难过?还是他们高高兴兴地把他交给王室?
国王和王后拒绝讲述他的过去,他也学会不再发问,但疲倦解开了心里的桎梏,疑问接二连三地冒了出来。
他忘记的生活究竟是怎样的?
凯尔的手从脸上滑落下来,他备感自责。一个五岁孩子能记住多少事情?无论他被带进王宫之前是什么人,那个人都不重要了。
那个人根本没有存在过。
音乐盒的乐曲颤抖着停止了,凯尔又拧动发条,合上双眼,任灰伦敦的旋律和红伦敦的气息把他拽进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