Ⅱ
莱拉一路哼着小曲走回比邻酒馆。
她走着走着,卸下了伪装:先摘掉眼罩,又取下宽檐帽。她刚才在巷子里撞见那个醉汉时,忘了自己还蒙着面,但对方醉得太厉害,似乎没注意到。还有一件事他也没有注意到,当她递上帕子,另一只手已经摸进了他的外套,在把那块黑布塞到他手里时,她抓住了装在口袋里的东西。轻而易举。
老实说,她还在因为临阵脱逃而生气 ——或者说,中了圈套,所以被迫逃跑 ——在三个街头混混面前颜面无存。不过,她握着斗篷里那块沉甸甸的东西,心想,这一趟也没白跑。
等快走到酒馆时,她把那玩意儿掏了出来,站在路灯底下,仔细观察今天的收获。等她看清了,心里不由一沉。她本以为是银子,或者金子,可分明是石头。不是宝石,不是美玉,都不是。一点儿也不透明。看样子就是河边的那种石头 ——滑溜溜的,通体乌黑 ——一端光滑,一端粗糙,似是被砸裂的,或是从一大块石头上切掉的碎片。 什么样的绅士会揣着一块石头出门?还是碎石头?
不过,她好像有种感觉,当她皮肤与石头接触时,感到微微刺痛。莱拉举起石头,迎着路灯,眯着眼睛端详了片刻,又打消了疑虑,确定这块石头一文不值 ——最多是件信物。她把石头塞回口袋,垂头丧气地踏上比邻酒馆的台阶。
尽管酒馆里热闹非凡,巴伦还是一抬头就看见了她,目光在她脸上游移,又投向夹在胳膊底下的眼罩和帽子上。她似乎咂摸到了一丝关切的意味,不禁有些难堪。她不是他的家人。他也不是她的亲戚。她不需要他的挂念,他也不用承受她带来的压力。
“碰到麻烦了吗?”当她走过吧台,爬上楼梯时,巴伦问道。她不打算承认自己在巷子里中了圈套、临阵脱逃的糗事,以及得不偿失的后果,于是以耸肩回应。“没有我应付不了的。 ”
那个瘦巴巴的男孩坐在角落的凳子上,吃着一碗炖菜。莱拉也觉得饿了 ——准确地说,比往常还饿,莱拉好几年都没有吃过一顿饱饭——但她也累了,对上床休息的渴望盖过了找张桌子吃饭的需求,她为此感到庆幸。毕竟那些钱币没能拿回来。当然,她还有银币,但她需要存起来,为以后离开酒馆、离开这座城市做准备。莱拉非常清楚什么叫死循环,盗贼偷到的钱财只够继续当盗贼。
她并不满足于那点可怜的成果。尤其是她现在的处境 ——想到那三个街头混混发现了三打巡警都不知道的事儿,即他们通缉的男人根本不是男人,她就忍不住咒骂 ——导致以后的行动只会难上加难。她需要丰厚的收获,越快越好。
她的肚子咕咕直叫,虽然她知道只要自己开口,巴伦就会不求回报地提供帮助,但她不能这样做。她不愿意。
莱拉·巴德也许是个小贼,但不是叫花子。
等她离开的时候 ——她一定会离开 ——她要还清所有的债务,一枚铜板也不亏欠。她上楼了。
狭窄的楼梯尽头是一小块平台,有一扇绿色的门。她记得当年摔门而出,推开巴伦,怒气冲冲地跑下楼梯。她记得那次争吵 ——她偷了一位老主顾的钱,因此巴伦逼她干活。更糟糕的是,他要租金,但不许她用“借来的”钱付食宿费。他只要干净的钱,可她挣不来,于是他提议让她帮忙打理酒馆。她当场拒绝。答应就意味着留下来,留下来就意味着过安稳日子。到头来,在这里厮混就成了毫不费力的选择。更难离开,莱拉告诉自己。不,莱拉是有理想的。美好的理想。虽然还没有实现,但终有实现的一天。
“这不是生活!”她大喊着,仅有的财产夹在胳膊下,“什么都不是。不行。根本不行。 ”她当时尚未蒙面,胆子还没有大到直接抢。我要更多,她心想。我要更强。她从门边的钩子上抓下宽檐帽,冲了出去。这儿不属于她。巴伦没有阻拦她。他让开了路。
值得拥有的生活,就值得追求。
那是将近一年前的事情 ——十一个半月多几天 ——她冲出小房间,冲出比邻酒馆,发誓再也不回来。结果她又来了。她爬到顶上 ——每一级楼梯都在抗议她的回归,和她的心情一样——进了房间。房间带给她的感觉混杂着嫌恶和放松。她心力交瘁,从口袋里掏出石头,扔到门边的木桌上,发出一声闷响。巴伦已经把她的礼帽放在了床上,莱拉坐在旁边解着靴带。这双靴子破旧不堪,但她不敢想象新买一双像样的需要花多少钱。这东西 不容易偷到。摸人家的怀表和脱人家的靴子可不是一回事。
第一根靴带才解了一半,她听见有人吃力地咕哝了一声,好像是哎哟,抬头发现一个男人站在房间里。
他不是通过房门进来的 ——房门锁得好好的 ——但他就在屋里,一只血淋淋的手掌抵在墙上。莱拉的手帕被揉成一团,压在掌心与木板之间,她好像看到木板里有隐约的记号。
虽然他的头发遮住了眼睛,但她立刻认出来了。
就是巷子里的家伙。那个醉鬼。
“还给我。”他说话时呼吸声异常沉重。他带着某种口音,不知道是哪里的。
“你到底是怎么进来的?”她起身问道。
“你必须还给我。”借着狭小房间里的灯光,她清楚地看见对方胸前的衬衫皱巴巴的,眉毛上布满细密的汗珠。“你不该……拿……走……”
莱拉瞟了一眼搁在桌上的石头,他循着视线望去,发现了目标。他俩同时冲过去。准确地说,是莱拉冲过去。陌生人借着推墙的力道,摇摇晃晃地走了两步,摔倒在她脚边。他的脑袋撞在地板上反弹了一下。
很好,莱拉俯视着他,心想。她用脚尖戳了戳他的肩膀,他一动不动,于是她蹲下去,把他翻了过来。看他的模样,今晚一定过得糟糕极了。那件黑色的衬衫黏在皮肤上,一开始她以为是汗水的缘故,但伸手一摸,指头红了。她正准备掏空他的口袋,再把尸体扔出窗外,忽然注意到血衬衫底下的胸脯微微起伏,原来他没死。
暂时没死。
凑近了看,这个陌生人的年纪没有她原先以为的那么大。透过少许尘土和血渍,可见他的皮肤是光滑的,五官还有几分孩子气。他看 样子最多比莱拉大一两岁。她撩开他额头上的铜色头发,发现他的眼皮翕动着,慢悠悠地张开了。
莱拉吓得一缩。他有只眼睛是漂亮的蓝色。另一只则是深黑色。她见过来自遥远东方的人,但不是他们那种乌黑的瞳仁,而是纯粹的、诡异的黑色,整只眼睛都是,完全看不见别的颜色。
他的视线逐渐聚焦,莱拉当即操起手边的东西 ——是一本书 ——猛地打过去。他的脑袋无力地垂下,身子也瘫软了,见他没了清醒的迹象,她扔掉书,抓住他的手腕。
他身上有花香,她一边拖着昏迷不醒的陌生人,一边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