Ⅲ
凯尔醒来时，发现自己被捆在床上。
他的双手被粗糙的绳索绑在床头板上，手腕上全是擦伤。他的脑子里轰轰作响，肋部隐隐作痛，但至少没流血了，他召唤力量时也有所回应，令他备感欣慰。皇家佩剑的魔法终于失去了效果。
凯尔缓过神来，忽然意识到房间里还有人。他抬起头，发现女贼蹲在床尾的一把椅子上，正在为一块银怀表上发条，她的目光越过膝盖投向他。女贼已经卸下了伪装，真实面目令凯尔大吃一惊：乌黑的短发贴着脸颊，绕至下巴尖。她看上去很年轻，但是棱角分明、瘦骨嶙峋，就像一只饿坏了的鸟儿。浑身上下最圆润的就是眼睛，两只都是棕色，但颜色不完全一样。他张开嘴，希望提个问题作为开场白，比如，你能给我松绑吗?或者石头在哪里?但实际上他说的是，“你的一只眼睛比另一只颜色浅点。 ”
“你还有一只眼睛是黑色的呢。”她回嘴，听语气颇为谨慎，但并不害怕。或者说，即便她心里害怕，也没有表现出来。“你是什么人?”她问。“怪物。”凯尔嗓音嘶哑，“你最好放我走。 ”女孩嘲弄地笑了笑：“怪物才不会在女士面前晕倒。 ”“女士才不会装扮成男人偷东西。”凯尔反唇相讥。
她笑得更欢了。“你到底是什么人? ”
“被绑在你床上的人。”凯尔陈述事实。
“还有呢? ”
他皱起眉头。“遇到麻烦的人。 ”这个回答多少令对方有点意外。“不包括被绑在我床上这件事? ”
“是的。”凯尔挣扎着坐起来了一点点，与她四目相对，“请你放我走，把偷我的东西还给我。”他扫视了一圈，希望看到石头，但已经不在桌上了。“我不会告发你，”他接着说，“我们就假装这事儿没发生过，但你必须还给我。 ”
他指望对方朝着符文石的方向瞟一眼，动一动，甚至倾过身子，但她静若止水，目不斜视。“你是怎么进来的?”她问。凯尔咬了咬牙关。“说了你也不信。”他轻蔑地说。她耸耸肩。“试试看嘛。 ”他迟疑不决。她并不害怕他的眼睛，当他浑身是血地穿墙而过，来到她房间里时，她也没有把他交给外人，或者大呼救命。灰伦敦的人对魔法所知甚少，遗忘的太多，但这个女孩的眼神不同寻常，有种挑衅的意味，或许能证明他想错了。如果她可以证明的话。
“你叫什么名字?”他问。“别转移话题。 ”“没有，”他说着，握住了束缚他的绳索，“我只想知道抓我的是谁。 ”
她久久地注视着他。“迪莱拉 ·巴德，”她说。“叫我莱拉就行。 ”莱拉。一个如此温柔的名字，从她嘴里念出来却像一把刀，第一个音节当头劈下，第二个音节犹如破空而过的轻啸。“我的俘虏呢? ”
“凯尔，”他说，“我叫凯尔，我来自另一个伦敦，我用魔法进入你的房间。 ”不出所料，她扯了扯嘴角。“魔法。”她干巴巴地重复道。
“是的，”他说，“魔法。”复述的同时，他双手用力，绳子突然起火，瞬间化为灰烬。或许有点华而不实，但达到了预期的效果，蹲在椅子上的莱拉神色一凛。凯尔坐了起来，却顿感头晕目眩，于是停止了动作，摩挲着手腕，等待倾斜的房间自行摆正位置。
“具体说来，”他说，“就是我施展魔法造了一扇门。 ”
他拍了拍身上，发现小刀不见了。武器被她搜走了。他皱着眉头，慢慢地把双腿挪到床沿，看见靴子就放在地板上。“你在巷子里摸我口袋时，把你的手帕留给了我。我可以用它造一扇门，直接找到你。”其实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非常困难。门应该通向某个地方，而非某个人。这仅仅是凯尔第二次成功地使用魔法找到人。更不消说，他每走一步，力量都在流失。流失的太多了。残存的最后一点魔法带他到了这里，然后……
“另一个伦敦。”莱拉说。
“是的。 ”
“你造了一扇门。 ”
“是的。 ”
“使用魔法。 ”
“是的。”他又一次望向莱拉的眼睛，以为看到的是迷茫、疑惑和不信任，结果不是。她盯着凯尔，眼神呆滞 ——不，不是呆滞。她的 目光非常专注。是在算计。凯尔希望她别让自己再演示一次。他的力量正一点一滴地缓慢恢复，不能随意挥霍。
她抬手指着墙，打开那扇门所画的记号依稀可见。“我猜那个记号就是证据了。 ”
凯尔的眉头微微皱起。这里的大多数人都看不见咒语的痕迹，或者说，他们注意不到。那些记号与很多魔法一样，超出了人们的感知范围。
“那石头呢?”她问。
“是魔法。”他说。黑魔法。强大的魔法。死亡的魔法。 “坏魔法。 ”
终于，莱拉滑下了椅子，目光瞬间飘向靠墙的柜子。凯尔没有犹豫。他朝着最上层的抽屉扑去，不等他摸到，一把刀抵住了咽喉。不知是哪儿冒出来的。口袋。袖子。薄薄的刀刃就顶在下巴底下。莱拉的笑容和刀锋一样锐利。
“坐下来，免得又摔一跤，魔法小子。 ”
莱拉放下刀，凯尔缓缓地坐在床尾处。令人震惊的是，她突然亮出了符文石，并非取自最上层的抽屉，而是凭空变来的。前一刻她的掌心空空如也，下一秒就有了石头，她的手法真是炉火纯青。凯尔吞了吞口水，脑筋飞快地转动。他可以夺下那把刀，但她或许还有别的武器，更糟糕的是，石头在她手里。她是人类，对魔法一无所知，但如果她提出请求，石头很有可能回应。凯尔想到了那个被裹在石头里的杀手。
莱拉的拇指在石头上摩挲。“怎么坏? ”
他搜肠刮肚地挑选着合适的说法。“它不应该存在。 ”
“值多少钱? ”
“你的命，”凯尔说着，捏紧了拳头，“相信我，我不知道追杀我的人是谁，但他们为了拿回石头，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杀了你。 ”莱拉望向窗外。“有人跟踪你? ”
凯尔摇摇头。“不，”他慢悠悠地说，“他们没法跟我过来。 ”
“那我就没什么好担心的了。”她的注意力回到符文石上。看得出来，她的好奇心十分强烈，不知道那块石头是否像吸引凯尔一样吸引着她。
“莱拉，”他一字一顿地说，“请把它放下。 ”她眯起眼睛，观察着石头上的符文，仿佛这样就能看懂似的。“这是什么意思?”凯尔没出声。“如果你告诉我，我就还给你。 ”凯尔不相信她的承诺，但还是回答了。“那个符文表示魔法，”他说，“维塔芮。 ”
“一块叫作‘魔法’的魔法石?真没想象力。它能做什么? ”
“我不知道。”某种程度上是实话。
“我不信。 ”
“不信就不信。 ”
莱拉皱着眉头。“我有种感觉，你不太想要回去。 ”“不想，”凯尔说，实话的成分居多，但心里还有一点握住它的念头，“可我需要它。而且我已经回答了你的问题。 ”
莱拉端详着石头。“一块叫作‘魔法’的魔法石，”她若有所思地把玩着它，“顾名思义，它应该会，怎么说呢，产生魔法?或者，使用魔法制造东西?”她一定从凯尔紧张的表情里看到了答案，因为她得意地笑了。“看来是力量的源头……”她像是在自言自语，“什么都能制造吗?我想知道它是怎么 ——”
凯尔扑向符文石。手掌刚刚伸出去，莱拉一刀劈来，将其割破。他倒吸一口凉气，鲜血洒落在地板上。
“我警告过你。”她晃了晃手里的刀子，灵活得像指头。
“莱拉，”他收拢五指，放在胸前，疲惫地说，“拜托。把它还给我。 ”
凯尔知道她不会还回来。她眼中闪过一丝狡黠的光 ——他清楚这种表情意味着什么，他自己也常用 ——握住了石头。她要召唤什么?这个瘦小的人儿又能召唤什么?她的双手虔诚地举在胸前，凯尔冷眼旁观，半是好奇，半是担忧。一股烟从她的指缝溢出，在她的另一只手上缭绕、扭曲，继而凝固，形成了一把精美绝伦的带鞘短剑。
她瞪大眼睛，惊喜交加。
“成功了。”她情不自禁地叹道。
剑柄闪着黑色的光泽，与凯尔的那只眼睛和偷来的石头一样，当她拔剑出鞘，剑身在烛火的映照下寒光熠熠 ——也是黑色 ——如千锤百炼的精铁一般坚硬。莱拉欣喜地叫了一声。凯尔松了口气 ——他做了更坏的打算——看着她把剑靠在墙上。
“你已经见识过了，”凯尔小心翼翼地说，“快给我吧。”她没有意识到 ——也无法意识到 ——这种魔法是不正常的，石头有可能正吸取她的能量。“拜托。别伤到自己。 ”
莱拉抚摸着石头，嘲弄地瞟了他一眼。“噢，不，”她说，“这才刚刚开始呢。 ”
“莱拉 ——”凯尔正要阻止，可惜已经太晚了。黑烟从她的指缝间喷涌而出，远比上次多，在两人之间逐渐成形。这次不是武器，而是一个年轻男人的形象。当五官清晰可见，凯尔发现那不是随机形成的年轻男人。
是凯尔。
对方几乎是照着凯尔的模子刻出来的，从磨损的衣褶，到搭在脸 上、遮挡黑色眼睛的红发。唯有一点不同，这个凯尔没有蓝色眼睛，两只眼睛乌黑而生硬，犹如莱拉手中的石头。这个幽灵一开始没动，静静地站在原地。
真正的凯尔盯着那个不是凯尔的凯尔。“你到底在干什么?”问题是抛给莱拉的。“只是找点乐子。”她说。“你不能就这样创造人。 ”“显然我能。”她说。
这时，黑眼凯尔动了。他脱掉外套，扔到旁边的椅子上。然后，凯尔惊骇万分地看着他的复刻版开始一颗一颗地解衬衫的纽扣。
凯尔闷闷地哼了一声。“你这是开玩笑呢。”莱拉微微一笑，石头在掌中转动，与此同时，那个不是凯尔的凯尔慢慢地，以挑逗的姿势脱掉衬衫，光着上身站在那里。他又开始解腰间的皮带。
“好了，够了，”凯尔说，“驱散吧。 ”
她叹息道：“你好无趣。 ”“这一点儿都不好玩。 ”“也许本来就不是让你觉得好玩的，”她得意地笑笑，另一个凯尔抽出了腰带。但莱拉并不知道他看见了什么：那张复制的面孔原本毫无表情，此时发生了变化。那是一种不易察觉的改变，空洞的躯壳不再空洞。“莱拉，”凯尔催促道，“听我说。赶快驱散。 ”“好吧好吧，”她说着，与黑眼凯尔对视，“呃……我要怎么做? ”“是你的意愿造就了他，”凯尔站了起来，“让他消失也需要你的意愿。 ”莱拉眉头紧皱，幽灵停止了宽衣解带的动作，但没有消失。
“莱拉。 ”
“我在试。”她说着，握紧了石头。
突然，幽灵凯尔五官扭曲，从茫然无措到恍然大悟，再到恼羞成怒，似乎知道正在发生什么事。他的目光从莱拉的脸庞移到手上，又落回脸庞。然后他身形一动。他的动作太快，不过眨眼的工夫，他就逼至眼前。石头从莱拉手中掉落，假凯尔一把将她按在墙上。他张开嘴，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双手就瓦解了 ——他整个人瓦解了 ——突然变回黑烟，然后消散得无影无踪，莱拉发现面前站着真正的凯尔，血淋淋的手掌举在幽灵方才所在的位置，他的命令 ——As Anasae——仍在房间里回荡。
莱拉摇晃着站立不稳，赶紧扶着柜子，她持有石头的时间不长，却已经付出了代价，和凯尔一样。她颤巍巍地吸了口气，喉咙突然被凯尔的血手捏住了。
“我的刀呢?”他吼道。“最上层的抽屉。”她喘不过气来。凯尔点点头，却没有放开她，反而抓起她的手腕，按在脑袋旁边的墙上。
“你干什么?”她叫道，凯尔并不作答。他的注意力集中在墙板上，木头开始破裂、弯曲、剥落，缠住她的手腕。莱拉试图反抗，然而一切在瞬间发生。凯尔放开了她，墙取而代之。他从地板上捡起石头，莱拉则在临时的牢笼里拼命挣扎。
“这到底是……”她企图挣脱木头手铐，凯尔强迫自己将石头装进口袋。“你把墙板弄成这样了，我怎么赔得起?你要我怎么解释啊? ”凯尔走到抽屉前，找到了口袋里的大部分东西 ——幸亏她只翻了黑色外套——还有他的小刀。
“你不能这样丢下我。”她咕哝道。
凯尔把东西装回口袋，拇指摸过刀上熟悉的字母，将其插回绑在前臂的皮套。然后他听见了铁器与皮具的摩擦声，莱拉从背后的刀鞘里又拔出一把刀。
“换作我的话，我不会扔出去。”他说着，走向窗户。
“为什么?”她吼道。
“因为，”他提起玻璃窗，“你还要靠它获得自由。 ”
凯尔跨上窗台，钻了出去。
下坠的距离比他预估的要长，他蜷着身子落地，巷子里的空气席卷而上，缓解了他的冲击力。走窗户应该是最安全的路线，因为凯尔并不确定这儿是灰伦敦的什么地方，甚至不知道刚才的房子是什么样的。从街上回望，他发现那儿不是普通房子，是一家酒馆，等他转过街角，他看见酒馆的招牌在夜风中摇摆。它从暗处荡到灯光下，接着又回到暗处，但凯尔一眼就知道上面写的是什么。
比邻酒馆。
他不应该感到意外 ——所有的路似乎都通向这里 ——但还是怔住了。概率有多大?他心想，尽管他知道魔法这种东西是可以改变概率的。不过他依然为之震惊。
那个女孩带给凯尔一种奇妙的感觉，但他没有深究。
她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找回石头了。
现在他必须想清楚拿它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