Ⅳ
莱拉花了大半个钟头,又是砍又是锯,终于重获自由。等那把小刀搞定了木头,刀刃已经翻卷到无法修复的程度,而墙板也毁了一大块。她特别渴望来一杯烈酒。她的硬币并没有增多,那又怎样?去他妈的存钱计划,今晚她非喝一杯不可。
她摩挲着酸痛的手腕,把钝刀扔到床上,又捡起一把依然锋利的小刀,那是她之前掉在地板上的。她一边擦拭着刀刃上凯尔的血,一边骂骂咧咧,然后收刀回鞘,一连串疑问接踵而至,但她统统抛之脑后,从抽屉里取出手枪,插进皮套 ——如果当时她有这家伙,肯定会在凯尔脑袋上开个洞。
她披上斗篷的时候还在暗暗咒骂,忽然瞥见了一样东西。那把剑,她刚才召唤的剑,依然靠在墙角。那个混蛋离开的时候,并未将其驱散。这时候,她小心翼翼地拿起了剑,真美,尤其是锃亮的黑色剑柄。完全符合她的想象。包括刻在剑柄上的纹饰。剑鞘在她手中嗡鸣,和当时握着石头的感觉一样。她想要它,一直握着它,那是一种 奇妙的、透彻骨髓的渴望,但她并不信任。莱拉知道渴望是什么感觉,知道它如何低语、吟唱和呐喊。这种感觉很像,却不完全一样。渴望的冒牌货。
她还记得失去石头时的感觉,随之而来的是撕心裂肺的眩晕,仿佛全身所有的力量都被抽走了。偷走了,趁她不注意的时候。以一种奇怪的方式,令莱拉想起掏口袋的手法。那便是它得逞的原因。这种路数需要双手操作,一手吸引你的注意力,一手避开你的耳目。莱拉之前太过关注眼前花里胡哨的小把戏,所以没发现她的口袋被摸了。
坏魔法,凯尔这样说它。
不,莱拉心想。聪明的魔法。
不管什么时候,聪明都比坏更危险。莱拉很清楚。于是,尽管内心十分痛苦,她还是走到打开的窗户前,把剑扔了出去。扔得好,她看着滚落在石头地上的剑,心想。
她望向绵延的屋顶和林立的烟囱,想着凯尔去哪儿了。随之而来的是一连串的问题,而她知道自己恐怕连一个答案都得不到,于是猛地拉上玻璃窗,出去找喝的了。
***
一个男人东倒西歪地走出比邻酒馆的前门,差点摔倒在台阶上。狡猾的家伙,他晕晕乎乎地想着。他几小时之前进酒馆时肯定还没有这种需求。就算有,也是来而复去,不知怎么就没了。现在好像变多了,或者变少了。他试图搞清楚究竟有多少,但又两眼昏花,脚步踉跄,索性放弃了。
此人名叫布思,他想撒尿。
尿意突如其来,在脑子里驻留,亮如明灯。布思拖着沉重的脚步,走过鹅卵石街道,来到最近的巷子(他讲究体面,不愿就地在台阶上解决,虽说尿意无端的强烈)。
他跌跌撞撞地走进房屋之间的夹缝,这才发现天有多黑 ——简直伸手不见五指,何况他醉成这副德行,连手也找不到了 ——不过他的眼睛始终半睁半闭,看不见也无关紧要。
布思撒尿时,额头靠着酒馆冰凉的石墙,嘴里哼着小曲,唱的是美人和美酒……还有几个美字打头的词儿,他一时想不起来了。他系好裤带,曲不离嘴,正准备走出去,靴子忽然踢到了地上的什么东西。那东西“哗啦”一声滑开,撞在墙脚上。他本来不打算理会,一阵风吹过挂在近旁的路灯,火光摇曳,照进了黑暗的巷子。
一道寒光闪过,布思瞪大双眼睛。他肚子里虽然灌了不少酒,但贪婪是醒酒良药,等灯光退散,他不由自主地趴在巷子潮湿的地面,在阴影之中喘着气,摸到了那个意外的收获。
布思挣扎着起身,挪到灯光下,发现手里拿着的是一把剑,安安稳稳地装在剑鞘里。剑柄闪着微光,不是银,不是金,也不是铁,是黑的。黑得油亮,光滑如石头。他握住剑柄,拔剑出鞘,低低地惊呼一声。剑身和剑柄一样乌黑而光滑。一把奇怪的剑,看样子非常稀罕。布思用他结实的手掌掂了掂。可以换一大笔钱。相当可观的一大笔钱。当然了,只要找对地方。当然了,不能让人认为是偷的。当然了,要找失物回购商……失物售卖商,诸如此类。
话说回来,这东西很有趣。
贴着剑柄的指尖有点刺痛。怪事儿,他心想,浓重的醉意使得他的思绪平静而飘忽。他起初并不担心。不过,当他想放开武器时,却发现做不到。他试图伸直手指,可它们依然紧紧地裹着乌黑锃亮的剑柄。
布思晃了晃持剑的手,一开始动作缓慢,然后使劲地甩了起来,可怎么都松不开手指。这时候,刺痛突然变成了震感,火热,冰冷,而又异样,一种令人极其不快的感觉。它顺着布思的胳膊,在皮肤底下蔓延,他吓得倒退一步,借着巷子口的灯光,看见手背上,以及从手腕到前臂的血管,正在变黑。
他拼命地甩手,差点失去平衡,但依然摆脱不了。剑不许他松开。“放开。”他咕哝着,不知道是对自己的手说,还是对拒不离手的剑说。
作为回应,握着剑柄的手 ——似乎完全不属于他 ——抓得更紧了。布思倒吸一口凉气,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手慢慢掉转剑尖,对准自己的肚子。“搞什么鬼。”他一边咒骂,一边与自己搏斗,归他控制的那只手绝望地抓住另一只。可惜远远不够 ——对方的力量强大得多——布思那只持剑的手,仅仅干净利落地向前一刺,就捅穿了他的肚子,没至剑柄。
他在巷子里呻吟着弯下腰,手依然抓着剑柄。剑身深处闪着黑光,然后开始消解。武器逐渐融化,但不是流下来,而是流进去。通过伤口,它进入布思的身体。进入他的血液。魔法扩散的同时,他心跳紊乱,然后翻倍,稳健而强劲地在血管里搏动。他浑身战抖了一阵子,继而冷静下来。
好一会儿,布思 ——那具残余的躯壳 ——伏在地上,一动不动,双手捂着被刺穿的部位,此时那里只剩黑色的污渍,犹如一摊融化的蜡。慢慢地,他的胳膊垂到两边,血管已经完全变成黑色。真正的魔法的黑色。他悠悠地抬起头,眨了眨两只乌黑的眼睛,环顾四周,又仔细地打量自己的身体,接着小心翼翼地活动着手指。
然后,他慢慢地,稳稳地,站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