Ⅱ
凯尔刚才一直站在桥上，靠着栏杆，想搞清楚自己如何以及为何遭人设计 ——一封伪造的信，低三下四的恳请，受魔法操控的杀手——忽然，他闻到空气中有魔法的味道。不是若隐若现的余味，完全不是，是一次闪烁。暗夜的灯塔。不管在哪儿，他都认得出那个信号。烧红的铁和灰。
是霍兰德。
凯尔不由自主地走过去;他刚刚离开桥南，就听见了一声尖叫。他当时就应该停止行动，思考清楚。这是一个不加掩饰、拙劣透顶的圈套 ——霍兰德使用力量闪烁的唯一理由就是希望有人注意到他，而在灰伦敦，唯一能注意到他的人只有凯尔 ——但他还是拔腿就跑。
“有人跟踪你? ”莱拉问过他。
不。他们没法跟我过来。
但凯尔错了。任何世界上的任何人都无法跟上他……除了霍兰德。他是唯一能来的，他也来了，说明追踪石头的人是他，这也说明 凯尔应该远离信号和尖叫，而非自投罗网。惨叫声再度响起，撕破浓重的夜幕，这一次听得更清楚，他知道是谁发出来的了。莱拉。霍兰德为什么要追捕她?但凯尔知道答案。答案压得他喘不过气。霍兰德追捕莱拉是因为他。在这个魔法极其稀少的世界里，一丁点痕迹都格外醒目。莱拉身上的痕迹 ——他的魔法、石头的魔法 ——无处不在。凯尔知道如何隐藏自己的痕迹。莱拉不可能知道这些，她就像高举的火把一样醒目。
那是她自己的错，凯尔一边循着惨叫声跑去，一边想。是她活该。他沿路狂奔，无视肋部的灼痛和脑子里的声音 ——叫他别管闲事，趁着还有机会，赶紧离开。一个不加掩饰、拙劣透顶的圈套。他顺着河岸，穿过一条小巷，又绕了一个弯，踉踉跄跄地来到狭窄的街道上，正好听见莱拉突然止住惨叫，看见她无力地扑倒在鹅卵石地面上。霍兰德站在她身边，目光却投向凯尔。“你来了。”他说，似乎很高兴看到另一个安塔芮。凯尔思考着对策。莱拉抬起头。“跑，”他说，莱拉却只是愣愣地盯着他，“莱拉，快走。 ”她的视线逐渐集中，然后挣扎着站了起来，但霍兰德按住她的肩膀，枪口抵在她的脖子下方。“不，莱拉，”他的声音平静得令人恼怒，“留下。 ”凯尔握手成拳，“你什么意思，霍兰德? ”“你很清楚。你身上有不属于你的东西。 ”口袋里的石头沉甸甸的。不，石头不属于他。但也不属于霍兰 德。更不属于白王室。如果符文石的主人是渴望力量的孪生戴恩，他们必定爱不释手，拱手送人是绝无可能的。可是谁会这么做呢?到底是谁做的呢?
是的，有了这种力量，阿斯特丽德和阿索斯几乎战无不胜，但一介平民也可以借助石头的魔法攀上王位。在那个对力量饥渴无度的世界里，为什么有人舍得丢弃它?
因为害怕，凯尔心想。害怕魔法，害怕石头落到孪生戴恩手里的后果。阿斯特丽德和阿索斯一定听说了石头的厉害，也知道石头下落不明，于是命令霍兰德前来寻找。
“把石头给我，凯尔。 ”他的脑筋飞快地转动着，“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霍兰德面色一沉，抓着莱拉的手指微微收拢，能量在她身上噼啪作响。她强忍着没有尖叫，硬撑在原地。“住手。 ”凯尔喝道。霍兰德照做了。“需要我重复一遍吗?”他问。“放她走。”凯尔说。“石头先给我。”霍兰德说。
凯尔吞了吞口水，从外套里掏出符文石。石头在他指尖歌唱，渴望大发神威。“你不妨试着从我手里拿过去，”他说，“只要你先放她走。”话音未落，凯尔就后悔了。
霍兰德冷冷地扬起嘴角。他松开莱拉的胳膊，一次一根手指。她向前踉跄了几步，又转身与他对峙。“飞吧，小鸟。”他说道，双眼却始终盯着凯尔。“走。”凯尔厉声喝道。
他感觉到莱拉的目光停留在自己身上，但他不会犯傻，让霍兰德 离开视线 ——尤其是现在 ——听见她的靴子在街道上踩响，他吁了一口气。很好，他心想，很好。“太愚蠢了，”霍兰德说着扔掉了手枪，仿佛不屑于使用这种货色，“告诉我，你真是这么傲慢自大，还是过于单纯无知呢? ”“霍兰德，拜托 ——”
安塔芮目光一凛：“当你看着我的时候，凯尔，总以为我们是一类人。甚至以为，我们是完全相同的、走上不同岔路的两个人。也许你认为力量是我们之间的纽带。请允许我纠正你的错误认识。我们或许拥有同样的能力，但我们并不因之而平等。 ”
他收拢了手指，凯尔不禁怀疑，今天的狭路相逢势必以悲剧收场。霍兰德对抗过孪生戴恩。霍兰德流过血，拼过生命和魔法。霍兰德差点就夺取了白王座。
毫无疑问，在另一个安塔芮看来，凯尔就像个被宠坏的孩子。
但石头还在凯尔手里。它是坏魔法、禁用的魔法，却也着实厉害。石头召唤着他，他也握紧了石头，粗糙的那一面硌得掌心生疼。魔法力量咄咄逼来，企图破门而入，但他拒不接受，在符文石的能量和自身的力量之间竖起一道屏障。他不需要太多。他只需要召唤某种无生命的东西——能拦住霍兰德即可，不至于伤害他们二人。
笼子，他心想。然后下达了命令。一个笼子。石头在手中嗡鸣，黑烟从指缝流泻而出，继而 ——但霍兰德并未坐以待毙。一阵狂风疾扫而至，凯尔猛地撞上身后一家店铺的大门。石头脱手飞出，掉在街上，黑烟随即消散。不等凯尔冲过去，另一扇门上的数根铁钉颤动着离开木头，破空而过，扎进他的外套，将他钉在门上。大部分铁钉插在衣服上，但有一根刺透了胳膊，钉在背后的木头 里，疼得凯尔倒吸一口凉气。
“犹豫是先机的死敌。”霍兰德幽幽地说道。凯尔徒劳地挣扎着，企图摆脱铁钉，使其移动，但霍兰德的意志令它们原地不动，高下立现。
“你来这里做什么?”凯尔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霍兰德叹息一声。“我以为再清楚不过了，”他说着向石头走去，“我在收拾烂摊子。 ”
趁着霍兰德走向符文石，凯尔集中精神对付铁钉。他与另一个安塔芮展开意志较量，铁钉开始颤动。它们脱离了一英寸 ——插进胳膊里的那根铁钉稍一移动，就痛得凯尔咬紧牙关 ——因为在霍兰德弯腰捡石头的时候，他的注意力有所偏移。
“不要。”凯尔警告道。
但霍兰德毫不理会。他捡起符文石，直起身子，拿在手里掂了掂。此时他的意志和注意力全都集中在石头上，于是凯尔集中精神，铁钉随之松动，向外滑出。当霍兰德迎着旁边的路灯举起石头，铁钉也脱离了木门——脱离了他的外套和皮肉——叮叮当当地落到地上。
“放下。”凯尔捂着受伤的胳膊说。
霍兰德并未照做。
相反，他仰着头，端详那块黑色的小石头。“你搞清楚了它是怎么起作用的吗?”在凯尔冲上前时，霍兰德纤细的手指将其握住。那是一个简单的动作，漫不经心，不慌不忙，但当他握紧拳头，黑烟从指缝涌出，裹住了凯尔。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刚才他还在跑动，一步跨出，另一步尚未跟上，双腿瞬间就不能动弹了。他低下头，看见黑影缠绕着靴子。
“别动。”霍兰德下令，烟雾变成了钢铁，沉重的黑色锁链凭空出 现，扣住凯尔的脚踝，将他定在原地。他一把抓住锁链，手掌顿时有种灼烧感，他急忙抽回手，痛得嘶嘶吸气。
“信念是关键，”霍兰德摩挲着石头说， “你认为魔法和我们是平等的。是同伴，是朋友，实则不然。石头就是证据。你要么成为魔法的主人，要么受其奴役。 ”
“放下，”凯尔说，“那不是什么好东西。 ”
“你说得对，”霍兰德依然抓着石头，“但我有命在身。 ”
从符文石上冒出的黑烟越来越多，凯尔严阵以待，但魔法尚未完成，形态不定，只是绕着他们盘旋回转，似乎霍兰德还没有决定用它做什么。凯尔召唤了一阵风，希望吹散黑烟，可惜它径直穿透过去，只拂动了霍兰德的斗篷，对黑魔法毫无影响。
“奇怪，”霍兰德好像在自言自语，而不是对凯尔说话，“这么小的一块石头竟有如此强大的力量。”他抓紧石头，黑烟在凯尔周围盘绕。突然，它变得无处不在，蒙蔽了他的视野，一股脑钻进鼻孔和嘴巴，顺着喉咙下去，呛得他无法呼吸。
然后，黑烟消失了。
凯尔咳嗽起来，大口地喘息，又低头打量自己，发现没有受伤。
一时间，他以为魔法没有起效。
接着，他尝到了血腥味。
凯尔正准备摸嘴唇，忽然发现整个手掌都是红通通、湿漉漉的。手腕和胳膊也是潮湿的。
“怎么……”他刚一开口就说不下去了。满嘴都是腥咸的铁锈味。他弯腰呕吐，结果身体失去平衡，手膝着地，跪在街上。
“有人说魔法存在于意识，有人说存在于心灵，”霍兰德淡淡地说，“但你和我都清楚，魔法存在于血液。 ”
凯尔又咳了起来，地上绽放点点鲜红。血从他的口鼻滴落。从手掌和手腕上涌出。凯尔在街上不断失血，头晕目眩，心跳急促。他身上没有伤口，只是无端地流血。底下的鹅卵石很快就变得湿滑。他止不住血，也站不起来。唯一能破除魔法的人正俯视着他，袖手旁观，甚至漠不关心。
“霍兰德……听我说，”凯尔恳求道，“你可以……”他拼命地稳住心神，“石头……可以……让你……”
“省点力气吧。 ”
凯尔吞了吞口水，咬着牙说：“你可以用石头……打破封印。 ”
白安塔芮扬起炭色的眉毛，然后摇摇头。“这个东西，”他说着，拍了拍肩上的银环，“没有束缚我。”他跪在凯尔身边，小心地避开了蔓延的血泊。“一块铁罢了。”他拉开衣领，心脏处赫然可见一个烤焦的记号。“是这个烙印。”他的皮肤是银白色的，显得记号异常新鲜，而且，虽然凯尔看不见霍兰德的背部，但记号肯定透过去了。这是灵魂封印。这种魔法不仅作用于人的肉体，还烙印在生命上。
不可打破的魔法。
“从不褪色，”霍兰德说，“但阿索斯仍然时不时进行强化。只要他察觉到我的犹豫。”他低头看着手里的石头。“或者是他无聊的时候。”他握紧拳头，凯尔咳的血越来越多。
凯尔豁出去了，摸向挂在脖子上的硬币，然而霍兰德抢先出手。他从凯尔的领子里拽出绳子，猛地一甩，扔进巷子里。听见它们在黑暗中滚落的声响，凯尔心里一沉。他满脑子想着血令咒，可怎么也抓不住脑子里的字词，更别提将其排列组合。每当一个词挤出嗓子眼，就四分五裂，被潜伏在他体内、谋害他生命的东西所击碎。每当他试图念出一个字，嘴里就有鲜血冒出。他咳嗽着，与音节死死纠缠，结果憋得无法呼吸。 “As……An……”他吞吞吐吐地说，然而魔法驱动血液涌上喉头，堵住了咒语。霍兰德咯咯一笑：“我的意志对抗你的意志，凯尔。你根本赢不了。 ”“求你了，”凯尔喘着气，呼吸艰难，黑色的污渍在身下迅速蔓延，“别……这样。 ”霍兰德怜悯地看了他一眼。“你知道我别无选择。 ”“那就做个选择。 ”鲜血的铁锈味充斥在凯尔的口鼻之中。他的视线再次模糊。有一只胳膊已经撑不住了。“你怕死吗?”霍兰德的语气由衷地好奇，“别担心。杀死安塔芮是极其困难的。但我不 ——”
空中闪过一道铁器的寒光，不明物体接触到霍兰德的脑壳，发出一声闷响，他的话也戛然而止。霍兰德重重地倒下，石头随之掉落，在地上蹦弹着，滚进了数英尺开外的黑暗中。凯尔吃力地眯起眼睛，发现莱拉站在那里，双手握着一根铁棒。
“我来晚了吗? ”
凯尔含糊地低笑了一声，随即引来一顿猛咳。鲜血沾满嘴唇。咒语仍未打破。脚踝上的锁链开始收紧，令他倒吸一口凉气。霍兰德不再攻击他，但魔法依然没有放弃。
他试图告诉莱拉，可喘不过气。谢天谢地，他不需要了。她就在面前。她从血淋淋的地面上抓起石头，举在眼前，就像举着一盏明灯。
“停止。 ”她命令道。什么都没发生。“散开。 ”魔法迟疑了。凯尔张开十指，按在身下的血泊之中。“As Anasae， ”他咳嗽着说，没有霍兰德的意志横加阻拦，令咒顺利地吐出了嘴唇。
这一次，魔法服从了。
咒语终于打破。缠在腿上的锁链瞬间化为无形，凯尔的肺里又充满了空气。血管里仅存的血液又有了力量。仿佛所有的血都流干了。
“你能站起来吗?”莱拉问。她把凯尔扶了起来，一时间天旋地转，他眼前一黑，如坠无底深渊。他感觉到她更用力了。
“挺住。”她说。
“霍兰德……”他咕哝道，声音在自己听来怪异而遥远。莱拉回头望向那个四仰八叉躺在地上的家伙。她握住石头，黑烟流泻而出。
“等等……”凯尔颤声说道，然而锁链已经成形，一开始是黑烟，随即变成了黑铁，与他刚刚摆脱的一般无二。锁链仿佛凭空出现，缠绕着霍兰德的身体，缚住腰部、手腕和脚踝，将他绑在潮湿的地上，就像之前绑住凯尔一样。困住他的时间不会长，但聊胜于无。对于莱拉能召唤出这么明确的物体，凯尔吃了一惊，随后又想起来，她不需要力量。她只用表达希望，接下来的交给石头完成。
“别再用魔法了。”他告诫道，莱拉把石头塞进口袋，代价分明写在脸上。她的手指变得绵软无力，不过当他向前走了一步、差点摔倒的时候，莱拉又一次扶住他。“站稳了，”她说着拉起他的胳膊，架在自己单薄的肩膀上，“我只需要找到我的枪。保持清醒。 ”
凯尔竭尽全力不使自己昏过去。然而世界安静得可怕，思维脱离了身体，越飘越远。他感觉不到胳膊上的疼痛，也就是钉子插进去的部位 ——几乎没有任何感觉，这种情形比逐渐逼近的黑暗更令他害怕。凯尔打过架，但从未经历过眼下的状况，这还是破天荒头一回。他也受过不少的皮肉伤(大多都是莱的错)，也有过淤青，但结束时都是完好无损的。他从未伤得如此之重，连心跳也只能勉强维持。他 担心如果停止挣扎，如果不再逼迫双腿迈动、两眼睁开，他可能真的会死。他不想死。如果他死了，莱永远都不会原谅他。
“保持清醒。”莱拉重复道。
凯尔把注意力集中于脚下的地面。滴落的雨水。以及莱拉的声音。语句本身的含义渐渐模糊不清，但他始终专注于声音，抵挡黑暗的侵袭。他坚持着，在她的帮助下翻过似乎永无尽头的桥，走过七弯八拐、颠三倒四的街道。他坚持着，任由它们 ——莱拉的手，然后是另一个人的手 ——把他拉进门，爬上一段破旧的楼梯，进到一间房里，脱下浸满鲜血的衣服。
他坚持着，直到感觉身子底下有一张小床，莱拉的声音停止了，赖以维系的线索消失了。
然后，他心怀感激地坠入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