Ⅳ
这不是寻常的火灾。
寻常的火灾只能烧掉木头,烧不掉铁。寻常的火灾会蔓延开去。这一场却没有。大火沿着建筑的边缘燃烧,正好吞噬了酒馆,只有一部分翻卷的火舌烤焦了酒馆四周的街石。
不,这是魔法造成的。而且火灾刚刚发生不久。废墟还冒着热气,凯尔和莱拉跋涉其间,搜寻着可能残留下来的东西 ——无论是什么。结果一无所获。凯尔感到恶心。这种大火烧得既快又猛,周围有封印的圆环。它不仅限制了火焰的范围,也限制了所有的一切。每一个人的行动。多少人被困在里面?废墟里有多少具尸体,化成了焦骨,甚至只剩骨灰?然后凯尔自私地想到他的房间。多年的收藏 ——音乐盒和纪念品,乐器和装饰物,那些稀罕的、寻常的、奇异的 ——全没了。
莱的警告 ——别干这种傻事了,当心被抓 ——回荡在脑海里,凯尔甚至有点庆幸那些东西都没了,不至于被人发现。接着他心里一沉。无论是谁干的,他们志不在掠夺他的收藏 ——至少那不是重点。但他们毁掉了他所有的战利品,拦住了他的去路。安塔芮没了信物就无法旅行。他们试图将他逼上绝路,确保一旦他逃回红伦敦,就再也无计可施。
这种手段酷似霍兰德的风格。同样是他,扯下了挂在凯尔脖子上的伦敦硬币,将其扔进了黑暗之中。莱拉踢开一个水壶的残骸。“现在怎么办? ”“这里什么都没了,”凯尔说着,任由一把灰烬从指缝间落下,“我们必须另找一件信物。”他拍掉手上的灰,思绪纷飞。在红伦敦拥有这种小玩意儿的不止他一人,但名单不长,因为他更愿意找有趣且温和的灰伦敦人做交易,不愿意与变态且粗暴的白伦敦人打交道。国王有,是很多年前传下来的。佛娜也有,来自他们的交易(可惜佛娜恐怕就埋在瓦砾堆里)。
还有弗莱彻。
凯尔打起了退堂鼓。
“我知道一个人。”他说得很简单,不想费力解释弗莱彻是个无关紧要的罪犯,在几年前和他玩圣徒牌的时候输大了,当时凯尔年轻气盛,送了对方一件白伦敦的小玩意儿,以示安慰(如果他想骗自己的话)或是存心刺激(如果他诚实的话)。“弗莱彻。他在码头有一家店铺。他有信物。 ”
“那好吧,但愿他们没有烧掉那家店铺。 ”“我倒是希望他们 ——”凯尔的话戛然而止。有人来了。闻起来像干涸的血和烧红的铁。凯尔冲向莱拉,不等她表示抗议,一把捂住她的嘴,同时在她的口袋里摸索。他一找到石头就将其握住,力量在他体内翻涌,在血管里奔流。凯尔屏住呼吸,同时打了个寒战,但他没时间体味这种感觉 ——既激动又恐惧 ——也没时间犹豫。信念,霍兰德说过,信念是关键,于是凯尔不废话,也不迟疑。
“隐藏我们。 ”他命令符文石。
石头答应了。它对生命歌唱,力量在他体内震颤 ——不过两次心跳之间 ——黑烟裹住了凯尔和莱拉。它犹如一张黑色的纱巾盖在他们身上;他摸了摸,那种质感不像布料,更像气体。凯尔低头看见了莱拉,莱拉抬起头,也可以看见他,周遭的世界依然清晰可见,尽管蒙上了咒语的色彩。凯尔不敢呼吸,只希望石头实现了他的要求。他别无选择。根本来不及逃跑。
很快,霍兰德出现在街边的路口。
一看到他,凯尔和莱拉顿时紧张起来。因为在巷子里躺了一会儿,他看上去有点狼狈。他的手腕掩在皱巴巴的短斗篷底下,不仅红肿,而且有瘀伤。银胸针失去了光泽,衣领沾着泥土,在凯尔的记忆里,他的表情比任何时候都接近愤怒。眉头微微皱起。下巴收紧了。
凯尔感到石头在他手里抖动,不知道是不是它在吸引霍兰德,或是霍兰德在召唤它。
另一个安塔芮举起什么东西 ——一块纸牌大小的,扁平的水晶——递在嘴边,以他低沉冷淡的嗓音说话。
“.va s.taro。 ”他说的是当地的语言。他在城里。
凯尔没听见对方的回答,但霍兰德顿了顿,应了一声 “K.sa”——我敢肯定 ——然后把水晶塞回口袋。安塔芮倚墙而立,端详着酒馆的焦黑废墟,仿佛在欣赏一幅画。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似乎失了神。 或是在等待。
他的目光沉稳不惊,惹得莱拉有些焦躁,凯尔用力捂紧了她的嘴。
霍兰德眯起眼睛。或许是在思考。或许是在观察他们。然后他说话了。“房子燃烧时,他们在尖叫,”他说的是英语,嗓门很大,不可能是自言自语,“所有人都在尖叫。尤其是那个老女人。 ”凯尔咬紧牙关。
“我知道你在这里,凯尔,”霍兰德接着说,“即便是烧过的废墟也掩盖不了你的气味。石头的魔法也藏不住石头本身。对我不行。它召唤我,就像它召唤你。我怎样都会找到你,所以别干傻事了,出来见我。 ”
凯尔和莱拉在他面前纹丝不动,双方相距几步之遥。
“我没心情玩游戏,”霍兰德警告道,惯常的平静语气夹杂着一丝恼怒。见凯尔和莱拉毫无动静,他叹了口气,从斗篷里掏出一块银怀表。凯尔认得那是莱拉留给巴伦的。当霍兰德把怀表扔过来的时候,他感到莱拉的身子僵硬了;怀表在焦黑的街道上蹦跳着,最后滑到废墟的边缘。从凯尔的位置,可见怀表上面沾着血迹。
“他因你而死。”霍兰德对莱拉说,“因为你跑了。你当时是胆小鬼,现在还是? ”
莱拉试图挣脱凯尔的胳膊,但他拼尽全力抱着她,贴在自己胸前。他感到泪水滴落在手上,但他拒不放开莱拉。“不要,”他耳语道,“这个时候,这种情况,不能动手。 ”
霍兰德叹息一声。“那你死的时候也是胆小鬼,迪莱拉 ·巴德。 ”他从斗篷底下拔出弯刀。“等一切结束,”他说,“你们会后悔这时候没有出来。 ”
他举起手来,一阵风刮过酒馆的余烬,将其纷纷吹到空中。凯尔抬头望向上方的一团灰尘,无声地祷告着。“最后的机会。”霍兰德说。
无人回应。他放下手,灰尘纷纷飘落。后果是可以预见的。等灰尘铺满纱巾,他们必定暴露无遗,霍兰德会在第一时间发起攻击。凯尔死死地握住石头,紧张地算计着,决定再次召唤石头的力量,只要灰尘碰到纱巾……结果直接穿透了。
灰尘穿透了不可思议的纱巾,又穿透了他们,仿佛他们根本不在那里。仿佛他们不是真实的存在。当最后一片灰尘落回废墟,霍兰德那对异色眼睛间的眉头拧紧了,看到安塔芮失望的表情,凯尔从中获得了些许(少得可怜)安慰。他或许能感觉到他们,但肉眼看不到。
终于,风停了,周遭恢复了平静,而凯尔和莱拉仍然躲在石头的护佑之下,霍兰德的决心也动摇了。他收起弯刀,退了一步,然后转身走了,斗篷在身后飘荡。
霍兰德刚一走远,趁着凯尔有所放松,莱拉立刻摆脱了他和魔法的保护,冲向地上的银怀表。“莱拉。”他喊道。
她好像没有听见,不知道是离开了保护罩的缘故,还是她一心只想着那块小小的、血迹斑斑的怀表。他看着莱拉单膝跪地,颤颤巍巍地捡起了它。
他来到莱拉身边,试图按上她的肩膀,却扑了个空。他想得没错。纱巾不仅仅使他们隐形,还虚化了他们的实体。
“让我现身。”他命令石头。能量又在他体内涌动,很快,纱巾消失了。凯尔跪下去的同时,震惊于自己不费吹灰之力就实现了想法——魔法确实来得容易,但这是石头第一次愿意解除咒语。他们不 能毫无遮蔽地停留在此,于是凯尔抓住她的胳膊,无声地召唤魔法提供掩护。石头服从了,影子纱巾再次覆盖了他们俩。
莱拉浑身发抖,他很想告诉她没事了,兴许霍兰德仅仅偷走了怀表,没有要巴伦的性命,但他不想撒谎。霍兰德有很多面 ——大多都不为人知 ——但他从不感情用事。如果他富有同情心,或心肠有点软,阿索斯早就放干了他的血,把他的心肝连同灵魂一起挖出来。
不,霍兰德残酷无情。巴伦必死无疑。“莱拉,”凯尔轻声说,“我很遗憾。 ”她起身时,手里抓着怀表。凯尔与她一同起身,虽然看不见她眼里的情绪,但她脸上写满了愤怒和痛苦。
“等这事儿办完了,”她说着,把怀表收进了斗篷,“我要亲手割开他的喉咙。”然后她挺起胸膛,颤悠悠地吐了一口气。“好了,”她说,“弗莱彻的铺子怎么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