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eleven 化装舞会
Ⅰ
当天光散落西下，王宫泛着金色的光晕，犹如悬在艾尔河上方的又一轮太阳。莱拉迎着光走去，一路经过熙熙攘攘的集市 ——随着时间流逝，人们酒意渐浓，庆典活动越发混乱不堪 ——同时她琢磨着，等到了王宫该怎么进去。石头在她的口袋里搏动，以一个再简单不过的答案诱惑她，但她决定不再使用魔法，除非万不得已。石头窃取得太多，而且悄无声息，狡猾透顶。不行，只要有别的办法进去，她一定能找到。
等距离王宫近了些，前面的台阶映入眼帘，莱拉瞅到了机会。
王宫大门敞开着，丝织的蓝色地毯如夜晚的河水，从台阶上倾泻而下，宾客们络绎不绝地逆流而上。看样子他们是去参加舞会的。
不是普通的舞会，她望着人流，心想。
是化装舞会。
男男女女都化了装。有的戴着涂了颜色的皮面具，有的就华丽多了，装饰物包括角、羽毛和珠宝，有的仅仅遮住眼睛，还有的则挡得 严严实实。莱拉坏坏地笑了。她不用佯装当地人混进去。她根本不需要露脸。
但有一样东西是每位宾客必须出示的：请柬。这玩意儿恐怕不好搞到手。恰好此时运气来了，又或是老天睁眼，莱拉听见一阵高亢、甜美的笑声，扭头看到三个年龄不比她大的女孩，被人扶下马车。她们全副盛装，春风满面，叽叽喳喳地站在街上聊天。莱拉立马认出了她们，正是早上游行时遇见的那几个女孩，她们为莱和“黑眼王子”神魂颠倒，而莱拉已经知道后者就是凯尔。而且她们那时在练习英语。情有可原。因为只有上流社会，以及那些想巴结上流社会的人才说英语。莱拉乐不可支。或许凯尔说得对，在别的场合，她的口音会显得非常另类。而在此时此地，反倒有所助益，为莱拉混迹其中提供便利。
其中一个女孩 ——对自己的英语水平颇为骄傲的那个 ——取出一张烫金的请柬，三个人欣赏了好一会儿，她又将其夹在胳膊下。莱拉走上前去。
“请问，”她拉着女孩的胳膊肘说，“化装舞会什么时候开始? ”
女孩好像不记得她了。她慢慢地上下打量莱拉 ——那副模样十分欠揍，让人恨不得打掉她几颗牙齿 ——然后生硬地笑了笑。“现在就开始了。 ”
莱拉报以同样的笑容。“好的。”她说。女孩挣脱她的手，却没有发现身上少了一张请柬。
三个女孩向王宫台阶走去，与此同时，莱拉端详着刚刚到手的战利品，摸了摸请柬的金边以及华丽的阿恩文字。她再次抬头，望向王宫大门前的队伍，但没有急着参与其中。拾级而上的男男女女无不身着珠光宝气的礼服和样式考究的深色套装，披着奢华的斗篷，发间夹 杂闪闪发亮的金丝。莱拉低头看看自己，破烂斗篷外加棕色旧靴，相比之下格外寒酸。她从口袋里取出自己的面具 ——一块皱巴巴的黑布。就算有了请柬，说一口流利的英语，她也进不去，这副行头肯定不行。
她把面具塞回斗篷的口袋，环顾集市上的摊位。远处售卖的是食物和酒水，但在这儿，最靠近王宫的位置，售卖的货物大不相同。有各种护身符，还有手杖、鞋子和漂亮衣服。附近的一座帐篷灯火通明，里面挂满了衣服，于是莱拉挺起胸膛，走了进去。
迎接她的是对面墙上的一百张脸，全都戴着面具。从简单的到复杂的，从漂亮的到怪诞的，每一张脸都斜着眼睛瞪她。莱拉走过去，从钩子上取了一张下来。这是一张黑色的半脸面具，太阳穴的部位生着一对弯曲的角。
“A tes fera，kes ile? ”
莱拉吓了一跳，发现身边站着一个女人。她个子矮小，身材滚圆，六七根辫子像蛇一样盘在脑袋上，当中插着形似面具的发簪。“抱歉，”莱拉一字一顿地说，“我不会说阿恩语。 ”女人微微一笑，双手交叠在大肚子上。“啊，但你的英语说得很好。 ”
莱拉松了口气。“你也是。”她说。
女人脸色一红。看来马屁拍对了地方。“我为舞会服务，”她回答，“会说才行。”然后她指着莱拉手里的面具说，“你不觉得颜色有点深吗? ”
莱拉看了看面具。“不，”她说，“我觉得很合适。 ”
莱拉翻转面具，看见了一串数字，毫无疑问是价格。单位不是先令或英镑，但莱拉敢肯定，不管是哪种货币单位，她绝对负担不起。
她百般不情愿地把面具放回钩子上。
“既然很合适，为什么放回去?”女人追问。
莱拉悲叹一声。假如老板娘不在面前，她是打算偷走的。“我没有钱。”她把手插在口袋里，说道。她摸到了那块银怀表，吞了吞口水。“但我有这个……”她把怀表掏了出来，递过去，希望女人不会注意到上面的血迹(她已经尽量擦干净了)。
但女人摇了摇头。“An，an， ”她说着，合上莱拉的手掌，“我不能要你的钱。不管以什么形式。 ”
莱拉皱起眉头。“我不明白 ——”
“今早我见过你。在集市上。”莱拉想起了因为偷东西差点被抓的那一幕。但女人说的并不是偷东西的事。“你和凯尔大师，你们是……朋友，对吧? ”
“算是吧。”莱拉说，发现女人面露神秘的微笑，她顿时羞红了脸。“不，”她立刻改口，“不，我不是那个意思……”对方拍了拍她的手。
“Ise av eran， ”女人轻声说，“我没有资格……”她顿了顿，寻找合适的词儿，“……打探你们的关系。但凯尔大师是 aven——受到祝福的人 ——他是本城王室的宝贝。如果你属于他，或者他属于你，我的铺子也就属于你。 ”
莱拉难受极了。她最讨厌接受施舍。不要钱的东西，往往会成为一根锁链、一副重担，导致一切失去平衡。莱拉宁可偷来，也好过欠上人情。可她急需一身衣服。
女人似乎觉察到她眼里的犹豫。“你不是本地人，所以你不懂。阿恩人付账的方式多种多样。并不是只有钱币。我现在不需要你的任何东西，所以你可以下次付给我，以你的方式。好吗? ”
莱拉不知如何是好。这时候，王宫里钟声响起，深沉洪亮，震得她五脏六腑都在颤动，于是她点点头。“很好。”她说。
老板娘笑了。“Ir chas， ”她说。“那么，我来给你搭配一下。 ”
***
“嗯。”老板娘 ——她自称卡拉 ——咬着嘴唇，“你真的不想试试束腰胸衣?或者长裙? ”卡拉想带莱拉看裙子，可她直勾勾地盯着男式外衣不放。肩部平直，领子高挺，纽扣锃亮，真是漂亮极了。“不，”莱拉说着，从架子上提起一套衣服，“这就是我想要的。 ”
老板娘着了迷似的打量她，不过眼神仍有那么一点 ——应该说，非常非常少，而且极力掩饰 ——评判的意味，然后说：“Anesh。如果你确定选这种风格，我就去给你找双靴子。 ”
过了几分钟，莱拉站在帐篷角落的帘子后面，手里的衣服料子之精良，是她从未摸过的，更别提拥有过了。借来的，她纠正自己的说法。直到付了钱为止。
莱拉清空了身上的诸多口袋 ——装着黑石、白色棋子、血迹斑斑的银怀表、邀请函 ——把东西放在地上，然后脱下靴子和破旧的斗篷。卡拉给了她一件崭新的黑色上衣 ——简直就像是为她量身定做的，她甚至怀疑衣服上是不是被施加了某种缝纫魔法 ——还有一条勉强能穿的裤子，对于她细瘦的身材来说有点宽松。她坚持系上自己的腰带，卡拉表现得非常得体，在为她送来靴子时，并未对挂在腰带上的各色武器大惊小怪。
每个海盗都需要一双好靴子，而眼前这双可谓上品，它们以黑色 皮革制成，内衬比棉花还柔软，莱拉穿上时情不自禁地欢呼了一声。然后是外套。简直梦幻，高高的领子，漂亮的款式，纯正的黑色 ——醇厚而深沉 ——完美贴合的腰部，自带的短斗篷收拢在咽喉两侧的红扣子上，从肩膀覆盖到后背。莱拉抚摸着胸前乌黑光滑的纽扣，赞叹不已。她从不追求这种华丽的服饰，一心只要咸腥的海风和一艘牢固的船，以及一张空白地图，但此时此刻，她锦衣华服地站在异国他乡的店铺里，终于开始理解其魅力所在。
最后，她拿起早就搁在一边的面具。挂在墙上的很多面具都非常漂亮，缀有羽毛和花边，还以玻璃装饰，精巧别致。但这张面具是一种另类的美丽，甚至完全相反。它带给莱拉的不是翠袖红裙、绫罗绸缎的感觉，而是精美的刀子和夜里行在海上的船只。它充满危险的意味。她将其戴在脸上，面露微笑。
角落里有一面镀银的穿衣镜，她欣赏着镜中的自己。她已经不怎么像故乡通缉令上的影贼，更不像为了逃离底层生活而苦苦攒钱的瘦弱姑娘。那双锃亮的靴子上及膝盖，使得她的腿更显修长。外套加宽了肩膀，收紧了腰部。面具沿着脸颊逐渐变窄，头部的黑角弯曲向上，形态既优雅又怪异。她久久地端详着自己，就跟刚才遇见的女孩一样，不过毫无藐视之意。
迪莱拉·巴德就像国王。
不，她挺起胸膛，心想，她像征服者。
“莉拉?”老板娘的声音从帘子外传来，名字被她念成了“莉”音。“合适吗?”莱拉把私人物品放进新外套的丝边口袋里，掀开帘子。皮靴的后跟在石头地上敲得自信满满 ——不过，她早就查看过台阶，到时候在舞会现场走路是不会有脚步声的 ——卡拉笑了，虽然嘴里啧啧作响，眼中却闪着调皮的光彩。
“Mas aven， ”她说，“你好像是去攻城略地，而不是吸引男人。 ”
“凯尔会喜欢的。”莱拉信誓旦旦地说，而且提到他的名字时，语气带有一丝温存和亲热，老板娘听了兴奋得发抖。钟声再一次敲响，响彻全城，莱拉暗暗骂了一声。“我得走了，”她说，“再次感谢你。 ”
“你会付钱的。”卡拉如是回应。莱拉点点头。“我会的。 ”她刚走到帐篷口，老板娘又说：“照顾好他。 ”莱拉冷冷一笑，拉起外套领子。“我会的。”她重复了一遍，然后消失在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