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斯的天使 前言
在出版《弓箭手》和其他三篇风格类似的故事时,我需要写个故事的简介。我有些犹豫,因为《弓箭手》这个故事从头到尾都曲折离奇,流言猜测充斥其中,所以坦白讲我自己都不知道从何说起,因而在文章的开头我先向读者致以歉意。
前言通常是为了介绍有重要意义的事物,比如有人编辑了一本书,他就会写个前言说明他的选择标准,并指出他遴选的诗歌是如何优美绝伦,并大谈特谈那些他顶礼膜拜的文学巨匠。许多前言跻身于举世闻名的经典著作之列,其历史源远流长。下面我要介绍一篇我自己写的小故事,这个故事大概于十个月前发表在《晚报》上。
我欣赏荒诞,不仅如此,我也欣赏荒诞的粗犷通俗所表现出的广袤深远的视角。尽管这个故事微不足道,但其曲折婉转的情节却颇值玩味,因此我将这个故事记录下来。与此同时,我认为应当从这个故事本身而不是有关它的流言蜚语中得出某些心灵与道德的信条,下面就来说说这个故事吧。
去年八月,更准确地说是去年八月的最后一个星期天,在那个炎热的上午我读到一些可怕的事情。在《每周快讯》上我看到了军队从蒙斯撤退的坏消息。我已经记不清具体细节了,但是我忘不了自己读到这则消息的感受。我仿佛看见英国军队处在折磨、死亡、愤怒与恐惧交织的烈火之中。尽管英军被火焰吞没,但在燃烧殆尽的灰烬中却闪耀着殉道者的光辉,我仿佛看见我们的军队周身散发着光芒。就这样沉湎于自己的想象之中,我步入了教堂。很遗憾地告诉大家,在牧师布道时,我却在自己的脑海中构思着故事。
这个故事并不是《弓箭手》的传说,而是《士兵的休息室》的初稿。但愿将这个故事诉诸笔端时,与我原本的构想相差无几,我认为这个故事写得比《弓箭手》要好得多。当我得到这个故事的灵感时,仿若有一缕青烟从烛台上缓缓升起,萦绕在福音书上,这实在是一个从未出版的伟大故事。我希望逝去的人们在火焰中重生,并在永恒之殿中受到歌声和美酒的礼遇,享受无尽的欢乐。但是每个人都属于自己所处的时代,无论他们对那个时代如何痛恨;一直以来主流宗教信仰都认为享乐是一种罪恶。现代的新教徒认为天堂在某种意义上就是在英国教堂里晚祷、做礼拜,以及听牧师传道。对于那些反对任何教条的人——哪怕态度最为温和的——我相信他们也认为上上伦理课是很有必要的。
一直以来,我都认为比起一般的小酒馆,布道的教堂对人的害处要大得多。我觉得一个人的阅历决定了一个人的能力,也局限了一个人的视野。我想到了《弓箭手》这个故事,当我动笔的时候,我的耳畔响起关于如何写作这个故事的各种提示与建议,低语呢喃,萦绕不去。这些说明描述得最细致入微的部分也是最为真切的部分:比如“我知道一位侍女将这整个故事的打印稿给了他”。但事实可能并非如此,而含糊不清的论述意味着我听到的传言同样缺乏事实的支持。
我要再次致歉,这样计较我这个小故事的细节,仿佛它们是散佚的萨福诗歌一般。但是这个故事对大家还是颇有吸引力的,所以还是让我一一道来吧。《弓箭手》这个故事的起源比较复杂。首先,无论什么年龄或种族,人们都希望神能帮助尘世间的军队,神、英雄以及圣人从高高在上的永恒之所降落凡间,为他们的崇拜者与追随者而战。此时我脑海里浮现出吉卜林所作的幽灵印度军团的故事,其中体现出鲜明的中世纪精神,于是我写下了《弓箭手》这个故事。记得一开始,我对这个故事颇为失望,并考虑着手写作另一个故事,至今我仍然这样考虑。然而在过去的三十五年里我一直在写作,如果我还没学会熟练码字,我至少善于排解失望。就这样,《弓箭手》发表在一九一四年九月二十四日的《晚报》上。
一般说来,现在的记者不大惦记自己有功成名就的辉煌前景。而如果是个晚报记者,他对不朽的预期最晚就到午夜十二点钟截止,就好像那些朝生夕灭的昆虫认为自己是不朽的一样。故事已经出版,我曾为这个故事伤透脑筋,不想对这个故事再置一词。我的同事“伦敦人”以他友好体贴的方式当着我的面大肆赞扬这个故事,并非常适时地提出一个关于《弓箭手》的技术问题,“为什么英国的弓箭手要用法语呢?”我回答说唯一的原因在于——故事中随处可见的法语称谓“阁下”对我而言十分生动。我提醒他,在冷兵器时代,大多数阿金库尔战役6中的弓箭手都是我家乡格温特郡的雇佣兵,尽管天使与圣人知道他们,但撒克逊人对他们并不了解。我原以为那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讨论《弓箭手》这个故事,但在这个故事出版后,就在几天以前,《超自然评论》杂志的主编写信给我,他想知道这个故事有没有事实依据。我告诉他这个故事没有任何事实根据,但是我忘了自己有没有补充说这个故事也不是根据流言写就的,因为我深信在当时还不存在任何上天之力干预尘世的传言,我自己也从未听说过。不久之后《光》的主编写信问了我类似的问题,我同样以此作答。对我而言,自从《弓箭手》这个故事诞生之日起,我就扼杀了关于这个故事的任何神话性猜想。
一两个月之后,几个教区杂志的编辑请求我将故事重印出版,我——或者更确切地说我的编辑立即表示同意。然后又过了一两个月,有位编辑写信告诉我,印有这个故事的二月号杂志销售告罄,但还是有很多人想看这个故事,我是否允许他们像印街头宣传册一样重印《弓箭手》,并写个简短的前言明确给杂志的授权?我完全同意他们把《弓箭手》当做街头宣传册一样重印,但我却无法授权,因为这故事是完全原创的。然而出乎我意料的是,那位牧师再次写信给我,他认为我一定是弄错了,我的故事只是对真实历史事件的衍生与修饰。看来我的科幻小说已经被这个教堂的人接受为板上钉钉的事实了。然后我想到自己的语言艺术失败了,而在不经意间,我乱人耳目的技术却大获全胜。到了四月份的时候,谣言四起,像雪球一样越滚越大,最后让人难辨真假。
就在这个时候,这个故事的不同版本被当做真实历史四处传播,这些故事与原文有所出入。有几个版本中出现了一个素菜馆,而圣·乔治成为故事中的主人公。有一次,一位姓名地址均被隐去的官员说在伦敦某家餐厅的墙上挂着一幅圣·乔治的画像,而他在战场上遇到过和画像上一模一样的圣·乔治本人,并和他有过愉快的交谈。另外一个版本中(我认为这个版本从未出版过)说在战场上找到了身上还带有箭伤的普鲁士人尸体。这种说法让我不禁莞尔,我仿佛看到这样一幅情景,在我构想的故事里,一位德国将军正在凯撒面前解释他未能歼灭英军的理由。
“尊敬的长官,”将军说道,“千真万确,不可否认,那些人中箭身亡,掩埋尸体的时候他们身上还插着箭杆。”
即便只是想象,这些说法也过于荒唐,当我发现那些在我看来有如天方夜谭的说法在某些信奉超自然现象的圈子里被当做无可争议的事实来接受时,我实在是忍俊不禁。
在这个故事的其他版本中,一片云雾出现在进攻的德军与防守的英军之间。某些版本中,这片云雾使我们的军队在行进的德军面前得到掩护;而在另外一些版本中,云雾中若隐若现闪闪发光的形象使得追赶的德军闻风丧胆。这里要注意的是,历史上某些罗马天主教教徒信奉的圣·乔治在故事中已经消失了,没有什么弓箭手或者弓箭。但是流言至此都没有提及天使,然而他们即将登场,我已经想好他们进入故事主线的路径。
在《弓箭手》中,我想象出来的士兵看见“一条长线闪闪发光”。A.P.辛尼特先生在五月号的《超自然评论》中报导了他听到的传闻,“那些目击者看见两军之间有‘一排闪闪发光的生物’。”现在我揣测“闪闪发光”这个词便是联系我的故事与其衍生版本的桥梁。一般人都认为闪闪发光、超然仁慈的生物肯定就是天使,因而我相信正因如此,我故事中的弓箭手成为“蒙斯的天使”,这样一来这个故事几乎在各地都受到人们的尊崇。
说到这里,相信大家应该明白这个想象出来的故事为什么会广为传诵了。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英国人对圣人兴趣寥寥,在最近兴起的人们对圣·乔治的狂热追捧中,圣人也只不过是个爱国者罢了。祈求圣人对我们施以援手在英国当然并不常见,英国乡下很多天主教徒对此倒是颇为熟悉。尽管人们对天使的态度有所保留,但他们在英国国民中还是非常流行的,因此,处于万分危急之中的英军得到天使救护的方式显然与流行的信仰以及普通英国人的宗教热情是一致的。因而不久之后这个故事便不可避免地被冠之以“蒙斯的天使”这个标题。媒体上充斥着天使的故事,让人无法忽视。这个故事甚至出现在最不可能出现的媒体上,比如《城镇轶闻》、斯韦登博格教会的《新教堂周报》以及《英国人》。《教会时报》的主编非常聪明地做出了保留:他期待至今仍未发现的证据。但是我注意到,在某一期报纸中,这个故事被作为布道的脚注、一封信的主题以及一篇文章探讨的内容。人们给我寄来各省的剪报,上面充斥着关于这一现象真实性质的热烈讨论。《每日纪实》的“办公室之窗”栏目对这一超自然现象给出了科学的解释。珀尔·莫尔在有关圣·詹姆斯的注释中表示该人是蒙斯弓箭手的兄弟——这种从天使向弓箭手的逆转大概归因于我对这个问题做出的强有力的声明。国教与非国教的神职人员都十分忙碌:惠尔顿主教、亨斯利·汉森院长(不信教人士)、泰勒·史密斯主教(首席教士)以及其他牧师都醉心于对这个故事的研究。霍顿博士在曼彻斯特为“天使”祷告,国家自由教会联盟的主席约瑟夫·康普顿·雷克特称前线的士兵看见了也梦见了故事中的场景,并能证明那些帮助他们或阻挠他们的超自然力量。信件如雪片般从世界各地飞向《晚间消息》的编辑,带着说理、信服、解释或者建议。这实在是太不可思议了,尽管人们可以解释说这整个故事不过是由于过分心向往之而产生的心理学现象,这种现象足以与俄罗斯人对去年八月九月的幻想相媲美。
根据我的上述论调,现在很可能有人认为我是一个坚定的不信教人士,绝不相信世界上存在超自然力量干预现实世界秩序的可能。如果得出这样的结论,那么他们就错了。如果他们猜测我相信犹大的传说属实而法国或者弗兰德斯的传说是讹传,这同样大错特错。我并没有这么荒谬的想法。然而坦率地说,我不相信《蒙斯的天使》中的任何传说。一部分原因在于我亲眼看见人们从我写作的消遣小说中衍生出众多传说,但是主要原因在于至今我都没能发现一丁点让我信服的证据。如果有人说,“我确信这个故事是编造的,因为故事里包括超自然元素”,这是相当愚蠢无聊的,就好像藏身于腐肉中的蛆不承认太阳的存在一样。但如果这个人是个货真价实的傻子,他会认为,“如果这个故事中描述的某些超自然因素是真的,那么证据越少越好”。而我担心这往往就是许多神秘论者所持的态度。我希望自己永远都不要被这种观念的条条框框所限制,所以,并不是说故事中来自上天的干预不是真的,也不是说这些情节在这场战争中从未发生过,关于这一点,无论如何我都不得而知,但是到目前为止都没有证实《蒙斯的天使》属实的任何证据。值得注意的是,这些故事栩栩如生,它们来源于诸如“某士兵”、“某官员”、“某信奉天主教的记者”、“某护士”等等无数不知名者的口口相传,并提到一些人的真实姓名。流传的故事中提到一位女士,在我看来根本不能确定她是否与这个故事有关,毫无疑问她现在备受困扰。她写信给《晚间新闻》的主编,否认自己与众人猜想的奇迹有任何关联。物理研究学会的专家承认没有人提供过任何关于此事的实质性证据。但令我感到惊奇的是,她认为战场上的确有些人“产生了幻觉”,并论述了本体幻觉的理论。她忘记她自己曾经说过,没有任何表明任何人产生幻觉的证据。某个不知名的人遇到一位未提到名字的护士,这个护士与一位匿名的士兵聊到她看到天使的经历。但这不是证据,即便是《匹克威克外传》中诙谐幽默的山姆·维勒也不敢在上诉法庭上以此为证。迄今为止,没有任何证据证明有任何超自然的力量介入到蒙斯的撤退之中。也许会有这样的证据,不过那该多么有趣啊。
然而回过头来想想现在发生的事情,在一个唯物主义深入人心的国度,为什么人们会对超自然现象的流言深信不疑呢?答案就在于:正因为我们所处的崇尚唯物主义的氛围,所以只要是事实,我们就会相信。如果一个人不能开怀畅饮,那么他就会快活地喝下变性酒精。人生来容易沉湎陶醉,但因此变得“高贵的野蛮而非疯狂”并非易事。设想烟草公司从肉体和精神上引诱人们,那么沉沦于此的人就会因为这种欲望变得可耻的野蛮与疯狂。不知有多少强硬精干的商人、高深的智者、自由思想家,对于勃拉瓦茨基夫人7、圣人以及《黄金海岸》中的著名预言“上帝指明了正确的道路,请坚定不移地紧随他”信以为真。
导致这件事陷入当前这种混沌不明状况的责任毫无疑问应当归咎于大多数英国国教牧师。剧评家W.L.考特尼赞颂基督教是伟大的宗教,也是神秘的宗教。这一宗教要求牧师完成复杂繁琐的仪式,教皇则是连接感官世界与精神世界之间桥梁的开路人。而实际上,他们把精力花在祷告而非探索永恒神秘的教义之上,花在传播低廉的道德观念之上,从而使天使的美酒与天上的食粮沦为姜汁啤酒与小饼干。在我看来,这是圣餐令人遗憾的变质,是一种可悲的炼金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