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兵的休息室
这个士兵终于睁开了双眼，他带着满足的神情四下张望，头上有一道丑陋的伤口。
之前的激烈战斗令他身心俱疲，他仍然感到昏昏欲睡、眼皮打架，但他已经不大记得先前发生的事情了。眼前令人心旷神怡的光芒占据了他的全部身心——这种光芒往往出现在出乎预料而安然度过险境的人面前。关于这种情绪最为浅显的例子莫过于一个在大风天气穿过英吉利海峡却没有呕吐的乘客所怀的感受了，他自感获得了小小的胜利，内心充满了微妙的感激。
当这位受伤的士兵醒来时，也多少怀着这样的情绪，他强打起精神，四下环顾。他那精疲力竭且倍感疲惫的身躯感到由衷的轻松惬意，在饱受最近战争折磨之后，战争的胜利令他从心底里感到宽慰。轰鸣作响的惊涛骇浪已经过去，现在他到达了风平浪静的港湾。在难以回忆起的疲乏与恐惧之后，现在他似乎在一个低矮昏暗的房间里，坐在一张无比舒适的椅子上。
火炉里的火苗闪烁着，一缕有着木头燃烧芬芳的青烟从火炉里飘出来，一根粗大的黑色橡木横梁架在屋顶上。透过窗户的浅灰色窗格，他看见灿烂的阳光，碧绿如洗的草地，还有一幢宏伟的哥特式天主教堂，塔尖高耸着伸向深不见底的湛蓝天空，神秘难测却又气象万千。
“上帝啊!”他喃喃道，“我怎么不知道在法国有这样一个地方呢，就像英国的威尔士一样。大概是几天以前，在我路过斯万的时候，我从窗户里看出去，问马夫现在是什么季节。他回答说，‘什么季节?哎呀，这是夏天啊。’窗外的风光看起来仿佛永远都是夏天一般。如果这是个小旅馆的话，人们应该称它为‘士兵的休息室’。”
他又睡了过去，当他再次醒转的时候，一位身着黑袍、和颜悦色的男人伫立在他身边。
“现在感觉好多了吧?”他讲着一口流利标准的英语。
“是的，谢谢你，先生，感觉好了不少。我希望能够尽快回去。”
“噢，噢，但你是怎么来到这里的呢?你的伤口在哪儿弄的?”他指着士兵前额上的伤口。
士兵的手抬到前额处，看起来茫然又迷惑。
“噢，先生，”他终于开口说话了，“这件事的起因是这样的，你大概听说我们八月份是如何从远方行军到这里，你知道有几天是战争最激烈的时候。那真是一段可怕的日子，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里逃生的。当我们趴在壕沟里的时候，我最好的朋友就死在我旁边，我想那里应该是康布雷。
“之后战事平息了一些，我驻扎在一个小镇上，那是那个星期最好的时光。我驻扎的人家有一位非常和善的太太，她悉心照料我，样样都很周全。她的丈夫奔赴前线打仗，但她还有一个我见过的最可爱的小男孩，一个大概五六岁的小家伙，我们相处得非常愉快。小男孩教了我一些他们的方言，譬如‘好呀，好呀’，还有‘晚上好’、‘你好吗’，我则教他说英语。要是你听到那个小家伙说‘等一等，老伙计’就好了!真是有趣极了。
“小镇上大概有十来个我们的人，有一天我们非常惊讶地发现，两三百名德军在一个清晨包围了我们。在我们准备开枪射击之前，他们就将我们俘虏了，而我们束手无策。”
“之后，他们将我们的双手缚在身后，扇我们耳光，还踢了我们好几脚。我们在我曾经待过的房子对面排成一行。
“突然，那个可怜的小男孩挣脱了他妈妈的怀抱跑出门外，他看见一个蠢货——这是我们给他们起的外号——正一拳打在我的下巴上。哦，上帝!要不是这个小男孩目睹这一切，他一定还会打上十几拳。
“我在小镇的商店里给他买了一个简陋的玩具，一把玩具手枪。当他跑出来的时候，我听见他用法语大声叫着，‘坏人!坏人!不要伤害我的英国叔叔，否则我就开枪了!’他用那把手枪指着那个德国兵。那个德国人拿出他的刺刀，一刀刺穿了小男孩的喉咙。”
士兵的脸突然抽搐起来，扭曲成一团，最后竟莫名地笑起来，他坐在那里，牙齿格格打颤，紧盯着那个穿黑袍的男人。他就这么静静地坐了好一会，之后不可遏制地怒吼起来，诅咒那个卑劣小人下地狱并永远受到地狱之火的灼烧，他泪如雨下，最终泣不成声。
“请原谅，先生，我能确定，”他说，“我猜想你应该是位牧师。原谅我无法控制自己，因为他是那么可亲可爱的一个小家伙。”
那个穿着黑袍的男人喃喃低语：“亲爱的，在耶和华眼中看到的是他无辜地死去。”然后他亲切地把一只手轻轻放在士兵的肩头。
“别担心，”他说，“我做礼拜的时候会为他祈祷的。但是你的伤口怎么办呢?”
“噢，这个，这个不要紧，但我要告诉你我是怎么受伤的。情况是这样的，我开始跟你说过，德国人紧紧看守着我们，他们将我们关在小镇的一个谷仓里，把我们摔在地上，想看着我们活活饿死。他们堵住谷仓的大门，还派了一个哨兵在门口守卫，认为把我们关在里面万无一失。
“在一面墙上有些像狭小窗户的窄缝，第二天我从那些窄缝里往街上看出去，看见那些德国魔鬼正在街上瞎胡闹。他们处处都安置了机关枪，而常人走上街道时并不能发现他们，只有我能发现他们的踪迹。我看见德国步兵集结在花园的墙后面，然后我有一种预感有什么事情将要发生，突然，我无比确定自己听到孩子们在远处唱着‘你好，你好，你好!’，我对自己说，‘这次不会让你们这群魔鬼得逞了。’
“于是我四下环顾，发现墙角下有个洞，我想这大概是个排水口，我发现自己能够从里面勉强挤过去。我从里面爬出来，又匍匐前行了一小段，离开那个谷仓之后我跑下街道，尽全力大声喊叫起来，那个时候在街道尽头的小家伙们正要绕过街角。‘砰!砰!’枪声在我四周响起来，然后有什么东西击中我的前额，痛彻心扉，我当即晕了过去。之后我便一无所知了，直到我在这里醒转过来。”
这个士兵躺在椅子上，闭上双眼，就这样过了好一会。当睁开双眼的时候，他看见房间里又有一个人站在黑袍牧师身边。这个人穿着一件宽大的黑色斗篷，他那张苍老的脸庞面无表情，长着一只大大的鹰钩鼻。他与士兵握了握手。
“以上帝的名义，先生，”他说道，“你是不列颠军人的荣耀，你是一位无比优异的战士、一位大善人，上帝啊!能与你握手我是多么荣幸啊!”
然后有人从阴影中走出来，身着奇怪的服饰，他在国王地区议会附近的野外值勤时看到有传令官穿过这种衣服。
“现在，以上帝的名义，”这个人说道，“在所有的骑士里你是最为荣耀仁慈的，你有着最美好的声望，现在你与开天辟地以来最为崇高卓越的人们互称兄弟，因为你为了自己的朋友奉献了宝贵的生命。”
士兵并不明白那个人在对他说些什么，还有其他一些人也穿着奇怪的衣裳，走进来与他交谈。有些人的口音听起来好像是法语，他不能理解谈话的内容，但他知道他们都在和蔼诚挚地赞美自己。
“这是什么意思呢?”他问牧师，“他们在说些什么?他们认为我没有让我的朋友们感到失望吗?”
“把这个喝下去。”牧师一边说，一边递给士兵一个盛满酒的大银杯。
士兵端过来一饮而尽，刹那间他的烦闷苦痛一扫而光。
“这是什么?”他问道。
“天国新酿，”牧师说道，“你可以称它为英国的新酿。”然后他弯下腰与士兵耳语了几句。
“什么!”受伤的士兵道，“他们曾经在主日学校9告诉过我?那里有着这样的美酒和这样的喜乐——”
他沉默下来，因为他看见牧师衣服的式样开始变化，黑色的长袍从他身上褪去，他现在浑身被星光、瑰丽的朝霞还有火焰般的晚霞包裹起来，举起一把巨大的火焰之剑。
他带领人群横渡红海，
胜利的米迦勒挥舞宝剑，
击败了叛教者的傲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