Ⅴ
河水逐渐变红。
夜峰号 刚刚驶进艾尔河的河口时,莱拉只能看见水中若隐若现的色彩,而且是在晚上。此时,随着都城越来越近,水底闪着红宝石色的光芒,哪怕在正午也能看见。红光犹如浮标,指引他们进入伦敦。
一开始,她以为河水的光芒是恒定的、持续的,但现在发现——她花费数月工夫,训练自己将魔法当成活物去观察、感受和思考——水面之下有一种律动,犹如云层之上的闪电。
她倚着栏杆,一块白色碎石在指间翻转。自从在白伦敦遭遇孪生戴恩之后,这是她唯一的纪念物,然而切口已经被磨得有些光滑了。她强迫自己停止动作,但内心仍焦虑不堪,无处排解。
“我们黄昏时分就到了。”身边的阿鲁卡德说。莱拉的脉搏跳得厉害。“关于你当初离开伦敦的事情,如果有什么想告诉我的,现在正是时候。当然了,四个月里的任何时间都可以,只是现在真的临到头了,不过——”
“别说了。”她咕哝着,把碎石塞进兜里。
“我们都有心魔,巴德。但如果你的心魔就在那里——”
“我的心魔早都死绝了。”
“那我真的嫉妒你,”沉默滋长,“你还在生我的气。”
她挺起胸膛。“你引诱我,就为了 套话 。”
“你不能永远对我保密。”
“那是 昨晚 的事。”
“我实在没辙了,想着值得一试。”
莱拉翻了个白眼。“你真的很懂怎么哄女孩子开心。”
“我以为我恰恰不懂怎么哄你开心呢。”
莱拉吐了一口气,吹开眼前的头发。她继续盯着河水,出乎意料的是,阿鲁卡德留了下来,倚在她身边的栏杆上。
“这次回来 你 激动吗?”她问。
“我很喜欢伦敦。”他说。莱拉等了一会儿,然而再无下文。他开始默不作声地揉搓手腕。
“你总是这样,”莱拉点头示意他的手,“每当你思考的时候。”
他停了下来。“好在我没有深入思考的习惯。”他又倚着栏杆,掌心朝上,袖口回缩,于是莱拉看见了他手腕处的痕迹。第一次见到的时候,她以为是阴影,凑近一看才知道是伤疤。
他抄起胳膊,从外套里拿出一个酒瓶。淡粉色的酒水在玻璃瓶中晃荡。阿鲁卡德喝起酒来算不上特别节制,然而随着距离伦敦越来越近,他喝得也越来越多。
“等我们进港的时候我自会清醒。”看到莱拉的表情,他解释道。说完,他的另一只手又摸向手腕。
“你暴露了,”她说,“因为手腕。所以我刚才提了一句。人应该知道自己有哪些容易暴露的小动作。”
“那你的呢,巴德?”他把酒瓶递给莱拉,问道。
莱拉接了过来,但没有喝。她歪着头。“你说说看。”
阿鲁卡德扭过身子,眯着眼睛观察莱拉,仿佛答案藏在她周围的空气中。他瞪圆了那双蓝眼睛,佯装恍然大悟。“你把头发别在耳后,”他说,“但永远都是右边。每当你紧张的时候。我猜是为了避免焦虑。”
莱拉勉强笑笑。“你注意到了动作,却猜错了动机。”
“给个提示。”
“人在紧张的时候往往缩头缩脑,”她说,“我把头发拢到耳后,就是向我的对手——注意,是敌人,诸如此类的——表示我不躲不藏。我看着他们的双眼,也让他们看 我 的双眼。”
阿鲁卡德听了,挑起眉毛。“嗯, 独眼 。”
莱拉手中的酒瓶突然碎裂。她吸着气,一开始是因为受惊,随后是因为酒水烧得她掌心刺痛。她放开手,酒瓶在甲板上摔成了碎片。
“你说什么?”她低声问道。
阿鲁卡德避而不答。他口中啧啧,腕子一抖,碎片飞到半空中。莱拉举起鲜血淋漓的手掌,阿鲁卡德制止了她。
“让我来。”他握着莱拉的手腕,温柔翻转,露出浅浅的割伤。玻璃在她掌上闪光,阿鲁卡德嘴唇翕动,残渣飘了起来,加入半空中的碎片。他动了动指头,将其扫开,碎玻璃无声地越过船舷。
“阿鲁卡德,”她吼道,“你刚才说什么?”
莱拉的手依然握在他手中。“你暴露了,”他一边检查着伤口,一边说,“其实很不容易发现。你歪着脑袋,调整视线,是为了掩饰那只眼睛,而真正的意图是弥补视觉差异。”阿鲁卡德从袖子上扯了一条黑布,开始包扎她的手。她没有阻止。“还有头发,”他说着,把布条打了个结,“你永远塞在 右 耳后,以误导对方。”他松开莱拉的手,“非常巧妙,我怀疑很少有人注意到。”
“你就注意到了。”她喃喃道。
阿鲁卡德伸出手来,用指关节抬起她的下巴,盯着她的眼睛。独眼。
“我的观察力极其敏锐。”他说。
莱拉攥紧拳头,那里的伤口疼得钻心。
“你是个无与伦比的贼,莱拉,”他说,“考——”
“你敢说 考虑到 。”她抽回手,厉声说道。阿鲁卡德颇有风度,并未移开视线。“我就是个无与伦比的贼,阿鲁卡德。这个,”她指着那只眼睛说,“不是弱点。很久以来都不是。即使曾经是的,我也早就克服了。”
阿鲁卡德笑了。淡淡的、真诚的微笑。“谁都有伤疤,”他话音未落,莱拉就下意识地瞟向他的手腕。“是的,”他注意到了莱拉的反应,“包括那些英俊迷人的船长。”他再次拉起袖子,黝黑而光滑的皮肤上,赫然有一道银色的疤痕。两只手腕的情况一模一样。而且,疤痕的形状很像——
“镣铐。”他承认。
莱拉皱着眉头。“怎么来的?”
阿鲁卡德耸耸肩。“那天运气不好。”他退了一步,背靠一摞板条箱。“你知道阿恩人怎么对付他们抓到的海盗吗?”他漫不经心地问道,“企图逃跑的海盗?”
莱拉抱着双臂。“我记得你说自己不是海盗。”
“现在不是,”他摆摆手,“以后也不是。可年轻的时候谁不犯浑呢。这么说吧,我在错误的时间,在错误的地方,站到了错误的一边。”
“他们做了什么?”莱拉实在好奇。
阿鲁卡德的目光投向河水。“看守们采取的办法非常有效。他们给所有囚犯戴上镣铐,无论你怎么求情都不行。镣铐沉重得很,手腕被固定在一起,不过光是那样也还好。要是你大呼小叫,或是拼命反抗,他们就会直接加热镣铐。不是特别烫。第一次只能算警告。但如果是第二次或者第三次犯错,甚至愚蠢到企图逃跑,他们就动真格的了。”阿鲁卡德的眸子在发光,同时眼神空洞,似乎他关注着别的事情,远在目力可及之外。他的语气不同寻常:“办法很简单。他们从火堆里取出一根铁条,挨着铁打的手铐进行加热。犯的错越严重,铁条接触手铐的时间就越久。一般来说,等你开始惨叫,他们就住手,或者发现你皮肉焦煳……”
莱拉仿佛看到阿鲁卡德·埃默里没了神气的船长外套,而是浑身瘀伤、鼻青脸肿,浸透汗水的棕色头发贴在脸上,被缚的双手试图挣脱炙热的镣铐。想方设法,然而徒劳无功。莱拉想象着他乞求的话语、皮肉烧焦的煳味,还有惨叫声……
“可怕的是,”阿鲁卡德说,“铁热得快,冷得慢,即使他们拿开了铁条,惩罚也没有结束。”
莱拉感觉反胃。“我很遗憾。”她说。其实她很讨厌那几个字,讨厌随之而来的同情口吻。
“我不遗憾,”他坦率地回答,“一个出色的船长必须有伤疤,才镇得住手下。”
听他说得若无其事,但重温往事对他的影响显而易见。莱拉产生了一种奇怪的冲动,渴望触碰他的手腕,仿佛那样能感受到残留的热度。
然而莱拉仅仅问了一句:“你为什么做海盗?”
他不好意思地笑笑。“怎么说呢,有几个糟糕的选项,做海盗相对而言算好的。”
“结果此路不通。”
“观察力很敏锐。”
“那你是怎么逃脱的?”
他眼睛上方的蓝宝石闪闪发光。“谁说我逃脱了?”
就在此时,船员们喊了起来。
“伦敦!”
莱拉扭头望去,暮色中的城市犹如火焰般从海平面上升起。
她的心脏扑通直跳,阿鲁卡德直起身子,袖口滑落,遮掩了手腕处的伤疤。
“好了,”放荡不羁的笑容又回到了他脸上,“看样子我们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