Ⅴ
他们的个头差不多。这是莱拉跟踪时的第一印象。埃尔索略高一点,肩膀也稍宽,腰细腿长。莱拉落在后面,与他保持同样的步调,然后模仿他的姿态。
街道紧邻河岸,熙攘的人群足以掩盖莱拉的踪影,她逐渐觉得这次行动不像贼偷东西,更像猫抓老鼠。
回头的机会随时都有。但她继续前行。
莱拉从未真正相信过命运,但与大多数抵制宗教的人一样,需要的时候她不介意来点儿信仰。
埃尔索不是伦敦人。他也没有随从。莱拉加快脚步,心里想的是早先在酒馆里有多少人注意到他了,吉纳尔除外。落日酒馆里灯光昏暗。有人看清了他的相貌吗?
一旦大赛开幕,他们就不用露脸了。
疯狂 ,有个声音告诫她,但她能有什么损失呢?阿鲁卡德和 夜峰号 ?关心,归属,皆为浮云。
埃尔索的双手插进兜里。
莱拉的双手也插进兜里。
他转了转脖子。
她也转了转脖子。
莱拉随身带着好几把刀子,但并不打算杀死他,除非确有必要。窃取身份是一回事,夺人性命则是另一回事,尽管她干过杀人的事儿,但从不视其为儿戏。不过,为了她的计划得以顺利实施,斯塔希安·埃尔索必须出点 事情 。
他绕过街角,转上一条通向码头的狭窄街道。街面坎坷不平,空无一人,只有零星几家黑灯瞎火的店铺,以及散乱的板条箱。
埃尔索作为魔法师当然实力超群,但莱拉的优势在于突然袭击,而且不择手段。
门板上靠着一根铁棍,在灯光中闪着寒光。
莱拉抓起铁棍时蹭到了石头,埃尔索立刻转身。他反应很快,但莱拉的速度更快,就在对方的目光扫过来的同时,她迅速贴进了门廊。
埃尔索掌中冒火,高高举起,光影在街上四处跳跃。操火者。
天意不可违。
她嘴唇翕动,背诵着布莱克的诗句,魔法流遍全身。不是火之歌,也不是水之歌,而是土之歌。埃尔索头顶的窗台上,一个花盆突然滑落,砸了下来。花盆贴着他落地,摔得粉碎,他闻声再度转身。说时迟那时快,莱拉举起棍子冲过去,内疚感略有减轻。
次次中招啊 ,她心里想着,抡起棍子。
他抬起双手,可惜为时已晚,来不及阻挡,却仍在翻身坠地之前,手指擦到了莱拉的衣服前襟。黑暗中传来扑通一声,火焰滋滋作响。
莱拉拍熄了衣服上的火苗,皱起眉头。卡拉要是知道了肯定不高兴。
她把棍子搁在墙边,俯身端详斯塔希安·埃尔索——凑近了看,他的面庞更是棱角分明。他的额头在流血,胸脯上下起伏。力道正好,莱拉颇为得意。她拉起埃尔索的胳膊,搭在自己肩上,架着他吃力地起身。他的脑袋耷拉着,深色的头发掩盖了太阳穴处的瘀伤,在外人看来与醉汉无异。
现在怎么办 ?她心想。与此同时,有人在背后说:“现在怎么办?”
莱拉猛地转身,扔下埃尔索,拔出匕首。她一抖腕子,匕首一分为二,刀刃相击,火光一闪,火焰舔过刀锋。
阿鲁卡德站在街口,抄着胳膊。“佩服,”听他的口气,毫无 佩服 的意思,“说说,你是打算烧死我,还是捅死我,还是既烧又捅呢?”
“你在这里做什么?”她嘶声说。
“我真心觉得这个问题该我来提。”
她示意躺在地上的人。“看不出来吗?”
阿鲁卡德的目光从匕首掠向铁棍,又投向蜷缩在莱拉脚边的黑影。“不,完全看不出来。因为你 不可能 蠢到杀死一位参赛选手。”
莱拉“咔嚓”一声收起刀子,火焰随之熄灭。“我没有杀他。”
阿鲁卡德低声呻吟。“圣徒啊,你真是找死,”他抓着帽子叹道,“你有什么 想法 ?”
莱拉环顾四周。“有很多船来来去去。我打算把他送上其中一艘。”
“等他醒了,掉转船头,及时归来,逮捕了你,然后继续参加比赛,你又作何打算?”莱拉不吭声——她压根没有考虑到那么远——阿鲁卡德直摇头。“你确实有把东西搞到手的天赋,巴德,但对怎么扔东西就不太在行了。”
莱拉不肯示弱。“我能解决。”阿鲁卡德嘴里骂骂咧咧的,各种语言轮换着上场。“你一直在 跟踪 我?”
阿鲁卡德举起双手。“你袭击了一位参赛选手——做这种傻事,我唯一能想到的动机就是你打算取而代之——你还好意思指责 我的 行为?你有没有 想过 这件事对 我 来说意味着什么?”他似乎有些歇斯底里。
“这件事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
“这件事跟我关系大了!”他厉声说道,“我是你的船长!你是我的船员。”话中带刺,锐不可当。“等管事的发现我船上的船员伤害了一名参赛选手,你觉得他们会怎么想?是你疯狂到无可救药,独自一人干这种蠢事,还是受我的指使?”他气得脸色发白,周围的空气嗡嗡作响。莱拉恼羞成怒,很快又愧疚难当。复杂不清的感觉令她反胃。
“阿鲁卡德——”她刚一开口就被打断了。
“他看到你的脸了吗?”
莱拉抄起胳膊。“应该没有。”
阿鲁卡德来回踱步,喃喃自语,然后跪在埃尔索身边。他把对方翻了个身,开始掏口袋。
“你要 劫财 ?”莱拉难以置信地问道。
阿鲁卡德一言不发,把埃尔索口袋里的东西放在结冰的石地上。一把客房钥匙。一些硬币。几张折起来的纸。莱拉发现,塞在中间的是参加Essen Tasch的邀请函。阿鲁卡德从埃尔索的衣领上摘下彩色徽章,然后摇着头把散落的物件拢成一堆。他站起身来,将其塞到莱拉手里。“等到事情暴露了,暴露是 必然 的,你不能连累 夜峰号 。懂吗,巴德?”
莱拉生硬地点头。
“丑话说在前头,”他说,“这是个馊主意。你 必然 被抓。可能不会很快。但终究逃不掉。等到那时候,我是不会保护你的。”
莱拉眉毛一挑。“我没有请你保护我。信不信由你,阿鲁卡德,我能保护自己。”
他低头看着那个不省人事的家伙。“你的意思是, 不需要 我帮你处理掉他?”
莱拉撩起头发,塞到耳后。“我不知道 需不需要 ,但如果你肯帮忙,我感激不尽。”她跪了下来,拽着埃尔索的一条胳膊,阿鲁卡德伸手去拉另一条胳膊,途中停止了动作,似有反悔之意。他抱着胳膊,眼神复杂,紧抿嘴唇。
“又怎么了?”莱拉直起身子问道。
“这个秘密很有价值,巴德,”他说,“我可以守口如瓶,但要有回报。”
该死 ,莱拉心想。在海上的几个月,凡是不想透露的事情,她始终不曾松口。“你可以提一个问题,”她终于开口,“我给你一个答案。”
阿鲁卡德一遍又一遍地提出过同样的问题: 你是谁 , 你是什么人 , 你来自哪里 ?她一次又一次的回答都不是谎话。 迪莱拉 · 巴德。独一无二的人。伦敦。 然而,站在码头上的那晚,阿鲁卡德没有提到那些问题。
“你说你来自伦敦……”他盯着莱拉的眼睛,“但你说的不是 这 个伦敦,对吗?”
莱拉心里一沉,笑容却不期而至,尽管她不能撒谎。“的确不是,”她说,“现在帮我处理掉这个家伙。”
★★★
事实证明,阿鲁卡德“毁尸灭迹”的熟练度令人不安。
莱拉靠着运输码头上的一堆箱子——此处只有频繁出入港口的货船,远道而来观看比赛的客船不在这里停泊——翻来覆去地把玩着埃尔索的S型徽章。埃尔索坐在地上,软绵绵地倚着板条箱,阿鲁卡德正在说服两个满脸横肉的汉子接受临时交付的货物。她依稀听见只言片语,大多都是阿鲁卡德的话,因为对他的阿恩语很是熟悉。
“你们到哪里……所以就是,这个时节的半个月左右……”
莱拉把徽章收进兜里,借着附近的灯光,开始翻看埃尔索的几张纸。此人喜欢画画,每张纸的边边角角都有涂鸦,除了官方邀请函。邀请函制作精美,镀了金边——她想起了参加莱王子生日舞会的邀请函——唯独中间有一道折痕。埃尔索随身还带了一封写了一半的信,以及对其他参赛选手寥寥数语的备注。莱拉微微一笑,因为看到他对阿鲁卡德·埃默里的备注只有一个词:
表演大师。
她把几张纸折好了,塞进外套。说到外套——她蹲下来,解开埃尔索的外套。这件深灰色外套做工精良,有着硬挺的低领和束腰带。她考虑了一下要不要交换,但又舍不得卡拉的手艺,于是从马车上取来一条羊毛毯子,裹在埃尔索身上,以防他被冻坏。
最后,她掏出一把刀子,割下对方的一绺头发,打了个结,装进兜里。
“我可不想知道你在干什么。”突然出现在面前的阿鲁卡德咕哝道,两个水手也跟来了。他点头示意埃尔索。“Ker tas naster。”他低声说。 就是这个家伙。
一个水手抬脚踢了踢埃尔索。“喝醉了?”
另一个水手跪下来,在埃尔索的手腕上戴了一副镣铐,莱拉发现阿鲁卡德本能地缩了缩脑袋。
“悠着点儿。”他说。两人拽起了埃尔索。
一个水手耸耸肩,含混不清地嘟哝着,莱拉无法判断每一个词的首尾。阿鲁卡德点了点头,什么都没说,然后他们转过身,架着埃尔索上船去了。
“这就行了?”莱拉问。
阿鲁卡德眉头深锁。“你知道生命中最有价值的货币是什么吗,巴德?”
“是什么?”
“人情。”他眯起眼睛,“现在我欠他们人情。而你欠我的。”他目送水手们带着不省人事的埃尔索上船。“我已经解决了你的麻烦,但不可能 一劳永逸 。他们做的是非法运输的生意。一旦船出发了,一直要开到戴伦纳才能掉头。而且他的名字不在契约上,等船靠岸,他们就会知道船上带了一个无辜的人。所以无论如何,等他回来的时候,你最好离开这里。”
意思表达得清清楚楚,但她还有疑问。“ 夜峰号 呢?”
阿鲁卡德看着他,下巴绷紧。“船上只能搭载一名罪犯,”他轻轻地吁了口气,白雾成团,“但我没必要操心这件事。”
“为什么?”
“因为早在我们出海之前,你就会落网。”
莱拉假惺惺地笑了笑,与此同时,斯塔希安·埃尔索和水手们消失在甲板底下。“对我有点信心,船长。”
事实上,当尘埃落定,她不知道该做什么,不知道是否在无意中作茧自缚,或许不是无意,而是有意为之。毁掉了新的生活。正如当年在比邻酒馆所做的一样。
“我们打开天窗说亮话,”两人离开码头后,阿鲁卡德说,“我的忙就帮到这里。阿鲁卡德·埃默里和斯塔希安·埃尔索彼此毫无瓜葛。如果我们有机会在竞技场上对阵,我不会手下留情。”
莱拉嗤之以鼻。“你还是别手下留情为好。而且,我还准备了几手绝活。”
“那是当然,”他终于看向莱拉,“毕竟只要你跑得够远,谁也逮不着你。”
她皱起眉头,想起了刚才的一问一答。
“你知道多久了?”她问。
阿鲁卡德的嘴角浮现一抹笑意,在旅馆的门廊处犹如一幅画。“你以为我当初为什么允许你上船?”
“因为我是最厉害的贼?”
“最奇怪的贼。”
★★★
莱拉睡不着觉——有太多事情要做了。她和阿鲁卡德回到各自的房间,甚至没有互道晚安,几个钟头后,她带着埃尔索的东西出来了。阿鲁卡德没有跟来,但莱拉 知道 他醒着。
一次解决一个问题 ,她叮嘱自己。此时,她正在马车与城堡旅馆爬楼梯,指头钩着客房钥匙,铜制的吊牌上写有旅馆地址和房号——3号房。
她找到埃尔索的房间,开门进去。
她翻过那人的荷包,也研究过他随身携带的资料,但如果要在夜幕降临之前扮演好角色,还需要多做了解,而在这里应该能有所收获。
客房的布置相当简单。床收拾过了。窗边支着一面镜子,狭窄的窗台上搁着一个银色的折叠画框,画上是埃尔索和一个年轻女人的肖像。
在床底的箱子里,她又找到了几件衣服、一本笔记、一把短剑和一双手套。最后一件物品的设计非常特别,覆盖了手背,但手掌和指头裸露在外。操火者专用的,她心里想着,将其收了起来。
笔记本里大多都是素描——有好几张画的是那个年轻女人——还有一些潦草的记录和旅行账目。埃尔索心思缜密,而种种迹象表明,他确实独自一人。笔记本里夹着几封信和几张纸条,莱拉仔细观察他的签名,先用手指描摹,然后用铅笔头练习,直到学得八九不离十。
她腾空了箱子,把里面的东西一件一件地摆在床上。有几个盒子放在靠近箱底的位置,内有一顶既细又高的帽子,帽檐翻卷,而打开包裹布,里面都是洗漱用品。
最后,在箱子底部的一个盒子里,她找到了埃尔索的面具。
面具是木雕的,造型近似于羊,一对弯弯的羊角贴在脸颊处。面部唯一的遮挡是护鼻。不行。她将其放回箱底,合上盖子。
接下来,每件衣服她都试过了,对比两人的尺寸差异。正如她所期望的,他们的差异不算很大。试了一条裤子之后,莱拉确认自己比埃尔索矮一两英寸,但在靴子里塞些袜子就能弥补差距。
最后,莱拉拿起窗台上的肖像画,观察埃尔索的外貌。他戴的帽子很像丢在床上的那顶,帽檐底下露出几绺卷发,颜色深得近乎发黑,贴在棱角分明的脸庞上。
莱拉的发色更浅,不过等她用盆子里的水浸湿了头发,颜色就接近了。当然了,只是权宜之计,尤其在冬天,但也有助于她打起精神,拔出一把刀子。
她把肖像画放回窗台,对照着埃尔索的模样,拉起一绺头发,将其割断。在海上生活了几个月,头发长了,修剪的同时,似乎有什么东西被释放出来。发丝一簇接一簇地飘落,她剪短了后面的,又修剪前面的,在冷水和刀锋的粗暴折磨之下,发梢微微卷曲。
在埃尔索为数不多的物品中翻找,她收获了一把梳子和一罐表面光滑的深色膏体,闻起来像树上的果实,她将其抹到头上,发卷就定型了。
他那件深灰色的外套就在床上,莱拉穿上了身。她又拿起帽子,小心翼翼地戴在做好造型的头发上,转身照镜子。镜子里的陌生人盯着她,不怎么像埃尔索,但也绝对不像巴德。缺了什么东西。徽章。她从外套口袋里掏出那枚彩色领针,戴在喉咙处的衣领上。然后她歪着头,调整姿势和造型,直到以假乱真。莱拉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
这种事 ,她心里想着,将埃尔索的短剑佩在腰间,几乎 跟当海盗一样有趣 。
“Avan,ras埃尔索。”她下楼梯时,一个壮硕的女人招呼道。旅馆的老板娘。
莱拉点点头,遗憾当时没有机会听那人开口说话。阿鲁卡德不是说过斯特罗斯来自帝国的同一个地方吗?他的尾音发得含混不清,于是莱拉模仿他的口吻咕哝道:“Avan。”
过关了。谁也没有注意到莱拉,于是她大步跨进晨光中,不再是街头小贼,不再是水手,而是魔法师,准备参加Essen Tasch的魔法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