Ⅱ
凯尔下楼梯途中,撞见了一位矮个子的 奥斯特拉 ,胡须修剪得整整齐齐,神色疲惫不堪。此人名叫帕罗,自大赛准备之初,他就如影随形地跟着王子。
“凯尔大师,”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说,“王子没跟你在一起吗?”
凯尔歪着脑袋。“我以为他已经下楼了。”
帕罗摇摇头。“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没什么事。”凯尔言之凿凿。
“那就是快出事了。国王等得不耐烦了,宾客大多已经到场,王子还没有出现。”
“也许那正是他刻意营造的效果。”帕罗听了更是惊慌失措。“如果你担心,何不直接去寝宫找他呢?” 奥斯特拉 的脸色愈加苍白,仿佛凯尔的建议不可理喻。甚至伤风败俗。
“好吧,”凯尔咕哝着,转身爬上楼梯,“ 我 去吧。”
托纳斯和维斯守在莱的寝宫门口。凯尔本来再走几步就到了,房门却突然打开,一个人影出现了。可以肯定,他 不是 莱。看到他的时候,侍卫们瞪圆了眼睛。显而易见,这位不速之客不是从正门进去的。凯尔立刻止步,两人差点撞个满怀,虽然时隔多年——在凯尔印象里没几年——他一眼就认出了对方。
“阿鲁卡德·埃默里。”他语气冰冷,念出这个名字时似在咒骂。
一抹微笑缓缓在对方唇边绽放,凯尔恨不得立刻让他笑不出来。“凯尔大师,”阿鲁卡德快活地招呼道,“意外的惊喜啊,居然撞见你了。”他言语之间自然而然地夹杂着笑意,凯尔搞不清楚他是不是在嘲弄自己。
“有什么意外的,”凯尔说,“我就住在这里。真正意外的 是 碰到 你 ,我们上次见面时我已经说得一清二楚了。”
“一清二楚。”阿鲁卡德重复道。
“那么你去我兄弟的寝宫做什么?”
阿鲁卡德挑起戴着宝石的眉毛。“你想听细节呢?还是概述呢?”
凯尔的指甲掐进掌心。似乎出血了。咒语浮现在脑海,他有十几种不同的方式从埃默里脸上抹掉那副自以为是的表情。
“你来这里做什么?”他吼道。
“我相信你已经听说了,”阿鲁卡德说着,双手插进兜里,“我是Essen Tasch的参赛选手。因此,今晚我受邀进宫,参加选旗之夜。”
“那是在楼下举行的, 不 在王子的寝宫里。你迷路了吗?”不等阿鲁卡德回答,他厉声喝道,“托纳斯。”侍卫上前一步。“送埃默里大师去玫瑰厅。别让他迷路了。”
托纳斯动了动,似要拉住阿鲁卡德的袖子,突然被一股力量推到墙上。阿鲁卡德的双手始终插在兜里,说话时依旧笑容满面。“我相信我能找到路。”
他迈步走向楼梯,但经过凯尔身边时,他的胳膊肘被拽住了。“还记得我对你说过的话吗,在你被逐出都城之前?”
“记不清了。你当时说了不少狠话。”
“我说过,”凯尔咬着牙吼道,“如果你再伤一次我兄弟的心,我就把你的心挖出来。我说到做到,阿鲁卡德。”
“还是那么喜欢咆哮啊,不是吗,凯尔?你永远都是一条忠诚的狗,寸步不离主人。也许有一天你真的会咬人。”说着他甩开胳膊,大步向前,银蓝色的斗篷在身后飘扬。
凯尔目送他离开。
等阿鲁卡德看不见了,他一拳砸在墙壁上,力道之猛,木板应声碎裂。他连声咒骂,既因为疼痛,也因为难过,莱的咒骂声隔墙传来,但这次害他的兄弟吃苦头,凯尔毫无愧疚感。指甲掐破的部位血迹斑斑,凯尔把手掌按在破裂的花纹木板上。
“As Sora。”他喃喃道。 复原。
木板上的裂缝逐渐合拢,碎屑融在一起。他的手掌依然按着墙壁,竭力纾解胸中的闷气。
“凯尔大师……”维斯欲言又止。
“什么?”他转向侍卫们,厉声问道。走廊里的空气在他周围翻滚。地板微微颤抖。两人面色惨白。“如果那家伙还敢靠近莱的寝宫,你们就逮捕他。”
凯尔长吸一口气,正准备推开王子的房门,门突然开了,莱扶着头顶的金环出现在眼前。看到侍卫们凑在一起,凯尔也在他们当中,莱歪着头,不明所以。
“怎么了?”他说,“也不算 太 迟吧。”不等旁人接话,莱迈步离开。“别傻站在那儿,凯尔,”他回头喊道,“我们还要主持宴会呢。”
★★★
“你心情不好。”走进金碧辉煌的玫瑰厅时,王子说。
凯尔一言不发,极力维持他在卧室穿衣镜里看到的形象。他扫视大厅,一下子就发现了阿鲁卡德·埃默里,后者正与几个魔法师交谈。
“老实说,凯尔,”莱提醒他,“你的表情能杀人了。”
“也许 表情 做不到。”他活动着手指,说道。
莱面带微笑,冲着一群宾客点头致意。“你早就知道他要来。”他咬着牙,压低声音说。
“我真没想到你竟然私下里迎接他,”凯尔厉声呵斥,“你简直蠢到不可救药——”
“他不请自来——”
“——当年的事情还没让你吃到教训。”
“ 够了。 ”王子轻声说,然而还是惊动了附近的人。
换作凯尔,面对众人的目光只会退避三舍,而莱不同,他张开双臂去拥抱。
“父亲,”他远远地喊道,“请您允准。”
马克西姆国王举起酒杯作为回应,莱轻巧地踏上身边的石台,人们立刻安静下来。
“Avan!”他的声音在大厅里回荡,“Glad'ach。Sasors。”他对来自威斯克和法罗的客人们说。“我是莱·马雷什王子,”他换回阿恩语,继续说道,“马克西姆和艾迈娜——圣明的阿恩国王和王后,我的父王和母后——委托我主持本届大赛。这是我的荣幸。”他举起手来,一批侍从随即入场,托盘上有水晶酒杯、水果蜜饯、熏肉和各色美食。“明天诸位都是参赛的斗士。今天,请诸位作为贵宾和朋友享受美好的夜晚。尽情地畅饮、饱餐,还有选旗。明日一早,大赛开幕!”
莱鞠了一躬,跃下石台,魔法师和王公贵胄纷纷鼓掌。人群散开了,有的走向酒席,有的走向旗桌。
“精彩。”凯尔说。
“好了,”莱避开他的视线,说道,“我们当中 有人 需要喝一杯。”
★★★
“站住。”
莱拉夹着恶魔面具,刚刚踏上王宫的台阶,就听到一声喝令。
一对披盔戴甲的卫兵拦在前面,她心中一凛,下意识地摸向藏在背后的刀子。莱拉的心脏跳得厉害,战斗和逃跑的冲动来势汹汹,但她强行稳住阵脚。对方并未亮出武器。
“我来参加选旗之夜,”她说着,从衣服里取出埃尔索的邀请函,“说是进宫报到。”
“请去玫瑰厅。”一个卫兵解释,似乎默认莱拉知道 那个地方 。另一个卫兵指着一处相对规模较小的台阶。莱拉从未留意过王宫还有别的入口——共有两处,位于正门台阶的左右两侧,显得平淡无奇——然而经过卫兵们的指点,她发现那里热闹许多,相比之下,正门冷冷清清。事实上,玫瑰厅的大门已经敞开,而王宫的正门关得严严实实。
“Solase,”她摇着头说,“没想到我紧张成这样。”卫兵们笑了。
“我来带路。”一个卫兵说,似乎担心她再次迷路。卫兵领着她去了右侧的台阶,然后交代一位侍者带她进了门,来到玫瑰厅。
玫瑰厅的布置令人叹为观止,宴会风格不若王座厅,但格调更为高雅,而又不事张扬——她暗暗自嘲,绕了一大圈,又回到花团锦簇、织锦华丽的 囚笼 里了。
大厅门口站着一位熟悉的船长,身着银色和深蓝色的衣服。看到莱拉,他的表情一时间复杂多变,最后定格为冷静的审视。
“埃尔索大师。”
“埃默里大师。”莱拉夸张地鞠了一躬,停在某个角度不动。
阿鲁卡德摇摇头。“我真不知道应该佩服还是担忧。”
莱拉直起身子。“两者不是非此即彼的关系。”
阿鲁卡德点头示意她夹在腋下的萨罗斯面具。“你 希望 被人发现吗?”
莱拉耸耸肩。“夜里有很多影子。”她瞥见了船长的面具。面具上覆盖着镶有银边的深蓝色鳞片,从发际线到颧骨都在其遮掩范围内。一旦戴上,他仍然能够施展极富魅力的笑容,一头蓬松的黄铜色卷发也暴露在外。面具本身美则美矣,然而鳞片既不能藏匿身份,也提供不了保护。
“你这是要扮成什么?”她用阿恩语问,“鱼吗?”
阿鲁卡德假装生气地哼了一声。“ 显而易见 ,”他炫耀着那顶头盔,“我是龙。”
“你扮成鱼不是更加合情合理吗?”莱拉揶揄他,“毕竟你生活在海上,油滑得很,还有——”
“我是龙,”他打断了莱拉的话,“你缺乏想象力。”
莱拉微微一笑,因为被逗乐了,也因为他们终于能相互调侃而有所释然。“我以为埃默里家族的纹章是羽毛。你难道不该是鸟儿吗?”
阿鲁卡德敲了敲面具。“我家里全是鸟儿,”他没好气地说,“我父亲是秃鹰。我母亲是喜鹊。我大哥是乌鸦。我妹妹是麻雀。我从来不是鸟儿。”
莱拉很想说他可能是孔雀。不过眼下时机不对。
“我们家族的标志,”他继续说,“寓意着 飞翔 ,会飞的不仅是鸟儿。”他举起龙形面具,“还有,我并非代表埃默里家族参赛。我代表个人。如果你见到了我的全套装扮,你就不会——”
“你有翅膀吗?尾巴呢?”
“没有,那些玩意儿太碍事了。但我有不少鳞片。”
“鱼也一样。”
“走开。”他半开玩笑地喝道,两人心照不宣地笑了,随即又想起身处何地,以及各自的 身份 。
“埃默里!”吉纳尔打着招呼,出现在船长身边。
他的面具——一顶棉花糖形状的银冠,也许是云团——钩在指尖。今晚他的双脚踏踏实实地踩在地上,但莱拉可以感受到他身上能量散发时的嗡鸣,甚至模糊了他的轮廓。犹如一只蜂鸟。她怎么对付蜂鸟呢?她怎么对付他们当中的任何一人呢?
“这位是谁?”吉纳尔瞟了莱拉一眼。
“怎么,吉纳尔,”阿鲁卡德笑嘻嘻地说,“你不认识我们的埃尔索大师了?”
魔法师眯起银色的眼睛。莱拉挑衅地扬起眉毛。吉纳尔在酒馆见过斯塔希安·埃尔索本尊。此时他那对金属质感的眼睛上下打量莱拉,眼神茫然,继而是怀疑。莱拉动了动手指,阿鲁卡德扶着她的肩膀——不知道是为了表现关系亲密,还是阻止她掏刀子。
“埃尔索大师,”吉纳尔一字一顿地说,“你今晚变了样子。话说回来,”他望向阿鲁卡德,又说,“酒馆里灯光昏暗,况且我们后来再没有见过面。”
“很容易看走眼,”莱拉镇定地回应,“我不太喜欢抛头露面。”
“那么,”阿鲁卡德语调轻快,“我衷心希望你上了竞技场能克服这一点。”
“我自有分寸。”莱拉不肯示弱。
“我相信你。”
他们沉默半晌,在喧嚣的人群中格外反常。“恕我失陪,”阿鲁卡德终于开口,“我还没有跟布罗斯特正式打过招呼,然后我打算会一会那个名叫凯梅拉夫的家伙……”
“很高兴……再次见到你。”吉纳尔说完,跟着阿鲁卡德走了。
莱拉目送他们离开,然后挤进人群,尽可能表现得泰然自若,仿佛与一大群帝国魔法师相处乃稀松平常之事。顺着墙边摆放的一排桌子上,搁着各色布料和墨水罐,魔法师们翻看样图,决定各自的赛旗——绿底乌鸦,白底火焰,黑底玫瑰——翌日,三角旗将在看台上迎风招展。
莱拉从仆人端着的托盘上拿起一个水晶酒杯,掂了掂重量,忽然意识到来这里不是为了行窃。她和阿鲁卡德的视线相遇了,于是她眨了眨眼,举杯致意。她喝着甜酒,一边绕着大厅漫步,观察大堂和上方的边廊,一边数着在场的人头,以保持冷静,避免胡思乱想。
包括莱拉在内,共有三十六位魔法师,三个帝国各有十二位,人人都有面具,或戴在头顶,或夹在腋下,或挎在肩头。
二十四个仆人,数字可能有误差(很难数清,他们衣着统一,而且走动频繁)。
十二名卫兵。
十五位 奥斯特拉 ,个个神态倨傲。
六名 维斯特拉 ,个个佩戴皇家胸针。
有两个肤色白皙的威斯克人,戴的不是面具,而是王冠,各带六个随从。还有一个人高马大的法罗人,面无表情,带八个随从。
阿恩国王和王后身着红金配色的华服。
莱王子在上方的边廊里。
还有陪在他身边的凯尔。
莱拉屏住呼吸。这一次,凯尔撩开了红褐色头发,蓝色的左眼和纯黑的右眼展露无遗。他穿的不是平常那件外套,不是其中 任何 一面,从头到脚黑衣黑裤,胸前佩戴着金色徽章。
凯尔曾经说过,他觉得自己更像私有财产而不是王子,然而此时此刻他在莱的身边,一手握着玻璃杯,一手扶着栏杆俯视人群的样子,却名副其实。
王子说了句什么,凯尔面带光彩,默然发笑。
那个浑身浴血、躺在她卧室地板上的少年哪儿去了?
那个与护符之力对抗时备受折磨、血管发黑的魔法师哪儿去了?
那个在码头上目送她离去、悲伤而又孤独的王子哪儿去了?
最后一个形象依稀可见。在他的唇边,在他的眼角。
莱拉情不自禁地朝他走去,仿佛有某种引力拽着她,迈了好几步才停下来。今晚她不是莱拉·巴德。她是斯塔希安·埃尔索,貌似天衣无缝的伪装在凯尔面前势必露馅。虽说如此,莱拉内心深处仍抱有希望,希望能吸引他的目光,享受他的惊诧,目睹他是如何恍然大悟,以及——但愿吧——热情地接纳。但她不敢想象凯尔乐意见到她,至少在这里,在满是参赛选手的大厅里不太可能。而且说实话,莱拉喜欢在暗处观察别人,好比捕食者观察猎物。身处魔法师之间,就该这样。
“我们好像没见过面。”背后有人操着一口不大地道的英语说道。
她闻言转身,看到一个瘦高的年轻人,红褐色头发,深色睫毛,灰色眼睛。他把夹在腋下的银白色面具换了个边,腾出一只戴着手套的手,伸向莱拉。
“凯梅拉夫,”他亲切地说,“凯梅拉夫·洛斯特。”
看来他便是那位神秘的魔法师,害得吉纳尔和阿鲁卡德一顿好找。她不明白有什么值得大费周章的。
“斯塔希安·埃尔索。”她回答。
“那么,埃尔索大师,”他面带自信的微笑,“也许我们会在竞技场上碰面。”
她扬起眉毛,回应时已是若即若离。
“也许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