Ⅲ
“我自作主张设计了你的赛旗,”莱撑在边廊的大理石栏杆上,说道,“希望你不要介意。”
凯尔皱起眉头。“我需要知道是什么图案吗?”
莱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折好的布,递了过来。布是红色的,等他展开,发现旗面上有一朵黑白玫瑰。玫瑰花的形状左右对称,沿着中缝互为镜像,所以其实是 两 朵花,周围有一圈荆棘。
“寓意深刻啊。”凯尔干巴巴地说。
“你至少可以假惺惺地谢谢我。”
“你就不能挑选更加……我不知道……威风的造型?毒蛇?巨兽?猛禽?”
“一个血手印如何?”莱嘴不饶人,“噢,不如来一只咄咄逼人的黑眼睛?”
凯尔瞪着他不说话。
“你说得对,”莱接着说,“我应该画上一张苦瓜脸。不过那样一来,所有人都 知道 是你了。依我看,这个非常合适。”
凯尔恨恨地咕哝着,把赛旗塞进口袋。
“不用谢。”
凯尔俯瞰玫瑰厅。“你觉得会不会有人注意到我——好吧,凯梅拉夫·洛斯特,缺席了宴会?”
莱喝了一口酒。“怕是不会,”他说,“不过以防万一……”
他举起酒杯,示意一个在人群中走动的细长身影。凯尔正在喝酒,一眼看到,差点呛着自己。那人既高又瘦,一头修剪整齐的红褐色头发,身着样式讲究的黑色长裤和银色高领短装,不过真正吸引凯尔目光的是夹在腋下的面具。
一张银白色的面具,擦得锃亮。
他的 面具。准确地说, 凯梅拉夫 的面具。
“ 那家伙 是谁?”
“那家伙,我亲爱的兄弟,是凯梅拉夫·洛斯特。至少今晚是。”
“该死的,莱,这个计划知道的人越多,就越可能失败。”
王子摆摆手。“我付给这位演员一大笔钱,请他扮演今晚的角色,就他所知道的,真正的凯梅拉夫不喜欢抛头露面。今晚是三十六位选手唯一一次露脸的场合,包括凯梅拉夫在内。再说,卡斯塔斯办事谨慎。”
“你 认识 他?”
莱耸耸肩。“我们有过交集。”
“别说了,”凯尔说,“拜托。那个家伙正在扮演我的角色,我不要听你们之间的风流轶事。”
“别想得那么不堪。自从他同意扮演这个角色之后,我就没跟他在一起了。足以证明我是多么尊重你。”
“受宠若惊。”
莱攫住那人的目光,不一会儿,冒名顶替的凯梅拉夫·洛斯特——好吧,凯尔知道他俩都不能算货真价实,但他是假之又假——在大厅里绕了一圈,拾级而上,来到边廊。
“莱王子殿下。”那人说着鞠了一躬,比凯尔惯用的姿态夸张一些。“凯尔大师。”他恭敬地招呼道。
“洛斯特大师。”莱快活地说。
他那对灰色的眸子看向凯尔。近距离观察,两人的身高和体形相仿。莱考虑得真是周全。
“祝你未来好运。”凯尔说。
他笑得意味深长。“代表阿恩出战是我的荣幸。”
“演过头了吧?”等冒名顶替者回到大厅里,凯尔问。
“噢,不要往心里去,”莱说,“重要的是凯梅拉夫露了 脸 。而且不是 你的 脸。”
“他没有那件外套。”
“没有,非常遗憾,你的外套不可能 分 一面出来,我估计你也不愿意交出来。”
“你说得对。”凯尔扭过头,忽然瞥见大厅里的一道黑影,那人一袭黑衣,笑容有几分做作,戴着一张恶魔面具,与莱拉参加莱的化装舞会时所戴的极为相似。那晚阿斯特丽德俘虏了凯尔,占据了莱的身体。莱拉犹如幽灵一般出现在阳台上,也是一袭黑衣,戴着一张有角面具。后来他们架着奄奄一息的莱逃跑,凯尔在圣堂里拼命挽救王子的生命时,她也戴着。他们在白伦敦城堡前的石林里时,她同样戴着面具,一切结束之后,那张面具钩在她血迹斑斑的指头上。
“那人是谁?”他问。
莱循着他的视线望去。“显然跟你的口味一样,喜欢黑白色调。此外……”莱从兜里掏出一张纸,对照着参赛名单。“不是布罗斯特,他块头很大。吉纳尔我见过。是斯塔希安没错了。”
凯尔盯了好一会儿,发现相似之处越来越少。此人的头发太短,颜色太深,面具也不尽相同,笑容不再,化作硬朗的面部线条。凯尔摇了摇头。
“我知道我在说疯话,有那么一瞬间我以为那是……”
“圣徒啊,你现在看任何人任何东西都有她的影子吗,凯尔?正好有一个词可以形容。”
“精神恍惚?”
“意乱神迷。”
凯尔哼了一声。“我才没有意乱神迷,”他说,“我就是……”他就是想见见莱拉。“我们曾有过交集。几个月前打过交道。”
“是啊,你和巴德小姐是普通朋友。”
“小声点。”
“跨越不同的世界,干掉邪恶的王族,危难之际力挽狂澜。全都是献殷勤的经典戏码。”
“我们那不叫献殷勤,”凯尔厉声驳斥,“而且我要提醒你,她离开了。”
他并不希望以受伤的语气说出那句话。不是她离开了 他 ,她只是离开了而已。即使他很想跟着离开,也不可能那样做。而且,她 回来 了。
莱直起身子。“等大赛结束了,我们应该出一趟远门。”
凯尔翻了个白眼。“又来了。”
然后他看见提伦大师的白袍在大厅里飘然而动。整个晚上——整整一周,整整一个月——Aven Essen都对他避而不见。
“拿着。”他把酒杯塞到王子手里。
不等莱抗议,凯尔已经走了。
★★★
人群尚未散去,莱拉就溜了,一手提着恶魔面具,一手攥着她挑选的赛旗。黑色的旗面上有两把交叉的银色匕首。她来到门厅处,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不是踩在大理石上咚咚作响的靴子,而是一双柔软的、穿旧了的鞋子。
“迪莱拉·巴德。”一个熟悉的声音说,语气波澜不惊。
她收回脚,转过身。伦敦圣堂的首席牧师站在面前,双手捧着一个银酒杯,十指交错。他的白袍镶着金边,一头银发精心梳理过,湛蓝的眸子精光四射。
“提伦大师,”她紧张得心脏狂跳,依然强颜欢笑,“Aven Essen可以喝酒吗?”
“有什么不可以的,”他说,“万事万物,无论魔法还是酒精,都讲究适度。”他看着杯子,“况且,这是水。”
“啊。”莱拉说着,悄悄地退了一步,把面具藏到背后。她不知道该怎么做。一般而言,被逼到走投无路时,她的选择是转身逃跑,或者战斗,但面对提伦大师,两种做法似乎都不合适。能被人认出来,她甚至有点激动,但又难以想象对凯尔的导师拔刀相向。
“你这一身行头相当齐备,”Aven Essen打量着她,迈步上前,“如果你希望见到莱王子和凯尔大师,我相信你可以直接提出来。有必要伪装吗?”然后,他观察着莱拉的表情,“不过,你伪装成这样不仅仅是为了混进王宫,对吧?”
“其实呢,我是作为参赛选手来的。”
“不,你不是。”他断然否认。
莱拉恼羞成怒。“你怎么知道?”
“因为他们都是我亲自挑选的。”
莱拉耸耸肩。“那就是他们当中有人退赛了。”
他久久地审视着莱拉。
他在读取她的想法吗? 可能吗 ?一头闯进魔法世界,最难克服的心理障碍就在这里。你会怀疑 一切 皆有可能。莱拉从来不是怀疑论者,也不是什么信徒——她仰仗直觉和眼见为实。但她见到的世界实在太陌生了。
“巴德小姐,你现在又惹了什么麻烦?”不等莱拉回答,他接着说,“但我不该这样问,对吧?根据你的扮相,我应该问,埃尔索大师在哪里?”
莱拉微微一笑。“他活得好好的,”她说,“没错,他还活着。至少在我上次去看的时候,他还活着。”牧师轻轻吁了口气。“他没事,提伦大师。但他来不及参加Essen Tasch了,所以我来替补。”
又一声短促的叹息,沉重,哀怨。
“是你鼓励我的。”莱拉反将一军。
“我要你培养尚未苏醒的力量,没有让你依靠作弊参加帝国之间的大赛。”
“你说我体内有魔法。如今你不相信我有这样的能力?”
“我不 知道 你有什么,莱拉。你也不知道。同时,得知你在我们的世界收获颇丰,我感到很高兴。你需要时间才能掌握魔法,接受严格的训练。”
“要有信心,提伦大师。有人认为需求是进步的关键所在。”
“持有这种想法的人是傻瓜。而且,你既不珍惜自己的生命,也不在乎别人的生命,这种做法太危险了。”
“有人对我说过同样的话。”她又偷偷地退了一步,来到门口,“你打算阻止我吗?”
他投来阴郁的眼神。“阻止得了吗?”
“你可以试试。逮捕我。揭穿我。我们可以大闹一场。但我觉得那不是你所希望的。真正的斯塔希安·埃尔索还在去戴伦纳的路上,不可能回来参赛。再说了,这次大赛很重要,不是吗?”她的指头贴着门框向下滑动,“国家大事。威斯克和法罗人都来了。你觉得如果他们得知我来自哪里会作何反应?他们会怎么看待世界之门?他们会怎么看待 我 ?很快局面就会变得没法收拾了,不是吗,提伦大师?不过除此之外,我觉得你应该想看看一个来自灰伦敦的女孩有什么能耐。”
提伦凝视着她。“有没有人对你说过,你太冲动了对自己没好处?”
“太冲动。太吵闹。太鲁莽。我都听人说过。我还活着简直就是奇迹。”
“的确。”
莱拉的手指从门框上滑落。“不要告诉凯尔。”
“噢,相信我,孩子,我可不想那么做。你要是被抓了现形,我打算假装 一无所知 ,”他压低声音,似在自言自语,“这次大赛就是我的死期。”然后他清了清嗓子,“他知道你来了吗?”
莱拉咬着嘴唇。“还不知道。”
“你打算告诉他吗?”
莱拉望向牧师身后的玫瑰厅。她有这个打算,不是吗?那么,到底是什么阻止了她?结果的不确定性?只有她知道而凯尔不知道,她才能掌握主动权。一旦被他发现了,天平就会倾斜。还有,如果凯尔发现她来参赛——如果他发现莱拉为了参赛 做过什么 ——她必定永远都进不了竞技场。该死,除了监狱,她哪里都去不了,即使免于坐牢,她也将被凯尔唠叨至死。
她跨步出门,来到台阶上,提伦也跟来了。
“他们还好吗?”她眺望着夜色中的城市,问道。
“两位王子?他们应该挺好的。不过……”提伦忧心忡忡。
“怎么了?”莱拉急了。
“黑化之夜过后,情况有所变化。莱王子还是老样子,但又不完全一样。他上街的次数比以前少,但每次出去闹的乱子更大。”
“凯尔呢?”
提伦迟疑了。“有人认为他应该为横扫全城的灾难负责。”
“这不公平,”莱拉愤愤地说,“我们拯救了伦敦。”
提伦耸耸肩,仿佛在说,恐惧和怀疑是人性的弱点,太容易泛滥成灾。边廊上的凯尔和莱貌似无忧无虑,其实她看得出来他们都有所掩饰。黑暗如影随形。
“你该走了,”Aven Essen说,“明天……嗯,又是漫长的一天。”
“你会为我喝彩吗?”她强行压低声音问道。
“我会祈祷你不要送命。”
莱拉勉强笑笑,走下台阶。她快到街上时,有人在背后大喊:“等等。”
那不是提伦的声音。这个声音年轻多了,有四个月她不曾听过。低沉,尖锐,略带紧张,似是喘不过气,或是过分克制。
是凯尔。
她在台阶上停下脚步,低着头,抓在头盔上的手指酸痛难忍。她正要转身,凯尔再次开口,提到了一个名字。不是她的名字。
“提伦,”凯尔说,“请等等。”
莱拉吞着口水,背对首席牧师和黑眼王子。
她拼尽全力迈开脚步。
一路上,她都没有回头。
★★★
“什么事,凯尔大师?”提伦问。
凯尔一时间哽得说不了话。最后,他憋急了,脱口而出:“您一直在躲着我。”
老人目光闪烁,但并不否认。“我有多种多样的才能,凯尔,”他说,“不管你信不信,欺骗从来不在其中。我怀疑那正是我玩不好圣徒牌的原因……”
凯尔眉毛一扬。他难以想象Aven Essen打牌的场面。“我一直希望当面感谢您。因为您让莱,让我——”
“我没有让你做任何事。”提伦突然插嘴。凯尔不知所措。“我只是没有阻止你,因为我在你们俩身上发现了一件事,如果你们想做什么,就会去做,全世界都管不着。”
“您认为我太自私了。”
“不,凯尔大师,”牧师揉着眼睛说,“我认为你也是普通人。”
凯尔不知道Aven Essen是不是有意揶揄,在他眼里,凯尔应该是 天选之人 。
“我有时候觉得自己快疯了。”
提伦叹息一声。“老实说,我觉得大家都疯了。我认为莱疯了,才想出这个计划,而且安排得天衣无缝,简直疯到无可救药,”他压低声音说,“我认为国王和王后也疯了,一碗水不端平。”
凯尔吞了吞口水。“他们是不是永远不会原谅我?”
“你愿意选择哪一样?他们的原谅,还是莱的生命?”
“我没得选。”他恨恨地说。
提伦的视线投向台阶,投向艾尔河和灯火阑珊的城市。“世界无所谓公平正义,但自有平衡之道。那是魔法教给我们的。但我希望你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
那对锐利的蓝色眸子转了回来。“你一定要小心应付。”
“我尽力而为。您也知道,我不希望引发莱的痛苦,可是——”
“我不是叫你照顾莱,傻孩子。我是叫你照顾自己。”提伦大师摸着凯尔的脸颊,一股熟悉的暖流随之涌来,平复了他的心情。
这时候,莱出现了,醉得眉飞色舞。“你在这儿!”他大喊着,一把搂上凯尔的肩膀,咬着耳朵说,“ 躲起来 。柯拉公主正在狩猎王子呢……”
凯尔任凭莱拽进门去,最后看了提伦一眼——老人站在台阶上,背对王宫,凝视黑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