Ⅳ
“阿鲁卡德!阿鲁卡德!阿鲁卡德!”看台上的观众们高呼。
莱拉错过了开场的部分,但无关紧要,她的船长胜利在望。
东面的竞技场内座无虚席,下层看台的观众们接踵摩肩,上层看台视野不佳,但较为宽敞。莱拉在最上层找了一处面对公众开放的区域,既能观摩比赛,又避免暴露身份。她将斯塔希安的黑帽子压到眉毛处,倚着栏杆观战,但见阿鲁卡德的指间黑土环绕。尽管距离遥远,她似乎能看见船长脸上的笑意。
不久前莱王子来到了现场,因为刚从另一个竞技场赶过来,他脸颊绯红,此时正在御用包厢里全神贯注地观赛,神色严肃的法罗贵族陪在身边。
御用观战台上插着两根旗杆,赛旗分属正在对阵的参赛选手。阿鲁卡德的赛旗是以深蓝色为背景的一根银色羽毛——或者一团火焰,她不大清楚。她手握一面同样的旗子。另一面赛旗是深绿色旗面,图案是三个堆叠的白色三角形。阿鲁卡德的对手是一个名叫奥图的威斯克人,戴着一顶古典式样的头盔,盔顶呈半球状,佩有鼻甲。
奥图以火对抗阿鲁卡德的土,双方上蹿下跳,躲避对方的攻击。竞技场的石板地上布满了障碍物,石头堆既能提供掩护,也有利于发动伏击,它们一定被施过守护咒,因为阿鲁卡德一直没有移动它们。
奥图作为身高将近七英尺的大汉,脚步之灵活令人叹为观止,但他采取了一种强硬的打法,阿鲁卡德则是四两拨千斤——莱拉不知如何形容。一般而言,魔法师和战士一样,指哪儿打哪儿。而阿鲁卡德可以一动不动地操控元素,或者说,他可以声东击西,利用这种简单有效的方式,他得了八分,奥图只有两分。
阿鲁卡德爱出风头,花招迭出,好几次莱拉以为比赛结束了,没想到他只是在戏弄威斯克人,不求进攻,一味招架,以拖延比赛时间,取悦观众。
西面的竞技场爆发出一阵欢呼,克什米尔在那里对阵她的门徒罗森。很快,附近的对阵表发生变化,罗森的名字消失了,克什米尔的名字晋级。而在眼前的竞技场上,火焰包裹着奥图的拳头。操纵火元素最难的部分,就是加压,使其在发热的同时,拥有冲击力。威斯克人就不是单纯发挥火焰的威力,而是压上了全身的重量。
“魔法可以比作海洋,”阿鲁卡德在为她上第一堂课时说,“当海浪向同一处奔涌,其势必大。如果它们互相冲撞,其势必消。若要在魔法中作梗,你就打破了势头。顺势而为,然后……”
莱拉周围的空气充盈着令人愉悦的嗡鸣。
“提伦大师。”她头也不回地说。
Aven Essen来到她身边。“斯塔希安大师,”他淡淡地说,“你不用做准备吗?”
“我最后一个出场,”莱拉说着,瞟了他一眼,“我想看阿鲁卡德比赛。”
“支持朋友?”
她耸耸肩。“研究对手。”
“这样啊……”
提伦的表情带有评判的意味。或许是不赞同她的做法。他城府颇深,但不妨碍莱拉喜欢他。不仅因为他没有横加阻拦莱拉参赛,还在于莱拉可以向他请教问题,他不是那种保护一个人就将对方蒙在鼓里的人。他曾经拜托莱拉执行一个艰难的任务,曾经两次替她保守秘密,每一次面临抉择都让她自行决定。
莱拉点头示意御用包厢的方向。“王子似乎看得很入迷,”她试探着说,赛场上,奥图勉强躲过了一次攻击,“话说回来,那个法罗人是谁?”
“索尔因阿尔殿下,”提伦说,“国王的哥哥。”
莱拉眉头一皱。“ 他 作为长子,难道不该继承王位吗?”
“在法罗,王位的继承权不是根据出生顺序决定的,而是由牧师决定。索尔因阿尔殿下与魔法无缘。因此,他不能成为国王。”
莱拉听得出提伦厌恶的口气,她知道针对的不是索尔因阿尔,而是那些断定他不够格的牧师。
她并不相信魔法是优胜劣汰、在精神上进行某种裁决的鬼话。不对,那样的话就太宿命论了,而莱拉不大相信命运。路是自己选择的。或者,是自己开辟的。
“你怎么知道这么多?”她问。
“我一辈子都在研究魔法。”
“我们谈的好像不是魔法。”
“我们谈的是人,”他的目光停留在赛场上,“人是魔法等式中最多变,也最重要的因素。毕竟,魔法本身是恒定的,是纯粹的、不变的源头,好比水。人,以及人所形成的世界——他们是魔法的水渠,决定了魔法的性质,为魔法的能量着色,好比水中的染料。你应该能看到魔法在人们手中的变化。它是能够被塑造的元素。至于我对法罗和威斯克的兴趣,阿恩帝国虽然辽阔,但无论如何,它不是整个世界。而就我所观察到的,魔法的存在超越了国界。我很高兴有Essen Tasch,即使作为一种提醒,也能让我们有机会看到生活在别处的人是如何对待魔法的。”
“我希望你把这些都写下来了,”她说,“为子孙后代造福。”
他戳了戳太阳穴。“我保存在安全的地方。”莱拉哼了一声,注意力回到索尔因阿尔身上。流言蜚语不少,尤其在海上。“他们说的是真的吗?”
“我不知道,埃尔索大师。我无从得知。”
莱拉怀疑他假装天真。“那位索尔因阿尔殿下企图推翻兄弟,挑起战争?”
提伦忽然按上她的肩膀,指力大得惊人。“说话要当心,”他悄悄地说,“不要随便议论,当心隔墙有耳。”
两人默不作声地看完比赛。耗时不长。
阿鲁卡德亮得晃眼,他钻到一块大石头后面,又从另一边出现,头盔在阳光下闪烁。莱拉看得入神,他高举双手,环绕指间的泥土疾射而出。
奥图扯起周围的火焰,形成一面盾牌,抵挡前后左右的攻击。这一招确实厉害,但唯一的缺陷就是他看不清火焰之外的情况,所以他没有注意到飞来的泥土改变了方向,直冲云霄,然后结成土块,向下坠落,不是自由落体,而是以非同寻常的冲击力飞落,犹如狂风骤雨。观众们一齐倒抽了一口气,威斯克人抬头时,已经无力回天。他双手举向天空,火焰随之而动,可惜为时太晚——三个土块击中了目标,撞上肩膀、前臂和膝盖,盔甲应声碎裂。
在强烈的闪光中,比赛结束了。
一位裁判——根据身上的白袍判断,他是个牧师——把金环举到嘴边,宣布:“阿鲁卡德·埃默里晋级!”
看台上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莱拉抬头望向御用包厢,王子不见踪影。她环顾四周,才发现提伦也离开了。中央竞技场吹响了号声。莱拉看见吉纳尔晋级了,于是查看中央竞技场下一场比赛的选手名单。
上面的名字是 塔斯昂米拉 ,底下则是 凯梅拉夫 。
★★★
竞技场的看台上山呼海啸,魔法在凯尔的血管里吟唱。圣徒啊,红伦敦的人倾城出动,都来观看揭幕战了吗?
通道里,打完比赛的吉纳尔与他擦肩而过,似乎一滴汗都没有流。
“Fal chas!”银眼魔法师招呼道。他剥下身上残余的盔甲。看样子,只有三块甲片受损。
“Rensa tav。”凯尔不假思索地应道,力量在他胸膛里蠢蠢欲动。他在想什么?他来干什么?这一切都是错误……然而,他的肌肉和骨骼依旧渴望战斗,他听见人们在外面高呼他的名字—— 凯梅拉夫 ! 凯梅拉夫 ! 凯梅拉夫 !——虽然那不是他的真名,但他的血管里仿佛燃起了一团火。
他不由自主地来到通道出口,两个侍从候在那里,当中有张桌子。
“规则都清楚了吗?”其中一人问。
“您准备好了吗,有能力、有意愿迎战吗?”另一人问。
凯尔点点头。他看过不少比赛,知道其中的规则,加上莱非要他从头到尾地熟悉了一遍,确保万无一失。随着大赛继续进行,规则也有变化,以适应耗时更长、难度更高的场次。到了那个阶段,Essen Tasch就变得危险多了,对凯尔和莱都是考验。不过,揭幕战的目的很简单,就是划分强者和更强者,区别行家和大师。
“您的元素?”第一个问话的人继续提问。
桌上放了一堆玻璃球,与凯尔教授莱魔法时使用的差不多。每个球里都盛有一种元素——深色的土、有色的水和彩色的灰尘,以表现风的形状,至于火,就是一掬容易引燃的油。凯尔的手悬在球上,思考着挑选哪种元素。身为 安塔芮 ,他可以操纵任何一种。身为凯梅拉夫,他必须有所选择。他的手落在水球上,水呈碧蓝色,等进了竞技场,观众们就能看得一清二楚。
两个侍从鞠躬致意,凯尔踏上竞技场,顺着喊声的指引迈步向前。他眯着眼睛,透过面具观察外界。这是一个晴朗的冬日,寒冷刺骨,但阳光明媚,照得竞技场的尖顶和悬挂旗子的铁丝耀眼夺目。到处都是旗子,凯尔赛旗上的两头狮子从竞技场的各个角落冲他眨眼,塔斯昂米拉的赛旗则星星点点地分布着,旗面为黑色,图案是银蓝相间的旋涡(而她的孪生姐妹托斯安米拉的赛旗正好相反,旗面为银蓝,图案是黑色旋涡)。
远远地看,戏剧和表演愚不可及,然而身在赛场而非看台,凯尔觉得深受感染。欢呼喝彩的观众随着能量和魔法律动。他的心脏跳得厉害,浑身都渴望着战斗,他抬头一看,目光掠过人群,投向御用包厢,看见莱坐在国王身边,俯瞰赛场。他们四目相对,虽然隔着面具,莱看不到凯尔的眼睛,但他依然能感到两人的目光犹如一根绷紧的弦。
不要害我们俩丢了小命。
看台上的莱微微点头,凯尔绕过乱石,来到竞技场中央。
塔斯昂米拉已经进入竞技场。她和所有法罗人一样,裹着一整块布料,掩在盔甲底下。她戴的头盔与其说是遮脸,还不如说是一种妆容,从额头到脸颊都缀有银蓝色宝石,犹如汗珠一般闪闪发光。她手里有一个装满红色粉尘的球。风法师。凯尔的脑筋飞快地转动。气是最容易移动的元素,用来战斗却是最难的,召唤力量不难,但不能保证精确度。
最底层的看台上有一位身披白袍的牧师担任比赛裁判。他做了个手势,两位选手随即上前,向御用包厢颔首致意,然后面对面,递上各自的球。在塔斯昂米拉手中,球里的粉尘开始旋转,而凯尔那边,水波徐徐激荡。
忽然之间,不知道是寂静笼罩全场,还是凯尔的心跳淹没了周遭的一切声音——喧嚣的人群、猎猎飘扬的赛旗、从其他赛场上传来的欢呼。寂静之中,两只球落地了,凯尔听到的第一个声音,就是玻璃在石板上碎裂的清脆响声。
一时间,凯尔感到血流加速,世界慢如蜗牛。突然,一切又动了起来。法罗人的风一跃而起,周身环绕。深色的水盘旋在凯尔的双臂之间,又在掌上汇聚成团。
法罗人猝然一动,红色的风裹挟着尖锐如矛的力量激射而出。凯尔撤了一步,避开第一击,却没能逃过第二击,肋部的一块甲片被击碎,竞技场上光芒闪耀。
这一下打得凯尔喘不过气来;他偷偷地瞟了一眼御用包厢,看见莱抓着扶手,牙关紧咬。乍一看,还以为他在观战时过于投入,但凯尔清楚是怎么回事,痛感传导到王子身上了。他悄声道歉,然后躲到附近的岩石后,勉强避开对方的又一次攻击。他就地一滚,站了起来,好在盔甲的设计仅仅对外来的攻击有反应,不影响自身发力。
上方的莱一脸讽刺。
凯尔盯着依然悬在掌上的水团,想象着霍兰德嘲讽他的声音在场上回响,随风飘荡。
战斗。
他以岩石作掩护,举起手来,指尖上的水球分成两股水流,然后分成四股,又分成八股。水流从两侧环绕竞技场,越来越细,从带状伸展成线状,最后变成细丝,交织成一张大网。
对手也有所反应,红色的风刮了起来,与他的水流相似,化作十几道风刃——塔斯昂米拉企图将他封在其中。一阵风擦过凯尔的脸颊,他微微皱眉。对手的声音从十几个不同的地方乘风而来,在观众们看来,凯尔似乎在盲目地战斗,其实他能感觉到法罗人的方位——鲜血和魔法在她体内的律动,以及水网收紧时的张力。在哪里……在哪里…… 找到了 。他冲了出去,不是左右两边,而是向 上 。他跃上岩石,水球在脱离掌心的瞬间凝结成冰。冰球四分五裂,射向塔斯昂米拉,她急忙召唤风盾,抵挡冰屑。然而她专注于正前方的攻击,忘了水网的存在,眨眼之间,她身后有一块冰成形了。冰块撞上她的后背,击破了覆盖在脊梁处的三块甲片。
在观众们的惊呼声中,法罗人向前一扑,跪在地上,水流回到凯尔身边,环绕手腕。
声东击西。他对霍兰德使过同样的招数。但与 安塔芮 不一样的是,塔斯昂米拉没有趴在那里不动。须臾,她爬了起来,红色的风在周围呼啸,破裂的甲片从身上剥落。
三分 ,凯尔心想。 还有七分 。
他在面具底下笑了,两人随即化作一道光、一阵风、一股寒流。
★★★
莱死死地握着椅子扶手。
场上,凯尔闪身躲避法罗人的攻击。
虽然扮成凯梅拉夫,他的举手投足依然吸引眼球。他在场上四处游走,姿态优雅至极。莱只见过兄弟在打架斗殴时的表现。他在面对霍兰德时也是这样战斗的吗?面对阿索斯·戴恩呢?或者,这是他在心魔的驱使下,关在盆厅里数月修炼的成果吗?
凯尔又击中了对手,莱强忍笑意——笑眼前的比赛,笑他们的荒唐计划,笑自己切身的痛感,笑自己无能为力。事实上,即使他能喊停,他也不愿意去做。放手不管,同样是一种控制力。
“今年我们的魔法师都很强。”他对父亲说。
“而且不是 特别 强,”国王说,“提伦的选择恰到好处。希望法罗和威斯克的牧师也做了同样的选择。”
莱的眉头拧成一团。“我以为我们的目标就是在大赛上展示实力。”
父亲不悦地看了他一眼。“别忘了,莱,你观看的是一场 比赛 。比赛需要三方强大但又势均力敌的选手。”
“那么假如有一年,威斯克和法罗希望 赢下 比赛呢?”
“到时候就知道了。”
“知道什么?”
国王的视线回到赛场上。“战争即将爆发。”
竞技场上,凯尔就地一滚,翻身而起。深色的水流绕着他盘旋,突然压低,绕过法罗人的风盾,击中她的胸脯。光芒一闪,盔甲应声碎裂,喝彩声四起。
虽然看不见凯尔的脸,但莱知道他在笑。
卖弄 ,他心想。就在这时,一股锐利的风刃劈了过去,凯尔闪避不及,肋部中招。莱眼前光芒闪耀,猛吸一口气。痛感灼烧,他想象着将其从凯尔身上吸收进来,在自己体内消解。
“你脸色不好。”国王说。
莱瘫在椅子上。“我没事。”他确实没事。痛感反而使他有了活力。他的心脏在胸腔里咚咚作响,与兄弟的心脏一同疯狂跳动。
马克西姆国王起身离座,环顾四周。“凯尔呢?”他问。提到凯尔的名字时,他的语气变得生硬,莱听了很不舒服。
“我相信他就在附近,”他盯着场上的两名选手,答道,“他对这次大赛盼望已久。再说了,那不是斯塔夫和哈斯特拉的任务吗?形影不离地盯着他?”
“他们对自己的任务越来越松懈了。”
“您什么时候能不要惩罚他了?”莱厉声说,“犯错的又不是他一个人。”
马克西姆面色一沉。“他不是未来的国王。”
“是不是有什么关系?”
“关系大着呢,”父亲凑近他,压低声音说,“你以为我是为了泄愤?恶意报复?这是一次教训,莱。你犯错,你的人民就会遭罪,人民遭罪,你也遭罪。”
“相信我,”莱揉着肋部,咕哝道,“我正在遭罪。”
场上,凯尔闪转腾挪。莱知道比赛已经接近尾声。法罗人处于下风——她从一开始就处于下风——她的动作越来越慢,凯尔则越来越快,越来越自信。
“您真觉得他有性命之忧?”
“我担心的不是 他的 性命。”国王说。莱知道他说的不是真话。不全是。凯尔拥有的力量使他成为众矢之的。威斯克和法罗认为他受到上天的祝福,是阿恩王冠上的明珠、帝国强盛的力量源泉。莱无来由地相信阿恩的王权能够永世长存,但危险在于,有些人对传闻信以为真,他们认为是凯尔的魔法保卫着帝国,同时也可能认为,只要除掉了他,帝国就变得不堪一击。还有人认为,如果抢走他,阿恩帝国的强盛就能在他们手上实现。
但凯尔不是什么护符……不对吗?
孩提时代,在莱眼里,凯尔只是兄弟。等他们长大,他的看法改变了。有时候,他看到的是黑暗。有时候,他看到的是神灵。他当然不会告诉凯尔。他知道凯尔最讨厌天命之说。
莱觉得那还不是最糟糕的。
场上的凯尔又挨了一下,莱感到胳膊在颤抖。
“你真的没事吗?”父亲又问。莱发现自己握着扶手的指节早已发白。
“好得很。”他强忍痛苦。与此同时,凯尔接连两次出手,结束了比赛。看台上响起热烈的掌声,法罗人踉跄着爬了起来,生硬地点点头,然后退场了。
凯尔的目光投向御用包厢,深深地鞠躬。
莱举起手来,接受胜利者的致意,银白色的身影随即消失在通道里。
“父亲,”莱说,“如果您不原谅凯尔,就会失去他。”
无人回答。
莱转身面对父亲,然而国王已经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