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nine 狭路相逢
Ⅰ
翌日,莱拉醒来时,愣了一会儿才想起自己身在何处,还有,更为重要的是,为何浑身酸疼。
她想起昨晚回到埃尔索的客房,恨不得直接和衣而眠。但她还是换上了自己的衣服,回到徘徊之路旅馆,尽管她对整个过程几乎没有印象。此时天已大亮。莱拉上次睡这么久、这么沉,都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的事儿了。睡眠不是应该使人精力充沛吗?她只觉得筋疲力尽。
她的靴子被什么东西压着了,原来是阿鲁卡德的猫儿。莱拉不清楚这个小家伙是怎么钻进来的。无所谓。猫对她似乎也抱着一副无所谓的态度。莱拉抽出脚,坐起身来,猫儿都懒得动一动。
她浑身乏力。
不仅仅缘于在比赛中的消耗——她以前也激烈战斗过,但从来没有这种感觉。唯一类似的情况是黑石造成的影响。当时黑石导致的空乏感来势汹汹,眼下的感觉没有那么凶猛,但更加深远。证明魔法并非取之不竭的源泉。
莱拉强忍疼痛,吃力地下了床,幸好客房里没有别人。她轻轻地脱掉衣服,看见肋部的瘀伤扩散开来,不由得皱起眉头。想到今天还要继续对战,她心中忐忑不安,但又有一丝兴奋。当然,兴奋的感觉远远谈不上强烈。
危险。
鲁莽。
愚蠢。
疯狂。
这些言语曾经是打击,如今逐渐变成荣耀的勋章。
楼下的大堂里顾客稀少,她发现阿鲁卡德坐在墙边。她慢吞吞地挪到桌前,一屁股坐在椅子里。
他正在看一份报纸,莱拉的脑袋“咚”的一声栽在桌上,他头都没有抬。
“不习惯早起吗?”
她不满地咕哝着。阿鲁卡德为她倒了一杯浓郁的红茶,香气蒸腾而出。
“全天最无聊的时间,”她撑起身子,接过茶杯,“不能睡。不能偷。”
“生活可不止这点内容。”
“比如说?”
“比如说吃饭。喝酒。跳舞。昨晚你错过了一场盛大的舞会。”
她呻吟了一声。现在时辰尚早,她都不敢想象自己作为斯塔希安·埃尔索在竞技场上表演,更别提进宫了。“他们 每晚 都庆祝吗?”
“说了你可能不信,有人参加大赛就是为了宴会。”
“不觉得无趣吗,全是些……”她摆摆手,仿佛这个简单的手势能够解释一切。其实,莱拉此前仅仅参加过一次舞会,那天晚上从一张恶魔面具和一件漂亮的、崭新的外套开始,以两件东西沾着王子的鲜血,一个异域女王化为破碎石像而告终。
阿鲁卡德耸耸肩,递上点心。“要我说,更无趣的夜生活多了去了。”
她接过类似面包的点心,咬了一小口。“我老是忘记你属于那个世界。”
他面色一沉。“我本来就不属于。”
早餐下肚,立竿见影——她恢复了正常的视力,于是眯着眼睛盯着阿鲁卡德手上的报纸。那是一份对战表,第一轮获胜的十八名选手重新分成九组。她昨天太累了,没有看。
“今天的赛场是什么情况?”
“我有幸对阵一个与我相识甚久的老朋友,而且他是我见过最优秀的风法师——”
“吉纳尔?”莱拉突然来了兴趣。这场比赛很有看头。
阿鲁卡德严肃地点点头。“而你需要面对的是……”他的指头在纸上划过。“……瓦尔埃斯伊斯。”
“你了解那人吗?”她问。
阿鲁卡德的眉头拧成一团。“不好意思,你是不是把我当成伙伴了?上次我看了对战表,咱俩可不是一边的。”
“得了吧,船长。万一我在比赛中死了,你还得另找一个窃贼。”
话音未落,她想起自己失去了回到 夜峰号 的资格。于是她换了个说法。“我打趣的功夫独一无二。你知道,我要是不在了,你会怀念的。”她知道又说错话了,沉默随之而来,气氛压抑。“好吧,”她恼羞成怒,“我再回答你两个问题,你把知道的告诉我。”
阿鲁卡德的嘴角微微抽动。他折起对战表放到一边,然后十指交叉,一副从容自如的样子。“你第一次来我们伦敦是什么时候?”
“四个月前,”她说,“我需要换个环境。”她希望点到为止,结果没能管住嘴巴。“我被卷进了意料之外的事情,既然开始了,我就想知道如何收场。结束之后,我来了,我有了重新开始的机会。不是每一段过去都值得留恋。”
看见他神情兴奋,莱拉以为他准备深究,没想到话题换了。
“上船的那天晚上,你在躲什么?”
莱拉皱着眉头,移开视线,盯着杯中的红茶。“谁说我在躲?”她喃喃道。阿鲁卡德扬起眉毛,不动声色,像猫儿一样耐心。她喝了一大口滚烫的茶水,喉咙灼烧得厉害,然后才开口:“听着,所有人对待未知的事物都是谈虎色变,然而困扰我的从来都是 熟悉 的事物。它太沉重了,化作墙壁和天花板,就像一间牢房,把你困在其中。”
“这就是你决定冒名顶替斯塔希安的原因?”他冷冰冰地说,“因为我成了你的负担?”
莱拉放下杯子,强压道歉的冲动。“你的两个问题问完了,船长。该我了。”
阿鲁卡德清了清嗓子。“那好吧。瓦尔埃斯伊斯。毫无疑问是法罗人,据我所知,不好对付。土系法师,性子火暴。你们碰到一起,恐怕是火星四溅。现在是第二轮,所以你可以使用第二种元素,如果有能力的话。”
莱拉的指头敲着桌子。“水。”
“火和水?这种组合还真是非比寻常。大多能操纵两种元素的法师选择相近的元素。火和水是对立关系。”
“怎么说呢,我总是特立独行。”她眨了眨正常的那只眼睛,“而且我有个好老师。”
“马屁精。”他咕哝道。
“笨蛋。”
他抚着胸膛,佯装生气。“你下午出场,”他说着站了起来,“我很快就要上场了。”他似乎并不激动。
“你担心吗?”她问,“你的比赛?”
阿鲁卡德端起茶杯。“吉纳尔在他的领域是最厉害的。可惜他只擅长一样。”
“而你有很多武器。”
阿鲁卡德喝完茶,把杯子放在桌上。“这话我不是第一次听了。”他穿上外套,“到时候见。”
★★★
竞技场内 座无虚席 。
吉纳尔的赛旗随风飘扬,紫红的晚霞映着银色的土地,阿鲁卡德的赛旗则是银色配深蓝色。
两个阿恩人。
两大夺冠热门。
一对好友。
莱在御用包厢现身,但莱拉没有看见国王和王后,凯尔也不在,不过底下的包厢有阿鲁卡德的家人。贝拉斯面色阴郁,安妮萨鼓掌欢呼,挥舞着哥哥的赛旗。
场上光影交错,两大夺冠热门选手相互周旋,观众屏息以待。吉纳尔跳跃如风,阿鲁卡德冷静似刀。
莱拉把玩着白色石屑——来自白伦敦的纪念物在她指间翻来转去——尽可能跟上两人的行动,观察双方的进攻路线,预判对策,理解他们的一招一式。
这场比赛势均力敌。
吉纳尔对风的使用几近炉火纯青,但阿鲁卡德说得没错——风是他掌握的唯一一种元素。他可以让风形成墙壁或者波浪,形成风刀,甚至乘风而飞。而阿鲁卡德掌握了土和水,以及两种元素的诸多形态——硬实如钢铁的刀刃、石头和冰形成的厚盾——最后,他的两种元素战胜了吉纳尔的一种元素,阿鲁卡德赢了,击破十块甲片,而吉纳尔击破了七块。
银眼魔法师退场了,透过面具的铁网,可见他面带微笑,阿鲁卡德则冲着御用包厢扬起覆满鳞片的下巴,向王子深鞠一躬,然后进了通道。
观众陆续离席,莱拉留了下来。步行来到竞技场使她浑身得以放松,但除非有必要,否则她不急着挪窝,所以她没有动,望着来去的人流,有的离场观看别的比赛,有的进场。蓝色和银色的旗子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金色旗面上的火焰红猫——那是克什米尔的赛旗——和红色旗面上的一对狮子。
凯梅拉夫。
莱拉收好白石,做出了选择。 这场比赛 一定很有趣。
她记得克什米尔是操火者,结果发现阿恩的卫冕冠军走出来时——步伐犹如潜行的野兽,猫脸面具底下,一束束鬃毛般的黑发编成辫子——拿着装有水和土的玻璃球。
令观众们激动的是,凯梅拉夫也一样。
从双方使用的元素来看,这是一场棋逢对手的比赛。虽说不是莱拉的战斗——谢天谢地——但她异常兴奋,血脉偾张。
玻璃球落地的瞬间,比赛开幕。
场上,两人相持不下——整整五分钟过去,克什米尔才拿到第一分,从侧面击中凯梅拉夫的大腿。又过了八分钟,凯梅拉夫拿下了场上的第二分。
莱拉眯着眼睛,觉得不太对劲,但也说不清是什么。
克什米尔的动作相当漂亮,又有几分狂野。而凯梅拉夫……流畅自然的作战方式,十分 眼熟 。他姿态优雅,似乎不费力气,有种故弄玄虚的味道。大赛前,她很少见识真正使用魔法的战斗。可是看着他在场上打斗,似曾相识的感觉扑面而来。
莱拉俯身向前,指头敲打着栏杆。
他为何如此眼熟?
★★★
凯尔闪转腾挪,试图跟上克什米尔的速度,但并不容易,她的速度很 快 。比他第一轮的对手要快,也比他对战过的任何人都强,霍兰德除外。卫冕冠军与他可谓针尖对麦芒。刚才那一击是一次错误,笨到家了——不过,圣徒啊,他感觉好极了。充满活力。
透过克什米尔的面具,凯尔捕捉到一抹笑意,他在自己的面具背后也以微笑回应。
他右手上方悬着碟形的土,左手水流环绕。他从一根柱子后面闪出来,然而对手已经消失。在他背后。凯尔急忙转身,扔出碟形的土。反应太慢。两人冲撞,攻击,又迅速闪开,仿佛陷入一场恶斗的剑士,但他们用的不是剑,而是水和土。突刺。格挡。击打。
一根坚硬的土矛差点擦过凯尔的头盔面部,他就地一滚,单膝跪地而起,两人同时发动元素攻击。
二者轰然相撞,光芒耀眼。
观众们为之癫狂,而克什米尔反应很快。
她的红色水流一直绕身而转,形成环状。凯尔刚才抵近攻击,正中她的下怀,此时她猛地推动水环,使其向前疾射,同时凝结为一支冰矛。
凯尔急忙躲闪,可惜避之不及——冰矛扎进他的肩膀,击破甲片,伤及皮肉。
观众们齐齐倒吸一口气。
凯尔痛得呻吟一声,按住肩膀上的伤口。等他收回手,只见血迹斑斑,殷红如宝石。他满脑子都回荡着魔法的低语——As Travars。As Orense。As Osaro。As Hasari。As Steno。As Staro——咒语差点脱口而出,但他及时制止了。他在袖子上擦去血迹,再次发动攻击。
★★★
莱拉瞪圆了眼睛。
所有人都在关注凯梅拉夫,但好巧不巧,刚才那一击之后,她抬头看见御用包厢里的莱王子面容扭曲,痛苦不堪。他迅速将其掩藏起来,但仍旧紧握栏杆,垂着头,莱拉一看就 明白 了。那天晚上她在场,两位王子被维系在一起,鲜血与鲜血,痛苦与痛苦,生命与生命。
她的目光立刻转回竞技场上。
她恍然大悟。身高,姿态,举止流畅,优雅至极。
她笑开了花。
是凯尔。
就是他。不可能不是。选旗之夜她见过凯梅拉夫·洛斯特,注意到他的灰色眸子和狐狸似的笑容。同时,她也注意到了他的身高和举止,毋庸置疑——竞技场上的凯梅拉夫与那晚在玫瑰厅里祝她好运的,不是同一个人。眼前的人曾与她在三个不同的伦敦并肩作战,被她偷过、威胁过,也拯救过。他是凯尔。
“你笑什么?”提伦突然冒了出来。
“比赛很精彩。”她说。
Aven Essen轻轻地“嗯”了一声,半信半疑。
“跟我说说,”她的目光停留在赛场上,“你有没有尝试过阻止他干这种疯狂的事情?还是说,你就打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呢?”
沉默片刻,提伦不动声色地回答:“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你当然不知道了,Aven Essen,”她转身面对提伦,“我敢说,如果场上的凯梅拉夫摘了头盔,一定很像在选旗之夜露面的那人,而且没有一只乌黑的眼——”
“我有点后悔没有告发你了,”牧师打断了她的话,“流言蜚语危险得很, 斯塔希安 ,尤其是某人自己犯了错,还要散播流言蜚语。那么,我再问你一次,”他说,“你在笑什么?”
莱拉与他四目相对,神色平静。
“没什么,”她扭头继续看比赛,“没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