Ⅴ
莱拉背靠埃尔索的房门,上气不接下气。
毫无疑问,凯尔对她的出现措手不及,如今他终于知道了。知道她回到伦敦已有一段时日,知道她一直在附近,在参加比赛。她的心脏跳得厉害——感觉就像猫逮到了耗子,又将其放走。暂时放走。
狂乱的脉搏逐渐平稳。她头痛欲裂,吞口水时尝到了血味。她等待眩晕感自行消失,结果无论如何也等不来,于是她索性一屁股坐在木地板上,凯尔的话语在耳边回荡。
那种熟悉的、恼怒的语气。
你简直疯了。
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仿佛不是他们俩都违反了规则。仿佛他和莱拉不一样,没有参与其中。
你住手。
可以想象他在银面具背后眉头紧锁,异色双眼之间深深的褶皱。
他现在要做什么?
她 现在要做什么?
无论发生了什么事,都是值得的。
莱拉跪起身,看见一滴血落在木地板上,不禁皱起眉头。她摸了摸鼻子,用袖子擦掉血迹,然后站了起来。
她开始脱掉埃尔索的衣服,经历了瓦尔埃斯伊斯的袭击和后来的比赛,这身衣服已经毁了。她慢慢地卸下武器,扒开层层布料,盯着镜子里半裸的自己,新伤旧伤触目惊心。
壁炉烧得不旺,柜子上有一盆冷水。莱拉不紧不慢地清洁身体,擦拭干净,烤得浑身暖洋洋的,然后洗掉头发上的染色膏和皮肤上的血污。
她环视四周,不知道换一身什么样的衣服。
一个念头突然冒了出来。
那个念头异想天开,非常危险,却甚合她的心意。
也许是时候了 ,她心想, 去参加一场舞会。
★★★
“莱!”凯尔喊道,人们纷纷为他让路。他已经摘了头盔,换了外套,但头发依然浸着汗水,湿漉漉的,气喘如牛。
“你来这儿干什么?”王子问。他正在回宫的路上,侍卫们前呼后拥。
“是她!”凯尔快步来到他身边,低声说道。
周围的人群欢呼招手,期望得到王子的一个眼神,或者一个微笑。“她?”莱一边应付人群,一边问道。
“斯塔希安·埃尔索,”他耳语道,“就是 莱拉 。”
莱眉头一皱。“我知道你今天很累,”他说着,拍拍凯尔的肩膀,“可那也——”
“我亲眼所见,莱。她对我说话了。”
莱摇摇头,依旧笑意盈盈。“不可能。提伦几周前就确定了人选。”
凯尔四下张望,提伦正好不在。“是啊,他没有选我。”
“对,但我选了你。”到了殿前台阶,他们拾级而上,把人群抛在身后。
“我不知道怎么跟你说——我不知道她 就是 埃尔索本人,还是冒名顶替,但我刚才的对手不是某个来自乡下的魔法师。绝对是迪莱拉·巴德。”
“所以你轻而易举地输了比赛?”他们登上最高处,王子问道。
“是你叫我输的!”凯尔咬牙切齿地说,与此同时,侍卫们拉开大门。话音在寂静的门厅里回荡,凯尔抬头发现国王站在门厅中央,心里一沉。马克西姆看了一眼凯尔,说:“上楼。 就现在 。”
“我以为我说得够清楚了。”进了他的寝宫,国王说道。
凯尔坐在阳台边的椅子上,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哈斯特拉和斯塔夫默不作声地守在左右。国王要求莱在外面等待,此时他在走廊里大吵大闹。
“我不是命令你留在王宫里吗?”马克西姆的语气带着强烈的不满。
“是的,可是——”
“你把我的话当成耳旁风?”
“不,先生。”
“看样子,我以父亲的身份表达得不够清楚,所以现在我以 国王 的身份命令你 禁止 出宫,解除禁令的时间另行通知。”
凯尔挺起胸膛。“这不 公平 。”
“别耍小孩子脾气,凯尔。如果不是为你好,我也不会这样做。”凯尔嗤笑一声,国王登时变了脸色,“你在嘲笑我的命令吗?”
他正色道:“不是。但我们都知道,这不是为 我 好。”
“你说得没错。这是为了我们的王国好。如果你忠于国王,忠于我们的家族,你就不要出宫,直到大赛结束。明白了吗?”
凯尔的胸口堵得慌。“明白,先生。”他声若蚊蚋。
国王转身面对斯塔夫和哈斯特拉。“如果他再次离开王宫,我就拿你们是问,明白了吗?”
“明白,陛下。”两人齐声回答。
国王摔门而去。
凯尔抱着脑袋,深吸一口气,然后把桌上所有的东西都扫了下去,书籍散落一地,一瓶阿维斯葡萄酒摔得四分五裂。
“太浪费了。”莱一屁股坐在对面的椅子上,咕哝道。
凯尔坐回椅子,闭上眼睛。
“喂,没那么糟糕吧,”莱劝他,“至少你已经不用比赛了。”
凯尔的情绪更加低落了。他摸向挂在脖子上的信物,极力压制 离开 的冲动。 跑 。可他不能跑,因为无论国王是什么想法,凯尔都忠于王室,忠于家族。忠于 莱 。
王子凑近了,似乎对凯尔的疯狂念头一无所知。“好了,”他说,“我们穿什么出席宴会?”
“去他的宴会。”凯尔喃喃道。
“别这样,凯尔,宴会又没有害过你。再说,如果那位酷爱变装的年轻女士决定出席呢?错过了你会后悔一辈子。”
凯尔从垫子上抬起头来。“她不应该参赛。”
“无论如何,她都混到了这一步。也许是你对她信心不足。”
“因为我放水她才赢的。”
“所有人都像你一样放水吗?”莱扑哧一笑,“要我说,她靠的是自己的本事。”
凯尔呻吟一声。 确实 。说不通啊。莱拉再一次令他觉得不可思议。他站起身来。“好吧。”
“这才像样嘛。”
“不过,红金色就免了,”他说着将外套翻了个面,“今晚我穿黑色。”
★★★
莱拉进去的时候,卡拉正在哼着小曲为衬衫锁边。
“莱拉!”她兴高采烈地招呼道,“Avan。今晚需要我帮什么忙?一顶帽子?一对袖口?”
“其实……”莱拉摸过衣架上的一排外套,然后叹息一声,点头示意长裙所在的货架,“我需要一条裙子。”她盯着那些过分夸张、毫不实用的华服,隐约有些担心,卡拉却高兴地笑了。“不用多想,”她说,“我是为了凯尔大师。”
老板娘的笑容更灿烂了。“什么场合?”
“大赛的舞会。”莱拉的手伸向一条裙子,半路被卡拉拍了下来。“不行,”她斩钉截铁地说,“不要黑色。既然你决定出席舞会,就不能乱来。”
“黑色有什么问题?黑色最完美了。”
“便于隐藏行踪。便于融进黑暗。便于奇袭城堡。参加舞会可不行。上次我让你挑了黑色,害我整个冬天都在后悔。”
“如果你没撒谎,那你真是闲得慌。”
卡拉啧啧两声,转身面对挂满裙子的衣架。莱拉一眼扫过去,看见一条鹅黄色长裙,袖子为紫色天鹅绒,心里直犯怵。它们好像熟透的水果,精美的甜品。莱拉希望自己给人以强悍的印象,而不是 秀色可餐 。
“啊,”卡拉说着,从衣架上取下一条裙子,莱拉鼓起勇气迎上前。“这条裙子如何?”
它不是黑色的,但也不是糖果色,而是深绿色,令莱拉想起夜晚的树林,从叶子的缝隙里洒下的皎洁月光。
她第一次离家出走——如果能称之为家的话——是十岁那年。她直奔圣詹姆斯公园,整晚在一株矮树下发抖,从树枝间仰望月亮,想象自己身在别处。到了早晨,她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去,发现父亲醉得昏睡不醒。他都没有费心去寻找女儿。
卡拉看出她的表情不大对劲。“不喜欢吗?”
“很漂亮,”莱拉说,“但不适合我。”她搜肠刮肚地寻找更好的说法。“也许适合过去的我,但不适合现在的我。”
卡拉点点头,把裙子挂回去。“啊,有了。”
她从衣架上取下另一件礼服。“如何?”这条裙子……难以描述。颜色介于蓝与灰之间,从上身到裙裾,其间缀满成千上万银色的颗粒,仿佛整条裙子都在幽幽地闪光。
她想起大海和夜空。想起锋利的刀子、星辰和自由。
“这条裙子,”莱拉叹道,“棒极了。”
等她试穿时,才发现款式有多么复杂。裙子搭在卡拉的胳膊上,就是一堆针脚细密的布料,实际上,它的设计之精巧,莱拉前所未见。
显然,当季的流行风格是越复杂越好。各种结绳、纽扣和搭钩,多得难以计数。卡拉不断地收拢、拉扯和调整,不知怎的就把裙子套在莱拉身上。
“Anesh。”卡拉整理完毕,说道。
莱拉不安地瞥了一眼镜子,以为自己被装进了某种形态复杂的刑具里。然而,她惊讶地瞪大眼睛。
礼服将莱拉的苗条身段修饰得玲珑有致,但也谈不上夸张。收腰的效果尤其明显。丰胸的效果倒是一般,因为莱拉本来就没什么料,但是好在冬季的流行趋势重在肩膀,而非胸部。长裙上至喉咙处,领子的形状令她依稀想起面具的底部线条。一想到恶魔面具,她就浑身有劲儿。
说真的,长裙是另一种形式的伪装。
令卡拉沮丧的是,莱拉非要在裙子里面保留紧身裤和靴子,声称不可能有人看出来。
“请告诉我,这条裙子脱下来比穿上容易。”
卡拉扬起眉毛。“你觉得凯尔大师不知道怎么脱?”
莱拉的脸颊仿佛着了火。几个月前她就应该纠正老板娘的想法,但卡拉的误解——凯尔和莱拉……是一对恋人,或者说,关系暧昧——也是第一次答应帮助她的原因。抛开自尊心不说,这位老板娘真的很有用。
“开口在这里。”卡拉说着,拍了拍束腰底部的两个搭钩。
莱拉把手伸到背后,摸了摸束腰的花边,考虑着能不能藏进一把刀子。
“坐下。”老板娘怂恿她。
“我真不知道能不能坐下来。”
女人咂了下嘴,点头示意一张板凳,于是莱拉弯腰去坐。“别担心。裙子不会破。”
“我担心的不是裙子。”她咕哝道。难怪被她偷过的很多女士似乎随时有可能晕厥——她们呼吸不畅,莱拉确信她们的束腰绝对 没有 自己身上的那么紧。
老天啊 ,莱拉心想。 我穿上裙子才五分钟就受不了了 。
“闭上你的眼睛。”
莱拉瞪着她,一脸疑虑。
“Tac,你必须相信我。”
莱拉很难相信别人,但既然到了这一步,裙子都上了身,她决定顺其自然。于是她闭上眼睛,老板娘在她的睫毛和眉毛之间轻轻拍打,然后拍上了她的嘴唇。
莱拉闭着眼睛,感到有刷子梳理着头发,手指拨弄着发丝。
卡拉一边干活一边哼歌,莱拉有一种莫名的悲伤。母亲去世很久了,实在想不起她抚弄头发的触感,想不起她说话的声音。
老虎,老虎,火一样辉煌……
莱拉察觉到手掌开始发热,害怕一不小心放火烧了裙子,于是双掌合十,睁开眼睛,盯着帐篷里的地毯,感受发簪擦过头皮时隐约的疼痛。
卡拉在莱拉的膝间放了一小把发簪,银闪闪的,她发现都是上次带来的盒子里装着的。
“你拿来的东西,”卡拉干完了活,说道,“我很喜欢。”
“我到时候都带回来,”莱拉说着,站起身来,“今晚过后我就用不着这样的裙子了。”
“绝大多数女人认为,一条裙子穿一个晚上就够了。”
“那些女人好浪费。”莱拉揉着手腕说道。早上绳结造成的擦伤尚未恢复。卡拉看到了,什么都没说,在她手腕上戴了一对宽大的银镯子。 护手 ,莱拉心想,其实脑子里冒出的第一个词是 锁链 。
“还有最后一样。”
“噢,我的天哪,卡拉,”她抱怨道,“我觉得已经太多了。”
“你真是个奇怪的姑娘,莱拉。”
“我在很远的地方长大。”
“好吧,那我就明白了。”
“明白什么?”莱拉问。
卡拉打了个手势。“我猜,在你长大的地方,女人都扮成男人的样子,带武器就像佩戴首饰一样。”
“……我一向特立独行。”
“好吧,难怪你和凯尔相互吸引。你们俩都特立独行,都……有点……”忽然之间,她似乎不知道说什么。
“刻薄?”莱拉试探地问。
卡拉笑了。“不,不,不是刻薄。是防备。不过今晚,”她说着,在莱拉的头上戴了一条银边面纱,“你能攻破他的防线。”
莱拉忍俊不禁。“那就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