Ⅵ
红伦敦。
欧什卡在王宫的阴影中踱步,怒不可遏。
她跟丢了凯尔。她不清楚他是如何跑掉的,只知道他不见了。她花了一天时间在人群中寻找他,等到夜幕降临,她又回到阳台上,然而舞厅里一片漆黑,宴会换了举办地。殿前台阶上人流不断,来来去去,但凯尔不在其中。
到了夜里最黑暗的时刻,她看见了两名卫兵,身披华丽的红金色盔甲,靠在殿前台阶的暗处轻声交谈。欧什卡抽出了刀子。她尚未决定是割了他们的喉咙,剥下盔甲据为己有,还是拷问他们以打探消息。不等她下定决心,一个名字传到耳朵里。
凯尔。
等她靠近了,烙印在皮肤上的语言符文开始灼烧,她听懂了他们的对话。
“……据说他消失了……”一个人说。
“什么意思, 消失了 ?被关起来了?”
“跑了。我还蛮高兴的。他总是让我感觉毛骨悚然……”
欧什卡吸了口气,回到河边。他没有消失。他不能 消失 。
她跪在冰冷的地面,从口袋里掏出一块羊皮纸,在地上铺开。接着她把手插进地里,抓了一把泥土,将其捏碎。
这不是血魔法。只是她在寇西克使用过上百次的咒语,追踪那些欠了债,甚至欠了血债的人。
“Køsøchar。”她念念有词,泥土落在羊皮纸上,形成了城市的面貌,有河流和街道。
欧什卡拍掉手上的尘土。
“Køs凯尔。”她说。然而地图毫无变动。泥土仍在原处。无论凯尔去了哪里,他都不在伦敦城内。欧什卡紧咬牙关,站起身来。她对国王可能的反应深感担忧,但还是牵动了两人之间的纽带。
他不见了 ,她心想,很快就收到了霍兰德的消息——除了他的声音,还有他的不快。
解释。
他不在这个世界 ,她说。 他走了 。
国王顿了顿,再度发问, 他是单独离开的吗 ?
欧什卡迟疑了。 我认为是的 。 王室成员还在这里 。
随之而来的沉默令她心惊肉跳。她想象着霍兰德端坐于王座上,周围堆满尸体,都是辜负了他的人。她可不能成为其中之一。
终于,国王说话了。
他会回来的。
您怎么知道 ?欧什卡问。
他无论如何都会回家。
★★★
莱几近崩溃。他睡不着觉,在黑暗中承受着回忆的煎熬。他很想服用助眠的药物,不管凯尔在哪里,不管对兄弟造成怎样的影响,但他终究克制了这股冲动。结果王子辗转反侧了大半夜,然后掀开毯子下了床,在寝宫里来回踱步,直到黎明的曙光刺破天空,唤醒了都城。
Essen Tasch的决赛即将打响。莱一点儿也不关心大赛。他不关心法罗、威斯克和政治。他关心的唯有兄弟而已。
然而凯尔还没回来。
还没回来。
还没回来。
莱的脑子里乱成一团。
王宫逐渐恢复了活力。很快他就要戴上王冠,面带微笑,扮演王子的角色了。他双手捋过头发,一枚戒指勾在深色发卷上,疼得他龇牙咧嘴。莱咒骂着,停止了踱步。
他东张西望——枕头、毯子和沙发,都是 柔软 的东西——然后看到了王室胸针。舞会结束后,他将其和衣服一起丢到一边,此时此刻,胸针在晨光中闪闪发光。
他咬着嘴唇,用大拇指试了试针尖,血珠立刻涌现。莱看着血流到手掌上,心跳加速。然后,他拿着胸针靠近肘窝。
也许是因为醉意未消。也许是因为凯尔不可触及带来的恐慌感,或者是理解了兄弟的付出带来的愧疚感,或者是需要他付出更多、需要他回家的私心,无论如何,莱将胸针的针尖戳进肘窝的皮肉,一笔一画地写了起来。
★★★
凯尔吸了口气,皮肤上的烧灼感突如其来。
他早就习惯了迟钝的痛感,以及隐隐的刺疼,来自于莱惹的各种祸事,然而这一次格外刺激,不同于使用拳头和膝盖的殴打,似是有意为之。痛感源自他的左臂内侧,他拉起袖子,以为衣服沾有血迹,皮肤已是殷红一片,可是什么都没有。痛感猝然消失,接着再次来临,一波又一波地在胳膊上移动。不对,是 线状 的。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胳膊,不明白剧痛因何而来。
然后,他恍然大悟。
他虽然看不到,但只要闭上眼睛,就能感觉到在皮肤上游走的轨迹,那是莱用指甲在凯尔的胳膊上写字、传递悄悄话的一种方式。他们早年玩过这种游戏,在某些重大场合或者无趣的晚宴上,两人只能肩并肩傻站着的时候。
然而,现在不是在玩游戏。凯尔感到胳膊上的字母灼烧得厉害,所用的工具远比指甲尖锐。
我
我真
我真的
我真的很
我真的很抱歉。
★★★
看到一半,凯尔已经起身,责骂自己不该不辞而别。他从衣领内拽出硬币,从一个伦敦的灰暗黎明,来到了另一个伦敦生机勃勃的曙光中。
回宫的路上,他想好了如何对国王交代,然而当他拾级而上,跨进门厅时,王室成员已经整装以待。还有威斯克王子和公主,以及法罗摄政王。
莱与凯尔四目相对,王子脸上放光,如释重负,但凯尔没有放松警惕。他察觉到山雨欲来,沉默中充满了喷薄欲发的力量。他准备迎接一顿批斗,迎接各种狠话、指控和命令,而当国王开口时,语气竟是那样温和。
“啊,终于来了。我们正准备出发,不等你了。”
凯尔掩饰不住内心的讶异。他原以为自己将被禁足,也许永远禁止出宫。不可能风平浪静地迎接他回来。他迟疑不决,迎上国王的目光。国王眼神淡定,但仍有警告的意味。
“抱歉,我来晚了,”他尽可能以轻快的语气说,“我有事出去,忘了时间。”
“你现在回来了,”国王说着,扶上凯尔的肩膀,“这是最重要的。”他手上用力,劲儿很大,凯尔甚至以为他不会放手。但等到众人出发时,马克西姆还是放手了,莱陪在凯尔身边,不知道是情谊所致,还是不得已而为之。
尽管时辰尚早,中央竞技场已是座无虚席,街上都挤满了观众。场上的布置颇为用心,东边竞技场的巨龙和西边的狮子都挪了位置,齐聚在中央竞技场,冰龙浮在水面,狮子盘踞石柱,鸟儿翱翔于天空。竞技场的地面横七竖八地堆满障碍物,包括岩石、柱子和石制的高架,上方的看台人头攒动,五颜六色——到处都是阿鲁卡德的银色羽毛,零星地缀有鲁尔的蓝色野狼和托斯安米拉的黑色旋涡。
三位魔法师从各自的通道登场,在竞技场中央各就各位,欢呼声震耳欲聋——凯尔和莱都有点吃不消。在漫射的晨光中,王子形容憔悴(凯尔估计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莱的浅色眸子底下有黑眼圈,而且他小心翼翼地护着左臂,遮挡皮肤上的新鲜伤痕。竞技场的四面八方都在喧嚣闹腾,唯独御用包厢静得可怕,气氛凝重。
国王始终盯着竞技场的地板。王后看了凯尔一眼,目光中夹杂着一丝轻蔑。柯尔王子察觉到不对劲,一双锐利的蓝色眼睛左顾右盼,而柯拉还在因为凯尔不动声色的拒绝而生闷气。
唯有索尔因阿尔殿下神态自若,不受影响。但他的情绪本来就少有波动。
凯尔扫视着底下的人群。他不知道自己在寻找莱拉,直到在人群中发现了她。在竞技场里寻找一个人堪比大海捞针,但他能感觉到引力的变化,她的存在犹如磁场,两人的目光跨越整个竞技场相遇了。从凯尔所在的位置,看不真切她的五官,也不知道她的嘴唇是否在动,但她的口型似乎在说: 你好 。
这时候,莱迈步上前,竭尽所能重现往常的魅力,把金环举到嘴边。
“欢迎各位!”他喊道,“Glad'ach!Sasors!本届大赛可谓精彩纷呈。三位伟大的斗士,代表三个伟大的帝国晋级决赛,完美至极。一位来自法罗,孪生姐妹之一,所向无敌,光华灿烂的托斯安米拉。”口哨声中,法罗人鞠躬致意,黄金面具映着晨光。“一位来自威斯克,猛兽一样的战士,野狼一样的汉子,鲁尔!”竞技场上的鲁尔发出战嚎,看台上的威斯克人齐声呼应。“最后一位,来自我们阿恩帝国,海上的船长,强有力的王子,阿鲁卡德!”
掌声雷动,包括凯尔都在鼓掌,虽然动作很慢,没有响声。
“决赛规则很简单,”莱继续说,“因为规则很少。不采取得分制。每位魔法师的盔甲共有二十八块甲片,有的大,有的小,小得难以命中。今天,最后一位身上还有完好甲片的选手就是冠军。为你们的三位魔法师欢呼吧,因为场上只有一位冠军诞生!”
号声吹响,玻璃球落地,莱回到包厢的阴影中,比赛开始了。
场上,魔法师们操纵的元素令人眼花缭乱:鲁尔的土和火,托斯安米拉的火和气,阿鲁卡德的土、气和水。 他果然擅长三种元素 ,凯尔冷冷地想。
过了不到一分钟,阿鲁卡德击中了鲁尔的肩膀。又过了不止五分钟,鲁尔击中了阿鲁卡德的小腿。托斯安米拉坐山观虎斗,直到阿鲁卡德的冰块击中她的腘窝,她才加入了混战。
御用包厢里的气氛相当沉闷。莱默不作声,疲惫地坐在遮阳棚底下,凯尔警惕地守在国王身边,目光直直地投向赛场。
场上,托斯安米拉犹如戴着黄金面具的影子,凌空飞舞,鲁尔则以饿狼捕食的姿态奔跑跳跃。阿鲁卡德依然举止优雅,而他的元素在周围旋转呼啸,形同风暴。观众们惊天动地的欢呼淹没了赛场上的响动,每一块甲片的碎裂都伴随着耀眼的光芒,进一步推高了声浪。
万幸的是,御用包厢里的气氛逐渐缓和,仿佛经历了暴雨的洗礼,一派风和日丽。凯尔松了口气,顿觉头晕目眩。侍从送来茶水。柯尔王子讲了个笑话,马克西姆笑了。王后称赞了索尔因阿尔殿下的魔法师。
开赛将近一个钟头,鲁尔身上片甲不存,一脸茫然地坐在石地上。阿鲁卡德和托斯安米拉针锋相对,时而短兵相接,时而分开。局势的变化极为缓慢,不过,阿鲁卡德·埃默里逐渐处于下风。凯尔来了精神,而当他情不自禁地为托斯安米拉得手而欢呼时,莱撞了撞他的肩膀。阿鲁卡德重整旗鼓,迎头赶上,两人打成平手。
终于,她绕到阿鲁卡德身后,突破了防线。她递上风刀,试图破坏他的最后一块甲片,不料他在千钧一发之际避开攻击,挥动水鞭,打碎了她身上仅剩的甲片。
比赛结束。
阿鲁卡德·埃默里赢了。
在凯尔的呻吟声中,全场沸腾,欢呼声、玫瑰花和银色赛旗犹如暴风骤雨,一个名字响彻赛场上空。
“阿鲁卡德!阿鲁卡德!阿鲁卡德!”
莱上前一步,正式宣布Essen Tasch的冠军。虽说他注意形象,不像观众们那样声嘶力竭地喊叫,但他的喜悦和骄傲还是被凯尔看在眼里。
圣徒啊 ,凯尔心想。埃默里越来越令人讨厌了。
索尔因阿尔殿下问候了托斯安米拉和法罗观众,柯拉公主称赞了鲁尔和威斯克观众,最后莱王子宣布即将举办宴会和闭幕典礼,请观众们退场。
在马雷什家族回宫的路上,众人欢声笑语,国王面带微笑,甚至拍了拍凯尔的后背。
当他们登上殿前台阶,走进花团锦簇的门厅,一切都正常得很。
然后凯尔看到王后突然拽着莱,说了一个词,带着疑问的语气,等他转过头,好奇他们为何停下脚步时,大门轰然关闭,隔离了晨光和市声。昏暗的门厅里,凯尔瞥见几道寒光,国王忽然变脸,说了三个字。他不是对凯尔说的,而是对围拢的六名侍卫。
那三个字,让凯尔后悔回来。
“逮捕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