Ⅶ
莱拉和 夜峰号 的船员们一同举杯祝贺他们的船长。
众人围坐在徘徊之路酒馆的场面,就像在船上的时候,一晚上收获满满,所有人开怀畅饮,欢声笑语,没完没了地讲故事,直到她和船长回到甲板底下。
阿鲁卡德·埃默里浑身瘀伤,血迹斑斑,疲态尽显,但也阻止不了他庆功的热情。他站在大堂中央的一张桌子上,买酒请客,滔滔不绝地讲着龙和鸟的话题。莱拉听不明白,也没怎么听。她依然头痛欲裂,随便动一动就疼到骨子里。提伦给了她一些药物以缓解疼痛和恢复气力,还叮嘱她多吃干粮,好好睡觉。他的提议似在暗示莱拉在被通缉之前离开伦敦。她收下了奎宁水,含糊其词地应承了其余的要求。
“平衡,”他一边解释,一边把药水瓶塞进她手里,“不是魔法独有的。有些属于常识。身体是容器。如果不去谨慎对待,容器就有破裂的危险。任何人都有极限。包括你,巴德小姐。”
他转身离开,但莱拉叫住了他。
“提伦,”再次逃离生活之前,她必须知道真相,“你曾经告诉我,你在我身上有所发现。你看到了力量。”
“是的。”
“什么力量?”她问,“我是什么人?”
提伦静静地看着她,过了许久才开口:“你在问我,我是否认为你是 安塔芮 。”
莱拉点点头。
“我回答不了,”提伦说,“我不知道。”
“我以为你拥有超凡的智慧。”她抱怨道。
“谁告诉你的?”他忽然严肃起来,“你确实 非同寻常 ,迪莱拉·巴德。至于是什么,我说不上来。但无论如何,到时候我们自然就知道了。”
听到酒杯碎裂的声音,莱拉回过神来,阿鲁卡德仍然站在酒馆的桌子上。
“喂,船长,”瓦瑟瑞大喊,“我有个问题!你打算怎么花掉那些奖金?”
“买一批更好的船员。”阿鲁卡德说,蓝宝石在他额头上闪闪发光。
塔维一把搂着莱拉的肩膀。“你去哪儿了,巴德?根本见不到你的人!”
“我在 夜峰号 上就受够你们了。”她咕哝道。
“你嘴巴厉害,”瓦瑟瑞喝了不少酒,眼睛发亮,“心肠软。”
“软得像刀子。”
“你知道,刀子唯一的坏处在于,你站错了边。”
“好在你是我们的一员。”
她心里一沉。他们还不知道——不知道她耍的把戏,不知道真正的斯塔希安·埃尔索在海上,不知道阿鲁卡德已经把她从船员中除名。
她与对面的莱诺斯对视,他的眼神似乎表明 他 已经知道了。至少知道她要离开,或许未必清楚具体原因。
莱拉起身离座。“我去透透气。”她咕哝了一声,推门出去,但没有停步。
半路上,她才意识到不远处就是王宫,于是她继续前行,最后爬上台阶,看见了首席牧师。
提伦站在那里,神色异样。
“怎么了?”她问。
Aven Essen吞了吞口水。“凯尔出事了。”
★★★
皇家监狱仅在特殊情况下使用。
眼下,凯尔似乎是关押在此的唯一一个囚犯。他的牢房里空空如也,除了一张小床和嵌在墙上的一对铁环。铁环当然是用来固定锁链的,但是目前没有锁链,只有一副冰冷的手铐戴在他手腕上,隔绝了魔法。牢房里的每一块金属都刻有记号,能钝化和抑制魔法力量。他清楚得很。因为负责加持咒语的人就是他。
凯尔盘着腿坐在床上,脑袋后仰,靠着冷冰冰的石墙。监狱位于王宫底部,与他训练常去的盆厅隔着一根柱子,但这里和盆厅不一样,墙壁进行了加固,河水的红光完全透不进来。唯有冬天的寒冷乘隙而入。
凯尔微微颤抖——他们脱了他的外套,摘了脖子上的旅行信物,挂在牢房外面的墙上。他当时没有反抗。卫兵们一拥而上,将铁手铐扣在他手腕上时,他惊得动弹不得。等他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为时已晚。
没过多久,凯尔的愤怒冷却了,坚硬如铁。
两名卫兵守在牢房外,看他的表情既恐惧又好奇,似乎担心他耍什么花招。他闭上双眼,打算睡一觉。
台阶上响起脚步声。是谁?
提伦已经来过了。凯尔只对老人提了一个问题。
“你知道莱拉的情况吗?”
提伦的眼神给了他答案。
脚步声越来越近,凯尔抬起头,以为是国王,或者莱。凯尔看到了王后。
艾迈娜来到铁栅之外,一袭红金色华服,可谓光彩照人,然而神色异常拘谨。不知道她是否希望凯尔被囚禁——也不知道眼前的情景是否令她悲伤——反正从她脸上看不出来。凯尔试图与她对视,她的视线却溜到了背后的墙上。
“你有什么需要的吗?”她问道,仿佛凯尔是身在豪华寝宫的贵宾,而非阶下之囚。笑意在他的喉咙里蠢蠢欲动。他将其咽了回去,一言未发。
艾迈娜单手抓着铁栅,似乎在测试它们的强度。“事情不该发展到这一步。”
她转身要走,但凯尔坐了起来。“您恨我吗,王后陛下?”
“凯尔,”她柔声说,“怎么可能呢?”他内心的坚冰融化了。她的深色眸子迎上他的目光。然后她说:“你救回了我的儿子。”
这句话太伤人了。曾几何时,她一再强调自己有两个儿子。即使凯尔没有失去她全部的爱,至少失去了那份母爱。
“您认识她吗?”凯尔问。
“谁?”王后问。
“我的生母。”
艾迈娜神色一凛,紧抿嘴唇。
上面的门轰然打开。
“他在哪里?”莱风风火火地跑下台阶。
远在一英里之外,凯尔就能听到王子的声音,感到两人的愤怒纠缠在一起,他的热烈似火,而凯尔的早已冷却。莱冲到牢房前,看了一眼铁栅里面的凯尔,霎时面无血色。
“ 立刻 放了他。”王子下令。
卫兵低着头,原地不动,铁护手垂在两侧。
“莱。”艾迈娜伸手去拽儿子的胳膊。
“放开 我 ,母亲,”他背对王后,厉声喝道,“如果你们不放他出来,”他对卫兵说,“那我命令你们把我关进去。”
他们依然不动。
“罪名是什么?”他吼道。
“叛国,”艾迈娜说话的同时,一名卫兵答道,“抗旨不遵。”
“抗旨不遵对我来说是家常便饭,”莱说,“你们从未逮捕过我。”他伸出双手。凯尔看着他们争执,注意力仍在寒冷上,任其随处蔓延,犹如冰霜覆盖一切。他太累了,懒得理会。
“不讲道理。”莱抓着铁栅,金色的袖子暴露在外。他刻字时流的血染红了衣衫。
艾迈娜脸色苍白。“莱,你受伤了!”她的目光立刻投向凯尔,充满指责的意味。“怎么——”
靴子声纷乱嘈杂,很快,国王驾到,魁梧的身躯堵死了通道。马克西姆看了一眼妻子和儿子,说:“出去。”
“您怎么能这样?”莱问。
“他违法了。”王后说。
“他是我兄弟。”
“他不是——”
“ 出去 。”国王大吼。王后闭上嘴巴,莱无力地放下双手,望着凯尔,后者冷冷地点头。“出去。”
莱摇着头走了,艾迈娜紧随其后,犹如一具沉默的幽魂。凯尔独自一人面对国王。
★★★
王子气呼呼地经过莱拉身边。
几秒钟后,她听到“哗啦”一声,扭头看见莱抓着餐柜,一个花瓶在他脚边摔得粉碎。水渗进地毯,在石头地板上流淌,花瓣散落在碎片之中。莱的王冠不见了,头发乱糟糟的。他气得浑身颤抖,抓在架子上的手指发白。
莱拉知道自己应该离开,趁着莱还没有发现她,然而她不由自主地迎着王子而去。她跨过一地狼藉的花瓣和碎玻璃。
“那个花瓶怎么惹到你了?”她倚着墙壁问道。
莱抬起头,琥珀色的眼睛周围泛红。
“一个无辜的旁观者而已,是吧?”他语气漠然,毫无幽默感。
他埋着头,颤颤巍巍地叹了口气。莱拉犹豫了。她知道自己应该鞠躬,亲吻王子的手,或者表现得欣喜若狂——至少,也应该解释一下她为什么冒着坐牢的危险,偷偷地溜进寝宫——然而,她打了个响指,取出一把小刀。“我需要杀了谁?”
莱半哭半笑地闷哼一声,抓着架子不放,跪坐在地上。莱拉蹲到他身边,然后慢慢地坐下来,背靠餐柜。她伸直双腿,破旧的黑色靴子埋进了松软的地毯。
过了一会儿,莱躺到地毯上,袖子还沾有干涸的血迹,但他不管不顾地搭在肚子上。他显然不愿意谈论这件事,所以她也不问。眼下还有更紧要的问题。
“你父亲真的逮捕了凯尔?”
莱吞着口水,点点头。
“老天啊,”她喃喃道,“现在怎么办?”
“国王会放了他的,等他气消了后。”
“然后呢?”
莱摇摇头。“我真的不知道。”
莱拉的脑袋向后一靠,撞在酒柜上,痛得直皱眉头。
“是我的错,”王子揉着血迹斑斑的胳膊,“是我叫他回来的。”
莱拉哼了一声。“是我叫他离开的。我觉得我们都有责任。”她深吸一口气,撑地而起。“走吧?”
“去哪里?”
“我们害他被关起来了,”她说,“我们把他救出来。”
★★★
“我不希望事情变成这样。”国王说。
他拿出钥匙,打开凯尔的牢房,然后进去解开手铐。凯尔不动声色地揉着手腕,国王回到牢房外,拉过一把椅子,坐了下来。
马克西姆神色憔悴。两鬓的几缕银发在灯光下闪闪发亮。凯尔抱着双臂,等待国王直视他的眼睛。
“谢谢你。”国王说。
“为什么?”
“没有离开。”
“我离开了。”
“我是指离开这里。”
“我被关在牢房里。”凯尔淡淡地说。
“我们都知道牢房关不住你。”
凯尔闭上眼睛,听见国王无力地靠在椅子上。
“我承认我动怒了。”马克西姆说。
“您 逮捕 了我。”凯尔低低地咆哮着,只要牢房里有任何一点声音,国王可能都听不见他说了什么。然而,这句话在空中鸣响、回荡。
“你违抗了我的命令。”
“的确,”凯尔强行睁开眼睛,“我一直忠于国王,忠于这个家族,从未动摇。我付出了我的一切,竭尽所能,可您对我……”他的声音在颤抖,“我撑不下去了。您视我如己出的时候,我还能假装糊涂。然而现在……”他摇着头,“王后当我是叛徒,您当我是囚犯。”
国王面色阴沉。“这个囚笼是你亲手打造的,凯尔。当你和莱的生命捆绑在一起的时候。”
“您更希望他死吗?”凯尔反问,“我救了他的命。您不要急着怪我害他陷入危险,我们都知道他自己应该承担很大一部分责任。您什么时候不再让我一个人为整个家族的过失买单?”
“你们的愚蠢行为,导致 整个王国 陷入危险之中。但是莱至少在将功赎罪。证明他值得我信任。而你的所作所——”
“ 我把您的儿子救活了 !”凯尔忽然起身,大喊道,“当时我就知道我们的生命会绑在一起,知道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知道我将变成什么样子,知道复活他等于判我死刑,但我还是救活了他,因为他是我兄弟,他是您的儿子和未来的阿恩国王。”凯尔喘着气,泪流满面。“我还能做什么?”
此时两人都站了起来。马克西姆拽着他的胳膊肘,强行拉他过去。凯尔拼命挣扎,然而马克西姆体壮如牛,巨掌抓在凯尔颈后。
“我不能 没完没了地赎罪 ,”凯尔在国王肩头低语,“我的生命都给了他,但您不能要求我放弃 生活 。”
“凯尔,”他的口气有所软化,“我很遗憾。可我不能放你走。”一团气憋在凯尔的胸口。国王手劲一松,他立刻挣脱开来。“此事关系重大,不是你和莱的问题。法罗和威斯克——”
“我才不在乎他们的迷信说法!”
“你应该在乎。他们 信奉 那一套,凯尔。我们的敌人满世界寻找另一个 安塔芮 。我们的盟友企图把你占为己有。威斯克人深信你是我们王国繁荣强大的法宝。索尔因阿尔认为你是一件武器,对付敌人的利刃。”
“他们都不知道我只是一个 人质 。”凯尔啐了一口,远离国王的掌握。
“这就是你手上的牌,”马克西姆说,“迟早有人图谋抢走你,为他们所用,如果他们得不到你的力量,我相信他们宁可将其消灭。威斯克人说得对,凯尔。如果你死了,阿恩也完了。”
“我不是这个王国的法宝!”
“但你是我儿子、我的继承人的法宝。”
凯尔直犯恶心。
“拜托,”马克西姆恳求道,“讲点道理。”然而,凯尔厌倦了道理,厌倦了借口。“我们都得做出牺牲。”
“不,”凯尔吼道,“我受够了牺牲。等一切结束了,等那些王公贵族和夫人们全都离开了,我就走。”
“我不能放你走。”
“您刚才也说了,陛下。您阻止不了我。”说完,凯尔背对国王,从墙上取下外套,走出牢房。
★★★
凯尔小时候喜欢待在王宫的庭院里,尤其是果园,闭着眼睛聆听——乐曲、风声和流水声——想象自己身在他方。
没有房屋,没有宫殿,没有人的地方。
此时他就在这里,在林间——树木何止经历着冬天,还有春天、夏天和秋天——他紧闭双眼,侧耳聆听,等待熟悉的宁静氛围笼罩周身。他等了又等。等了——
“凯尔大师。”
他闻声回头,发现哈斯特拉站在几步开外,与平时不大一样。一开始凯尔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随后才意识到哈斯特拉身上没有皇家侍卫的制服。凯尔清楚原因在于自己。又一桩坏事得算在他头上。“我很抱歉,哈斯特拉。我知道你有多么看重那个岗位。”
“我早就希望经历一次冒险,先生。我如愿以偿了。结果不赖。莱找国王谈过了,他答应让我接受提伦大师训练。圣堂比牢房可好多了,”他忽然睁大眼睛,“噢,抱歉。”
凯尔摇摇头。“斯塔夫呢?”
哈斯特拉扮了个鬼脸。“恐怕您摆脱不了他。您第一次离开时,通知国王的人就是斯塔夫。”
“谢谢你,哈斯特拉,”他说,“如果你做牧师有你做皇家侍卫一半优秀,Aven Essen怕是要当心他的位置不保。”
哈斯特拉咧嘴一笑,悄然离去。凯尔聆听着他在庭院中的脚步声,继而是远处的关门声,然后他的注意力又回到树上。起风了,树叶的窸窣声几乎盖过了宫殿里的嘈杂响动,有助于他遗忘门内的那个世界。
我要走了 ,他心想, 您阻止不了我。
“凯尔大师。”
“又怎么了?”他回头问道,眉头拧成一团。
“你是谁?”
那里有一个女人,站在两棵树之间,双手背在身后,垂着头,似乎等待了好一阵子,然而凯尔没有听见她靠近的声响。她的红发与雪白的斗篷形成鲜明对比,犹如一团飘在空中的火焰。令凯尔好奇的是,对方带来的感觉既陌生又熟悉,仿佛他们见过面,但他确信绝不可能。
然后,女人抬头挺胸,展露真容。她有着白皙的皮肤,红艳的嘴唇,一对异色眸子,一只黄色,另一只黑得不可思议,眼底有一道伤疤。
对方眯起眼睛,唇边掠过一抹笑意。
“我一直在到处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