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为了维护学生的行为准则,他们将学生限制在古典学习这一安全且优雅的低能领域。对于一名货真价实的牛津导师而言,听到年轻的学生为道德和政治的真理而争辩、创立和推翻各种理论,沉迷于各种莽撞的政治讨论,他只会不寒而栗。从这些行为当中,他只能预见到对上帝的不虔诚和对国王的背叛。
——悉尼·史密斯,《关于埃奇沃思的〈论职业教育〉》
那一年米迦勒学期快要结束时,格里芬出现得比往常要频繁一些。罗宾从马六甲回来以后,分配给他的任务从每月两次减少到每月一次,再到一次也没有。他开始担心格里芬究竟去了哪里。但是进入十二月之后,罗宾每隔几天就会收到格里芬要求去扭树根门口见面的纸条。以扭树根为起点在城市里疯狂漫步是例行的活动。这样的漫步通常是布置计划的序曲。但有些时候,格里芬似乎并没有计划,只是想聊聊天。罗宾急切地盼望着这样的聊天。只有在这样的时刻,他的哥哥才显得不那么神秘莫测,更有人性,更有血有肉。但是格里芬从来不回答罗宾真正想探讨的问题:赫耳墨斯社用他帮忙偷出来的东西做了什么,革命的进展如何(如果真有革命的话)。格里芬总是说:“我还不信任你,你还是太嫩了。”
我也不信任你。罗宾在心中暗想,只是没说出口。他改用迂回的方式打探消息:“赫耳墨斯社成立多久了?”
格里芬戏谑地看了他一眼。“我知道你想干吗。”
“我只是想知道它是在现代创立的,还是,还是——”
“不知道。我也不知道。至少有几十年了,或许更长一点。但我从来没搞清楚过。你为什么不直接问你真正想知道的?”
“因为你不会告诉我。”
“你试试。”
“好。如果赫耳墨斯社存在的时间更长的话,那我不理解……”
“你不明白为什么我们到现在还没赢。是吧?”
“不。我只是不明白它改变了什么,”罗宾说,“巴别塔还是——巴别塔。而你们只是——”
“一小群愚公移山的流亡学者?”格里芬替他说完后半句话,“有话就直说,弟弟,别磨叽。”
“我本来想说‘寡不敌众的理想主义者’,但是没错,我是说——拜托,格里芬,我连我做的一切有什么效果都搞不清楚,这让我很难保持信念。”
格里芬放慢了脚步,默默斟酌了几秒钟,然后说道:“我给你描述个画面吧。白银是从哪里来的?”
“格里芬,说实话——”
“配合一下嘛。”
“我十分钟以后还有课呢。”
“而这个问题的答案可不简单。克拉夫特不会因为你迟到一回就把你赶出去的。白银是从哪里来的?”
“我不知道。矿里采来的?”
格里芬重重叹了口气。“他们什么都不教你吗?”
“格里芬——”
“你听好了。白银一直都在那里。雅典人早就在阿提卡开采银矿。至于罗马人,这你是知道的,他们在意识到白银能做什么之后,立刻就开始利用它扩张帝国的版图。但直到很久之后,白银才成为国际流通的货币,促进一个跨越大洲的贸易网的形成。因为当初根本没有足够的白银。16世纪,第一个真正的全球化帝国哈布斯堡王朝在安第斯山脉偶然发现了大量白银矿藏。西班牙人将白银运出山区,而你可以确定的是,原住民矿工的辛勤劳动没有得到公平的报酬。西班牙人将白银铸成西班牙银元,让财富流向塞维利亚和马德里。
“白银使他们发家致富,富裕到能从印度购买印花棉布,他们用这种棉布从非洲购买奴隶,再让这些奴隶去殖民地上的种植园劳动。就这样,西班牙人越来越富有,他们走到哪里,死亡、奴役和贫困都如影随形。说到这里,你肯定看出其中的模式了吧?”
格里芬表达观点时的样子与洛弗尔教授有一种奇特的相似。他们都喜欢激动地做着手势,仿佛手上的动作就是他们长篇大论的句点。他们说话的节奏都一样精准、节奏分明。另外,他们都偏爱苏格拉底式的诘问:“快进到两百年后,你会发现什么?”
罗宾叹了口气,但还是配合地回答道:“所有的白银和权力都从新世界流向了欧洲。”
“没错。”格里芬说,“白银在使用白银的地方囤积。在很长时间里,西班牙人一马当先,但荷兰人、英国人和法国人也始终紧随其后。再快进一个世纪,西班牙的景况可就大不如前了。拿破仑战争削弱了法国的力量,现在占据优势的是光荣的大不列颠。英国拥有欧洲最大的白银储备,有目前全世界最顶尖的翻译学院,还有在特拉法尔加海战后地位得到巩固的最强海军。这些意味着这座岛国眼看就能统治整个世界了,不是吗?但过去一个世纪以来,出现了一个有意思的变化,让议会和全英国的贸易公司都觉得头疼。你能猜到是什么吗?”
“别告诉我是我们的白银不够用了。”
格里芬咧嘴一笑:“是他们的白银不够用了。现在你能猜到白银都去哪里了吗?”
罗宾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但只是因为他在汉普斯特德的那几年经常听洛弗尔教授和他的朋友晚上在客厅闲聊时抱怨这件事:“中国。”
“中国。英国正在贪婪地享受从东方进口的产品。他们对中国的瓷器、雕漆橱柜和丝绸贪得无厌。还有茶叶。老天啊,你知道中国每年出口多少茶叶到英国吗?至少价值三千万英镑。英国人对茶叶无比热爱,以至于议会一度要求东印度公司长期维持一年的茶叶储备,以防出现短缺。我们每年花费成百上千万英镑进口中国的茶叶,而这些都要用白银支付。
“但中国对英国商品没有同等的需求。乾隆皇帝收到过马嘎尔尼大人赠送的一系列英国工艺品,你知道他的答复是什么吗?奇珍异宝,并不贵重。中国人不需要英国出售的任何东西,他们想要的一切都可以自给自足。就这样,白银源源不断地流向中国,英国人对此无能为力,因为他们不能扭转供需关系。总有一天,我们在翻译领域的才华将失去意义,因为到时候根本没有白银可用。不列颠帝国将因为它自己的贪婪而走向崩溃。与此同时,白银会在新的权力中心聚积,也就是那些从前遭到劫掠和剥削的地方。原材料将归它们所有,万事俱备,只需要刻银者。而哪里有工作,人才就会流向哪里,永远都是这样。所以,我们只要让帝国耗尽资源就行了。历史循环会完成接下来的事,而你要做的就是帮我们加快这个进程。”
“但是那也……”罗宾努力想找到恰当的词语来表达他的反驳,“那也太抽象、太简单了,总不能——我是说,你对历史的预测总不能这么空泛吧——”
格里芬扭头看了他一眼。“能预测这么多已经不错了。这就是巴别塔教育的问题所在,不是吗?他们让你学语言、学翻译,但从不教你历史、科学和国际政治。他们不会告诉你,军队才是语言的靠山。”
“可是,这一切会变成什么样呢?”罗宾追问道,“我是说,你所描述的这一切,最后会导致什么结果?全球大战?还是缓慢的经济衰退,直到世界的面貌完全改变?”
“我不知道,”格里芬说,“没人能精确地预知未来。也许权力的杠杆会转移到中国或美国手里,也许英国会不惜一切代价保住自己的地位,这谁也说不准。”
“那你怎么知道你做的事有什么效果?”
格里芬诚恳地说:“我不能预测每一场行动会产生什么后果,但我知道一件事:英国的财富依赖于强制性的开采。随着英国不断发展壮大,它只剩下两个选择:要么,它施加胁迫的机制变得越来越残忍;要么,它会崩溃。前面一个选择可能性更大,但这个选择也没准会导致后者。”
“可是这场斗争太不对等了。”罗宾无助地说,“一边是你们,一边是整个帝国。”
“除非你觉得帝国是不可战胜的。”格里芬说,“但它并不是。就拿此时此刻来说,在君主制帝国相继衰落之后,我们眼下正处于一场大西洋大危机的尾声。英国和法国失去了美洲殖民地,它们之间爆发了一场对双方都没有好处的战争。现在,我们看到权力正在新的地方站稳脚跟,这是真的——英国得到了孟加拉,得到了曾经属于荷兰的爪哇,还有开普殖民地。如果英国再在中国得到它想要的,如果它能扭转眼下的贸易失衡,那它将势不可挡。
“但这并不是铁板钉钉,或者说‘银板钉钉’的事。还有很多不可预见的偶发事件,而这些可能引发质变的临界点就是我们可以扭转局势的地方。这些就是个人选择、哪怕是最微小的反抗力量也可以有所作为的地方。以巴巴多斯为例,以牙买加为例,我们把银条送给那里起义的人——”
“那些奴隶起义都被粉碎了啊。”罗宾说。
“但奴隶制也被废除了,不是吗?”格里芬说,“至少在英国领土上废除了。不,我没说一切都得到了妥善解决,我也没说英国的相关立法全是我们的功劳,否则废奴主义者肯定会不乐意。但我要说的是,如果你认为1833年的法案通过是因为英国人的道德觉醒,那你就错了。通过那部法案只是因为他们无法再承受更多损失。”
他一挥手臂,向罗宾展示一张看不见的地图:“我们能控制的正是这样的关键节点。如果我们找对发力点,如果制造出帝国无法承受的损失,那我们就能推动局势走向临界点。这样一来,未来就是不确定的,就有可能发生变革。历史不是已经编织好的挂毯,不是一个没有出路的封闭的世界,我们也不是只能逆来顺受,我们可以塑造它,创造它。我们只需要选择做历史的创造者。”
“你真的相信这些。”罗宾惊奇地说。格里芬的信念令他震惊。对于罗宾而言,如此抽象的推理恰恰是他脱离世界、退居到书本和死去的语言中寻求安全感的理由。但是对于格里芬来说,这却是振奋人心的集结号。
“我不得不信,”格里芬说,“不信的话,那就真和你说的一样了。不信的话,我们就一无所有。”
在这场谈话之后,格里芬似乎认定罗宾不会背叛赫耳墨斯社了,因为分派给罗宾的任务一下多了些。并非所有的任务都是盗窃。更多时候,格里芬要他提供的是资料:词源学手册、语法汇编中的几页、正字法图表等,这些很容易获得,可以在抄录之后神不知鬼不觉地放回原处。不过,他必须明智地选择将这些资料运出去的时间和方式,频繁拿走与他的研究领域无关的资料可能引起怀疑。有一次,那位来自日本的高年级同学伊尔丝就问罗宾,他要古德语语法汇编做什么。他不得不编造一个蹩脚的故事,说他试图追溯一个汉语词汇在赫梯语中的起源,拿出这本书纯属意外。虽然他要找的书根本不在这个藏书区,但是没关系,伊尔丝似乎相信他真就那么糊涂。
整体而言,格里芬的要求都不难完成。这一切都没有罗宾所想象的,或者说他所期待的那么富有浪漫色彩。没有惊心动魄的冒险,也没有在桥头于奔流的河水掩护下的加密对话。一切都是如此平常。罗宾发现,赫耳墨斯社的伟大成就在于无比成功地保持隐身,即使对它的成员也完全隐藏信息。如果有一天格里芬消失了,罗宾将很难向别人证明赫耳墨斯社不是他的幻想,而是真实的存在。他时常觉得,自己根本不是秘密社团的一分子,而是一个无聊的、以精密的协调性运作的大型官僚机构的一分子。
就连盗窃也成了例行公事。巴别塔的教授们好像完全没觉察到失窃。赫耳墨斯社每次拿走的白银数量都很少,少到可以用记账的花招掩饰过去。格里芬解释说,人文学院的方便之处就在于,所有人都对数学一窍不通。
他对罗宾说:“如果没有人和普莱费尔核对数目,他可能弄丢好几箱白银都不知道。你觉得他能把账记清楚吗?那家伙做两位数加法都够呛。”
有时候,在往返于波特牧场的一小时里,格里芬只字不提赫耳墨斯社,只是问起罗宾的牛津生活:他的划船成绩,最喜欢的书店,对餐厅和食堂的食物作何感想。
罗宾的回答十分谨慎。他警惕地等着格里芬话锋一转,将这场闲聊变成争论,指责罗宾对原味司康的偏爱正是他迷恋资产阶级生活的证明。但格里芬只是不断提问。罗宾慢慢反应过来,格里芬也许只是在怀念做学生的日子。
“我确实很喜欢圣诞节时的校园,”一天夜里,格里芬说,“这是牛津最有魔法氛围的时刻。”
太阳落山了。空气从宜人的冰凉变成刺骨的寒冷,整座城市都沐浴在圣诞节的烛光里,细雪从他们头顶飘落。这感觉十分美妙。罗宾放慢脚步,想好好享受眼前的景色,但他注意到格里芬浑身抖得厉害。
“格里芬,你难道……”罗宾犹豫了一下,不知该怎么问才不失礼貌,“你只有这一件大衣吗?”
格里芬向后缩了一步,好似一条毛发倒竖的狗:“怎么了?”
“没什么——我有生活津贴,如果你想买一件暖和一点儿的——”
罗宾刚说出这话就后悔了。格里芬太骄傲了,他不可能接受施舍,甚至都不可能接受同情。“不用资助我,我不需要你的钱。”
“随你便。”罗宾受伤地说。
他们在沉默中走过又一个街区。这时,格里芬问了个明显是为了缓和气氛的问题:“圣诞节有什么活动?”
“宴会厅要举办一场晚宴。”
“又是没完没了的拉丁语祷文,烤鹅,还有和猪食没区别的圣诞布丁。还有什么?”
罗宾咧嘴一笑:“派珀太太在杰里科烤了馅饼等我。”
“牛排腰子馅的?”
“鸡肉韭菜馅,我最喜欢的口味。她还给莱蒂烤了柠檬挞,给拉米和维克图瓦烤了巧克力核桃派——”
“你的派珀太太真好,”格里芬说,“我在的时候,教授身边是个冷淡的老太婆,叫彼得豪斯太太,她完全不会做饭。只要我在附近,她总爱念叨关于混血儿的闲话。不过教授也不喜欢她,所以才把她打发走了。”
他们向左转过街角,来到谷物市场。此时巴别塔近在咫尺,格里芬看上去烦躁不安。罗宾猜想很快就该道别了。
“趁我还没忘,给你带了点儿东西。”格里芬把手伸进大衣里,掏出一个包裹扔给罗宾。
罗宾感到意外,他拉开包裹上的细绳:“是工具吗?”
“就是个礼物。圣诞快乐。”
罗宾撕开包装纸,看到里面是一本精美的、最近刚出的书。
“你说过你喜欢狄更斯,”格里芬说,“他最新的连载小说刚被装订成册。你大概已经读过了,但我想你会喜欢集结成册的完整版。”
他给罗宾买了一套三卷本的《雾都孤儿》。有那么一瞬间,罗宾支支吾吾说不出话。他不知道要交换礼物,所以没给格里芬准备任何东西。但格里芬毫不在意地挥了挥手:“没关系。我比你大。别让我难堪了。”
直到后来,直到格里芬在脚踝处翻飞的大衣消失在宽街尽头之后,罗宾才反应过来,这本书的选择充分展现了格里芬的幽默感。
和我回去吧。两人分别时,罗宾险些脱口而出。回到宴会厅里。回去享用圣诞节晚餐。
但那是不可能的。罗宾的生活一分为二,而格里芬只存在于暗影中的世界,不能见光。罗宾永远无法带他回到喜鹊巷,永远无法将他介绍给朋友,永远无法在日光之下喊他一声哥哥。
“行了。”格里芬清了清嗓子,“那就下回见吧。”
“下回是什么时候?”
“现在还不知道。”他已经大步走开了,雪花落在他的脚印上,“留意你的窗户。”
在希拉里学期的第一天,四个荷枪实弹的警察封锁了巴别塔的主入口。他们好像在处理塔里的某个人或某件事,不过,隔着一大群瑟瑟发抖的学生,罗宾看不清里面究竟出了什么事。
“出什么事了?”拉米问女孩们。
“他们说有人闯进了塔里,”维克图瓦说,“我猜是有人想偷白银。”
“然后呢?警察当时正好在这里?”罗宾问。
“他破门而入的时候触发了某种警报,”莱蒂说,“然后警察很快就来了,我想是这样的。”
另外两名警察架着一个男人从塔里走了出来,罗宾估计他就是窃贼。他是个深色头发的中年人,蓄着胡子,衣服肮脏不堪。看来不是赫耳墨斯社的人,罗宾松了口气。窃贼的脸因痛苦而扭曲,当警察将他拖下台阶,拉向等在一旁的警车时,他发出的阵阵哀号在人群上空飘荡。他们身后的鹅卵石地面上留下了一道血痕。
“他中了五颗子弹,”安东尼·瑞本出现在他们身旁,看起来快要吐了,“要我说,幸亏结界派上了用场。”
罗宾惊呼道:“那是结界干的?”
“巴别塔拥有全国最精密的安保系统,”安东尼说,“需要保护的不只是语法汇编。这座建筑里大约有价值五十万英镑的白银,但只有弱不禁风的学者看守它们。大门当然要布置各种结界。”
罗宾的心剧烈跳动起来,他听到耳朵里传来隆隆的心跳:“什么样的结界?”
“他们从不告诉我们具体的配对镌字,对这一点,他们非常注重保密。普莱费尔每隔几个月就会更新结界,这也差不多是盗窃的频率。我必须得说,我对现在这套结界更有好感。上一套结界会用传闻来自亚历山大的古代长刀在闯入者身上戳出一道道伤口,弄得地毯上到处都是血。你们要是仔细看的话,现在还能看到那些褐色的斑点。我们花了好几周猜测普莱费尔用的到底是什么镌字,但谁也没猜出来。”
维克图瓦目送警车远去:“你们觉得他会怎么样?”
安东尼说:“噢,他大概会坐第一班船去澳大利亚。如果他没在去警察局的路上流血而死的话。”
“日常提货,”格里芬说,“一进一出就行,你甚至不会看见我们。不过这次在时间上有点麻烦,所以整个晚上随时待命吧。”他轻轻推了推罗宾的肩膀,“怎么了?”
罗宾眨了眨眼,抬起头来:“啊?”
“你看起来吓坏了。”
“我只是……”罗宾思考片刻,还是决定有话直说,“你知道结界的事,对吗?”
“什么?”
“今天早上我们看到一个男人闯进塔里。那些结界触发了某种枪支,他全身中了好多子弹——”
“嗯,当然了。”格里芬看起来十分困惑。“别告诉我你才知道这事。巴别塔的结界多得离谱,他们不是在第一周就和你们炫耀过这些吗?”
“可是他们升级了结界。我就是想告诉你这个,现在他们可以发现走进塔里的窃贼了——”
“银条没那么精密,”格里芬轻蔑地说,“它们的设计是为了区分学生、访客和陌生人。不然的话,如果某个翻译者夜里需要带几根银条回家却触发了警报,那怎么办?如果有人事先没和普莱费尔教授打招呼就带妻子走进学院,又会发生什么?你是绝对安全的。”
“但你怎么知道呢?”罗宾的语气比他预想的多了些暴躁。他清了清嗓子,试图压低声音,但没压得太明显:“你没看到我看见的,你不知道新结界的配对镌字是什么——”
“你没有危险。拿着,如果你担心的话,就拿上这个。”格里芬在口袋里摸索一阵,拿出一根银条扔给罗宾。上面刻着:无形。Invisible。正是他们遇见的第一夜他用过的银条。
格里芬说:“如果真的出了意外,就赶紧开溜。还有,你可能还需要用它掩护你的伙伴。要把那么大一个箱子运出城,很难不被人看见。”
罗宾让银条滑进内侧口袋。“你知道,在这件事上你完全可以不那么轻率。”
格里芬噘起嘴。“怎么,现在你害怕了?”
“我只是……”罗宾思考片刻,他摇了摇头,还是决定说出来,“我是说,我只是觉得,永远都是我在冒险,而你只要——”
“只要什么?”格里芬尖锐地问。
他踏入了危险的领域。从格里芬目光灼灼的样子来看,罗宾知道自己快要触及格里芬的伤心之处了。一个月前,在他们的关系还不那么稳定的时候,他或许会转移话题。但现在,他无法再保持沉默。在那个时刻,他感到愤怒,感觉受到了轻视,随之而来的是伤害对方的强烈冲动。
“这一次你为什么不来?”他问,“你就不能自己用这根银条吗?”
格里芬缓慢地眨了眨眼,随即用一种显然是强装出来的镇定口吻说:“我用不了。你知道我用不了。”
“为什么?”
“因为我没法用汉语做梦。”格里芬的表情和声调都没有改变,但他的话语中还是透露出居高临下的怒气,十分可怕。格里芬太像他们的父亲了。“你知道,我是你失败的前身。亲爱的老爹带我离开中国的时间太早了。汉语在我耳中还是母语,但也仅此而已。我能想起汉语,也能掌握语言技巧,但我不能让银条稳定地发挥魔力。有一半的时间,它们根本不起任何作用。”他的喉头跳动了一下,“我们的父亲对你做的是对的。他让你慢慢成熟,直到精通汉语。可是他带我来到这里的时候,我还没有掌握足够的语言,没有足够的记忆。另外,我只和他一个人说官话,可我的粤语从一开始就比官话好得多。现在我已经忘记粤语了。我不会用粤语思考,当然更不会用粤语做梦。”
罗宾想起当初小巷里的那些窃贼,想起格里芬试图让他们隐身时绝望的低语。如果自己也失去了汉语,会怎么办?这个想法本身就让他满心恐慌。
“你也懂了。”格里芬看着他说,“你明白母语悄无声息地消逝是什么感觉了。你及时掌握了母语,而我没有。”
“我很抱歉,”罗宾说,“我不知道。”
“不用抱歉,”格里芬冷冷地说,“毁了我人生的不是你。”
现在罗宾终于可以看到格里芬眼中的牛津:一所从没重视过他、始终摒弃他、贬低他的学院。他想象着格里芬来到巴别塔的情形:拼尽全力想赢得洛弗尔教授的肯定,却永远无法让银条持续发挥作用。拼命想从已经模糊的记忆中回忆起那点微不足道的汉语,心里清楚这是他在这里唯一的价值,这种感觉该有多么糟糕啊。
难怪格里芬总是怒气冲冲,难怪他对巴别塔深恶痛绝。格里芬被夺走了一切:母语,祖国,家庭。
“所以我需要你啊,亲爱的弟弟。”格里芬伸出手揉了揉罗宾的头发。他下手很重,弄疼了罗宾,“你是真材实料,不可或缺。”
罗宾识趣地没有作声。
“留意你的窗户。”格里芬的眼中没有一丝暖意,“事情瞬息万变。这次行动很重要。”
罗宾把抗议咽进肚里,点了点头说:“好。”
一周之后,罗宾在洛弗尔教授府上吃完晚餐回家,发现那张一直令他胆战心惊的纸条压在窗台上。
上面写着:今晚。十一点。
现在已经十点四十五了。罗宾匆忙披上刚刚挂起来的外套,从抽屉里抓起刻着无形的银条,再次冲进雨中。
路上,他把纸条翻过来,想找找其他细节,但格里芬没有更多的指示。这不是什么大问题,罗宾心想,届时他只需要让出现的同伙进出塔楼就行。但这次行动的时间早得意外,而且罗宾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没带任何能解释自己深夜造访巴别塔的东西,没带书,没带书包,甚至没带雨伞。
但他不能不去。十一点的钟声响起时,他冲过草坪,用力拉开大门。这与他过去十来次所做的没什么不同。芝麻开门,芝麻关门,不要挡路。只要罗宾的血样还存放在石墙里,结界就不会报警。
两个赫耳墨斯社成员跟着他穿过大门,跑上楼梯消失不见。罗宾像往常一样在大厅里来回转悠,一边留心深夜还在塔里的学者,一边数着秒针计算离开的时间。到了十一点五分,赫耳墨斯社的成员匆匆走下楼梯。其中一人拿着一套镌字工具,另一个提着一箱银条。
“做得好,”其中一人小声说,“该走了。”
罗宾点点头,推开大门让他们出去。就在他们踏出大门的那一瞬间,一阵凄厉的噪声划破夜空。尖叫、号叫和某种隐形机械中的金属齿轮的摩擦声混杂在一起。这声音既是威胁也是警告,是古老的恐惧和现代杀伤力的融合体。在他们身后,大门上的镶板纷纷移开,露出内部黑洞洞的空腔。
赫耳墨斯社的成员立刻冲向草坪,没再多说一个字。
罗宾犹豫着要不要跟上他们。他或许可以安全逃走。机关的动静很大,但看起来反应很慢。他低头望去,发现双脚正好站在大学的盾徽正中间。没准机关只有在他移开双脚时才会触发?
只有一个办法能知道答案。罗宾深吸一口气,冲下台阶。只听见砰的一声,他的左臂随即传来灼热的疼痛。他无法判断究竟是哪里中了枪。痛感无处不在,不像是一处单独的伤口,而是火烧般的剧痛蔓延了整条手臂。罗宾感到手臂在燃烧,快要爆裂开来,又好像快要脱落了。他继续向前跑。子弹在他身后继续发射。他随即闪躲跳跃,这是他不知从哪本书上读到的躲避枪击的办法,但他完全不清楚这是不是真的。罗宾又听见砰砰几声枪响,却没再感觉到随之而来的爆裂的疼痛。他设法跑到了草坪尽头,左转跑上宽街,跑到视线和射程之外。
这时,疼痛和恐惧攫住了他。他的膝盖抖个不停,向前迈出两步之后,他浑身瘫软地靠在墙上,尽力抗拒呕吐的冲动。他头脑昏沉,手臂滴血,视野边缘发黑,如果警察在此时赶到,他根本跑不过他们。集中精力。罗宾在口袋里摸索那根银条。染上深色鲜血的左手滑溜溜的;光是想到这一幕,他就又感到一阵眩晕。
“无形。”他慌乱地低语,尽可能集中精力,尽可能想象这个词在汉语中的含义。他什么都不是。他没有形体。“Invisible。”
没有用。他无法使银条发挥作用。当可怕的疼痛完全占据他的思绪时,他无法将思维转换到汉语模式。
“嘿,那边那个!说你呢,站住!”
是普莱费尔教授。罗宾哆嗦了一下,准备迎接最坏的结局。但教授脸上绽放出温暖而关切的微笑。“噢,你好啊,斯威夫特。我没看清是你。你还好吗?塔楼里出了点儿事。”
“教授,我……”罗宾完全不知道该找什么话说,他决定最好干脆胡言乱语,“我不——我刚才就在附近,但我不知道……”
“你看见什么人了吗?”普莱费尔教授问,“你知道,按理说结界应该向入侵者开枪,但是上次用过以后齿轮好像有些卡顿。不过还是有可能击中那家伙。你有没有看见什么人走路一瘸一拐的,或者看上去很痛苦的?”
“不,我没看见——警报响的时候我刚走到草坪边上,但我还没转弯呢。”普莱费尔教授是在同情地点头吗?罗宾根本不敢相信他的运气,“是——是有小偷吗?”
“也许不是。你不用担心。”普莱费尔教授伸出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这一拍让又一阵剧烈疼痛的波浪涌过罗宾的整个上半身,他咬紧牙关才没喊出声来。“结界有时候会过度反应,可能该换了。可惜了,我很喜欢现在这个版本。你还好吗?”
罗宾点点头,眨了眨眼睛,拼尽全力让声音保持平静。“我可能就是吓着了,在上周看到那些以后……”
“啊,是的。很可怕不是吗?不过我很高兴看到我的小机关起作用。他们甚至不让我事先在狗身上做试验。幸亏它没出故障误伤到你。”普莱费尔教授干笑了一声,“不然可能会打你一身铅弹。”
“是啊。”罗宾无力地说,“真……让人高兴。”
“你没事就好。去喝杯加热水的威士忌,可以压惊。”
“是啊,我觉得……我觉得听起来不错。”罗宾转身要走。
“你刚才不是说,正要去塔里吗?”普莱费尔教授问。
罗宾已经准备好了谎言:“我本来感觉有些焦虑,所以想早点儿准备洛弗尔教授布置的论文。不过现在我有点儿慌神,学也学不进去了,干脆还是回去睡觉吧。”
“当然。”普莱费尔教授又拍了拍他的肩膀,这一次力度更大,拍得罗宾的眼球都凸了出来,“理查德肯定会说你在偷懒,但我很理解。你这才二年级呢,偷偷懒也不碍事的。回家睡觉去吧。”
普莱费尔教授最后向他轻快地点点头,大步向巴别塔走去,警报声还在响个不停。罗宾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不让自己在街头倒下,步履蹒跚地往回走。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喜鹊巷的。血还没有止住。不过在用湿毛巾擦拭手臂时,他如释重负地发现子弹没有留在手臂里,只是在上臂擦出了一个大约三分之一英寸深的缺口。擦去血迹之后的伤口看起来很小,他松了口气。他不知道包扎伤口的正确方法。他猜想可能需要用到针和线,但在这个点去找学院护士无疑是愚蠢的。
他咬牙忍住疼痛,努力回想在冒险小说中读到的实用建议。需要酒精来给伤口消毒。他在书架上翻来翻去,找到一瓶喝了一半的白兰地,那是维克图瓦送给他的圣诞礼物。他倒了一点儿白兰地在手臂上,疼得倒吸一口冷气,又吞了几口酒壮胆。接着,他找出一件干净衬衫,将它撕成布条做绷带。他用牙齿将布条紧紧缠在手臂上,他在书里读到过,压力有助于止血。除了这些,他不知道还应该做些什么。现在,他是不是该默默等待伤口自行愈合?
他头脑昏沉。是失血导致的眩晕,还是白兰地的作用?
去找拉米,他想。去找拉米,他会帮忙。
不,找拉米帮忙会牵连他。罗宾宁愿死去也不肯连累拉米。
他靠墙坐在那里,歪头望着天花板,深深地吸了几口气。只需要熬过这一夜。止血费了好几件衬衫。之后他不得不去裁缝店编出一段洗衣房受难记。好在血最后还是止住了。最终,精疲力竭的他歪着身子睡着了。
第二天,罗宾强撑着上完三个小时的课,然后来到医学藏书区四处翻找,直到找出一本关于战地外伤的医师手册。接着,他去谷物市场买了针线,然后赶紧回家给手臂缝线。
他点燃蜡烛,用烛火给针消毒,笨拙地尝试了许多次才将线穿过针眼。接着,他坐下来,将锋利的针尖凑到裸露的伤口边。
他做不到。有许多次,他将针凑上去,但一想到疼痛就又移开了手。他拿起白兰地灌了三大口,等待几分钟后酒精在胃里发挥效果,四肢开始感到既舒适又有些刺痛。这就是他需要的,麻木得足以不在意疼痛,警醒得足以把伤口缝好。他又试了一次。这一次容易一些,不过还是不得不咬紧一团布,以免发出叫声。最后,他终于缝完了最后一针,额头汗如雨下,脸颊上满是泪水。罗宾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剪断线头,又如何用牙打好绳结再把血迹斑斑的针扔进洗手池的。做完这些,他一头倒在床上,蜷起身子喝完瓶里剩下的酒。
那天夜里,格里芬没有联系他。
罗宾知道,指望格里芬的联系是愚蠢的。格里芬在得知事发后一定会潜入地下,而这么做很有道理。如果整个学期都没有格里芬的音讯,罗宾也不会意外。尽管如此,他还是感到一股压倒一切的阴郁的怨恨。
他告诉过格里芬会发生这样的事,他提醒过格里芬,把自己看见的都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这完全是可以避免的。
罗宾希望他们能早一点儿再次见面,这样他就能好好发一顿脾气,说自己早就告诉过格里芬这些事,格里芬就应该听他的。这样他就能说,如果格里芬不是那么傲慢的话,也许他弟弟的手臂上就不会多一道缝得乱七八糟的伤口。但是他们一直没有见面。格里芬似乎从牛津消失得无影无踪,只留下完全无法与他和赫耳墨斯社取得联系的罗宾。
他没法和格里芬交谈,也无法向维克图瓦、莱蒂或拉米吐露实情。那一夜,他只有他自己,一个人抱着空酒瓶痛哭,手臂不住地抽痛。来到牛津后,这是罗宾第一次真正感到自己是孤身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