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但我们是奴隶,在别人的种植园中劳作;我们在葡萄园里辛苦,但葡萄酒是属于园主的。
——节选自约翰·德莱顿翻译的《埃涅阿斯纪》题词
在希拉里学期余下的时间里,还有整个圣三一学期,罗宾都没有格里芬的任何消息。实际上,他几乎没注意到这一点。时间一周周过去,二年级的学业越来越难,他基本没有时间纠结心中的怨恨。
暑假到了,然而根本没有暑假的样子,倒像是一个节奏更快的学期。他的每一天都在疯狂地死记硬背梵语词汇,为米迦勒学期开始前一周的评估测验做准备。暑假之后,他们将升入三年级,对于三年级学生而言,巴别塔生活的疲累一如既往,所有的新鲜感却荡然无存。那年九月的牛津失去了魅力。无尽的寒冷和雾气取代了金黄的日落和澄澈的蓝天。雨水多得不同寻常,暴风雨与往年相比显得格外猛烈。他们的伞都断了好几把,袜子总是湿漉漉的。那个学期的划船活动都取消了。
取消也无妨。他们谁也没有时间再参加体育活动。巴别塔的第三学年一向被称为“西伯利亚的严冬”,他们领到课程表之后便明白了这个称号的由来。他们都要继续学习第三门语言和拉丁语。有传闻说,在接触塔西佗之后,拉丁语立刻难度陡增。此外,他们还要继续跟随普莱费尔教授学习翻译理论,跟随洛弗尔教授学习词源学,只不过每门课的课业负担都翻了一倍,每周每门课都要求他们提交一份五页纸的论文。
最重要的是,他们每个人都将跟随一位指定的导师开展独立的研究项目。这将是他们毕业论文的雏形。如果顺利完成的话,也将成为他们第一部存放在巴别塔书架上的真正的学术成果。
拉米和维克图瓦对各自导师的第一印象都不是很好。约瑟夫·哈丁教授邀请拉米一同参与波斯语语法汇编的编审。表面看来这是一项莫大的荣誉,但是拉米不认为这个项目有什么浪漫之处。
拉米对他们说:“一开始我申请翻译伊本·赫勒敦的手稿,就是西尔韦斯特·德·萨西手里的那些。但哈丁不同意,他说法国东方学者已经在做这件事了,还说我不太可能让巴黎把手稿借给我一整个学期。所以我就问,既然奥马尔·伊本·赛义德的专著已经在书架上晾了快十年,那我能不能把它们翻译成英语。结果哈丁又说,那些没必要翻译,因为废奴已经写进了英国的法律,你们能相信吗?就好像美国不曾存在似的。哈丁最后说,如果我想做一点儿有权威的研究,可以去编辑波斯语语法汇编的引用内容,所以现在他让我去读施莱格尔了。《论印度人的语言和智慧》。你们知道吗?施莱格尔写这本书的时候根本没去过印度,整本书全是在巴黎写的。你怎么可能在巴黎写出关于印度人的‘语言和智慧’的言之凿凿的文字呢?”
不过,与维克图瓦的遭遇相比,拉米的愤慨不值一提。她的导师是雨果·勒布朗教授,前两年她跟随教授学习法语时没有任何问题,可现在她却屡屡碰壁。
“真没办法,”维克图瓦说,“我想研究海地克里奥尔语,他觉得那是一种退化的语言,不过倒也没有完全反对。但其实他真正想了解的只有巫毒教。”
“那个异教徒的宗教吗?”莱蒂问。
维克图瓦瞪了她一眼:“是的,那个宗教。他一直在问关于巫毒咒语和诗歌的事,他当然看不懂那些,因为都是用海地克里奥尔语写成的。”
莱蒂露出困惑的表情:“可那和法语不是一回事吗?”
“差得远着呢,”维克图瓦说,“海地克里奥尔语的词汇以法语为基础,这没错,但是海地克里奥尔语有自己的语法规则,是一门独立的语言。说法语和说海地克里奥尔语的人是不能互相理解的。你或许已经学了十年法语,但没有字典,你也不可能读懂用海地克里奥尔语写成的诗。勒布朗没有字典,目前还不存在这门语言的字典,所以我就是最好的权宜之计。”
“所以问题在哪里?”拉米问,“听上去你这个项目很不错啊。”
维克图瓦看起来很不自在:“因为他让我翻译的都是——怎么说呢,都是些特殊的文本,有某些含义的文本。”
“特殊到不应该被翻译的文本?”莱蒂问。
“它们是文化遗产,”维克图瓦坚持道,“是神圣的信仰——”
“肯定不是你的信仰——”
“也许不是,”维克图瓦说,“我从没有——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但它们是不该与人分享的。一连几小时和一个白种男人坐在一起,他向你打听每个比喻、每个神名背后的故事,只为了从你民族的信仰中偷走可能让银条闪烁的镌字?”
莱蒂似乎并没有被说服:“但那些又不是真的,不是吗?”
“当然是真的。”
“噢,行了吧,维克图瓦。”
“在某种意义上,它们是真的,只是你永远理解不了。”维克图瓦的语气激动起来,“只有生在海地的人才能可能理解这种意义,但不是勒布朗想象的那种意义。”
莱蒂叹了口气:“那你为什么不直接告诉他这些呢?”
“你以为我没试过吗?”维克图瓦厉声说,“你试过说服一个巴别塔的教授别去追求什么吗?”
现在莱蒂生气了,她想为自己辩解,这让她变得恶毒:“好吧,但是话说回来,你又懂什么巫毒教?你不是在法国长大的吗?”
这是她能做出的最糟的回答。维克图瓦闭上嘴,移开目光。谈话结束了。他们陷入别扭的沉默,维克图瓦和莱蒂都没有试图打破这种沉默。罗宾和拉米对视一眼,他们摸不着头脑,只得沉默着。发生了某些严重的事,某个禁忌被打破了,但他们都不敢细问究竟是什么禁忌。
罗宾和莱蒂对自己的项目还算满意,虽然它们单调乏味又耗时间。罗宾要同查克拉瓦蒂教授完成一份汉语中的梵语外来词清单,莱蒂则要与勒布朗教授一起翻阅科学文献,在数学和工程领域寻找可能有用但无法翻译的比喻。他们很明事理,不在拉米和维克图瓦身边谈论其中的细节。谈起这些项目时,四个人都只说些无关痛痒的话:罗宾和莱蒂总是“进展顺利”,而拉米和维克图瓦总是“一如既往地苦苦挣扎”。
私下里,莱蒂却没这么大度。勒布朗教授的课题成了她与维克图瓦之间的心结,维克图瓦被莱蒂毫无同情心的态度所震惊和伤害,而莱蒂却认为维克图瓦对整件事过于敏感。
“这是她自找的,”莱蒂对罗宾抱怨,“如果她老老实实做那项研究,事情会简单得多。我是说,还没人在三年级的项目里研究过海地克里奥尔语,甚至连语法汇编都没有。她完全可以成为第一个做这件事的人!”
当莱蒂处于这种情绪时,罗宾是不可能与她辩论的,她显然只想要一个听自己发泄的对象。但罗宾还是试着说:“万一这对她有更重要的意义,而你没有认识到呢。”
“可实际上不是那样啊。我知道根本不是那样!她一点都不信宗教。我是说,她是文明开化的——”
罗宾吹了声口哨:“这个词太重了,莱蒂。”
“你懂我的意思,”她气呼呼地说,“她又不是海地人。她是法国人。我就是不明白她干吗非要这么倔强。”
到米迦勒学期过半时,莱蒂和维克图瓦还是几乎不和对方说话。她们总是相隔几分钟来到教室。罗宾不禁好奇,她们是否需要一定的技巧才能把握好各自出发的时间,在漫长的步行中从不相遇。
出现裂痕的不只是女孩们。那段日子的氛围十分压抑,他们四人之间似乎有某种东西破裂了。不,破裂这个词或许有些过重,他们依然依赖彼此,像无依无靠的人自发地抱团取暖。但他们之间的羁绊转向了令人心痛的方向。他们依旧在一起度过几乎所有醒着的时光,但现在他们对彼此的陪伴心生恐惧。一切行为都成了无意为之的怠慢或有意为之的冒犯。如果罗宾抱怨梵语的事,那就是没有顾及拉米的情绪——哈丁教授坚称梵语是拉米专精的语言之一,但其实并不是。如果拉米为他与哈丁教授终于就研究方向达成一致而欣喜,那就会刺激到维克图瓦,因为她与勒布朗教授之间毫无进展。他们曾经在彼此团结中得到慰藉,然而现在,他们看着彼此,却只能看到自身烦恼的倒影。
在罗宾看来,最糟糕的是莱蒂和拉米之间突然发生了某种莫名其妙的改变。两人的互动和以往一样激烈,拉米总是拿她打趣,莱蒂总是怒气冲冲地针锋相对。然而现在,莱蒂的反驳突然多了一种受害者的古怪腔调。她对最微不足道、有时旁人甚至觉察不到的怠慢大发雷霆。作为回应,拉米也发生了难以用语言描述的变化,变得愈加牙尖嘴利,出口伤人。对此,罗宾不知该如何是好,也不知道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但每次看见两人这样对待彼此,他都感到胸口涌起陌生的悲伤。
当他追问拉米时,拉米说:“莱蒂就是这样。她想得到关注,而且以为大吵大闹就能得到关注。”
“你做了什么惹她生气的事吗?”罗宾问。
“除了静静地活着?我觉得没有。”拉米看上去对这个话题十分厌烦,“咱们继续研究这段翻译怎么样?什么事都没有,小燕子,我保证。”
但肯定发生了什么事。事实上,局面非常怪异。拉米和莱蒂似乎无法忍受彼此,然而他们同时又吸引彼此。如果他们不激烈反驳对方,不成为谈话的中心就没法好好说话。如果拉米想喝咖啡,莱蒂就要喝茶。如果拉米觉得墙上的某一幅画很美,莱蒂立马就能列出一系列理由来证明它是皇家学院执迷于艺术保守主义的最糟糕的范例。
罗宾无法忍受。一天夜里,辗转难眠,他突然产生了一个充满暴力的幻想:把莱蒂推进查韦尔河里。醒来后,他努力在心中寻找内疚的痕迹,然而却无迹可寻。一想到浑身湿透的莱蒂在水中扑腾的样子,在清醒的日光之下他也同样感受到一种恶毒的满足。
好在他们至少还有三年级的学徒工作来分散注意力。在整个学期,每个人都要协助一名教师完成刻银术方面的任务。普莱费尔教授在将他们分派给各自的导师之前这样娓娓道来:“Theory(理论)一词源自古希腊语theōria,意思是‘所见的景象’或‘壮观的场面’,与theatre(剧场)一词同出一源。仅仅观看别人操作是不够的,你们必须动手去做,必须去感悟金属是如何吟唱的。”
在实践中,这意味着大量没有报酬、单调乏味的劳动。让罗宾失望的是,所有激动人心的研究都在八楼开展,但学徒很少在八楼做事。相反,他每周三次陪同查克拉瓦蒂教授前往牛津周边地区,协助教授处理银条的安装和维护工作。他学会了如何将白银打磨得闪闪发亮(氧化和污渍会让配对镌字的效果大打折扣),如何在不同的刻字笔中选择合适的尺寸,小心谨慎地将镌字雕琢得和最初一样清晰,如何将银条巧妙地滑进专用的固定卡槽内,以及如何取出。他心想,格里芬早早离开学院实在可惜,因为学徒身份可以让他接触到塔里的工具和原材料,几乎毫无限制。他不需要在午夜时分让窃贼潜入。身处在装满抽屉的镌字设备和心不在焉、不会注意到任何异样的教授之中,他可以从塔里随意取走任何想要的东西。
罗宾问:“您多久来一次?”
查克拉瓦蒂教授答道:“噢,这活儿永远做不完。你知道,我们的钱就是这么挣来的。银条本身的售价很高,但真正的油水来自维护保养。不过研究汉语的学者寥寥无几,只靠我和理查德两个人,工作量实在有些繁重。”
那天下午,他们去伍尔弗科特的一座庄园提供上门服务,庄园后花园里的一件镌字银器在十二个月的保修期内出现了故障。他们在大门口遇到了一些麻烦:管家似乎不相信他们是巴别塔的学者,反而怀疑他们是企图入室抢劫的歹徒。不过,在提供了各种身份证明,包括背诵了多篇拉丁语祷文之后,他们终于被请了进去。
“每个月大概遇上两次,”查克拉瓦蒂教授对罗宾说,看起来相当扫兴,“你会习惯的。他们对理查德就没这么多事。”
管家领着他们穿过庄园,来到一座草木繁茂、风景优美的花园,蜿蜒的小溪潺潺流淌,园中随意摆放着几块巨石。管家向他们介绍,这座花园是按中式园林风格设计的,在威廉·钱伯斯的东方景观设计首次在邱园展出后,中式园林在那个时代风行一时。罗宾不记得在广州看到过任何类似的园林,但他还是连连点头表示赞同,直到管家离开。
“嗯哼,这里的问题很明显,”查克拉瓦蒂教授拨开一丛灌木,露出安装镌字银器的围栏一角,“他们推着手推车在银条上轧来轧去,把镌字磨掉了一半。这是他们自己的过失,不符合保修的条件。”
他让罗宾从固定卡槽里抽出银条,随后将银条翻过来,给罗宾看上面的镌字。其中一面刻着英语garden,另一面刻着汉字“斋”,这个词可以指园林中的屋舍,但更普遍的含义是指个人修身养性、远离世界的场所,同时具有宗教仪式前洁净身心、施舍他人以及道家忏悔罪过的内涵。
“这对镌字的设计理念是让使用者的花园远离牛津的喧嚣,将闲杂人等挡在外面。老实说,效果微乎其微。我们没做那么多测试,但对于他们愿意花钱的东西,有钱人可真是舍得。”查克拉瓦蒂教授边说边雕刻银条,“好了。让我们看看这样行不行。”
他让罗宾将银条装回去,然后弯下腰检查自己的工作成果。他满意地站起身,在裤腿上擦了擦手:“你想来激活它吗?”
“我——什么,只要念出镌字吗?”罗宾看教授们操作过许多次,但他无法想象一切就这么简单。那一刻,他再次想起那根无形银条第一次在他手中生效的情形。
“嗯,你的心智要处于一种特殊的状态。你确实要说出这对词语,更重要的是,要在头脑中同时抓住两个词的含义。在同一瞬间,你同时存在于两种语言的世界里,想象自己在两个世界之间穿行。这样说你明白吗?”
罗宾望着银条皱起眉头:“我——我想我明白了,先生。真的就只需要这些吗?”
“噢,并不是。是我太粗心了。你在四年级还要学习一些实用的智力启发法,还要参加一些理论研讨课程,不过在具体操作的时候,主要是靠感觉。”查克拉瓦蒂教授看起来很不耐烦,罗宾觉得他还在生这家人的气,只想尽快离开,“来吧。”
“嗯——好吧。”罗宾将手放在银条上,“斋。Garden。”
他感到指尖下传来一阵轻微的弹响。花园里立刻感觉安静了许多,显得更加宁静,尽管他无法确定那是自己的功劳还是想象。“我们的工作完成了吗?”
“嗯,但愿如此。”查克拉瓦蒂教授将工具包甩到肩头,甚至懒得再确认一下,“走吧,我们收钱去。”
“您总是需要念出配对镌字才能让银条生效吗?”在走回校园的路上,罗宾问道,“这样好像忙不过来啊。您看,有那么多银条,可翻译者却那么少。”
“嗯,这取决于一系列因素。”查克拉瓦蒂教授说,“比如银条魔法的性质。有些银条的效果是暂时的。假设你需要短暂但极端的物理效果,很多军用银条都是这样,那它们就必须在每次使用时激活,我们在设计时就会让效果无法持续。但也有一些银条效果持久,比如塔楼结界用的那些,还有安装在船只和马车上的那些。”
“是什么让它们效果更持久呢?”
“首先是纯度。越纯的白银越耐久。其他合金的比例越高,生效的时间就越短。其次还有熔炼和镌刻方式上的细微差异,你很快就会学到的。”查克拉瓦蒂教授对他笑了笑,“你已经跃跃欲试了,不是吗?”
“确实特别让人激动,先生。”
“激情会消散的,”查克拉瓦蒂教授说,“一次又一次走遍全城,念叨同样的词语,你很快就会觉得自己不是什么魔法师,而是一只鹦鹉。”
一天下午,他们来到阿什莫尔博物馆修理一根无论念诵多少遍都无法激活的银条。这根银条的英语一面刻着verify,意思是“核实、查证”;汉语一面刻着“参”,意思是“证实、确认”,同时也有“并立、并列”和“对照”的意思。阿什莫尔博物馆的员工利用这根银条来比对赝品与文物真迹。在鉴定新购入的文物之前,博物馆员工会明智地先用这根银条进行数次测试,然而近日这些测试都以失败告终。
他们用手持放大镜仔细检查银条,汉语和英语镌字都没有任何磨损的迹象。查克拉瓦蒂教授用最小号的刻字笔将整对镌字重新刻了一遍,但银条依然无法激活。
他叹了口气:“把它包起来放进我的包里,好吗?”
罗宾照做了:“出什么问题了?”
“共振链坏了。这种情况时有发生,尤其是某些比较旧的配对镌字。”
“什么是共振链?”
“先回塔里吧,”查克拉瓦蒂教授边走边说,“回去你就明白了。”
回到巴别塔,查克拉瓦蒂教授带着罗宾登上八楼的南侧厅,穿过一张张工作台。罗宾从没来过这片区域。之前他来八楼都只在工作坊活动。透过厚重的防火木门,目光所及之处大半都是工作坊,而南侧厅被另一对门扉隔绝开来,门上挂着三套门锁。现在,查克拉瓦蒂教授正用一大串叮当作响的钥匙一一打开门锁。
“我其实不该现在就给你看这些,”查克拉瓦蒂教授对他眨了眨眼,“这些都是特权信息。但没有别的办法能解释。”
他打开最后一道锁,两人迈过了门槛。
他们好像一脚踏进了游乐场,又好像走进了一台巨型钢琴的内部。面前的地板上林立着许多高矮不一的巨型银柱。有些只及腰间,有些比罗宾还高,从地板直指天花板。银柱之间只有供一人小心穿过的空间。它们让罗宾想起教堂里的管风琴。他有一种奇怪的冲动,想拿起木槌同时敲响所有的银柱。
“共振是削减成本的一种方式,”查克拉瓦蒂教授解释道,“我们要把较高纯度的白银省下来打造更耐久的产品,比如海军中使用的银条、保护商船的银条等等。在英国本土使用的银条采用的是合金含量较高的白银,因为我们可以用共振来确保它们的运行。”
罗宾惊奇地四下张望:“可它们是怎么运作的呢?”
“以巴别塔为中心,将英国所有靠共振运行的银条视作外围,这就很好理解了。外围从中心汲取能量。”查克拉瓦蒂教授向周围做了个手势。罗宾注意到,每一根银柱都在以极高的频率振动,在这样的振动之下,按理说整座塔楼都会响彻不和谐的音符,但实际上,寂静的空气里没有一丝波澜。“这些银柱上刻有常用的配对镌字,为全国上下与之相连的银条提供动力。你看,让镌字生效的力量来自银柱本身,也就是说,外面的那些银条不需要反复激活。”
罗宾说:“就像英国在殖民地的前哨站,它们从祖国获得士兵和供给。”
“很贴切的比喻,是这样没错。”
“所以,这些银柱和英国的每一根银条之间都有共振吗?”罗宾的脑海中浮现一张无形的语义之网覆盖全国,维系着镌字银器的生命力。这幅画面让人不寒而栗。“我以为银柱的数量会比这多。”
“还不是所有的。全国各地还有很多规模较小的共振中心,比如爱丁堡就有一处,剑桥也有一处。效果会随着距离减弱。不过牛津这处是最大最好的。翻译学院的力量不足以维持多个共振中心,因为维护保养需要训练有素的翻译者。”
罗宾弯下腰查看离他最近的一根银柱。除了用大字刻在顶端的配对镌字之外,他还看到一连串不明就里的字母和符号。“那共振链是怎么建立起来的呢?”
“流程很复杂。”查克拉瓦蒂教授带领罗宾来到向南的窗户边,那里矗立着一根纤细的银柱。教授跪下来,从包里取出阿什莫尔博物馆的那根银条,将它贴在银柱上。罗宾这才注意到,刻在银柱侧面的一部分符号与银条上的符号十分相似。“银柱和银条必须用同一批材料熔炼而成,此外还需要大量词源学符号工作,如果你选择刻银术专业的话,就会在四年级学习这一切。我们采用的其实是一套专门设计的字母表,以一位17世纪的炼金术士在布拉格发现的手稿为基础。这样一来,巴别塔外面的人就无法复制我们的流程。眼下,你可以把这种调整看作加深联结的过程。”
“可我还以为人造语言没法激活银条呢。”罗宾说。
查克拉瓦蒂教授说:“它们无法表达含义,但作为链接机制的效果相当好。我们也可以用最基础的数字符号,但普莱费尔教授喜欢他那些神秘兮兮的东西。这样可以独占所有权。”
罗宾静静站在那里,看着查克拉瓦蒂教授用一根纤细的刻字笔调整那根来自阿什莫尔博物馆的银条上的符号,用透镜仔细检查,随后又对共振柱上的符号加以相应的调整。整个过程大约持续了15分钟。终于,查克拉瓦蒂教授将阿什莫尔博物馆的银条用天鹅绒布重新包好,放回他的包里。他站起身来:“这样应该可以了。我们明天再回博物馆去吧。”
罗宾正在辨认银柱上的符号,他注意到使用汉语的配对镌字占了很大一部分:“您和洛弗尔教授要维护所有这些吗?”
“噢,是啊,”查克拉瓦蒂教授说,“别人都做不了。等你毕业了,我们就有三个人了。”
“他们需要我们。”罗宾惊奇地感叹。整个帝国的运转取决于区区几人,这样想来真是奇怪。
“他们太需要我们了,”查克拉瓦蒂教授赞同道,“就我们的处境而言,被人需要是好事。”
他们一起站在窗边。俯瞰牛津时,罗宾感到整座城市就像一个精致的八音盒,其运行完全依赖于城里的白银齿轮。一旦白银耗尽,一旦这些共振柱断裂,那么整个牛津的步伐都会戛然而止。钟楼将陷入沉默,出租马车将瘫痪在半路,城镇的居民将像人偶一样凝固在大街上,手脚抬到一半,后半截话还没出口。
但他无法想象白银终有一天会耗尽。伦敦和巴别塔的财富都与日俱增,因为由长效镌字银器提供助力的航船也在不断运回一箱箱白银。世界上没有一处市场能抵御英国的入侵,就连远东地区也不行。唯一能阻止白银流入的就是全球经济崩溃。既然全球经济崩溃是无稽之谈,那么白银之城,以及牛津的种种乐趣,似乎也都是永恒的。
一月中旬的一天,他们来到巴别塔,却发现所有高年级同学和研究生都在长袍之下穿着一身黑衣。
“这是为了安东尼·瑞本。”当他们依次走进课堂时,普莱费尔教授解释道。他本人穿着一件蓝紫色的衬衫。
“安东尼怎么了?”莱蒂问。
普莱费尔教授的脸色严肃起来:“看来他们还没告诉你们。”
“告诉我们什么?”
“安东尼在去年夏天前往巴巴多斯考察研究的途中失踪了,”普莱费尔教授说,“他在乘船返回布里斯托尔的前一天夜里走失,从那以后再也没有他的音讯。我们推测他已经死了。他在八楼的同事都挺难过的。我想他们在这一周接下来的时间都会穿黑衣的。其他一些同学和学者也加入这个行列,如果你们想参与也可以。”
他说这些话时是那么漫不经心,仿佛是在讨论当天下午要不要去划船。罗宾惊讶地瞪着他:“但他难道——难道您——我是说,他难道没有家人吗?他的家人知晓吗?”
普莱费尔教授一边回答,一边在黑板上写下当天课程的概要:“安东尼除了监护人之外没有家人。福尔韦尔先生已经接到邮件通知了。我听说他挺难过的。”
“上帝啊,”莱蒂说,“这太可怕了。”
说这话时,她关切地瞥了维克图瓦一眼。在他们四人中,维克图瓦对安东尼最为熟悉。但令人意外的是,维克图瓦看上去无动于衷,她没有震惊也没有难过,顶多只是略有不适。事实上,从她的表情来看,她巴不得赶紧换个话题。普莱费尔教授也乐得如此。
他说:“好了,言归正传。上周五我们讲到德国浪漫主义者的创新……”
巴别塔没有为安东尼哀悼,教员们甚至没有为他举办一场追思活动。当罗宾再次登上用于刻银术的那层楼时,一位他不认识的小麦色头发的研究生已经占据了安东尼曾经的工作台。
莱蒂说:“这真让人恶心。你们能相信吗,堂堂一个巴别塔的毕业生,他们就当他从来没存在过?”
她的悲痛暴露出更深层的恐惧,罗宾同样感受到了这份恐惧:安东尼是可以牺牲的消耗品。他们都是可牺牲的消耗品。这座高塔,这个让他们第一次找到归属感的地方,在他们活着并且有用的时候对他们倍加珍惜、爱护备至,却完全不在意他们。归根结底,自己只不过是他们所掌握的语言的容器。
没人大声说出这一点。这与打破咒语只有一线之隔。
罗宾原本以为,维克图瓦会是他们当中最受打击的人。这几年来,她和安东尼的关系变得十分亲密,他们是塔里为数不多的黑人学者,而且又都出生在西印度群岛。罗宾偶尔能撞见他们一起从巴别塔走向食堂,脑袋凑在一起交谈。
然而,在那个冬天,他一次也没见维克图瓦哭过。罗宾想安慰她,但不知道该怎么做,尤其是在根本无法和她提起这个话题的情况下。每每提及安东尼,她都会向后退缩,飞快地眨眨眼睛,然后拼命想办法改变话题。
“你们知道安东尼曾经是个奴隶吗?”一天夜里,莱蒂在餐厅里问他们。与维克图瓦不同,她打定主意要抓住一切机会谈论这个话题。事实上,她对安东尼之死非常执着,表现出一种意在亮明立场的正义感,让人很不舒服。“或者说,他差点儿就成了奴隶。废奴令生效的时候,他的主人不想给他自由,所以就带他去了美国。他能来到牛津,是因为巴别塔花钱买下了他的自由。买来的。你们能相信吗?”
罗宾看了看维克图瓦,但她的表情没有改变分毫。
她平静地说:“莱蒂,我正要吃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