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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一句话,先是太胆小,明知不该做的事却不敢不做;后来也还是太胆小,明知该做的事却不敢去做。

  ——查尔斯·狄更斯,《远大前程》

  格里芬再次露头已经是希拉里学期。过了那么多个月,罗宾已不再像往日那么频繁地查看窗口,要不是偶然看见一只喜鹊试图从窗缝里叼出那张纸条,他可能就漏掉了这条消息。

  纸条要求罗宾在第二天下午两点半去扭树根,但格里芬迟到了快一个小时。当他终于出现时,罗宾被他憔悴的模样惊呆了。光是走进酒馆似乎就耗尽了他的体力。他气喘吁吁地坐下来,仿佛刚刚从公园一路跑到这里。他明显很多天没换过衣服,身上散发出的气味引来旁人的目光。他走起路来稍微有些瘸,每当他抬起胳膊,罗宾都能瞥见他衬衫下的绷带。

  罗宾不确定该如何面对这样的格里芬。他为这次会面准备了一大堆怨言,但是眼看着他的哥哥如此明显地承受着痛苦,一肚子话全都无影无踪。他只得默默坐在那里,看着格里芬点了一份牧羊人派和两杯麦芽酒。

  “这学期还好吗?”格里芬问。

  “还行,”罗宾说,“我,呃,我现在在研究一个独立的学术项目。”

  “跟谁啊?”

  罗宾挠了挠衣领。他觉得自己提起这个话题实在愚蠢:“查克拉瓦蒂。”

  “那不错。”麦芽酒来了,格里芬一口气喝光杯中的酒,放下杯子,脸上抽搐了一下,“相当好。”

  “不过我的同学对他们分到的项目不是很满意。”

  格里芬冷笑一声:“他们当然不满意。巴别塔从来不会让你做真正该做的研究。你只能做赚钱的研究。”

  两人沉默半晌。罗宾隐约觉得有些内疚。他没什么内疚的理由,但还是越来越觉得不舒服,仿佛有蠕虫在啃噬脏腑。食物来了。滚烫的牧羊人派冒着蒸腾的热气,但格里芬立刻像快要饿死的人一般狼吞虎咽起来。没准他真的快要饿死了。每当他俯下身时,突出的锁骨让人看着心疼。

  “话说……”罗宾清了清嗓子,不确定该如何措辞,“格里芬,事情都还——”

  “抱歉,”格里芬放下手里的餐叉,“我刚刚——我昨晚才回到牛津,我快累死了。”

  罗宾叹了口气:“当然。”

  “总之,这是我要从图书馆拿到的文本清单。”格里芬从胸前的口袋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条,“这些阿拉伯语书你找起来可能有些麻烦,我已经把标题给你翻译好了,这样你就能找到对应的书架,不过之后就得靠你自己找出每一本书了。对了,它们都在博德利图书馆,不在塔里,所以你不用担心有人怀疑你有所企图。”

  罗宾接过纸条:“就这些?”

  “就这些。”

  “真的吗?”罗宾再也无法压抑自己的情绪。他对格里芬的冷漠早有预料,只是没想到格里芬会如此坦然地装作一无所知。罗宾的耐心和对格里芬的同情一起烟消云散。此刻,他积攒了整整一年的怨恨全都涌上心头:“你确定吗?”

  格里芬警惕地看了他一眼。“怎么了?”

  “我们不谈谈上一次的事吗?”罗宾质问道。

  “上一次?”

  “警报拉响的那一次。我们触发了陷阱,激发了一杆枪——”

  “你又没事。”

  “我中弹了。”罗宾怒气冲冲地低吼,“到底怎么回事?有人把事情搞砸了,但我知道不是我搞砸的,因为我去了该去的地方,也就是说,是你对警报做出了误判——”

  “出这种事是难免的,”格里芬耸了耸肩,“好在没人被捉住——”

  “我的胳膊中弹了。”

  “我听说了,”格里芬隔着桌子打量了一眼,仿佛能透过袖管看见罗宾的伤口,“不过,你现在看起来挺好的。”

  “我不得不自己把伤口缝上——”

  “干得漂亮。比起去找校医,你这么干很聪明。你没去找校医,对吗?”

  “你有什么毛病?”

  “你小点儿声。”格里芬说。

  “我小——”

  “我不明白我们为什么要在这件事上纠缠不清。我犯了错误,你逃脱了,今后不会再发生这样的事了。我们不打算再派人跟你一起进去了。以后你自己把偷出来的东西放在约定的地方——”

  “问题不在这里,”罗宾再次愤怒地低吼道,“你害我受伤了,然后把我一个人晾在那里。”

  “拜托,别这么小题大做,”格里芬叹了口气,“意外是难免的。你现在没事了。”他停下来思考片刻,随即压低声音说,“听着,如果这能让你感觉好一些的话,阿尔达特街上有一座安全屋,我们会在那里短暂藏身。教堂旁边有一扇通往地下室的门,它看起来已经锈死了,但你只要找到安装银条的地方,念出镌字就能打开。门后是一条翻新建筑的时候被他们忽略的隧道——”

  罗宾对格里芬摇了摇手臂:“安全屋治不好这个。”

  “下一次我们会做得更好,”格里芬坚持道,“上一次是出了差错,而且是我的过错,我们正在弥补。所以你冷静一下,别让人听见。”他靠回到椅背上,“行了。我这几个月都不在镇上,所以我需要知道塔里发生了什么,希望你说得言简意赅。来吧。”

  罗宾当时真想打他一拳。要不是那会引起注意的话,要不是格里芬显然已经十分痛苦的话,罗宾真的会打他一拳。

  罗宾无法从他哥哥那里得到任何安慰,他很清楚。和洛弗尔教授一样,格里芬打定主意要做一件事时就会专注得让人吃惊。如果有什么事不合他们的心意,他们便干脆避而不谈,任何寻求肯定的尝试都只会导致进一步的挫败。罗宾突然涌起一股转瞬即逝的冲动,想要起身扬长而去,只为看看格里芬的表情。但那并不能带来持久的满足。如果他转身又回来,格里芬会嘲笑他;如果他一直走出门外,那他就断绝了与赫耳墨斯社的联系。因此,罗宾只能做自己最擅长的事,面对父亲和兄弟都是如此:将挫败感咽进肚里,做出让步,由格里芬来决定谈话的条件。

  罗宾吸了口气让自己平静下来,然后开口道:“没什么大事。教授们最近都没去海外旅行,我觉得结界从上次以后也没有变化。噢,倒是有一件很可怕的事。一个研究生,安东尼·瑞本——”

  “当然,我认识安东尼,”格里芬清了清嗓子,“我是说,以前认识。同班同学。”

  “你已经听说了?”罗宾问。

  “听说什么?”

  “他死了。”

  “什么?不。”格里芬的声音平静得有些诡异,“不,我是想说,我走之前曾经认识他。他死了?”

  “从西印度群岛回来的时候在海上失踪了,很显然。”罗宾说。

  “可怕,”格里芬无动于衷地说,“真是糟糕。”

  “仅此而已吗?”罗宾问。

  “你想听我说什么?”

  “他以前是你的同学啊!”

  “我很不想告诉你,但这类事情并不罕见。航海很危险。每隔几年就有人失踪。”

  “但是这样……感觉不对。他们甚至不愿为他举办一场追思会。他们就这样继续前进,好像这事从没发生过。这……”罗宾说不下去了,他突然很想哭,他觉得提起这件事非常愚蠢。他不知道自己想得到什么,或许他想要某种肯定,肯定安东尼的生命的重要性,这个人不该被如此轻易地遗忘。但是他早该明白,格里芬是最不适合寻求安慰的对象。

  格里芬沉默了很长时间,望着窗外,神情专注地皱起眉头,似乎在仔细斟酌什么事,好像完全没听见罗宾在说什么。接着,格里芬扭过头,张开嘴又闭上,随即又开口道:“你知道,这并不让人惊讶。这就是巴别塔对待学生的方式,尤其是从海外招来的学生。你对他们来说是一份资产,但也仅此而已。你只是一台翻译机器,一旦你让他们失望,那你就出局了。”

  “可安东尼没让他们失望,他却死了。”

  “一码事。”格里芬站起身,抓起他的大衣,“都一样。我在这周之内要拿到那些文本。我会留言告诉你把它们丢在哪里。”

  “我们说完了?”罗宾吃惊地问。又一阵失望涌上心头。他不知道自己想从格里芬那里得到什么,说实话,他也不知道格里芬能给他什么,但罗宾还是盼望得到比现在更多的东西。

  “我还有地方要去,”格里芬已经向外走去,他头也不回地说,“留意你的窗户。”

  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这都是非常糟糕的一年。

  牛津仿佛中了毒,这所大学给罗宾带来快乐的一切都被吸走了。夜更冷了,雨更大了。巴别塔不再让人感觉置身天堂,反而像是一座监狱。功课成了酷刑。他和朋友们在学习中感受不到任何乐趣,既没有一年级激动人心的新发现,也没有四年级真正雕刻镌字的成就感。

  高年级同学向他们保证,三年级一直如此,第三学年的低迷期完全正常,且不可避免。但从其他方面来看,这一年似乎是个格外突出的坏年头。从前,巴别塔每年可能遭遇两到三次破门而入的事件,每一次都闹得沸沸扬扬,学生们将门口团团围住,想看看这一次普莱费尔的结界制造了怎样残忍的效果。不过是从这一年二月开始,几乎每周都有人试图闯进塔里盗窃,学生们开始对警察拖着伤残的肇事者走过鹅卵石地面的景象感到恶心。

  巴别塔不再只是窃贼的目标。塔楼的基座不断被人污损,通常借助尿液、破酒瓶和恣意泼洒的酒水。有两回,他们发现了在一夜之间用歪歪扭扭的猩红色大字写就的涂鸦。后墙的涂鸦是:撒旦的喉舌;一楼窗户下面的涂鸦是:魔鬼的白银。

  一天早上,罗宾和同学们来到巴别塔前,发现几十个镇上的居民聚集在草坪上,充满敌意地对进出巴别塔正门的学者大呼小叫。罗宾一行人小心翼翼地走近。这群人让他们有些害怕,但人群不算密集,他们可以绕路走过去。也许他们宁愿冒险面对暴徒,也不愿耽误上课。他们觉得自己没准可以相安无事地穿过人群,直到一个壮汉拦在维克图瓦面前,用难以理解的、粗鲁的北方口音对她咆哮。

  “我不认识你,”维克图瓦气喘吁吁地说,“我不知道你要——”

  “天哪!”拉米像被枪击中一般向前一扑。维克图瓦惊呼一声。罗宾的心跳停了一拍。但他看到那只是一颗鸡蛋;它瞄准的是维克图瓦,拉米扑上前是为了保护她。维克图瓦向后退去,缩起身子,手臂护在面前。拉米伸出手臂搂住她的肩膀,带她走到大门前的台阶上。

  “你有什么毛病?”莱蒂尖叫道。

  扔鸡蛋的男人向他们吼了几句听不懂的话。罗宾赶忙握紧莱蒂的手,拉着她跟在拉米和维克图瓦身后穿过大门。

  “你还好吗?”他问。

  维克图瓦抖得厉害,几乎没法说话:“没事,我没事,噢,拉米,让我来,我有手帕……”

  “别担心,”拉米脱下外衣,“这衣服没救了。回头我再买件新的。”

  会客大厅里的学生和客户们纷纷聚在墙边,透过窗户看着外面的人群。罗宾本能的反应是怀疑这出自赫耳墨斯社的手笔。但那说不通。格里芬的盗窃安排得极其周密,背后的组织也十分精密复杂,与眼前这群愤怒的暴民完全不同。

  罗宾问凯茜·奥内尔:“你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吗?”

  凯茜说:“我想他们应该是磨坊的工人。我听说巴别塔刚刚和北方的磨坊主们签订了一份合同,结果这些人都丢了工作。”

  “所有这些人吗?”罗宾问,“就凭几根银条?”

  “噢,他们解雇了好几百个工人,”听到他们谈话的维马尔凑了过来,“那肯定是一套设计巧妙的配对镌字,是普莱费尔教授想出来的,这份合同给我们的钱足够支付整个会客大厅东侧厅的翻修费了。如果这对镌字能完成这么多人的工作,那这个价钱一点儿也不让我意外。”

  “但很让人难过,不是吗?”凯茜若有所思地说,“我想知道他们今后怎么办。”

  “这话是什么意思?”罗宾问。

  凯茜对窗外做了个手势:“嗯,他们以后要怎么养家糊口呢?”

  罗宾甚至没考虑过这一点。这让他十分羞愧。

  在楼上的词源学课堂里,洛弗尔教授所表达的观点无疑更加残酷:“不要为他们操心。他们只是寻常的乌合之众,酒鬼,从北方来的心怀不满的人,没有更好的途径表达观点、只能在街上大喊大叫的社会底层。当然,我更希望他们能写封信,但我怀疑他们中有一半都不识字。”

  “他们真的失业了吗?”维克图瓦问。

  “是的,当然。他们所从事的劳动现在已经多余了。这些劳动在很久以前就应该被取代了。织布、纺纱、梳理纱线和粗纺应该全部实现机械化,没有理由不这样做。这只是人类的进步而已。”

  拉米指出:“他们对此好像很气愤。”

  “噢,他们当然愤怒。”洛弗尔教授说,“可以想象其中缘由。过去十年来,刻银术为这个国家做了什么?它将农业和工业的生产效率提高到了难以想象的程度。它让工厂的效率大大提升,只需要四分之一的工人就能运转。以纺织工业为例,约翰·凯的飞梭、阿克赖特的水力纺纱机、克朗普顿的走锭细纱机和卡特赖特的织布机都是仰仗刻银术才实现的。刻银术使英国遥遥领先于其他所有国家,在此过程中也让数以千计的劳动者失去了工作。这些人不肯动脑子去学习真正实用的技能,反而只想着在我们门前的台阶上怨天尤人。要知道,外面那些抗议者一点儿也不新鲜。这个国家里有一种病态。”洛弗尔教授的声音里突然多了几分阴郁的愤怒,“事情是从那些卢德分子开始的,诺丁汉那些愚蠢的工人宁愿砸坏机器也不肯适应进步,风潮随即传遍了英国。全国上下都有人巴不得我们死去。遭到这类袭击的不只是巴别塔,我们根本还没看到最糟糕的景象,因为我们的安保措施比大多数地方都好。在北部,那些人四处放火,向建筑的所有者投掷石块,还往工厂经理身上泼酸液。兰开夏的那些人一直在破坏织布机。不,这不是我们学院第一次收到死亡威胁,只不过这是他们第一次胆大到南下来牛津。”

  “您收到死亡威胁了吗?”莱蒂警惕地问。

  “当然。一年比一年多。”

  “但这不让您烦心吗?”

  洛弗尔教授冷笑一声。“从来不会。看着那些人,我会想到我们之间的天壤之别。我在这里,是因为我相信知识和科学进步,我利用它们为自己服务;他们在那里,是因为他们顽固地拒绝与未来共同前进。那样的人吓不倒我,而只让我发笑。”

  “这一整年都会是这样吗?”维克图瓦小声说,“我是说,外面的草坪上。”

  “不会太久,”洛弗尔教授向她保证,“不,他们今晚就会离开草坪。那些人做事没常性。等到太阳落山,他们肚子饿了或者想去喝酒了,自然就会散开。就算他们不走,结界和警察也会驱赶。”

  但洛弗尔教授错了。这一次不是一小撮不满者的孤立之举,他们也没有在一夜之间作鸟兽散。那天早上警察确实驱散了人群,不过他们又回来了,只是人少了些。十几个人每周出现数次,聚在学者进入塔楼的路上骚扰他们。一天早上,普莱费尔教授的办公室收到一个嘀嗒作响的包裹,学院不得不疏散整座塔楼。结果发现包裹里是一个与炸药相连的闹钟。所幸雨水浸透包裹,打湿了引信。

  “如果没下雨的话,会发生什么?”拉米问。

  没有人能回答这个问题。

  塔楼的安保措施在一夜之间加了一倍。现在邮件全部寄送到牛津另一头的处理中心,由一批新雇用的文员进行分拣。一支由警察组成的轮值队伍时刻守卫在塔楼入口处。普莱费尔教授在正门上安装了一套全新的银条,和往常一样,他拒绝透露所使用的配对镌字,也不肯披露触发的效果。

  这些抗议不是小规模的骚乱。整个英国正在发生一些事情,一系列变革正在上演,他们才刚刚开始体验由此产生的后果。牛津始终比英国其他主要城市滞后一个世纪左右,现在却再也无法假装不受变革的影响了。外面世界的变迁已不容忽视。这不仅仅是磨坊工人的事。改革、动乱和不平等是那十年的关键词。“白银工业革命”是彼得·加斯克尔在六年前才创造的术语,现在,这场革命的全面影响才刚刚开始在全国范围内显现。威廉·布莱克将以刻银术为动力的机器称为“黑暗的撒旦磨坊”,这类机器迅速取代了手工劳动,但并没有给所有人带来繁荣,反而造成经济衰退,加大了贫富之间的鸿沟,这样的贫富差距很快成为迪斯累里和狄更斯小说的素材。农村地区的农业每况愈下,大批男人、女人和儿童涌向城镇中心的工厂,在那里从事时间长得难以想象的劳动,在可怕的事故中失去手脚甚至生命。1834年《济贫法修正案》出台的最主要目的不是别的,而是缩减贫困救济的支出,这部法案从根本上采取了残酷的惩罚性设计:只有搬进济贫院的申请者才能获得财政援助,而那些济贫院又设计得极其简陋,没有人愿意住在里面。洛弗尔教授口中充满进步和启蒙的未来似乎只带来了贫穷和苦难,他所谓的失业工人应该从事的新工作从来没有真正出现过。说实话,真正从白银工业革命中获利的,只有那些原本就十分富裕的人,以及少数足够狡猾或足够幸运、可以趁机发家致富的人。

  这些趋势是无法持续的。历史的齿轮在英国飞速旋转。世界越来越小,机械化程度越来越高,也越来越不平等。目前局势还不明朗,不知这一切将如何收场,也不知这一切对巴别塔,或者说对帝国本身意味着什么。

  不过,罗宾和他的同学们采取学者一贯的做法:埋头在书本中,只关注自己的研究。当伦敦派来的军队将抗议者的头目拖进新门监狱之后,抗议的人群终于散去了。学者们踏上通往塔楼的台阶时不再小心地屏住呼吸。他们学会了忍受大批警察的存在,也接受了现在新书和信件寄递需要两倍的时间这一事实。他们不再阅读《牛津编年史》中的社论,这份新近创办的刊物支持改革和激进分子,似乎有意要破坏牛津大学的名誉。

  尽管如此,在前往巴别塔的路上,他们依然无法忽略每个街角叫卖的报纸的新闻头条:

  巴别塔:对国民经济的威胁?

  外国银条将数十人送进济贫院

  对白银说不!

  这些事本该让人苦恼。实际上罗宾却发现,只要习惯于移开目光,人其实可以轻松忍受任何程度的社会动乱。

  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在去洛弗尔教授家吃晚餐的路上,罗宾看到伍德斯托克路的街角坐着一家人,手拿锡杯等待施舍。乞丐在牛津郊区很常见,但全家人一起乞讨却很罕见。当他走近时,两个年幼的孩子轻轻向他挥了挥手。孩子们被雨打湿的苍白面孔令他十分内疚,他不禁停下脚步,从口袋里掏出几便士的硬币。

  “谢谢你,”做父亲的小声说,“愿上帝保佑你。”

  那个男人的胡须已十分茂密,衣服也污渍斑驳,不过罗宾还是认出了他。毫无疑问,那就是几周前在罗宾去巴别塔的路上冲他破口大骂的男人。男人的目光与罗宾相遇。罗宾看不出对方是否也认出了自己。那男人张嘴想说些什么,罗宾加快脚步走开了。就算男人在他身后喊了什么,也都淹没在风雨之中。

  他没有对派珀太太或洛弗尔教授提起这家人,也不愿细想他们所代表的一切。事实是,无论他宣称自己多么拥戴革命,多么致力于实现平等和帮助身受不公的人,他对真正的贫穷都一无所知。他在广州有过艰难度日的时候,但他从来不用担心下一顿饭从何而来,或者要在哪里过夜。他从来没有过那种不知道该怎么让家人活下去而只能徒劳地看着他们的感觉。无论他如何以可怜的孤儿奥立弗·退斯特自比,无论他如何顾影自怜,不变的事实是,从他踏上英国的那一天起,他从没饿着肚子上床睡觉。

  那天晚上,罗宾吃着晚餐,对派珀太太的夸奖报以微笑,与洛弗尔教授一同喝完了一瓶葡萄酒。回学院时,他换了一条路走。一个月之后,他去北郊时忘了绕路,没关系,那小小的一家人已经不见了。

  逐步紧逼的考试让原本糟糕的一年愈加惨不忍睹。巴别塔的学生要经历两轮考试,一轮在第三学年结束时,另一轮在第四学年中间。两个年级的考试在日期上前后交错,四年级学生的考试在希拉里学期的期中进行,而三年级学生要到圣三一学期才参加。这样安排导致寒假刚一结束,巴别塔中的氛围就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图书馆和自修室在任何时候都挤满了精神紧张的四年级学生。一有人大声呼吸,他们就瑟瑟发抖;如果有人胆敢说话,哪怕是轻声低语,其他人的表情就像要杀人似的。

  依据传统,巴别塔将在考试结束时公开四年级考生的得分。在那一周的周五中午,三声钟声响彻整座塔楼。所有人都急忙站起身,下楼冲向会客大厅,而当天下午的客户都被请出了门外。普莱费尔教授站在大堂正中的一张桌子上,他身披一件紫色镶边的华丽长袍,手中高举一份罗宾只在中世纪插图中才见过的卷轴。当不属于学院的人都被请出塔楼之后,教授清了清嗓子,庄严宣布:“下列学位候选人以‘优秀’的成绩通过了资格考试:马修·杭斯洛——”

  靠墙的角落里,有人发出一声嘹亮的尖叫。

  “亚当·穆尔黑德。”

  人群里,一个靠前的学生瘫坐在大厅正中的地板上,两只手紧紧捂住嘴。

  “这太没人性了。”拉米小声说。

  “极其残酷,非同寻常。”罗宾附和道。可他无法挪开目光。他还没做好考试的准备,见到眼前的景象,考试突然迫近了许多,他感受到一样的恐慌,心脏疯狂跳动。公开宣布谁证明了自己的才华,谁又没能做到,这种做法尽管可怕,却也让人兴奋。

  只有马修和亚当考了优秀。普莱费尔教授又宣布一人良好(詹姆斯·费尔菲尔德)、一人及格(卢克·麦卡弗里),然后用低沉的声音说:“以下候选人没有通过资格考试,今后不得返回皇家翻译学院申领研究奖学金,也无法获得学位:菲利普·赖特。”

  赖特就是罗宾在一年级参加学院晚宴时坐在他旁边的那个专攻法语和德语的男生。这几年来,他变得瘦削而憔悴。在图书馆潜心读书的学生中总有他的身影,他总是一副许多天没有洗澡也没有剃须的样子,惊慌失措又满面愁容地盯着面前的文件。

  普莱费尔教授说:“你已经得到了一切宽容待遇。要我说,你得到的优待太多,对你没有好处。现在我们应当承认,你在这里的日子结束了,赖特先生。”赖特似乎想走近普莱费尔教授,但两位研究员抓住他的双臂,将他拉了回去。他开始苦苦哀求,含糊不清地说自己在试卷上的回答没有写清楚,只要再给他一次机会,一定能将一切解释分明。普莱费尔教授站在那里,无动于衷,双手背在身后,假装什么都没有听见。

  “出什么事了?”罗宾问维马尔。

  维马尔夸张地摇了摇头:“他把民间传说的词源当成真的了。想把法语canards(鸭子)和英语canaries(金丝雀)扯到一起,你知道,canaries和canard这两个词一点关系也没有,金丝雀得名于它们的发源地Canary Islands(加那利群岛),而这座岛又得名于狗——”

  罗宾没听见他接下来的解释。

  普莱费尔教授从内侧口袋里掏出一个玻璃瓶。罗宾猜测,那瓶里装的是赖特的血。教授将玻璃瓶放在桌面上,狠狠踩了一脚。玻璃碎片和褐色的斑点洒落在地板上。赖特号叫起来。看不出玻璃瓶的破碎对他有什么肉眼可见的作用,在罗宾看来,赖特的四肢完好无损,也没有鲜血流出,但赖特瘫软在地,紧紧攥住心口,仿佛被刺穿了胸膛。

  “太可怕了。”莱蒂怯生生地说。

  “完全是中世纪的做派。”维克图瓦附和道。

  他们此前从未目睹过考试不及格的场面,现在都看得挪不开眼睛。

  第三个研究员走上前,拉着赖特站起来,把他拖到正门旁,然后将他毫无尊严地推下台阶。其他人都看得瞠目结舌。如此荒诞不经的仪式似乎不符合现代学术机构的作风。然而事实上,这种做法再合适不过。牛津大学,包括巴别塔,从根源上都是古老的宗教机构。无论它们的学术水平多么与时俱进,但构成大学生活的仪式仍然建立在中世纪神秘主义的基础上。牛津大学与英国国教和基督教渊源深厚,而这意味着血、肉和污垢。

  大门砰的一声关上了。普莱费尔教授拂净长袍,从桌上一跃而下,转身面向留下的人。

  他笑逐颜开地说:“好啦,处理完毕。考试圆满结束。祝贺大家。”

  两天后,格里芬让罗宾去伊夫利的一家小酒馆和他碰面,从学院到那里要步行将近一小时。那是个昏暗嘈杂的地方。罗宾花了好一阵子才在酒馆深处找到他那位没精打采的哥哥。在上一次会面之后,不知他都去了哪里,但他显然没怎么吃饭。格里芬面前摆着两份牧羊人派,他狼吞虎咽地吃着其中一份,完全不介意烫伤舌头。

  “这是什么地方?”罗宾问。

  格里芬说:“我有时候在这儿吃晚餐。这里的食物很难吃,但是量够大。更重要的是,大学里从来没人来这边。这里离那些——普莱费尔怎么说的来着?——离本地人太近了。”

  他的状态看起来比上一次更糟。他明显疲惫不堪,面颊凹陷,形销骨立,瘦得只剩一把骨头,这副模样活像遭遇海难的幸存者,又像是在长途旅行中勉强捡回一条命的人。不过,他当然不会告诉罗宾都去过哪里。挂在椅背上的黑色大衣散发出阵阵臭气。

  “你没事吧?”罗宾指了指格里芬的左臂。那里包着绷带,绷带下面的伤口明显还没有痊愈,因为在罗宾坐下的这段时间里,他清楚地看到格里芬前臂上的深色血迹又扩大了一些。

  格里芬看了看自己的手臂。“噢,没什么,就是一直没长好。”

  “所以还是有事。”

  “得了吧。”

  “看起来挺严重的。”罗宾轻笑着说,但接下来说出口的话比他所预想的多了几分苦涩。“你应该把它缝上。白兰地有用。”

  “哈。不必了,我们有人。回头我去看看。”格里芬扯下袖子遮住绷带,“不说这个了。下周我需要你做好准备。这次行动没什么把握,所以我还不能确定具体的时间和日期。但这次是大事,他们要从马尼亚克和史密斯那里运来一大批白银,我们打算在卸货的时候弄一箱。当然,这需要搞点大动作分散注意力。我可能需要在你房间里存一些炸药,这样可以快点儿拿到——”

  罗宾退缩了:“炸药?”

  格里芬挥了挥手。“我忘了,你很容易被吓到。没关系的,我会在那天之前教你怎么引爆炸药,如果你计划得足够好,就没人会受伤——”

  “不,”罗宾说,“不,绝不。我受够了。这太疯狂了,我做不了这个。”

  格里芬挑起一侧眉头:“你怎么这么激动?”

  “我刚刚看见有人被开除——”

  “噢。”格里芬大笑起来,“今年是谁啊?”

  “赖特,”罗宾说,“他们踩碎了装着他血样的玻璃瓶,把他扔出塔楼关在外面,断绝了他和所有人所有事的联系——”

  “但你又不会遇到这种事的,你太有才华了。还是说,我耽误你复习了?”

  罗宾说:“开门是一回事,放炸药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了。”

  “不会有事的,只要信任我——”

  “可我不信你。”罗宾脱口而出。他的心跳得很快,但现在保持沉默为时已晚。他必须一次把话全说出来,不能永远把想说的话吞进肚里。“我不信任你。你越来越不靠谱了。”

  格里芬挑起眉头:“不靠谱?”

  “你一连几周都不出现,出现时有一半的时间都姗姗来迟。写的指示总是反复涂涂改改,有时候得费好大劲才能破解。巴别塔的安保措施几乎是原来的三倍,但你好像对如何解决这个问题不感兴趣。另外,你还是没解释上次发生的事,也没交代对付结界的新对策。我的胳膊中弹了,而你好像并不在意——”

  “我说了我对那事很抱歉,”格里芬疲惫地说,“不会再出现那样的事了。”

  “可我为什么要相信你?”

  格里芬凑近前来:“因为这一次行动很重要。这一次可能改变一切,可能打破平衡——”

  “那就告诉我是怎么打破的,告诉我更多信息。你总把我蒙在鼓里,这样是行不通的。”

  格里芬的神情很是沮丧。“听着,我已经和你说了阿尔达特街的事,不是吗?你知道我不能再多说了。你还是太嫩,不理解其中的风险——”

  “风险?我才是承担风险的那个人,我把整个未来都押在了上面——”

  “真有意思,”格里芬说,“我原本还以为赫耳墨斯社才是你的未来。”

  “你知道我什么意思。”

  格里芬噘起嘴,这一刻他像极了他们的父亲。“是啊,很清楚。你太害怕自由了,弟弟。这种恐惧束缚了你。你对殖民者的认同感太强烈了,以至于觉得对他们的威胁就是对自己的威胁。你什么时候才能意识到,你不可能成为他们中的一员?”

  “别转移话题,”罗宾说,“你永远在转移话题。我所说的我的未来不是指轻松安逸的职位,我说的是生存。所以,告诉我为什么这次这么重要。为什么是现在?为什么是这一次?”

  “罗宾——”

  “你要我拿性命去为看不见的东西冒险,”罗宾怒气冲冲地说,“而我只要你给我一个理由。”

  格里芬沉默了一阵。他四下环顾,手指在桌面上敲个不停,然后用很轻很轻的声音说:“阿富汗。”

  “阿富汗出什么事了?”

  “你都不看新闻的吗?英国人要把阿富汗纳入他们的势力范围了。但是有人在推动一些计划,以免这真的发生——关于那些,我真的不能再和你多说了,弟弟——”

  罗宾大笑起来:“阿富汗?真的吗?”

  格里芬问:“这很可笑吗?”

  “你只会说大话。”罗宾惊奇地说。那一刻,他心中有什么东西破碎了:认为格里芬值得钦佩还有赫耳墨斯社十分重要的幻觉。“这让你感觉自己很重要,不是吗?好像你掌握了撬动世界的杠杆?我见过真正掌握权力杠杆的人,他们一点儿也不像你。他们不需要去争抢权力。他们不会组织愚蠢的午夜抢劫,也不会为了得到权力而让他们的小兄弟陷入危险。他们早就拥有了权力。”

  格里芬眯起眼睛:“你想表达什么?”

  “你做过什么?”罗宾质问道,“说真的,格里芬,你究竟有没有做过实事?帝国依然屹立不倒。巴别塔依然矗立在那里。太阳照常升起,英国的爪牙依然遍布世界各地,白银依然源源不绝地流向这里。你做的一切都没有意义。”

  “告诉我,你不是真的这么想。”

  “不,我只是——”罗宾感到一阵强烈的内疚,也许话说得太重了,但他认为自己的观点有理有据,“我看不到这些行动取得了什么成果。而你又让我为此放弃了这么多。我想帮你,格里芬。但我也想活下去。”

  格里芬很长时间都没有回答。罗宾坐在那里看着他平静地吃完最后一点儿牧羊人派,心里越来越不舒服。后来,格里芬放下叉子,仔细用餐巾擦净嘴角。

  “你知道阿富汗的关键在哪吗?”格里芬的声音非常轻柔,“英国人不打算用自己的军队入侵阿富汗,而是准备用来自孟加拉和孟买的军队入侵那里。他们要逼印度兵去打阿富汗人,就像在缅甸伊洛瓦底逼迫印度兵替他们卖命打仗一样。因为印度军队的逻辑和你一样,宁愿做帝国的奴隶受到种种残酷压迫,也不愿反抗。因为这样很安全,因为这样很稳定,因为这样才能活下去。英国人就是这么胜利的,弟弟。他们让我们自相残杀,让我们内讧。”

  罗宾赶忙说:“我没说彻底退出。我只要,我是说,只要等这一年过完,或者等眼下的风波平息——”

  格里芬说:“事情不是这么办的。你要么加入,要么退出。阿富汗可等不了。”

  罗宾犹豫不决地吸了一口气。“那我退出。”

  “非常好。”格里芬丢下餐巾,站起身来,“记得把嘴闭紧,好吗?不然我还得来料理麻烦,我也不喜欢做脏活。”

  “我不会告诉任何人。我向你保证——”

  “我根本不在乎你的保证,”格里芬说,“但我确实知道你睡在哪里。”

  对此,罗宾无话可说。他知道格里芬不是在恐吓,但他也知道,如果格里芬真的不信任他,那自己是不可能活着回到学院的。他们久久地看着对方,两人都默默无言。

  最终,格里芬摇了摇头:“你迷失方向了,弟弟。你是一艘随波逐流的船,一直在寻找熟悉的海岸。我明白你想要什么,我也曾经寻找过同样的东西。然而没有祖国了。回不去了。”出门的时候,他在罗宾身边停下脚步。他捏了捏罗宾的肩膀,用力到手指生疼。“但你要明白,弟弟。你这艘船上没有悬挂任何一面旗帜。你可以自由自在地寻找属于你的港湾。除了与世浮沉,你还有许多地方可以大展拳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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