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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今夜我们都在梦里——

  微笑和叹息,欢爱和更衣:

  噢,在心灵的幽深之处,

  我们身穿光怪陆离的奇装异服。

  ——温思罗普·麦克沃思·普雷德,《化装舞会》

  接下来,他们就自由了。自由的时间并不长,他们有整个暑假的闲暇,然后又将在四年级的备考中再次经历刚刚忍受的所有苦难,而且要承受双倍的痛苦。但是九月感觉无比遥远。现在才刚五月,他们面前还有整个夏天。现在,他们觉得自己拥有无尽的时间,除了让自己快乐以外,什么都不用做——如果他们还记得如何让自己快乐的话。

  大学学院每三年举行一场纪念舞会。这些舞会是牛津社会生活的高潮,是各学院展现华美场地和奢华酒窖的机会,富裕的学院借此机会炫耀所得的捐资,贫穷的学院借此机会努力攀登名望的阶梯。借着舞会的盛大场面,学院将过剩的财富毫不吝惜地花在富庶的校友身上,但出于某种原因,却不愿将这笔钱提供给需要帮助的学生。对此,财务方面的理由是财富能吸引财富,因此,要想鼓动当年就读于此的男孩们捐款资助大厅的翻修,没有比让他们享受一段美好时光更好的方式了。那可真是一段无比美好的时光。每到举办舞会的年份,各学院都争相要打破奢华放纵和盛大场面的纪录。整夜酒水不断,音乐不停,等到太阳升起时,那些通宵跳舞的人还能享受用银托盘送来的早餐。

  莱蒂坚持要大家都买票参加舞会:“这正是我们需要的。在那场噩梦之后,我们理应放纵一下。维克图瓦,你得和我一起去伦敦,我们要去量身定做一身礼服——”

  “绝对不去。”维克图瓦说。

  “为什么?我们有钱。再说,你穿祖母绿色肯定光彩照人,没准白色丝绸也——”

  维克图瓦说:“那些裁缝不会给我做衣服的。再说,我要想进店里,唯一的办法就是假扮成你的女仆。”

  莱蒂吃了一惊,但只是一瞬间。罗宾看到她迅速调整表情,挤出一个勉强的微笑。他知道,重获维克图瓦的好感令莱蒂十分欣慰,她会不惜一切代价维持这份好感。“没关系,你可以穿我的裙子。你比我高一点,但我可以把裙边放下来。我还有很多珠宝可以借给你,我可以写信去布赖顿,看他们能不能给我寄一些妈妈的旧首饰,她有很多可爱的别针。我很想看看能把你的头发打理成什么样——”

  维克图瓦平静但坚定地说:“我想你还没明白。我真的不想——”

  “去嘛,亲爱的,你不去就没意思了。我给你买入场券。”

  维克图瓦说:“噢,拜托了,我不想欠你的——”

  拉米说:“你可以给我们买啊。”

  莱蒂朝他翻了个白眼:“自己买去。”

  “我不知道价格啊,莱蒂,三英镑吗?那还挺贵的。”

  “去做白银维修员吧,”莱蒂说,“一班岗只有一个小时。”

  拉米说:“小燕子不喜欢人多的地方。”

  罗宾配合地说:“我不喜欢。我会紧张得不行,没法呼吸。”

  莱蒂嗤之以鼻:“别犯蠢了。舞会美妙极了。你们从没见过类似的场面。林肯以前在贝利奥尔的时候带我去过一次,我是他的舞伴。噢,整个学院都完全变样了。我看过你们在伦敦根本见不着的舞台表演。再说,每三年才举办一次啊,下一次我们就不是本科生了。我愿意付出一切,只为了再体会一次那种感觉。”

  他们无助地面面相觑,莱蒂已逝的哥哥结束了争论。莱蒂知道会这样,她也不怕把她哥哥搬出来。

  于是,罗宾和拉米报名去舞会打工。大学学院为没钱购买入场券的学生提供了勤工入场的选择,在这方面,巴别塔的学生尤其幸运。因为他们不用去端茶送水或收拾外套,而是去做号称“白银维修员”的工作。这份差事不费功夫,只需定期检查为装饰、灯光和音乐定做的银条有没有从临时固定装置中滑脱。其他学院不知道这项工作如此轻松,而巴别塔自然也没必要告知他们。

  举行舞会的那天,罗宾和拉米将长外衣和马甲塞进帆布袋里,从蜿蜒至街角的购票队伍旁走过,来到学院后门的厨房入口处。

  大学学院盛况空前。眼前的景象令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堆成巨大金字塔型的冰块上摆放着牡蛎;长桌上摆满种类繁多的蛋糕、饼干和水果馅饼;放满笛形香槟杯的托盘四处转悠,歪歪斜斜地保持平衡;飘在空中的小彩灯闪动着五颜六色的光彩。学院的每座方庭都在一夜之间搭建起舞台,各色竖琴师、乐师和钢琴师正在台上表演。传闻从意大利请来了一位歌剧演员,她正在大厅里演唱。每隔一段时间,罗宾都能依稀听见她的高音穿透喧嚣的人群飘来。杂技演员在草坪上辗转腾挪,在长长的丝质布匹上翻滚跳跃,用手腕和脚踝旋转银环。他们穿着勉强能看出异国风情的服饰。罗宾仔细端详他们的脸,想知道他们来自何处。而这正是最古怪的:他们的眼睛和嘴唇都化着夸张的东方式妆容,但透过妆饰细看,他们完全可能来自伦敦街头。

  “英国圣公会的规矩到此为止,”拉米说,“这才是真正的酒神狂欢。”

  罗宾问道:“你觉得他们还有牡蛎吗?”他以前从没吃过牡蛎。牡蛎会让洛弗尔教授胃痛,所以派珀太太从来不买牡蛎。黏滑的肉和闪亮的壳看起来恶心又诱人。“我就是想试试味。”

  拉米说:“我去给你拿一个。顺便说一句,那些灯快要滑脱了,你应该——去吧。”

  拉米消失在人群里。罗宾坐在梯子顶端,假装在勤勉工作。私下里,他对这份工作心怀感激。当同学们在周围翩翩起舞时,他穿着仆人的黑衣确实有些丢人,但这至少是一种相对温和又允许他融入这个狂欢之夜的方式。他喜欢安全地躲在角落里,有事可做;这样一来,舞会就没有那么强的压迫感了。而且,他真心喜欢研究巴别塔为舞会提供的精巧的镌字银条。其中一款肯定是洛弗尔教授的设计,它将汉语四字短语“百卉千葩”与英语翻译a hundred plants and thousand flowers(百草千花)凑成一对。这个汉语短语具有比喻事物丰富多彩、五光十色的内涵,这套镌字让玫瑰花更加红艳,让盛开的紫罗兰更大、更有生机。

  “没有牡蛎了,”拉米说,“但我给你拿了几份什么松露,我不知道它们到底是什么做的,但大家都在抢。”他将一块松露巧克力举到梯子上,又将另一块丢进嘴里,“噢,呃,算了。别吃那玩意儿。”

  罗宾把松露巧克力凑到眼前:“我很好奇这是什么?这些白色的糊糊是奶酪吗?”

  拉米说:“我不敢想它还能是什么。”

  罗宾说:“你知道,汉语里有一个字:鲜。它可以是‘新鲜、美味’的意思。但也可以表示‘贫乏、缺乏’的意思。”

  拉米把他的松露巧克力吐在手帕里:“你想表达什么?”

  “有时候稀有昂贵的东西反而更糟。”

  “别和英国人说这话,那会摧毁他们的整个味觉系统。”拉米越过人群向远处望去,“噢,看看谁来了。”

  莱蒂推开人群向他们走来,拉着跟在她身后的维克图瓦。

  罗宾赶紧爬下梯子:“你们——天哪。你们太不可思议了。”

  他说的是真心话。维克图瓦和莱蒂都变得完全认不出来了。他太习惯于她们穿衬衫长裤的模样,有时甚至完全忘了她们是女人。今夜他再次想起,她们是另一个维度的造物。莱蒂身穿一件飘逸的浅蓝色长裙,与她的瞳色十分相配,袖管蓬松,似乎藏得下一整条羊腿,这好像是当年的流行,因为整个学院场地上随处可见色彩鲜艳、如波浪般翻涌的袖管。罗宾这才意识到,莱蒂其实很漂亮,只是自己以前从没留心过。在彩灯的柔光里,她突出的眉弓和棱角分明的下颌线看起来不再冰冷严峻,反而显得高贵优雅。

  拉米问道:“你是怎么把头发弄成那样的?”

  富有弹性的浅色发卷衬托出莱蒂的脸,仿佛无视地心引力。“怎么,用卷发纸啊。”

  拉米说:“你是说巫术吧。这不符合自然规律。”

  莱蒂嗤之以鼻。“你应该多见一些女人。”

  “去哪里见,牛津的演讲厅?”

  她大笑起来。

  不过,真正面目一新的还要数维克图瓦。在深祖母绿色的衣料衬托下,她整个人都熠熠生辉。同样向外鼓起的衣袖在她身上就显得相当可爱,仿佛一圈守护着她的云朵。她的头发在头顶处编成优雅的发辫,用两枚珊瑚别针固定住。同款珊瑚珠串成的项链绕在她颈间,如星辰一般。维克图瓦美极了。她自己也知道。看到罗宾的表情,她脸上绽放出明艳的微笑。

  莱蒂骄傲地端详维克图瓦:“我干得很漂亮,不是吗?她一开始还不肯来呢。”

  罗宾说:“她看起来就像星光一样。”

  维克图瓦脸红了。

  “嘿,你们好。”科林·桑希尔大步向他们走来。他看上去醉得不轻,迷离的眼神已然没了焦点,“原来嚼舌人也屈尊光临了啊。”

  “你好,科林。”罗宾谨慎地说。

  “挺好的派对,不是吗?唱歌剧的那个女孩有点跑调,但也许只是场地的音响条件不好,这里实在不是合适的演出场地,得找一个更大的地方才能不破坏音效。”科林把酒杯伸到维克图瓦眼前,连看也没看她一眼,“把这个拿走,去给我拿杯勃艮第葡萄酒,好吗?”

  维克图瓦震惊地对他眨了眨眼:“你自己拿去。”

  “怎么,你不就是干这个的吗?”

  拉米喝道:“她是学生。你以前见过她。”

  “我见过吗?”科林着实醉得厉害。他连站都站不稳,平日里苍白的面颊也变成了深红色。酒杯在他指尖摇摇欲坠,罗宾真担心它会摔成碎片。“好吧。他们在我眼里都是一个样。”

  维克图瓦耐心地说:“服务生穿的是黑衣服,而且手里有托盘。不过我觉得你或许还是喝点水比较好。”罗宾对她的克制感到惊奇,他真想一把打翻科林手中的酒杯。

  科林眯眼盯着维克图瓦,似乎更仔细地瞧瞧她。罗宾浑身紧绷,科林只是放声大笑,含混不清地说了句“她看着像个特里盖尔”便走开了。

  “混蛋。”拉米小声说。

  维克图瓦焦虑地问:“我看着像工作人员吗?‘特里盖尔’是什么意思?”

  “别管他,”罗宾立刻接口道,“别理科林,他是个白痴。”

  “你看起来超凡脱俗,”莱蒂向她保证,“各位,我们只要放松就好了——来吧。”她向拉米伸出手,“你的轮值已经结束了,对吗?来和我跳舞吧。”

  他大笑起来:“绝不。”

  “来嘛。”她抓住他的双手,拉着他走向起舞的人群,“这首华尔兹不难,我教你舞步——”

  “不,说真的,住手。”拉米挣开她的双手。

  莱蒂交叉双臂放在身前:“嗯,光坐在这里可没意思。”

  “我们坐在这里,是因为其他人对我们的忍耐本来就很有限,我们只要动作幅度别太大,说话声音别太响,就还能混在背景里,至少可以假装工作人员。现实就是这样,莱蒂。在牛津大学的舞会上,一个棕色皮肤的男人是个新鲜有趣的玩意儿,前提是他不和别人打交道,也尽量不去冒犯任何人,可如果我和你跳舞,有些人会揍我的,甚至更糟。”

  她气恼地说:“别这么夸张。”

  “我只是谨慎起见,亲爱的。”

  就在这时,夏普兄弟中的一位恰好摇摇晃晃地走过来,向莱蒂伸出手。这个动作看起来相当粗鲁且敷衍,但莱蒂没说什么便牵起他的手离开了,走开时,她闷闷不乐地回头看了拉米一眼。

  “这对她有好处,”拉米嘟囔道,“总算摆脱了。”

  罗宾转向维克图瓦:“你感觉还好吗?”

  她看起来十分紧张:“我不知道。我感觉——怎么说呢,感觉暴露在大庭广众之下。被拿来展览。我告诉过莱蒂,他们肯定会以为我是服务生——”

  “别在意科林,”罗宾说,“他是个蠢货。”

  她似乎并没有被说服:“可他们不是都和科林一样吗?”

  “嗨,你们好。”一个身穿紫色马甲的红发男孩冲到他们身边。那是文西·伍尔科姆,罗宾记得,他是潘登尼斯的朋友中最不招人厌的一个。罗宾准备和他打个招呼,但伍尔科姆眼里根本没有他,只盯着维克图瓦不放,“你是我们学院的,对吧?”

  维克图瓦扭头看了看四周,这才意识到伍尔科姆是在和她说话:“是的,我——”

  “你就是维克图瓦?”他问道,“维克图瓦·德格拉夫?”

  “是的,”她答道,身板略微挺直了一些,“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伍尔科姆说:“嗯,这一年级就你们两个嘛。女翻译者,能进入巴别塔,你们肯定很有才华。我们当然知道你们的名字。”

  维克图瓦微微张开嘴,但她什么也没说。她似乎无法确定伍尔科姆是不是打算拿她寻开心。

  伍尔科姆微微颔首,鞠了一躬:“我听人说你来自巴黎。巴黎女人是最美的。”

  维克图瓦吃了一惊,她微笑道:“你的法语还不错。”

  看着他们交谈,罗宾感到有些意外。或许伍尔科姆真的没那么糟,或许他只有和潘登尼斯在一起时才像个蠢货。有那么一小会儿,罗宾也怀疑伍尔科姆是不是在拿维克图瓦取乐,但视线范围内没有他那群不怀好意的朋友,没有人憋着笑向这边偷偷张望。

  伍尔科姆说:“我常在马赛过暑假。我母亲有法国血统,她非要我学法语。你说,我的法语还算过得去吧?”

  维克图瓦热心地说:“你的元音发音稍微有点过了,但是其他都挺不错。”

  值得称道的是,伍尔科姆没有为这番纠正而感到不悦:“你这么说我很开心。你愿意和我跳舞吗?”

  维克图瓦抬起手,但又犹豫起来。她看向罗宾和拉米,仿佛在征求他们的意见。

  拉米说:“去吧,玩得开心。”

  她牵起伍尔科姆的手,伍尔科姆拉起她,两人转着圈走远了。

  这样一来,便只剩下罗宾和拉米。他们的轮值已经结束。十一点的钟声在几分钟前刚刚响起,两人都换上了礼服,那是他们在最后一刻去伊德和雷文斯克罗夫特裁缝铺买到的一模一样的黑色外衣。但他们依然在墙边的安全地带徘徊。罗宾本想敷衍一下,循例试着加入热闹的人群,但很快便惊慌失措地撤回原地。他隐约认识的每一个人都三五成群地站在一起相谈甚欢,当罗宾走近时,他们要么完全无视(这让他感到愚蠢而尴尬),要么向他打听在巴别塔学习的事,因为这显然是他们对他唯一的了解。只不过每当此时,他都会同时被来自四面八方的十几个问题围攻,所有问题都与中国、东方和刻银术有关。当逃回清净安宁的墙角时,他已经满心恐惧、筋疲力尽,彻底没了再次尝试的心情。

  一向忠诚的拉米陪在他身边。两人在沉默中看着眼前的盛况。罗宾从经过的侍者手里抢过一杯波尔多红葡萄酒,飞快地一饮而尽,他本不该喝这么快,但他只想缓解对喧嚣和人群的恐惧。

  终于,拉米开口问道:“嗯,你打算邀请什么人跳舞吗?”

  罗宾说:“我不知道怎么做。”他观察着眼前的人群,但在他眼中,所有身穿鲜艳泡泡袖礼服的女孩都像是同一个人。

  “不知道怎么跳舞?还是怎么邀请?”

  “嗯,都不知道。但我显然不知道怎么邀请。你好像得事先认识她们才行,不然就不得体。”

  拉米说:“嗐,你足够英俊,而且又是嚼舌人。我敢肯定她们中会有人答应的。”

  波尔多红葡萄酒让罗宾头晕目眩,若非如此,他根本无法问出接下来的问题:“你为什么不愿意和莱蒂跳舞?”

  “我不想惹麻烦。”

  “不,说实话。”

  拉米叹了口气:“拜托了,小燕子。你知道会是什么结果。”

  罗宾说:“她想要你。”他刚刚才意识到这一点。此刻,当说出口时,他发现这件事竟是如此明显,明显到让他觉得,自己没有早些发现这一点简直太愚蠢了。“她非常非常想要你。所以你为什么——”

  “你难道不知道为什么吗?”

  他们四目相对。罗宾突然感到后颈一阵刺痒。两人之间的气氛突然紧张起来,就像闪电过后、雷鸣之前的瞬间一样充满张力。罗宾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他只知道这种感觉极其陌生,而且令他万分恐慌,就像在狂风呼啸的悬崖上踉跄行走。

  拉米猛站起身说:“那边有麻烦了。”

  在方庭另一头,莱蒂和维克图瓦背靠墙根,被一群不怀好意的男孩围堵在中间,潘登尼斯和伍尔科姆也在其中。维克图瓦将双臂紧紧抱在胸前,莱蒂在说着什么,但语速太快,他们听不真切。

  拉米说:“最好去看一眼。”

  “没错。”罗宾跟在他身后穿过人群。

  “这一点也不好玩。”莱蒂怒吼道。她气得满脸通红,像拳击手一样双手握拳举在半空,那对拳头在她说话时不停地颤抖,“我们不是歌舞女郎,你们不能这样——”

  “可我们太好奇了,”潘登尼斯拖着醉醺醺的腔调说,“那里的颜色真的不一样吗?我们就想看看——你们穿这么低胸的衣服,很刺激想象力——”

  潘登尼斯伸手去抓她的肩膀。莱蒂向后扬起手臂,给了他一记响亮的耳光。潘登尼斯向后退去,脸色大变,露出野兽般的狂怒。他向莱蒂迈出一步,在那一瞬间,他似乎真的要还手打人。莱蒂退缩了。

  罗宾冲上去拦在他们中间,他对维克图瓦和莱蒂说:“走。”她们赶紧跑到拉米身边。拉米牵起她们的手向后门走去。

  潘登尼斯转向罗宾。

  罗宾不知道接下来将发生什么。潘登尼斯比他高,也比他略重一些,似乎也更强壮,但潘登尼斯连站都站不稳,目光也没有焦点。就算他们打起来,那也将是一场笨拙的、毫无尊严的斗殴。没有人会真的受伤。罗宾甚至有可能将潘登尼斯摔倒在地,在后者回过神之前溜之大吉。但是学院对打架斗殴有着严格的规定。现场目击者众多,罗宾不愿去想自己该如何在纪律委员会面前同潘登尼斯对质。

  罗宾喘着气说道:“如果你想的话,我们可以打上一架。但你手里有一杯马德拉酒,你真的想在今天晚上染一身红吗?”

  潘登尼斯低头看了看手里的酒杯,又抬头看向罗宾。

  “中国佬,”他的声音十分难听,“你就是个衣着光鲜的死中国佬,你知道的吧,斯威夫特?”

  罗宾攥紧拳头:“所以你打算让一个死中国佬毁了你的舞会?”

  潘登尼斯冷笑一声,但是危急时刻显然已经过去了。只要罗宾忍气吞声,只要他告诫自己潘登尼斯只是在用毫无意义的言语虚张声势,他就可以转过身去,跟在拉米、维克图瓦和莱蒂身后,毫发无损地走出学院。

  出来之后,凉爽的夜风拂在通红发烫的面颊上,让他们放松下来。

  罗宾问:“出什么事了?他们刚才在说什么?”

  维克图瓦说:“没什么。”她浑身抖得厉害。罗宾脱下自己的外套披在她肩上。

  莱蒂咬牙切齿地说:“什么没什么!桑希尔那个混蛋,他突然开始探讨我们的——我们那里的——颜色,说是出于生物学的考虑。然后潘登尼斯就非要我们给他们看——”

  “没事了,”维克图瓦说,“我们去走走吧。”

  “我要杀了他,”罗宾咬牙切齿地说,“我现在就回去。我要去杀了他——”

  维克图瓦拉住他的手臂:“求你别去。别让事情变得更糟了,求你了。”

  拉米对莱蒂说:“这都是你的错。”

  “我的错?怎么——”

  “我们谁都不想来。维克图瓦告诉过你,这事最后不会有好结果。可你还是逼我们到这里来——”

  “逼你们?”莱蒂刺耳地笑了一声,“你吃着松露巧克力,看起来挺享受的啊——”

  “是的,直到潘登尼斯和他的喽啰想侮辱我们的维克图瓦——”

  “他们也想对我动手来着,你知道的。”这是一句离奇的辩驳,罗宾不明白莱蒂为什么要这么说,但她说这话时非常激动,声音都提高了几个八度,“又不是因为她是——”

  “别吵了!”维克图瓦喊道,泪水从她脸上滑落,“别吵了,这不是任何人的错,我们只是——我早该知道的。我们就不该来。”

  莱蒂用极轻的声音说:“我很抱歉,维克图瓦。亲爱的,我没想……”

  维克图瓦摇了摇头:“没关系。你没理由……算了。”她颤抖着深吸一口气,说:“我们赶紧离开这里好吗?拜托了。我想回家。”

  拉米停下脚步:“回家?回家是什么意思?今晚是用来庆祝的。”

  “你疯了吗?我要回去睡觉了。”维克图瓦拎起长裙,裙边已沾上了污泥,“我还要把这身衣服换了,我受够这对愚蠢的袖子了——”

  “你,你不能回去。”拉米温柔地拉起她向高街走去,“你为了舞会精心打扮。那就理应享受一场舞会。所以,我们来办一场舞会吧。”

  拉米的计划是去巴别塔的塔顶度过这个夜晚,只有他们四个,外加一篮糖果(如果你看起来像工作人员,进厨房偷东西就相当容易)和清朗夜空下的一台望远镜。然而,当他们转过街角走到草坪时,却透过窗户看见塔楼一层灯火通明,人影幢幢。塔里有人。

  “等等——”莱蒂刚开口,拉米已经轻巧地跳上台阶,推开了门。

  会客大厅里张灯结彩,挤满了学生和研究员。罗宾在人群中认出了凯茜·奥内尔、维马尔·斯里尼瓦桑和伊尔丝·出岛。有些人在跳舞,有些人手握酒杯相谈甚欢,还有些人凑在从八楼拖下来的工作台边,专注地看一位研究员在银条上刻字。伴随“噗”的一声,整个房间里顿时洋溢着玫瑰的芬芳。所有人都欢呼起来。

  这时终于有人注意到了他们。维马尔一面挥手示意他们进来,一面喊道:“三年级学生!你们怎么耽误了这么久?”

  拉米说:“我们刚才在学院那边,不知道这里还有内部派对。”

  “你应该邀请他们才对,”一个黑头发的德国女生说,罗宾记得她叫明娜,她边说话边跳着舞,脑袋猛烈地向左摆动着,“让他们去参加那场可怕的作秀,你们也太残忍了。”

  维马尔说:“只有见识过地狱的人才能好好欣赏天堂。《启示录》里说的,要么就是《马可福音》,或者就是类似的什么东西。”

  明娜说:“《圣经》里根本没这句话。”

  维马尔漫不经心地说:“好吧,我又没法知道。”

  莱蒂说:“你们太残忍了。”

  维马尔扭头喊道:“动作快点,给这女孩拿酒来。”

  酒杯传了过来。很快,罗宾就愉快地喝醉了,脑袋晕乎乎,四肢轻飘飘。和维克图瓦跳华尔兹让他有些喘不过气,于是他靠在书架上,沉浸在这无与伦比的美妙氛围里。此时维马尔站在桌子上,正和明娜跳着劲头十足的吉格舞。在另一头的桌子上,当年以最优秀成绩获得奖学金的马修·杭斯洛正在银条上雕琢一套配对镌字,让粉色和紫色的光球在房间里四处飘荡。

  “Ibasho。”伊尔丝·出岛说。

  罗宾转过身来看着她。伊尔丝从没对他开过口,他不知道现在是不是在对自己说话,但周围没有别人。“你说什么?”

  她摇晃着身体重复道:“Ibasho。”她扬起双臂,罗宾看不出她是在跳舞还是在指挥音乐。说起音乐,他完全听不出音乐来自何处。她说:“这个词很难准确翻译成英语,它的意思是‘所在的地方’。一个让人感觉像家一样舒服自在的地方。”

  她在空气中写出这个日语词所对应的变体汉字:居場所。他明白这个词在汉语中所对应的意思:住所,居所,一个地方。

  在接下来的几个月里,每每回想起这一夜,他能清晰记得的只有零星的片段。三杯波特酒下肚后,一切都是一片令人愉快的朦胧。他隐约记得自己爬到拼在一起的桌面上,伴随狂野的凯尔特音乐跳起舞来。接着,他又参加了某种语言游戏,他所做的主要是大喊大叫和快速押韵,笑得肋骨生疼。他记得拉米陪维克图瓦坐在角落里,傻里傻气地模仿教授们的样子,直到她破涕为笑,擦干眼泪,两人都笑得满眼泪花。拉米学着克拉夫特教授严肃而单调的口气:“我鄙视女人。她们朝三暮四,容易走神,整体而言,不适合参与学术生活所必需的刻苦学习。”

  罗宾记得,在欣赏眼前的狂欢时,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英语词句,它们出自某些歌曲和诗歌,他不太确定它们的含义,但在当时看起来、听起来都恰如其分。或许这正是诗歌的真谛所在:通过声音表达的含义?通过拼写表达的含义?他不记得是仅仅在头脑中思考这个问题还是大声询问了遇见的每一个人,但他发现一个问题始终萦绕在心中:“什么是脚尖奇妙?”

  他还记得夜深之后,自己陪莱蒂坐在台阶上,莱蒂伏在他肩头失声痛哭。她抽抽噎噎、反反复复地说:“我只希望他眼里有我,他为什么对我视而不见?”而罗宾可以想到无数个理由。因为拉米是生活在英国的棕色人种,而莱蒂是海军上将的女儿;因为拉米不想在街头被开枪打死;或者因为拉米根本不像对方爱他那样爱着莱蒂,是莱蒂完全会错了意,将他一视同仁的善良和夸张卖弄的热情误当作对自己的特别关注,因为莱蒂正是那种习惯于得到、也总是期待得到特别关注的女孩。但是罗宾很清楚,不能对莱蒂实话实说。在那样的时刻,莱蒂想要的不是诚恳的建议,而是安慰和友爱,即使得不到她渴求的关注,能得到一些相似的关心也好。于是,他任凭莱蒂靠在身上抽泣,任凭她的眼泪浸透他胸口的衬衫,他的手掌打着圈按摩莱蒂的后背,心不在焉地低声说着连自己也不懂的话:拉米是不是白痴?她怎么可能不惹人爱呢?她是那么美、那么美,她让美神阿芙洛狄忒本尊都心生嫉妒。他一本正经地说道:说实话,莱蒂真该庆幸自己没被美神变成一只蜉蝣。这话让莱蒂咯咯一笑,不再哭得那么伤心。很好,这意味着他完成了任务。

  在说话的时候,他有种怪异的感觉,好像自己在慢慢消失,慢慢融入一幅画作的背景里,而这幅画所描绘的故事想必和历史一样古老。或许是酒精的作用,他的意识仿佛游离在身体之外,远远看着她的抽泣和他的呢喃融为一体,飘在空中,最后在冰冷的彩色玻璃窗上凝结成霜,这感觉使他心醉神迷。

  派对散场时,他们都醉得厉害,唯独拉米除外,但他也因疲惫和欢笑而沉醉。在醉意的驱使下,去圣贾尔斯后面的墓园游荡、向北绕远路送女孩们回家看上去是个好主意。拉米轻声念了一段祷词,随后他们便踏进了墓园的大门。一开始,他们跌跌撞撞、嘻嘻哈哈地在墓碑之间一起向前走,觉得这是场刺激的冒险。然而,气氛很快发生了变化。街灯的暖意退去,墓碑被拉长的阴影悄然挪移,仿佛某种隐匿的存在不希望他们出现在此地。刹那间,罗宾感到一阵凉透骨髓的恐惧。在墓园里散步并不违法,但在他们这种状态下闯入这片土地似乎是极其严重的冒犯。

  拉米也有同感:“咱们快走吧。”

  罗宾点了点头。他们加快了在墓碑间穿梭的脚步。拉米嘟囔道:“在晚祷之后不该来这种地方。真该听我母亲的话——”

  维克图瓦说:“等一下。莱蒂还在——莱蒂?”

  他们转过身,莱蒂落在距离他们好几排墓碑的身后,正站在一块墓碑前。

  她瞪大眼睛指着墓碑:“看,是她。”

  拉米问:“哪个她?”

  但莱蒂只是怔怔地站在那里。

  他们两步并作一步赶到她身边,看向那块饱经风霜的墓碑。碑上刻着:

  爱女、学者伊夫琳·布鲁克。1813—1834。

  罗宾说:“伊夫琳,是那个——”

  “埃薇,”莱蒂说,“用那张课桌的女孩。给镌字簿贡献了那么多镌字的女孩。她死了。已经这么久了。她去世有五年了。”

  深夜的空气突然像冰一样刺骨。波特酒残存的暖意和笑声一起蒸发得无影无踪。此时他们清醒、寒冷,而且非常害怕。维克图瓦裹紧披肩:“你们觉得她出什么事了?”

  “很可能是平常的意外,”拉米鼓起勇气,试图驱散阴森,“她可能病了,可能出了意外,也可能是劳累过度。也许去溜冰的时候没戴围巾,也许过度沉迷研究而忘了按时吃饭。”

  但罗宾疑心伊夫琳·布鲁克的死不只是平常的意外或疾病发作。安东尼的消失在学院里几乎没留下任何痕迹。普莱费尔教授现在好像已经忘了他的存在;自从宣布安东尼的死讯之后,教授再也没提起过这个人。然而,教授将埃薇用过的课桌原封不动地保留了五年,而且看起来今后还会继续保留下去。

  伊夫琳·布鲁克曾经是个特别的人,在她身上发生过极其可怕的事。

  过了一会儿,维克图瓦小声说:“我们还是回家吧。”

  他们一定在墓园待了很久。黑暗的天空渐渐透出浅色的光,寒气开始凝为晨露。舞会结束了。这学期的最后一个夜晚结束了,随即开始的是无尽的夏天。他们一言不发,手拉手走回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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