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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白天蒙上一层更加柔和的光,而苹果终于真正长成并懒懒地在树上成熟,

  那才是最丰满而安静的最欢快的日子!

  ——沃尔特·惠特曼,《冬至前后的日子》

  第二天早晨,罗宾在信箱里收到了考试成绩。(翻译理论和拉丁语成绩良好,词源学、汉语和梵语成绩优秀。)一同寄来的还有印在柔滑厚纸上的通知:

  皇家翻译学院本科教务委员会很高兴通知您,诚邀您在下一学年继续以本科学生的身份在本学院学习。

  只有将成绩单拿在手里,罗宾才觉得这一切是真实的。他通过了考试,他们都通过了考试。至少在接下来的一年里,他们还有一个家。他们有地方住,衣食无忧,有稳定的津贴,还可以接触到牛津大学所有的学术资源,也不会被勒令离开巴别塔。他们又可以轻松呼吸了。

  六月的牛津天气闷热,阳光灿烂,景色优美。他们没有迫在眉睫的暑假作业,若是乐意,还可以继续钻研各自手头的项目,不过,从圣三一学期结束到下个米迦勒学期开始之间的几周通常是心照不宣的嘉奖,是四年级来临前他们应得的短暂喘息。

  这是他们生命中最幸福的日子。他们带着成熟饱满的葡萄、新鲜的小圆面包和卡芒贝尔奶酪去南公园的小山上野餐。他们在查韦尔河上划着平底船互相碰撞。罗宾和拉米很快掌握了将对方推下水的技巧:要从正面直直地发力,而不是从侧面推。他们步行七英里去伍德斯托克游览布莱尼姆宫,却没有进去参观,因为门票实在太过昂贵。一个来自伦敦的巡回剧团在谢尔登剧院表演了几段莎士比亚的戏剧选段。不可否认的是,他们演得很差劲,大学生们不讲礼数的起哄更让演出现场一团糟,不过演出质量并不是重点。

  六月底,维多利亚女王的加冕成了街头巷尾唯一的话题。在加冕仪式的前一天,还在校园里的学生和学者纷纷乘公共马车前往迪德科特镇,从那里乘火车前往伦敦。留在牛津的人们则观赏了一场缤纷炫目的灯光秀。传闻说,牛津将为城里的穷人和无家可归之人准备一场丰盛的晚餐,但城镇当局却指出,烤牛肉和干果布丁之类的美味会让穷人兴奋过度,那就无法好好欣赏城里的彩灯装饰了。于是那一夜穷人都饿着肚子,不过至少灯光秀还是很美的。罗宾、拉米和维克图瓦同莱蒂一起在高街上闲逛,手握装满冷苹果酒的马克杯,试图唤起在其他所有人身上都溢于言表的爱国情怀。

  夏日将近尾声时,他们去伦敦玩了一周。伦敦的生机勃勃和丰富多彩令他们如痴如醉,那是时光停滞几百年的牛津无比缺乏的氛围。他们去德鲁里巷看了一场杂技,演出本身乏善可陈,但在整整三个小时的时间里,演员们艳丽花哨的装扮和饰演纯真少女时微微走调的歌喉令他们十分入迷。他们在新卡特街的小摊边闲逛,欣赏饱满的草莓、铜制的小装饰品和据说来自异域的小包装茶叶。他们给跳舞的猴子和拉手风琴的街头艺人抛下几便士的硬币,忙不迭地躲避招揽顾客的烟花女子,饶有兴趣地考察兜售伪造银条的街头小摊。他们在一家“正宗印度风味”的咖喱屋吃晚餐,拉米对这家餐厅很失望,其他人却都吃得十分满足。他们在道蒂街上一座拥挤的联排别墅里过夜。罗宾和拉米裹着大衣躺在地板上,女孩们挤在唯一一张窄床上,他们嘻嘻哈哈,窃窃私语,一直聊到凌晨。

  第二天,他们在城里徒步漫游,最后走到了伦敦港。他们来到码头,惊奇地望着那些巨型舰船、气派的白色风帆和繁杂交错的桅杆和索具。他们试着辨认启程航船的旗帜和公司标识,猜测它们从哪里来,又要驶向何方。希腊?加拿大?瑞典?葡萄牙?

  莱蒂说:“一年以后,我们也会登上其中一艘船。你们觉得它会开往哪里?”

  巴别塔的每届毕业生都会在四年级考试结束后踏上一场规模盛大、报酬丰厚的海外旅行。这些旅行通常与巴别塔的业务相关——巴别塔的毕业生曾在尼古拉一世的宫廷担任现场口译员,在美索不达米亚的废墟中搜寻楔形文字泥板,还有一次险些在巴黎意外引起一场外交事故。但这些旅行最主要的目的是让毕业生有机会看一看外面的世界,沉浸在学生时代无缘接触的外语环境之中。只有在一种语言环境中生活过才能真正理解这种语言,而牛津大学恰恰是现实生活的反面。

  拉米确信他们这个班将被派往中国或印度:“那里正在发生的事情实在太多了。东印度公司在广州失去了垄断地位,也就是说,他们要在商业活动的方方面面重整旗鼓,这就要用到翻译者。要是能去加尔各答,我宁愿丢掉左胳膊。你们一定会爱上那里。一定要去我家住一阵子,我给家人写信说了关于你们的一切,他们甚至知道莱蒂不喜欢太烫的茶。或许我们会去广州,那一定很棒不是吗,小燕子?你上次回家是什么时候?”

  罗宾不确定自己是否想回到广州。他曾经考虑过那么几次,但这种想法没有让他感到一丝激动或兴奋,只有不明就里的恐惧和隐约的负罪感。那里没有任何人在期待他,没有朋友,没有家人,那只是一座他有些许模糊印象的城市。相反,他害怕的是,如果自己真的回到故乡,重新踏上已被遗忘的童年世界,他会有什么反应?如果回去之后再也不忍离开,他该怎么办?

  更可怕的是,如果他心中毫无波澜,又该怎么办?

  他说:“我们更有可能被派去毛里求斯之类的地方,好让女孩们的法语派上用场。”

  莱蒂问维克图瓦:“你觉得毛里求斯的克里奥尔语和海地的克里奥尔语差不多吗?”

  维克图瓦说:“我觉得它们互不相通。当然,这两种语言都以法语为基础,但海地的克里奥尔语吸收了法语的语法规则,而毛里求斯的克里奥尔语……嗯,我不知道。这种语言没有语法汇编,所以没有参考。”

  莱蒂说:“也许你可以写一本。”

  维克图瓦对她微微一笑:“也许吧。”

  维克图瓦和莱蒂又成了好朋友,这是那年夏天最使人欣慰的进展。事实上,知道大家都通过了考试之后,他们在第三学年经历的陌生而难以定义的可怕感觉便随之烟消云散。莱蒂再也不让罗宾觉得精神备受折磨,拉米也不再一开口就让莱蒂火冒三丈。

  平心而论,他们之间的争端与其说是解决了,不如说是暂时搁置下来。他们没有真正正视彼此失和的原因,只愿将其归咎于压力。终有一天,他们将不得不面对彼此间切实存在的巨大差异,到那时,他们将坐下来探讨这些问题,再也不能转移话题。但在此时此刻,他们心满意足地享受着夏天,重温彼此相爱的感觉。

  因为这确实是最后的黄金岁月。他们都清楚这个夏天不会永远持续下去,这段时光之所以如此欢愉,是以无数个令人精疲力竭的深夜为代价。他们都清楚这一点,这反而让那个夏天更显得珍贵。很快就要迎来第四学年,然后是毕业考试,然后是工作。谁也不知道之后的生活将是什么样子,但他们显然不可能永远都是同班同学。当然,他们最后都不得不离开这座梦幻尖塔林立的城市,都不得不走上各自的工作岗位,偿还巴别塔赠予的一切。未来虽然令人惶恐,但也面目模糊,在此时此刻很容易忽略。与当下的光辉相比,未来显得无比暗淡。

  1838年1月,发明家塞缪尔·莫尔斯在新泽西的莫里斯敦展示了一台设备,它能利用电脉冲将一组由点和短横线编码的信息进行远距离传输。美国国会对这台设备持怀疑态度,拒绝为莫尔斯提供修建连通华盛顿国会大厦和其他城市的线路的资金,这条线路拖延到五年之后才建成。然而,皇家翻译学院的学者们一听说莫尔斯的设备研制成功,便奔赴大洋彼岸对莫尔斯百般劝说,邀请他来牛津大学进行为期数月的访问。让刻银部啧啧称奇的是,这台设备不需要配对镌字,完全靠电力运转。在1839年7月,巴别塔掌握了全英国第一条投入使用的电报线路,将巴别塔与位于伦敦的英国外交部连通起来。

  莫尔斯最初的代码只传输数字,收信人可以在手册里查询数字所对应的词语。对于只涉及有限词汇的对话,比如火车信号、天气预报和某些军事通信,这种做法没有大碍。但在莫尔斯来到牛津后不久,德弗雷瑟教授和普莱费尔教授很快开发出了一套能够交流任何信息的字母表代码。此举将电报的用途拓展到了商业、个人以及更广泛的领域。巴别塔拥有在牛津与伦敦之间实现即时通信的手段,这一消息不胫而走。很快,会客大厅里挤满了顾客(大多是商人和政府官员,偶尔也有神职人员),他们在巴别塔外排起长队,人人手里都攥着要寄出的消息。被喧闹声激怒的洛弗尔教授甚至想对人群动用防卫结界,但更加平静、更有经济头脑的教员们占了上风。普莱费尔教授看出这台设备巨大的盈利潜力,便下令将从前用来存放杂物的会客大厅西北侧翼改装成了电报室。

  接下来要解决的难题是为电报室配备操作员。学生显然是免费劳动力的来源,于是,每一位巴别塔本科生和研究员都被要求学习莫尔斯电码。这只花了他们几天时间,因为莫尔斯电码是难得能与其他语言实现一对一完美关联的语言,只要“其他语言”是英语。九月流逝,十月来临,当那一年的米迦勒学期开始时,校园里的所有学生都被分派了任务,每周至少要在电报室值班三小时。因此,每当周日晚上九点的钟声敲响时,罗宾便拖着疲惫的脚步来到会客大厅里那间小小的电报室,捧着课堂上的阅读材料坐在电报机旁边,等待指针嗡嗡作响。

  深夜值班的好处是,巴别塔在这几个小时里几乎不会收到电报,因为伦敦办公室的人早就下班了。罗宾只需要在九点到十二点保持清醒,以防有紧急信函抵达。除此之外,他可以随意做自己想做的事。他通常用这三小时来读书,或者修改第二天早上要交的作业。

  他偶尔会向窗外瞥一眼,眺望方庭的另一头,放松一下因光线昏暗而疲乏的眼睛。草坪上常是空无一人。白日里无比繁忙的高街在夜深人静时显得十分诡异。太阳落山后,暗淡的街灯和室内的蜡烛成为为数不多的光源,此时的牛津看起来仿佛是另一个平行世界里的牛津,一个属于精灵仙国的牛津。尤其在无云的夜晚,牛津完全是另一幅面貌,街道清净无人,砖石寂静无声,尖塔和角楼中暗藏谜语和奇遇,暗藏着一个可能让人永远迷失其中的抽象世界。

  在一个这样的夜晚,罗宾从他正在翻译的司马迁的《史记》中抬头向外眺望,他看见两个身穿黑衣的人影正大步向塔楼走来,心猛然往下一沉。

  当黑衣人走到正门前的台阶时,塔楼里的光线映照在他们脸上。罗宾这才看清,那是拉米和维克图瓦。

  罗宾僵在座位上,不知该如何是好。他们是来替赫耳墨斯社办事的。一定是的。除此之外没有什么能解释他们这身打扮和躲躲闪闪的目光,也无法解释他们为何在深夜造访塔楼。罗宾知道他们没有理由出现在这里,因为在几个小时之前自己才看见他们坐在拉米房间的地板上完成克拉夫特教授的研讨作业。

  是格里芬招募了他们?一定是这样,罗宾自怨自艾地想。他放弃了罗宾,所以就去找他的同学了。

  罗宾当然不会告发他们,连想都不会想。但他应该帮助他们吗?不,也许不要。塔楼里并非空无一人,八楼还有人在做研究,如果惊动了拉米和维克图瓦,没准会引起不必要的注意。这样看来,唯一的选择就是什么都不做。只要他假装没留心,只要他们成功拿到想要的东西,那他们在巴别塔不堪一击的平衡就不会受到影响。那样的话,他们就可以继续维持罗宾这几年来赖以维生的、佯装一无所知的脆弱假象。毕竟,现实实在太容易捏造——事实可以被遗忘;真相可以被查禁。生活就像一面扭曲的棱镜,人可以只看其中一面,只要打定主意不凑近细看。

  拉米和维克图瓦溜进大门,跑上楼梯。罗宾紧紧盯住他的翻译文本,努力不去侧耳细听外面的动静,不去猜测他们可能在做什么。十分钟后,罗宾听见下楼的脚步声。他们完成了此行的目的,很快就会跑出门去。到那时,这事就算过去了,一切将恢复宁静,罗宾也就可以将这件事深藏心底,与所有他不愿细想的不悦真相埋在一起。

  一声非人的惨叫响彻塔楼。他听见巨大的碰撞声,接着是一阵咒骂。他一跃而起,冲出了会客大厅。

  拉米和维克图瓦在正门外被困住了,他们被一张闪闪发亮的银丝网紧紧缠住,这张网在他眼前不断扩大,每一秒钟都生出新的网绳缠住他们的手腕、腰身、脚踝和喉咙。他们脚边散落着几样东西:六根银条、两本旧书和一套刻字笔。巴别塔的学者经常在一天结束后带回家的东西。

  看来,普莱费尔教授成功更换了结界。他取得的成果比罗宾之前担忧的还要可怕。经过改良的结界不仅能觉察到通过大门的是什么人、什么东西,还能探测出他们的意图是否合法合规。

  “小燕子,”拉米喘着粗气唤道,银丝网紧紧缠在他颈间,他的眼珠都突了出来,“帮帮忙——”

  “别动。”罗宾用力撕扯网绳。它们很黏,但是十分柔韧,可以扯断;靠一己之力完全无计可施,但在旁人的帮助下却可以脱身。他先扯开拉米脖子和双手上的网绳,然后两人合力将维克图瓦从网中拉出来。不过在此过程中,罗宾的双腿却被缠了进去。看来,这张网只有抓住什么东西才肯放手。但它不再像刚才那样凶狠地抽动。不管触发警报的配对镌字是什么,此刻似乎都已经平静下来。拉米将脚踝从网里挣脱出来,向后退了一步。在那一瞬间,他们在月光下面面相觑,满脸困惑。

  终于,维克图瓦问道:“你也是?”

  罗宾说:“看样子是的。是格里芬派你们来的?”

  维克图瓦一脸茫然:“格里芬?不,是安东尼——”

  “安东尼·瑞本?”

  拉米说:“当然。还能有谁?”

  “可他死了啊——”

  维克图瓦打断他们:“这事以后再说。听,是警笛——”

  拉米说:“该死。罗宾,靠过来——”

  罗宾说:“没时间了。”他的腿动弹不得。网绳不再越变越多,或许是因为罗宾并不是窃贼,但这张网现在无比致密,盖住了整个正门入口。罗宾害怕如果拉米再靠近一点,他们两个人都会被困住。“别管我了。”

  两人同时抗议起来。但他摇了摇头:“只能是我。我不是同谋,我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拉米质问道:“这还不明显吗?我们——”

  罗宾低声喝道:“这不明显,所以别告诉我。”刺耳的警笛声没完没了,警察很快就要赶到草坪了。“什么都别说。我什么都不知道,等他们问我的时候我就这么说。赶紧走吧,求你们了,我能想出办法的。”

  维克图瓦说:“你确定——”

  “快走。”罗宾坚持道。

  拉米张开嘴又闭上,随即弯腰捡起偷出来的物资。维克图瓦也跟着照做。他们留下了两根银条。很聪明,罗宾心想,这样可以证明罗宾是独自一人,没有同伙带着所有东西逃走。接着,他们冲下台阶,穿过草坪跑进了小巷。

  “谁在那里?”有人高声喊道。罗宾看见方庭另一头亮起一道道灯光。他努力扭过头望着宽街的方向,想找找朋友们的踪影,但他什么也没看见。他们逃脱了,罗宾成功了,警察都是往塔楼来的。只为他而来。

  他颤抖着吸了口气,随即转身面向亮光。

  愤怒的叫嚷响起,明亮的灯光照在他脸上,有力的手抓住他的双臂。罗宾几乎没反应过来接下来的几分钟里发生了什么。他只知道自己含糊不清、语无伦次地说了几句胡话,警察在他耳边吼出各种命令和问题,现场一片嘈杂。他试图拼凑出一个借口,说他看见窃贼被网缠住,上前阻止他们时被推进网中。但这话一出口就显得前言不搭后语,警察只是哈哈大笑。终于,他们把罗宾从网中拉出来带回塔楼,来到会客大厅里一个没有窗户的小房间,屋里除了一把椅子以外什么也没有。门上有一个与眼睛平齐的小格栅,上面盖着可以滑动的挡板。这里更像牢房而不是阅览室。他很想知道,自己会不会不是第一个被关押在这里的赫耳墨斯社成员。他也很想知道,墙角淡淡的棕色污渍会不会是干涸的血迹。

  领头的警察将罗宾双手铐在背后:“你就待在这儿吧。等教授来了再说。”

  他们锁上门离开了。他们没有说是哪位教授,也没说他们什么时候回来。一无所知是一种酷刑。罗宾坐在那里等着,膝盖抖个不停,令人作呕的肾上腺素一阵阵上涌,双臂也随之痛苦地颤抖。

  他完了。毫无疑问,到这里就没有回头路可走了。巴别塔极少开除学生,因为它在苦苦搜寻的人才身上投入了太多,从前巴别塔的学生几乎犯下任何罪行都能得到赦免(谋杀除外)。但是盗窃和背叛肯定足以成为开除学生的理由。然后呢?被关进牛津的牢房?被关进新门监狱?他们会吊死他吗?还是直接将他扔上船把他遣返,送回到那个他无亲无故、毫无前途的地方?

  他脑海中浮现起一个画面,一个他锁在心中将近十年的画面:闷热、不透气的房间,病人的气味,他的母亲僵硬地躺在身边,憔悴的面颊在他眼前慢慢发青。最近这十年——汉普斯特德、牛津、巴别塔——都是一个奇迹般的魔咒,但现在他破坏了规则,打破了魔咒。魔力很快就将消散,他将重新回到穷人、病人、垂死之人和死人之中。

  随着吱呀一声,门开了。

  “罗宾。”

  是洛弗尔教授。罗宾想从教授眼中看出一丝情绪——善意,失望或者愤怒——任何能让他预料到接下来的事的情绪。但他父亲的表情与以往任何时候一样,只是一张空白的、不可捉摸的面具。“早上好。”

  * * *

  “坐吧。”洛弗尔教授做的第一件事是打开罗宾的手铐。接着,他带罗宾来到位于七楼的办公室。现在,他们面对面坐下,就像在每周一次的课堂上一样随意。

  “警察最先联系上我,这是你的运气。想想看,假如他们联系的是杰尔姆,你现在恐怕已经断了一条腿。”洛弗尔教授身体前倾,交握的双手放在书桌上,“你替赫耳墨斯社偷东西有多长时间了?”

  罗宾脸色煞白。他没想到洛弗尔教授竟如此直接。这是个极其危险的问题。洛弗尔教授显然知道赫耳墨斯社的存在,但他知道多少?罗宾可以说多少谎?或许教授是在虚张声势。或许,如果罗宾措辞得当的话,他还可以想办法为自己开脱。

  “说实话,”洛弗尔教授的声音强硬而单调,“现在只有实话能救你。”

  “三个月。”罗宾细声细气地说。三个月听上去没有三年那么严重,但也长到足以令人信服,“从——从今年夏天才开始。”

  “我明白了。”洛弗尔教授的声音里没有怒气。这种平静让人捉摸不透,而这十分恐怖。罗宾宁愿他大吼大叫。

  “先生,我——”

  “安静。”洛弗尔教授说。

  罗宾闭紧嘴巴。这不重要。他本来也不知该说什么。他无法靠辩解摆脱眼下的困境,他不可能脱罪了,只能直面证明自己背叛的确凿证据,等待发落。但只要他能让拉米和维克图瓦全身而退,只要他能让洛弗尔教授相信只有他一人参与,那就足够了。

  许久之后,洛弗尔教授才说:“想不到,你竟然这样可恶,这样忘恩负义。”

  他后仰身子,摇了摇头。“你永远都想象不到我为你做了多少事。你本来是个广州码头上的小男孩,你母亲没人要,就算你父亲是中国人,”说这话时,洛弗尔教授喉头一紧,罗宾知道,这就是他对罗宾的身份最大的承认,“你的地位也不会有任何改观。你本来一辈子都要过沿街乞讨的日子。你本来根本不可能见到英国的海岸。你本来永远不会读到贺拉斯、荷马和修昔底德的作品,说起这个,你本来永远都不可能翻开书本。你本该在肮脏和无知中度过一生再死去,永远想象不到我为你提供的这个充满机遇的世界。我把你从穷困潦倒的环境中捞出来。我送给了你一整个世界。”

  “先生,我没有——”

  “你怎么敢呢。你怎么敢这样糟践你得到的一切?”

  “先生——”

  “你知道这所大学给了你多少特权吗?”洛弗尔教授的音量没有变化,但音节渐渐拉长,起先拖着长音,随后恶狠狠地吐出最后一个音节,每句话的结尾都咬牙切齿,“你知道大多数家庭要花多少钱才能把儿子送进牛津吗?你一分钱不花就能享受免费住宿。你有福气领取每个月的津贴。你可以接触到全世界规模最大的知识宝库。你觉得你的处境很平常吗?”

  上百句辩驳涌进罗宾的脑海。他没有请求牛津给予这些特权;他没有主动选择与广州彻底分离;这所大学的慷慨馈赠不应该要求他矢志不渝地效忠于英国王权和它的殖民计划,既然它这样做了,那也是一种特殊形式的奴役,从未征求过他的同意;这样的命运并非他本人所愿,而是强加在他头上的,是别人替他决定好的。他不知道自己原本会选择什么样的人生:是这样的,还是在广州、在面貌和语言都与他相似的人群中长大。

  可是说这些还有什么意义?洛弗尔教授几乎没有同情心。罗宾有罪,这是唯一重要的事。

  “你觉得很有意思是吗?”洛弗尔教授噘起嘴唇,“做这种事让你觉得很刺激?噢,一定是这样。我猜你把自己当成了你那些小故事里的英雄,就像迪克·特平,是吗?你总是迷恋那些廉价的地摊故事。白天是疲惫的学生,夜里是精神抖擞的窃贼?你觉得很浪漫,是吗,罗宾·斯威夫特?”

  “不。”罗宾挺直肩膀,努力让自己至少听起来不那么可怜和害怕。就算接受惩罚,他也要坚守自己的原则。“不,我是在做正确的事。”

  “噢?所以什么是正确的事?”

  “我知道你不在乎。但是我做了,而且我不后悔,您随便怎么做都可以——”

  “不,罗宾。告诉我你是为了什么在奋斗。”洛弗尔教授向后靠了靠,指尖相碰,点了点头。仿佛这是一场考试。仿佛他真的在倾听。“来吧,说服我。努力拉我入伙。尽你最大的努力。”

  罗宾说:“巴别塔囤积资源的方式是不公平的。”

  “噢!不公平!”

  “这是不对的,”罗宾愤怒地说下去,“而且自私。我们所有的银条都用在奢侈品和军事上,用来制造蕾丝织物和武器,可是很多人却因为这些银条可以轻松解决的小事而死。你们从其他国家招募学生来为你们的翻译中心工作,可他们的祖国却什么都得不到,这是不对的。”

  罗宾对这些观点了如指掌。他像鹦鹉一样重复格里芬告诉他的、而他也深以为然的真相。然而,在如磐石一般冷硬而沉默的洛弗尔教授面前,这一切都显得如此愚蠢。罗宾的声音虚弱而尖细,没有丝毫自信。

  洛弗尔教授接过他的话头说道:“如果你真的对巴别塔积累财富的方式如此厌恶,又为什么一直心安理得地接受它的财富?”

  罗宾浑身一紧。“我没有——我没有要求——”但他一开口就语无伦次。他的面颊滚烫,声音渐渐弱了下去。

  “罗宾,你喝着香槟,拿着津贴,住在喜鹊巷家具齐全的房子里,穿着长袍和定做的衣服招摇过市,这一切都是学校在买单。可你又说这些钱都是鲜血换来的。你不觉得亏心吗?”

  而这正是一切的核心,不是吗?理论上,罗宾始终只愿为他半信半疑的革命放弃一部分东西。他不介意反抗,只要反抗不伤害到自己。矛盾也没关系,只要他别多想,别太仔细审视这种矛盾。但当这些想法用直白的语言和盘托出时,无可辩驳的事实是,罗宾远远不是一个革命者,他其实没有任何信念。

  洛弗尔教授又噘起嘴唇:“现在对帝国不那么反感了,是吗?”

  “这不公正,”罗宾重复道,“这不公平——”

  “公平,”洛弗尔教授模仿着他的口气,“假设你发明了纺车,那你就突然有义务同所有还在手工纺纱的人共享收益了吗?”

  “可那不一样——”

  “那我们就有义务将银条分发到世界各地,分给那些明明有机会建立自己的翻译中心的落后国家吗?学习外语并不需要大量投资。如果其他国家没有充分利用它们拥有的一切,那为什么一定是英国的问题呢?”

  罗宾张嘴想反驳,却无话可说。为什么找到合适的字眼这么难?教授的论断是有问题的,但是这一次,他依然想不出问题究竟在哪里。自由贸易、开放边界、平等获取同样的知识,这些在理论上听起来都很合理。但是,如果竞争环境真的如此公平,那为什么所有收益都流向英国?难道英国人真的更聪明、更勤劳吗?难道他们只是光明正大地参与竞争并且最终胜出了吗?

  “谁拉你入伙的?”洛弗尔教授问,“他们的工作做得不太到位。”

  罗宾没有回答。

  “是格里芬·哈利吗?”

  罗宾打了个冷战,这相当于招认了。

  “当然。格里芬。”洛弗尔教授咬牙切齿地念出这个名字,好像吐出一句咒骂。教授久久地望着罗宾,仔细端详他的脸,似乎在这个儿子脸上看到了前一个儿子的幽灵。接着,他用一种十分陌生的轻柔语气问道:“你知道伊夫琳·布鲁克出了什么事吗?”

  “不知道。”罗宾说,然而他觉得自己知道。他确实知道,虽然不清楚故事的具体细节,但他知道大致的经过。现在,他差不多拼凑出了事件的全貌,只是迟迟不愿拼上最后一块拼图,因为他不想知道,也不希望那是真的。

  洛弗尔教授说:“埃薇非常有才华,是我们曾经拥有过的最出色的学生,是这所大学的骄傲和快乐源泉。你知道是格里芬谋杀了她吗?”

  罗宾畏缩了:“不,那不——”

  洛弗尔教授的眼神非常阴郁。“他没告诉你吗?说实话,我很意外。我觉得他会以此为荣呢。那就让我来告诉你真相吧。五年前,埃薇——可怜的、无辜的埃薇——过了午夜还在八楼忙碌。她点着台灯,但没注意到其他所有灯都熄了。埃薇就是那样的人。当她沉浸在工作中时,对周围所发生的一切都浑然不觉。除了研究,其他一切对她而言都不存在了。”

  “格里芬·哈利在大约凌晨两点时闯进了塔楼。他没看见埃薇,她在工作台后面的角落里。格里芬以为只有自己一个人。于是,他就开始做他最擅长的事:小偷小摸,四处搜寻珍贵的手稿,然后把它们走私到鬼知道什么地方。他快走到门口时才发现,埃薇看见了他。”

  洛弗尔教授陷入了沉默。短暂的停顿让罗宾感到困惑,直到他震惊地发现教授的眼角通红而湿润。在罗宾认识洛弗尔教授的这些年里,他从来没有表现出哪怕一丝一毫的感情,而现在他流泪了。

  教授的声音十分嘶哑:“她什么都没做。她没有拉响警报。她没有大喊大叫。她根本来不及。伊夫琳·布鲁克只是在错误的时间出现在了错误的地方。但格里芬害怕被告发,所以干脆谋害了她。我第二天早上才发现埃薇。”

  他伸长手臂,敲了敲那根摆在书桌一角的旧银条。罗宾见过它许多次,但洛弗尔教授总是将它半遮半掩地放在相框后面,罗宾一直没敢打听它的来历。洛弗尔教授将它翻了过来:“你知道这对镌字能做什么吗?”

  罗宾低头看了看,正面刻着汉字“爆”。他的胃绞在一起。他没有胆量去看反面。

  洛弗尔教授说:“爆,部首是‘火’。右半部分则代表暴力、残忍和动乱。‘暴’字本身也有野性未驯、原始野蛮的意思。雷暴和残暴等词语里都有暴字。而他用英语burst(爆发)来翻译‘爆’,这是最温和的译法,温和到根本无法翻译出‘爆’的内涵。因此,这个字所有的毁灭之力都被困在了银条里。它在她胸口爆炸,如同打碎鸟笼一样撕开她的肋骨。格里芬就这样将她丢在那里,任由她躺在书架之间,手里还握着书本。等我发现的时候,她的血已经淌过半边地板,染红了每一页纸。”他将那根银条推向罗宾,说:“拿着它。”

  罗宾浑身一紧:“先生?”

  “拿起来,”洛弗尔教授厉声说,“感受它的分量。”

  罗宾伸出手,手指攥住银条。它的触感冰冷得可怕,比他接触过的其他所有银条都要冰冷,而且异常沉重。是的,他相信这是一根杀过人的银条。被它困住的狂暴潜能似乎在发出嗡鸣,它就像一枚点燃的、迫不及待要爆开的手榴弹。

  他知道这个问题毫无意义,但还是不得不问:“您怎么知道是格里芬干的?”

  洛弗尔教授说:“过去十年里,没有其他懂汉语的学生。你认为可能是我做的?或者查克拉瓦蒂教授?”

  他在说谎吗?有可能。这故事太过离奇,罗宾简直无法相信,他不愿相信格里芬能做出谋杀这样的事。

  可是,难道他不能吗?格里芬每每提起巴别塔的教员,都好像他们是战场上的敌人;他屡次让亲弟弟以身涉险,却毫不在意后果;他深信自己站在一场善恶决战的正义一方,几乎对除此之外的一切都视而不见。这样的格里芬难道不会为了保障赫耳墨斯社的安全而谋杀一个毫无还手之力的女孩吗?

  罗宾低声说:“我很抱歉。我不知道。”

  洛弗尔教授说:“这就是你投靠的人。一个骗子,一个杀手。你以为你是在支援什么全球解放运动吗?罗宾,别幼稚了。你是在支援格里芬异想天开的幻想。可又为了什么呢?”他朝罗宾的肩膀点了点头。“为了胳膊中一枪?”

  “您怎么——”

  “普莱费尔教授注意到你好像在划船时弄伤了胳膊。我可没那么好骗。”洛弗尔教授交握双手放在桌面上,身子向后靠了靠,“那么,我想选择应该很明显了。巴别塔,或者赫耳墨斯社。”

  罗宾皱起眉头:“先生?”

  “巴别塔,还是赫耳墨斯社?这很简单。你可以选。”

  罗宾觉得自己像一件破损的乐器,只能弹奏出一个音符。“先生,我不……”

  “你以为你会被开除?”

  “嗯——是的,难道不——”

  “离开巴别塔恐怕没有这么容易。你走错了路,但我相信你是受到了邪恶的影响,这些影响过于残忍狡诈,不是你能应付的。你很幼稚,是的。而且让人失望。但你还不算不可救药。这次的事不一定要以坐牢收场。”洛弗尔教授用手指敲了敲桌面,“但如果你能给我们提供一些有用的东西,那将会很有帮助。”

  “有用?”

  “情报,罗宾。帮我们找到他们,将他们一网打尽。”

  “可我不知道他们的任何事,我甚至不知道他们的名字,除了格里芬。”

  “是吗?”

  “这是真的。他们就是这样运作的,非常分散,不会告诉新成员任何事情。以防——”罗宾吞了口口水,“以防这样的事情发生。”

  “真是不巧,你真的确定吗?”

  “真的,我真的不——”

  “有话就直说,罗宾,别磨叽。”

  罗宾浑身一紧。这与格里芬当初说的一字不差,他记得。而格里芬说这句话的样子也同此刻的洛弗尔教授一模一样,冷静而专横,仿佛他已赢得了争论,仿佛罗宾的任何回答都注定是胡言乱语。

  罗宾都能想象出格里芬得意的笑容,他很清楚格里芬会说什么:你当然会选择物质享受,你这个被宠坏的小学者。但格里芬又有什么资格评判他的选择?留在巴别塔、留在牛津不是为了物质享受,而是为了生存。这是他在这个国度唯一的入场券,是他与流浪街头之间唯一的屏障。

  他突然对格里芬生出一股恨意。这一切都不是罗宾主动要求的,可现在他的未来,还有拉米和维克图瓦的未来都危在旦夕。而格里芬在哪里?罗宾当初中枪的时候他又在哪里?他消失了。格里芬利用他们替自己做事,见事情不妙就一走了之。如果格里芬去坐牢的话,那至少是罪有应得。

  洛弗尔教授说:“如果让你缄默的是忠诚,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了。不过,我想我们还是可以合作的。我想你还没准备好离开巴别塔,不是吗?”

  罗宾深吸了一口气。

  他真的要投降了吗?赫耳墨斯社抛弃了他,无视他的警告,还让他最亲爱的两个朋友身陷险境。他不欠他们的。

  在接下来的几天乃至几周里,他都在试图说服自己:在这一刻所做的只是战略上的退让,而不是背叛。他没有吐露多少重要的信息——格里芬亲口说过,他们有好几处安全屋,不是吗?这样做,他就能保护拉米和维克图瓦,他就不会被开除,所有联络的线索也都还在,未来还有可能与赫耳墨斯社合作。但是他始终无法说服自己忽略肮脏的真相:他这样做不是为了赫耳墨斯社,也不是为了拉米或维克图瓦,而是为了自保。

  “阿尔达特街,”他说,“教堂后面的入口。地下室附近有一扇看起来锈死的门,但格里芬有钥匙。那里是他们的安全屋。”

  洛弗尔教授一一记下。“他多久去一次?”

  “我不知道。”

  “那里有什么?”

  “我不知道,”罗宾再次说道,“我一次也没去过。真的,他没和我说多少。我很抱歉。”

  洛弗尔教授用冷静的眼神打量了许久,最后似乎让步了。

  他向前倚在桌上。“我知道你还没那么恶劣。你在各方面都和格里芬不一样。你谦逊、聪明,而且勤奋。你不像他那样被你们的血脉所腐蚀。假如我刚刚认识你,我根本猜不到你是个中国佬。你拥有杰出的才华,而才华值得第二次机会。但是小心些,孩子。”他朝门口挥了挥手,“你不会有第三次机会了。”

  罗宾站起身,随即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他这才注意到,自己一直紧紧攥着那根杀死了埃薇的银条。它既滚烫又冰凉,令他生出一阵陌生的恐惧:如果他再继续握着,或许掌心就要被蚀出一个洞了。他伸出手说:“这个给您,先生——”

  洛弗尔教授说:“留着它。”

  “先生?”

  “过去五年来,我每天都盯着那根银条,思考我对格里芬的教育究竟哪里出了问题。假如我换一种方法将他养大,或者早些看出他是什么样的人,那埃薇会不会还——但是不管这些了,”洛弗尔教授的声音变得生硬,“现在,它是你良心上的包袱了。留着它,罗宾·斯威夫特。把它放在你胸前的口袋里。每当你产生怀疑的时候就拿出来看一看,让它提醒你,究竟哪一方才是恶人。”

  他示意罗宾离开办公室。罗宾跌跌撞撞地走下楼梯,手指紧紧攥住那根银条。他茫然无措,同时又确信他让自己的整个世界都偏离了航向。只不过,对于他的所作所为是否正确,正确和错误究竟意味着什么,事情今后又将如何发展,他都一无所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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