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不在更大范围内进一步展示武力就指望他们明白事理,这实在是奢望。
——詹姆士·马地臣致约翰·珀维斯的信
“希腊号”无比仓促地驶出珠江口。在他们登船后不到十五分钟,这艘船就切断缆绳,拉起船锚,张开风帆。他们冲出港口,跟在他们身后的滚滚浓烟似乎要吞没整座城市。
船员们直到登船后才被告知他们将负责为五名额外的乘客提供食宿,他们很无礼,也很不高兴。“希腊号”不是客船,船舱里已经人满为患。拉米和罗宾被安排同水手们睡在一起。不过女孩们得到了一个私人船舱,她们要与船上唯一的另一位平民共享,那是一个名叫杰迈玛·斯迈思的女人,是来自美国的基督教传教士,试图潜入中国内陆,但是在渡河前往广州郊区时被抓住了。
当他们与她紧挨着坐在食堂里时,她反复询问道:“你们知道这乱哄哄的是怎么回事吗?是意外吗?还是中国人故意干的?你们觉得会爆发战争吗?”每隔一段时间,她就激动地重复最后一个问题,尽管他们气急败坏地向她坦言,他们也不知道。终于,她换了个话题,开始问他们在广州做什么,在英国商行如何打发时间。“那家商行里有好几位牧师,是不是?你们的主日崇拜都做些什么?”说到这里,她狐疑地瞪着拉米,“你参加主日崇拜吗?”
“当然去,”拉米绝不放过任何机会,“因为我是被逼无奈的,我在教堂里一有机会就小声向真主道歉。”
“他在开玩笑,”莱蒂抢在惊恐的斯迈思小姐向拉米传教之前说,“他当然是基督徒,我们在进入牛津大学时都必须同意《三十九条信纲》才行。”
斯迈思小姐真诚地说:“我很为你高兴。你回家以后也会传播福音吗?”
“牛津就是我的家。”拉米无辜地眨了眨眼。愿上帝保佑我们,罗宾心想,他生气了。“你的意思是,牛津到处都是异教徒吗?上帝啊,有人告诉过他们吗?”
最后,斯迈思小姐终于厌倦了他们,走到甲板上去做祷告,或者去做传教士分内的工作。罗宾、莱蒂、拉米和维克图瓦围在桌边,他们坐立不安,像淘气之后等待惩罚的小学生。洛弗尔教授不见踪影。他们刚一登船,教授就去找船长谈话了。仍旧没有人告诉他们正在发生什么,或者即将发生什么。
“你到底和钦差大臣说了什么?”维克图瓦静静地问。
“实话,”罗宾说,“我和他说的都是实话。”
“但肯定有什么事激怒了他——”
洛弗尔教授出现在门口。他们都不作声了。
“罗宾,”他说,“我们要聊一聊。”
他没等罗宾回答就转过身,径直向通道下方走去。罗宾不情愿地站起身来。
拉米碰了碰他的手臂:“你还好吗?”
“我没事。”罗宾希望大家听不出他的心跳得有多快,他耳中血流的轰鸣又有多么响亮。他不想跟在洛弗尔教授后面,只想藏起来等风波平息,只想坐在食堂的角落里,把头埋在臂弯。但这次对峙酝酿已久。在他被捕那天早上达成的脆弱休战绝不可能持续。他,还有他的父亲,他们自欺欺人太久了。有些事情不可能永远埋没、掩藏或刻意忽略。事情迟早要有个结果。
当罗宾终于走进洛弗尔教授的船舱时,教授正坐在桌子后面漫不经心地翻着字典。他说:“我很好奇,你知道港口焚烧的那些箱子价值多少吗?”
罗宾走进船舱,关上身后的舱门。他的膝盖在发抖,感觉自己好像回到了十一岁,在不该读闲书的时候被捉了个正着,正缩着身体等待即将来临的打击。但他不再是孩子了。他拼尽全力不让声音发抖:“先生,我不知道钦差大臣那里出了什么事,但那不是——”
“超过两百万英镑,”洛弗尔教授说,“贝利斯先生的话你听到了。两百万,现在大部分都要威廉·渣甸和詹姆士·马地臣个人承担责任。”
罗宾说:“他下定决心了。他甚至在和我们见面之前就打定了主意。我说的话不可能——”
“你的工作并不难。做哈罗德·贝利斯的喉舌。向中国人展现一张友好的面孔。缓和局面。关于你在这里的优先事项,我以为我们已经说清楚了,不是吗?你到底对林钦差说了什么?”
罗宾沮丧地说:“我不知道您认为我做了什么。但是码头发生的事不是因为我。”
“你建议他销毁鸦片了吗?”
“当然没有。”
“你私下向他透露了关于渣甸和马地臣的其他事情吗?又或许,你是否以某种方式篡改了哈罗德的意思?你确定你的行为举止没有任何出格的地方吗?”
罗宾坚持道:“我都是按吩咐做的。确实,我不喜欢贝利斯先生,但在代表公司的时候——”
洛弗尔教授说:“就这一次,罗宾,拜托你有话就直说。实话实说。你现在这样真让人难堪。”
“我——那好吧。”罗宾双臂交叠。他没有什么可道歉的,再也没有什么需要隐藏。拉米和维克图瓦安全了;他再也不会失去什么。再也不需要卑躬屈膝,再也不要沉默。“好吧。那就让我们坦诚相对吧。我不赞同渣甸洋行在广州做的事。这些事是错的,而且让我恶心——”
洛弗尔教授摇了摇头。“看在老天的分上,那只是个市场。别孩子气了。”
“那是个主权国家。”
“那是个深陷在迷信和陈规陋习中的国家,毫无法治可言,在任何方面都落后于西方,没有任何希望。那个国家里都是半野蛮的、落后得不可救药的蠢材——”
“那个国家里都是人,”罗宾厉声打断,“是正在被你们毒害的人,正在被你们毁掉一生的人。如果问题在于我愿不愿意继续协助那个项目,那我的回答是不愿意。我不会再回广州,不会再回来为经商者、为任何与鸦片沾边的事情效力。我要在巴别塔做研究,我要做翻译,但那些事我不会再做。你不能逼我。”
说完这些,他的呼吸十分急促。洛弗尔教授的表情没有变化。他久久地望着罗宾,眼睑低垂,手指像弹钢琴一样在桌面敲击。
“你知道让我震惊的是什么吗?”他的声音变得非常轻柔,“是一个人竟然能忘恩负义得如此彻底。”
又是这套理论。罗宾真想踢什么东西一脚。总是这一套根植于奴役的理论,将他的忠诚与他既没有要求也没有主动选择接受的优待捆绑在一起,仿佛因为他在牛津大学的校园里喝过香槟,他就欠牛津一条命吗?就因为他曾经相信过巴别塔的谎言,他就必须对巴别塔忠心耿耿吗?
“这一切不是为了我,”罗宾说,“我没有主动要求过。这一切都是为了你,因为你想要一个中国学生,因为你想要一个流利的——”
“所以你痛恨我,是吗?恨我给了你生命?恨我给了你做梦都想不到的机遇?”洛弗尔教授冷笑道,“是,罗宾,我把你从家乡带走。从污秽、疾病和饥饿之中把你带走。你想要什么?一个道歉?”
罗宾心想,他想要洛弗尔教授承认自己的所作所为,承认这样的安排是违背人性的,承认孩子不是用来做试验的材料,不该因为血脉受到评判,也不该从故乡被拐来而为大英帝国效力。罗宾想要教授承认,罗宾不仅仅是一本会说话的字典,他的祖国也不仅仅是一只下金蛋的肥鹅。但是他知道,洛弗尔教授永远不可能承认这些。他们之间的真相之所以被埋葬,不是因为真相太让人心痛,而是因为真相不合时宜,因为洛弗尔教授就是拒绝提起真相。
显而易见,他在他父亲眼里不是人,也永远不可能成为一个人。不,只有欧洲人才是与洛弗尔教授地位平等的种族,而只有具备欧洲人的纯正血统,才配当人。小迪克和菲莉帕是人,罗宾·斯威夫特只是资产,而资产应当因为得到善待而感激不尽。
这样的局面是无解的。但是罗宾至少可以问出某些真相。
“我母亲对你来说是什么人?”他问。
至少,这个问题让教授有所触动,虽然只是短短一瞬:“我们不是来讨论你母亲的。”
“你杀了她。你甚至没有费工夫埋葬她。”
“别说蠢话了。是亚洲霍乱杀了她——”
“你在她去世前两周就到了澳门,派珀太太告诉我了。你知道瘟疫正在蔓延,你知道你有能力救她——”
“老天啊,罗宾,她只是个中国佬。”
“可我也只是个中国佬,教授。我也是她的儿子。”罗宾有一种强烈的想哭的冲动。他强抑住这股冲动。痛苦从来不会让他的父亲产生同情。但或许愤怒可以擦出恐惧的火花。“你以为你已经把我身上的那一部分洗刷干净了吗?”
他已经无比擅长在头脑中同时信奉两个真相。他既是又不是英国人。洛弗尔教授既是又不是他的父亲。中国人是愚蠢落后的民族,而自己也是其中的一分子。他恨巴别塔,又希望永远生活在它的怀抱。这些年来,他一直在这些真相的刀尖上舞蹈,一直停留在这些真相的夹缝之中,这是他的生存方式,也是他面对现实的方式。他无法完全接受任何一边,因为坚定不移地审视真相实在太过骇人,二者之间的矛盾可能让他崩溃。
但他不能再继续这样下去。他不能作为分裂的人存在,不能在心中一遍又一遍地抹去真相。他感到思想深处顶着巨大的压力,觉得自己真的快要爆炸了,除非他停止这种双重生活,除非他做出选择。
罗宾说:“你以为在英国生活得足够久,我就能和你一样吗?”
洛弗尔教授歪着头:“你知道,我一度认为制造后代本身也是一种翻译。尤其是这种双亲血脉差异如此巨大的情况。让人很好奇最后会得到怎样的结果。”说话时,他的脸变得无比怪异。他的眼睛越变越大,直到突出眼眶,十分骇人;他那居高临下的冷笑越来越明显,嘴唇向后扯,露出了牙齿。这或许是表示厌恶的夸张表情,但在罗宾眼里,那更像是这张脸撕下了文明的面具。那是他在父亲脸上见到过的最丑陋的表情。“我曾经指望亲自抚养你长大就能避免你哥哥的失败。我希望给你灌输一套更文明开化的道德观念。Quo semel est imbuta recens, servabitodorem testa diu,诸如此类的道理。我希望我或许可以将你培养成更高层次的木桶。但是看来,接受所有这些教育也没法让你摆脱那低劣而原始的血统,不是吗?”
“你是个怪物。”罗宾诧异地说。
“我没时间聊这个。”洛弗尔教授合上字典,“带你来广州显然是错误的想法。我本来希望这能让你好好想想自己有多幸运,但这只是增加了你的困惑。”
“我不困惑——”
洛弗尔教授向门口做了个手势:“我们回去以后再重新评估你在巴别塔的位置。至于眼下,我认为你应该花一些时间好好思考。想象在新门监狱度过余生的情景,罗宾。在大牢里,你可以随心所欲地抨击商业活动的罪恶。你宁愿那样吗?”
罗宾的双手攥成了拳头:“说出她的名字。”
洛弗尔教授的眉毛抽动了一下。他再次向门口做了个手势:“就这样吧。”
“说出她的名字,你这个懦夫。”
“罗宾。”
这是一个警告。这是他父亲画出的底线。到目前为止罗宾所做的一切仍然有可能得到宽恕,只要他现在退让,只要他道歉,向权威弯腰低头,回到奢侈的天真无知的状态。
但罗宾已经弯腰低头太久了。金鸟笼依然是鸟笼。
他向前走了一步:“父亲,说出她的名字。”
洛弗尔教授向后推开椅子,站起身来。
Anger(愤怒)这个词的起源与肉体上的痛苦密切相关。起初,anger是指一种“折磨”,这个语义源自古冰岛语angr一词;后来,anger表示一种“痛苦的、残忍的、狭窄局促的”的状态,这个语义源自古英语enge一词,而enge又源自拉丁语angor,意思是“扼死、剧痛、悲痛”。愤怒是被扼住咽喉的感觉。愤怒不能给你力量。愤怒压在你的胸口,勒紧你的肋骨,直到你感觉陷入困境、喘不过气、别无选择。愤怒在心中沸腾,然后爆裂开来。愤怒是压迫感,由愤怒而生的狂暴则是拼命呼吸的绝望尝试。
而rage(狂暴)这个词当然发源于“疯狂”。
事后,罗宾时常思索,洛弗尔教授是否从他眼中看出了什么,比如,一股他不知道自己儿子具备的火焰,让他惊诧地意识到他的语言学试验品发展出了独立的意志,而这一点是否又刺激罗宾采取了行动。后来,罗宾将拼尽全力为自己辩解,说他的行为是出于自卫。但这样的辩解取决于他不再记得的种种细节,他不确定这些细节是不是他凭空捏造的,只为让自己相信他没有真的冷血到谋杀了自己的父亲。
他将一遍又一遍地扪心自问,究竟是谁先采取了行动。在他的余生中,这将始终折磨着他,因为他真的不知道。
他只知道这些:
洛弗尔教授猛地站起身来,一只手探进口袋。不知是模仿还是挑衅,罗宾也做出同样的举动。他在身前的口袋里摸索那根杀死了伊夫琳·布鲁克的银条。他没有去想象这根银条可能产生的效果——因为他对此十分清楚。他念出那对镌字,因为在他脑海中,只有这两个词能描述这一瞬间,描述这一瞬间的浩瀚无限。他想到洛弗尔教授的火钩子一下又一下地抽在他肋骨上,而他蜷缩身体躺在书房地板上,因为过度惊愕和困惑而叫不出声的情形。他想到格里芬,在比他更小的年纪被拐带到英国的、可怜的格里芬;被吃干抹净、因为不记得足够多的母语而被扫地出门的格里芬。他想到鸦片馆里无精打采的男人们。他想到他的母亲。
他没有想到银条会如何撕裂他父亲的胸膛。当然,他内心深处的某一部分很清楚这一点,因为镌字只有在你确有此意时才能激发银条的魔力。如果你只是拼读出音节,那不会有任何效果。因此,当他在头脑中看到那个汉字、看见闪亮的白银上镌刻的笔画、大声说出那个词语和它的翻译时,他一定想到了它会做些什么。
爆:爆炸,让再也无法压抑的能量尽情迸发。
不过,直到洛弗尔教授倒地之后,直到空气中充满鲜血浓烈咸腥的气味时,罗宾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
他跪在地上:“先生?”
洛弗尔教授一动不动。
“父亲?”他抓住洛弗尔教授的肩膀。滚烫的、湿漉漉的鲜血漫过他的手指。血不停地流,流得到处都是,形成一股从残破的胸口滚滚涌出的泉水。
“爹?”
他不知道为什么说出这个词,这个呼唤父亲的词。或许他以为这能让洛弗尔教授大吃一惊,震惊得足以起死回生,以为提起一个从未提过的称呼就能将父亲的灵魂拉回躯壳。但是洛弗尔教授了无生气,他死了,无论罗宾怎么用力摇晃他的身躯,血都流个不停。
“爹。”他又喊了一声。接着,他不自觉地笑了一声,那是歇斯底里而无助的笑,因为“爹”这个字的汉语拼音与英语中的“die”(死亡)拼写相同,这实在太滑稽、太巧合了。洛弗尔教授显然已经死去,这一点毋庸置疑。事情已无可挽回。再也无法假装。
“罗宾?”
有人在用力敲门。在惶惑中,罗宾想也没想就站起来拉开了门闩。拉米、莱蒂和维克图瓦一股脑地挤进来,争先恐后地发问。“噢,罗宾,你是不是——”“出什么事了——”“我们听见喊叫声,还以为——”
这时他们看见了尸体和鲜血。莱蒂低声惊叫起来,维克图瓦赶紧用双手捂住了嘴。拉米眨了好几下眼睛,然后用十分轻柔的声音说:“噢。”
莱蒂用十分虚弱的声音问:“他是不是……?”
“是。”罗宾低声说。
船舱里一片死寂。罗宾的耳朵嗡嗡作响。他抬起手想捂住耳朵,却又立刻放下双手,因为他的双手一片鲜红,鲜血滴答滴答地落下。
“出什么事了……?”维克图瓦壮着胆子问。
“我们吵架了。”罗宾花了好大力气才挤出几个字。现在他连呼吸都十分费力。黑色压在他的视野边缘。他的膝盖感觉软弱无力。他很想坐下,只是地板浸泡在不断漫延的血泊里。“我们吵架了,然后……”
“别看。”拉米指挥道。
没有人听他的话。他们都僵立在原地,死死盯着洛弗尔教授一动不动的身躯。这时,拉米跪在教授身旁,伸出两根手指按在他的脖子上。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拉米喃喃念出一句祷文:我们来于真主,我们也将归于真主。然后,他伸出手掌,合上洛弗尔教授的眼睛。
他缓缓长舒了一口气,双手按在膝头。片刻之后,他站起身来:“现在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