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所有生者之中唯余我孤身一人，
圈禁在这狭隘可怖的罪孽之中。
——托马斯·洛弗尔·贝多斯，《死亡趣谈》
罗宾不记得他们是如何不为人觉察地逃出牛津城堡的。他的思绪随着格里芬的死一起飞走了。他无法做任何决定，连自己身在何处也茫然不知。他顶多只能将一只脚迈到另一只脚前面，盲目地跟随维克图瓦，任由她带路。他们钻进森林，穿过灌木和荆棘丛，在河岸边的泥泞中蜷缩一团，等待野狗吠叫着从他们身边跑开，再沿蜿蜒的道路向市中心走去。当他们回到熟悉的环境里、几乎走进巴别塔和拉德克利夫图书馆的阴影中时，罗宾这才恢复冷静，开始判断他们要去往何处。
“这里是不是太近了?”他问，“我们是不是该试试运河……?”
“不能走运河，”维克图瓦低声说，“那会把我们直接送到警察局。”
“可我们为什么不直接去科茨沃尔德?”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无端想起位于牛津西北的科茨沃尔德丘陵，那里随处都是地势起伏的原野和森林，看起来是得天独厚的逃亡地。也许他曾经在某个廉价刺激的地摊故事中读到过，从此便以为科茨沃尔德是逃亡者的好去处。看上去，那里比牛津市中心更安全。
“他们会在科茨沃尔德搜捕我们，”维克图瓦说，“他们一定预料到我们会逃跑，会让警犬细细搜查每一片树林。但市中心附近有一座安全屋——”
“不，我们不能——我把那个地方供出去了，洛弗尔知道那里，所以普莱费尔一定也——”
“还有另外一座。安东尼带我去过，就在拉德克利夫图书馆旁边，隧道入口在‘穹顶与花园’咖啡馆后面。跟我走就行了。”
就在他们走近拉德克利夫图书馆的方庭时，罗宾听到远处传来犬吠声。警方一定在全城范围内展开了搜捕，每条街上一定都徘徊着抓捕他们的人和狗。然而荒谬的是，他突然没有了逃跑的冲动。手里格里芬给的无形银条可以随时帮他们消失不见。
夜晚的牛津依然如此宁静，依然像是一个安全的、不可能被捕的地方。它看起来依然像是一座从昔日时光中雕刻出来的城市，处处是古老的尖塔、尖顶和角楼，柔和的月光洒落在老旧的砖石和磨损的鹅卵石路面上。这里的建筑依然厚重坚固得令人安心，古老且永恒。拱窗里透出的光线依然让人感到温暖，室内散发出旧书和热茶的气息。暖光依然让人想起田园牧歌般的学者生活，理念依然只是抽象的消遣，四处散播也不会产生任何后果。
但那个梦破碎了。那个梦始终建立在谎言之上。他们谁也不曾拥有过真正融入这里的机会，因为牛津大学只想要一种学者：生来为牛津效力的学者，他们接受教育就是为了今后在牛津所创造的权力岗位上奔走。除此之外的所有人都被牛津吃干抹净，然后抛弃。这些高耸的建筑是用出卖奴隶所得的钱币建成的，维持其运转的白银来自波托西染血的银矿。白银由薪水微薄的本地劳工在不透气的熔炉中冶炼而成，随后乘船渡过大西洋，由被迫离开祖国、被拐到这片遥远土地、永远不许归乡的翻译者打造成魔法银条。
罗宾曾觉得自己可以在这里安身立命，真是太愚蠢了。现在他明白了，他不可能横跨界线两侧，不可能在两个世界之间来回游走，不可能明明看见了却视而不见，不可能像嬉戏的孩子一样用手遮住一只眼睛。你要么是这个机构的一部分，是支撑它屹立的砖瓦，要么就不是。
维克图瓦的手指和他的交握在一起。
“没有挽回的余地了，对吗?”他问。
维克图瓦用力捏了捏他的手说：“对。”
犯的错误太明显了。他们以为牛津或许不会背弃他们。他们对巴别塔的依赖根深蒂固，连自己都浑然不觉。在某种程度上，他们依然相信这所大学以及他们就读于此的学生身份或许能保护他们。尽管一切迹象都指向相反的方向，但他们还是觉得，那些从帝国的持续扩张中获利最多的人或许会良心发现，去做正确的事。
宣传册。他们以为能靠宣传册赢得这场战争。
何等荒谬，他险些哑然失笑。权力不在笔尖上。权力不会和自身的利益作对，只会向它无法忽略的反抗之举低头，向不屈不挠的粗暴蛮力低头，向暴力低头。
“我认为格里芬是对的，”罗宾喃喃地说，“必须解决的一直都是巴别塔。我们必须占领巴别塔。”
“嗯哼，”维克图瓦噘起嘴唇，手指握紧罗宾的手，“你想怎么做?”
“他说那一定很简单，他们是学者，不是士兵。他说只需要一把枪，或许一把刀就行。”
她苦涩地笑出了声：“我信。”
这只是一个想法，或者不如说只是一个愿望，但它也是一个开始。这个想法在他们心中生根发芽，逐渐枝繁叶茂，直到它不再是滑稽可笑的幻想，而是需要规划方法与时机的组织问题。
在城市另一头，学生们还在熟睡。在他们身边，一册册柏拉图、洛克和孟德斯鸠的著作正等着被人阅读、探讨、手舞足蹈地议论;那些已经享有自由的人将对自由等理论层面的权利高谈阔论，而熟读这些陈旧概念的人们将在毕业典礼后迅速将其忘在脑后。现在，那种生活及其所关注的一切在罗宾看来都是疯狂而愚蠢的。他不敢相信，曾经他最关心的事竟然是该从兰德尔商店订购哪种颜色的领带，或者在划船时如何痛骂堵住河道的游艇。这些全都是毫无意义的鸡毛蒜皮、琐碎的消遣，它们都建立在持续不断的、难以想象的残酷基础上。
罗宾凝望着月光映衬下巴别塔的曲线，凝望着周围增援的警力散发出的微弱银光。突然，他清清楚楚地看到了这座高塔成为废墟的景象。他想要巴别塔化为齑粉。它的卓尔不群建立在痛苦之上，罗宾想要它也感受一回这种痛苦。“我想让它土崩瓦解。”
维克图瓦的喉头紧了一下。罗宾知道她在想安东尼，想着那阵阵枪声，想着老图书馆的断壁残垣。“我想让它在火中燃烧。”